文_夏宇紅
確切地說,這不叫街巷。它其實(shí)是一條通往菜市場的小道,曲折、逼仄,路面又凹凸不平,但在城市規(guī)劃圖上,有人給它命名古井巷。
顧名思義,它的得名還要得益于一口古井。
從正街右側(cè)拐進(jìn),像夢游者跌跌撞撞一路走,巷道也就彎彎曲曲往前伸。有一處稍平坦的地方,不知何人何時在此挖掘了一口水井,井臺用了水泥覆蓋,將苔蘚的聲聲尖叫徹底捂住,只讓它在井壁內(nèi)潛滋暗長。水清冽可口,沒有自來水的那股漂白粉味,每日前來汲水的人很多,洗菜的,浣衣的,很是熱鬧。水井的旁邊是某醫(yī)院的一家食堂,被人承包經(jīng)營,油汪汪的窗子正對著井臺,每日吃飯的時候,窗子上的那只小小排氣扇,將油煙裊裊排出,油污順著窗臺,像頑皮孩子那條系不住的褲子一個勁兒往下溜。承包食堂的不知是不是一對姐妹,她們起早貪黑,經(jīng)營著這個小買賣,早餐賣的是饅頭、包子,還有一個黑咕隆咚的鋁鍋里嘰哩咕嚕的響著的煮茶葉蛋,中午有煮面炒粉,五元一份的小炒快餐,有時晚上有一桌或兩桌客,燉上兩只火缽子,木炭火紅紅旺旺地沖著客人快活地笑。每當(dāng)夜幕降臨時,小食堂也就快要打烊了。那一對姐妹(或許不是姐妹)就關(guān)門算帳,一盞昏黃的十五瓦燈泡,像垂暮的老人低垂著眼瞼,無精打采地照在一張小飯桌上,飯桌上是一攤毛票或零幣,懶懶散散地鋪滿半張桌。一雙還算白皙但又有些粗糙的手在翻弄著這些錢幣,另一雙也同樣還算是白皙又有些粗糙的手在撥弄算盤,手指不時靈巧地把幾粒珠子推上推下,單調(diào)的噼噼啪啪的聲音讓昏黃的燈泡也晃動起來,地上的兩個影子也活動起來,時而靠在一起,倏忽又分開。錢算好了,兩人各一半,然后便熄燈關(guān)門,寂靜一下子占滿了這間小屋。
但這兩天沒見她們算帳了。一問才知是其中有一人得了急性闌尾炎,住在這所醫(yī)院里做手術(shù)。上午做的手術(shù),下午就見她出來了,臉色比那盞十五瓦的燈泡還要黃。有人問她為啥不休息,她蹙著眉頭說,割了一刀花了三千多元呢,不知道要做多少只包子多少個饅頭。然后就病懨懨地在廚房里忙碌開了。
從水井旁再拐個彎進(jìn)去,就是一條較直的巷道,就像從一大堆曲里拐彎的小腸里鉆出來,到了一根直腸里了。巷道一側(cè)是高大莊嚴(yán)的某醫(yī)院的圍墻,刷上白石灰,全是醫(yī)院里那些白大褂一樣的神色,緊繃著個臉。另一側(cè)是居民區(qū),各種各樣的房子,門窗都朝著巷道,就像豁了牙的老人張開的大嘴。房子有高有低,就像人群中有站有坐。蹲下去的那些矮房子都是些平房,是依著地堪做的,墻是老磚砌的,黑糊糊的,墻根下還有一層白硝;屋頂上胡亂蓋著瓦片,像孩提時老母親給我綴補(bǔ)各種布片的書包,有的還像老樹皮一樣翻卷起來。房子確實(shí)矮,走在巷道上伸手就可以揭到房頂上的瓦片。有一座矮房子靠巷道的墻壁上有一小塊被粉白了,上面有“鐵業(yè)合作社”的字樣,想必當(dāng)年這里是家鐵匠鋪。紅通通的爐火,紅通通的鐵塊,被幾只青筋暴漲的大手推拿著,鍛打著,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羧缥蓓斏系囊蝗喝郝槿?,飛出街巷,又折回巷道?,F(xiàn)在,這里早就不是鐵匠鋪了,更沒有打鐵的那種陽剛之氣了。這屋子里住著的好像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還一個是十幾歲的男孩。老太婆很少看到,這個男孩子倒是經(jīng)常出門。男孩有些智障,說話不清,走路就像一個喝多了酒的人,深一腳淺一腳。但男孩每天背著個又臟又破的分不清顏色的蛇皮袋,到處去撿破爛??赡苁悄X子不好使的原因,別人撿的是紙殼、礦泉水瓶什么的,可他撿到的卻是一些又臟又臭的塑料紙。在中午暴烈的太陽下,他將這些塑料紙攤在門前曬,惡臭如同一群綠頭蒼蠅隨風(fēng)飛舞。買得幾個錢,他就要到醫(yī)院那個小食堂里買上幾只包子,自己吃了后,再用衣服捂著帶回去給他奶奶吃。
那些站起來的當(dāng)然是大房子了,有的有兩層,有的有三四層。都在臨著巷道的那一邊蓋起了門樓,有的還在門樓上蓋起一個大紅頂子,像大公雞頭上的那頂紅冠,很是醒目。有的人家在圍墻的一側(cè)做了一間平房,專門用來出租。在這條巷道的臨街處,經(jīng)??吹剿业恼凶鈴V告。去年,租這間房子的是一對小夫妻。房子太小了,僅放得下一張床、一張桌,煤氣罐和煤氣灶只能放在外面屋檐下。每天我下班回來,就看到這對小夫妻在檐下做飯。男的掌鏟,女的洗菜切菜,屋內(nèi)床邊的桌子上放一臺錄音機(jī),一個男人在里面竭斯底里地大叫大唱。油煙滋滋地響,砧板上得得地切,看起來他們很快樂。有時候,最簡單的也就是最快樂的。這對小夫妻可能剛從農(nóng)村里出來,在這個小城里他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可他們同樣過著快樂的生活。今年年初,這對小夫妻就走了,有人說他們搬到更好的樓房里去了。就憑他們那份簡單的快樂,我相信。
巷子的盡頭是個菜市場,每天天還沒有亮,喧嘩聲就如同煮沸了的水翻滾起來。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腳步奔向這里,每天,又有不同的腳步穿過這條巷道奔向小城的各個角落。
一條巷道,連通著這座小城里的每一戶人家,就像一條食管,連著體內(nèi)的臟腑,想想也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