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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座城市等你

2020-06-29 07:47:59杜璞君
廣州文藝 2020年6期
關鍵詞:司徒光頭

杜璞君

告別,也在懷緬

司徒鈴從一個抽蓋木盒里取出一支雪茄,捏了一下比手指還粗的雪茄,這雪茄的包葉葉脈均勻而清晰地在她纖細的指尖浮起,顯得富有彈性。司徒鈴將雪茄劃過鼻尖嗅著它的味道,迷醉地瞇上眼睛,圓口的雪茄剪切去一小段封口,切口均勻,見不到破損的茄衣。點燃一根長火柴,將雪茄開口橫著湊近火苗,緩緩地旋轉。對雪茄吹了口氣,卻沒有急著抽,雪茄燃燒著的環(huán)狀火苗似留住了時光。一個戴軍帽,背著挎包和槍的男人側影,出現(xiàn)在電視畫面上,經過戰(zhàn)斗洗禮的面龐,腮幫的絡腮胡子成了他標志性的特征。新聞報道:卡斯特羅死了。司徒鈴說,這世界上最有男人味的人死了。稍緩了片刻,才開始抽第一口雪茄。

讓雪茄的味道在舌尖和喉頭間停留、回旋了好一陣子,才吐出煙霧,雪茄香氣繚繞,混合著這間建于民國三十年代老宅的陳腐氣味。讓人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司徒鈴轉動了一下雪茄,抽上第二口。她面前裝著雪茄的抽蓋木盒,好像有什么秘密藏在里頭。

司徒鈴說,雨彤離婚了。

茹敏有點驚訝地說,他兒子在中考嗎?怎么挑這個時候離婚?

司徒顯得很平靜,甚至顯得與己無關地說,她兒子考上了省重點,不用操心。雨彤離婚的事,她沒跟兒子說。

她原來老公是攝影總監(jiān)。

跟他老公混在一起的都是靚女。司徒鈴把大家想要的答案說了出來。雨彤離了婚才跟我說,我什么都可以忍,但有了第三者,我就不能忍,他親口承認了。不過雨彤沒有跟她婆婆說,她仍然帶兒子回婆婆家吃飯。

茹敏嘆息了一聲說,這就好,生活的秩序沒有改變。

司徒鈴說,是的,看起來一切都沒有變化,但這裂痕卻無法彌補。說話時,司徒鈴很淡漠,似乎某個出口被冰封了,讓人無法洞悉她心里的想法。

鄧教授坐不住了,說,我們一直都說他們有夫妻相,好端端的,怎么就離了呢?

司徒鈴瞥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離婚不是很平常嗎?

他們聊著朋友圈的事,全然忘了六乾居廬即將面臨拆遷,與碉廬街相隔不遠的陶街、崔府街、學宮街、相鄰的中山路這片區(qū)域的老房子很多都拆了,其中的騎樓和多座像六乾居廬一樣的洋樓,抵不過時間的腳步。有些狹窄的街巷改為馬路,車流發(fā)出的轟鳴像是要將人卷進滾滾的洪流。

茹敏沒有跟大家一起品嘗雪茄,她在調制一款莫吉托雞尾酒,酒是司徒鈴從古巴哈瓦那俱樂部帶回的朗姆酒。茹敏在一個玻璃器皿里,加了冰塊,下面放上薄荷葉,她為調這款雞尾酒,還專門帶了加蜂蜜腌制的檸檬。茹敏給每人倒上半杯炮制好的莫吉托雞尾酒。大家剛想拿起酒杯,司徒鈴忽然說,先別忙,來。她給每人的酒杯加上一片薄荷葉。晶瑩的酒杯襯托著幾片薄荷葉,這樣點綴了一下,讓六乾居廬多了點時尚的氣息。她說,海明威最愛喝古巴哈瓦那的朗姆酒,這次到古巴,我專門到他呆過的酒吧喝這酒。海明威在這酒吧寫了《老人與?!?。在座的鄧教授帶門生的勁頭上來了,問,你們說《老人與?!防锏哪菨O夫圣地亞哥是失敗者還是英雄?

這不是問題的問題,把在座的幾位朋友都弄糊涂了,說漁夫是失敗的,但他又捕到了一條魚,說他成功,但那條魚又被鯊魚吃了,剩下一副骨架,不過大家討論著海明威的時候,沒覺得海明威有多牛,倒覺得喝著莫吉托雞尾酒才算牛。把這酒喝下去,就已經將革命的種子喝了進去。司徒鈴指著一面墻說,這墻上原來掛的是這個家族祖先的畫像。她說,我要將老卡拿槍背挎包的照片制成一張大海報懸掛在上面。墻上還殘留著一個水磨石條砌的畫框,墻的底色,分為鵝黃和深藍,因年深月久,顏色褪去不少,且伴有污跡,最不協(xié)調的是“文革”時覆蓋在墻上的 “打倒牛鬼蛇神”幾個暗紅大字,旁邊一面墻的頂端畫有郭子儀祝壽圖,上提寫了詩句。畫得很用心,線條清晰分明。

六乾居廬許多年沒有人來過。司徒鈴最近大賣了幾幅畫,她的畫雖然讓人感到陰郁和神秘,卻不愁找不到買家。這里正好作為她巨幅畫作存放的倉庫。她在這里除了畫畫,還可以約上朋友喝酒、聊天。聽說有一個老板看上了這片街區(qū),正在跟政府溝通收購這塊地皮的事情。

這時司徒鈴的目光落在一本過時的日歷芯上,封面是毛主席的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因年深日久,上面布滿了灰塵。

司徒鈴把雪茄放在煙灰缸上,拿過日歷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1978。我就是這一年被囚禁在碉廬街的一間房子里,那男人脫了他的褲子?!?/p>

窗外雨下個不停,雨珠從西洋工藝的鏤空窗花上滑過,更顯得銹蝕嚴重。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雖然都想追問究竟在司徒鈴身上發(fā)生過什么,卻怕觸碰她的心事,不過大家掩飾不住的驚異目光還是投向了她。

司徒鈴又抽了一口雪茄,待煙吐出來的時候,讓人弄不清雨天里在這座舊宅充滿的是煙葉的香氣,還是帶著霉菌的苦澀、冷濕的味道。

鄧教授不知趣地調侃了一句,阿鈴,你不是想改行當作家吧,給我們編個網絡故事。

司徒鈴顯得很平靜地說:就發(fā)生在我身上。

茹敏見司徒鈴沒有拒絕談起往事,就順勢說,1978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都過去很久了。

司徒鈴翻開那本舊日歷芯,指著上面的11月25日說,就這一天,沒錯,我失蹤了。

茹敏剛喝了一口親手炮制的雞尾酒,這時嘴立刻變成一個“O”字,我的媽呀,卡斯特羅也是這個日子去見的馬克思。

司徒鈴說,是的,很巧合。新聞仍在大篇幅地報道這古巴強人的生平,但是他們的興趣已經不在最后的游擊隊長的褒貶上。司徒鈴手中的雪茄煙灰開始后移,墻上的壁畫罩了一層煙霧。外面的雨聲讓他們覺得時間像退潮一樣,緩慢、濕潤,又有那么點悵然。司徒鈴說你們恐怕很想打聽我究竟是不是這座六乾居廬的主人,還是我向一位不知名的業(yè)主,租下的這么一座雙子樓。她瞇縫著眼,或許她的視線已經越過窗戶,延伸到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窗外攀藤植物的枝葉在風雨中搖蕩,遠處望得見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司徒鈴講她的故事。

雨,若干年后的到訪

我沿著一段石板路走進一條街時,雨就開始下了,我不知自己已經身處碉廬街。對于碉廬街,司徒鈴跟我們說,我更愿意遺忘。

雨水沿著坑洼不平的麻石邊緣流淌。我在一間掛著“專營密紋唱片,以樂會友”牌子的店鋪門前停了下來,我想躲一下雨再走,就走進這店鋪。門不算寬,最顯眼的是它門檐上有一個三角形的雕花拱券,半扇殘舊的蝴蝶門虛掩著,趟攏拉開。這是一間把舊宅客廳改成的店鋪。一條很深的長廊延伸進里間。我收起傘,雨水沿著傘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店內花地磚上。我在店內隨意地看了一下,貨架上零散地堆了幾臺二手音響,間或有一些日本走私過來的原裝CD唱機和收音機。這些二手貨不是布滿灰塵,就是表面磨損的痕跡太明顯。對這些舊音響設備,我提不起興趣,不過,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店里存放的密紋黑膠唱片,它們擱在一個破舊的紙皮箱里。我一張張地翻找,大部分是港臺歌星的舊黑膠,不過我翻找到了一張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和卡拉揚指揮的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曲——《英雄》。

兩張黑膠的封套雖然有點舊,我卻不是很在乎,尤其讓我喜歡的是,那張封套上深秋的楓葉襯托著的拉赫瑪尼諾夫頭像。我問正在“摸機”的老板兩張黑膠怎么賣?老板一門心思在弄手上的小型丹拿音箱,更換喇叭的電源線和電子零件。他頭也不抬,光伸出三個指頭,我問,三百嗎?老板看都不看我說,靚女,你入得我這里淘黑膠,你不會不懂行,我這里的黑膠,怎么可能幾皮就搞定,你舌頭打卷,再講啦,沒三千免問。

這也太貴了?

貴嗎?你后腳剛進來,前腳就有一老板來我這掃貨。他在我這掃了不少好東西,我這個黑膠價,抵到爛啦?,F(xiàn)在黑膠價格,你出去問一下,隨便你想拍一張回來,不上萬的價位,我的頭砍下來,給你當?shù)首幼?,而且有些黑膠是有價無貨。我閑著沒事跟老板磨了半天嘴皮,最后一口價,1900元,成交。我站在房檐下打傘準備離開,抬頭時,不經意看到了“六乾居廬”。雖然前面一座新蓋的高樓遮擋了視線,看不到“居廬”兩個字,但“六乾”兩隸書清晰可見,它就刻在樓頂正面呈哥特式風格的三角形火山墻上,尖頂聳立著一根石桅桿。

雨水嘩啦啦落到階沿再濺到腳上,我已經不在意了。六乾居廬聳立在新舊建筑間,顯得像一位衰殘的老人,但從早期北美城市沿襲下來的排屋風格,藏青的磚墻上的窗戶窄長而又高大,窗檐上的巴洛克風格裝飾,對于我來說,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這時候從烏云和樹葉縫里散射下來的光線,像詭異的眼睛,不知是在招引著我,還是在對我嘲笑。仍在忙活手頭活兒的老板插了一句過來,你第一次來這里淘東西吧。你下次若找不著碉廬街,就問人,六乾居廬在哪里,人家就會指你來到這條街。

我回到六乾居廬打開門,第一眼就看到壁爐上的歐式擺鐘,兩根指針定格在12:05分上,仿佛時間從來沒有向前走動過半分,鐘擺一動不動,不知多長時間沒人上發(fā)條了。我一個人走進來,瞬間覺得自己是陌生的闖入者。

壁爐下調節(jié)煙囪開關的兩根鐵桿銹跡斑斑,爐壁的大理石早已泛黃。客廳里的酸枝家具,由于長時間沒人坐,細膩堅硬的木質失去了油亮的光澤。雖然我努力擦拭掉家具上的塵土,但它們蓬頭垢面的樣子,似乎都在暗示著一切都過去了,不應去追懷,沒有什么東西值得留戀和回憶。

如果我?guī)Т笮l(wèi)首次回六乾居廬,他會立刻動手打掃房子,落在家具和燈具上的塵埃,很快就擦洗得干干凈凈,酸枝家具將重新煥發(fā)光澤,落在每一處的燈光都會很柔和。這個家就會恢復原有的秩序。那天我拉著行李箱準備出門,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大衛(wèi),他在銀行出了紕漏,副行長的位坐不穩(wěn)了,面臨撤換的危機,但是他依然保持著這個家應有的秩序,里里外外打理得整潔、干爽。大衛(wèi)幾乎容不下家里有積塵,雖然雇請了保姆,但是保姆打掃過了,他還要將地板擦洗一遍,不遺漏一個死角。保姆必須把衣服燙好、疊好、掛在衣柜里。有一次他對保姆說,連姨,水龍頭沒搞干凈。保姆馬上爭辯,我很仔細地擦洗了。他說,水龍頭接縫處有一圈水漬。

我臨行前煮了早餐給大衛(wèi),我搞了一個花式,面包、雞蛋和蘋果配搭成一個色彩繽紛的圖案,大衛(wèi)特別喜歡這樣。碟邊的奶酪,我用干凈的抹布擦掉,若碟子上殘留汁液,他會皺眉頭的。而平時早餐都是大衛(wèi)煮好給我,我好像是這個家的配角,我有比較多時間自由支配,盡情沉浸在我的油畫中。

我走了。

大衛(wèi)還在打電話,沒聽見,門咔噠關上了。

我車開到半路,他電話追來,問,你去哪里?

我說,外出一段時間。

他沒再追問我什么時候回家。

我打開擺鐘的門,給擺鐘上了發(fā)條,寂靜的客廳,齒輪發(fā)出響動,先是鐘背后的齒輪機械互相咬合時,發(fā)出的哩哩啦啦聲音,緊接著“咣當”一聲,銅制的鐘擺終于發(fā)出了它清脆的鐘聲,時間似乎又重新開始了。

我忽然扭過頭去,不自覺地喊了聲爸爸,但是屋子里沒有人回應,只有我的回音。父親走了。父親在的時候,他總是按時調整發(fā)條,不會讓鐘擺停頓,這是他每天必須做的事情,它提醒著我們家的秩序。我以為父親走了,就能完全忽略他曾經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從以往的困頓中剝離。我驀然地萌生一種渴望,我多么希望有一個人的肩膀讓我靠一下,就像一個跋涉的旅人,希望有一棵挺拔的大樹讓他坐下來歇息。生活中這兩個男人,我都沒抓住。

擰亮壁爐旁酸枝茶幾上的臺燈,燈影下塵影飛舞。燈座上的小胖墩丘比特,背上長著小翅膀,它手里拿著的愛神之箭射向誰呢?

故事講到這里,司徒鈴走到窗前,指著殘留在木框上的幾塊彩色玻璃說,這滿洲窗的玻璃是無法補上去了,這破敗的景象,我反而喜歡。滿洲窗的紅、黃、藍、綠色彩,配上燒制在上面的花色,在雨天中散發(fā)著特別的味道,窗外傳來茶葉大減價的聲音。

司徒鈴轉過頭來問我們,你們還記得那部《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的電影嗎?大家馬上興奮起來,不約而同地說,怎么不記得?茹敏還即興哼唱起了:“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鄧教授糾正茹敏,那是《橋》。司徒鈴說,對。不過主人公都是“瓦爾特”演的。前段時間聽說“瓦爾特”永遠地與我們說了再見。鄧教授馬上補充,這可真不是一個英雄的年代。

司徒鈴說,讓我把故事講下去。我至今記得《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最后那句臺詞,誰是瓦爾特呢?那位被打敗的德國上校非常無奈地望著薩拉熱窩說:“看,這座城市就是瓦爾特?!蹦菚r候碉廬街不時見到“瓦爾特”的身影。碉廬街的小孩用報紙折疊成欖角帽戴在頭上,手握木頭槍,哼著《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的無詞主題曲,跟在一個叫光頭七的爛仔屁股后面。所有碉廬街跟他玩的都要聽他號令,他花名雖然叫光頭,其實他非但不是個光頭,而且留長發(fā),穿喇叭褲。他賭錢要逼得人家輸個精光,打起架來比誰都狠,非要扒光了人家的衣服才罷休。

碉廬街的大人們對光頭七是神憎鬼厭,都不準自家的孩子跟光頭七玩,但在那個對英雄還帶著仰慕的年代,他身邊卻不缺粉絲。那些小孩視他為江湖大佬,有誰受了欺負,就找他打抱不平。這些家里的藤條和繩索都無法管束的孩子,整天學著瓦爾特的樣子,用拳頭說話,簡直就是街頭霸王與許文強的混合體。伴隨著他們在碉廬街你追我逐,不知有過多少次的老拳相向,又有多少次的鼻青臉腫,他們在街上揮灑著青春和汗水,顯得有點愣,但現(xiàn)在想起來,感到他們是真誠的,不像我們總像在裝。

我雖然住在碉廬街,但好像與這條街是隔絕的。不管外面誰跟誰斗毆,誰在爭搶著哪一位女孩,跟這群碉廬街的野孩子,我很少知道也不關心碉廬街發(fā)生了什么,況且父母對我要求非常嚴格。

我最生氣的是我那不爭氣的弟弟,總喜歡跟這些街頭爛仔廝混在一起。有一天我聽到街上弟弟的喊聲,尋聲去找他回來,讓他早點回家里完成作業(yè)。這時候空中掉下一壺液體,差點就砸到我頭上,我沒來得及去擦濺到臉上的幾滴液體,那瓶東西“啪”地摔到地上,一股濃烈的尿騷味,隨著地表的暑熱,直沖我的鼻子。我憤怒地盯著樓上搜尋誰是罪魁禍首。我沒看到一個人影,但聽到從樓上傳來惡作劇后的笑聲。過了一會兒,光頭七和幾個爛仔從樓上偷偷伸出頭來,觀看樓下的動靜,其中一個竟然是我弟弟。他回到家里少不了被我父親痛打了一頓,但是他死性不改,依然混在這幫街頭爛仔里。他說我是男子漢,靠你這女人怎么保護我?你給人耍了,我要貼身保護你。若沒靠得住的大哥給我撐腰,我以后怎么保護你?

我從來不正眼看雕廬街上的這幫爛仔,但我有好幾次都聽到背后有人說,瞧,屁眼青的姐姐來了。有人在我背后打呼哨,甚至向我做鬼臉,好像在取笑我。這情況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納悶跟這幫爛仔素無來往,又有什么好被他們議論的。我忍不住追問弟弟,他開始不說,最后才涎著個鬼臉說,他花錢請光頭七到電影院看《橋》,電影里德國黨衛(wèi)軍上校問身邊的勤務兵說:“你看,這些橋拱像什么?”勤務兵傻呵呵地回答:“像屁股?!彪娪霸豪锇l(fā)出第一聲笑的就是光頭七。弟弟對我說,我無意中跟光頭七說過,我姐屁股上有一塊痣。光頭七馬上眼前一亮,你以后就叫屁眼青。

我氣得真是無話可說,弟弟那張嘴怎么這么賤,我屁股上有一顆痣,姐姐如此私密的胎記,竟然被弟弟無恥地作為賣點向這幫流氓甩賣,拿出來供人賞玩取樂,滿大街地傳播。他這樣做能得到什么樣的獎賞?但我對弟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不知道如何引導他,只能看著他學壞。

我再次來到那間掛著“專營密紋唱片、以樂會友”牌子的店鋪,找那位賣二手黑膠密紋唱片的老板,他以為我來淘黑膠的。我說我想找一個人,不知你是否認識,他有一個花名叫光頭七。老板見我無意做他生意,卻沒有拉下臉來,還招呼我坐下喝茶。他說,你是記者吧,來挖料?我倒是聽說過這個人。你說的這位仁兄,我不知是不是他。你來我這買走兩張黑膠的那個雨天,那人前腳剛走,你后腳就來了。他是發(fā)燒友,但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沒理由去查人家宅,靚女是不,不過,估計他是有些故事的。聽街坊說,以前碉廬街是有過一個街霸,將碉廬街好幾個女孩搞了,最轟動的,聽說是綁架了一女孩,還將人家的肚子搞大了。雖然我來碉廬街都好幾年了,但我是從外面來碉廬街租房子賣二手貨的。你或者到這條街走一下,說不定碰巧能遇見那個男人。

我走到碉廬街上,六乾居廬相鄰的好幾座建于民國期間的老宅,墻體批蕩剝落,裸露出里頭的紅磚,羅馬柱上污跡斑斑,很多老宅數(shù)易其主,有好幾棟老宅的門面改成了臨街的店鋪。碉廬街早已成為遠近聞名的電器一條街,有街坊戲稱是男人的天堂。音響發(fā)燒友每逢周日都會跑這來淘心儀的音響器材、電器元件。

我在碉廬街漫無目的地逛了幾圈,人頭攢動,我已經不奢望在碉廬街能碰到那個男人。

我只好折回六乾居廬,關上門,它又把我與外面的世界隔開了。一種說不出的孤獨感襲上來,這時候,我不想也不需要身邊有另外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沿著扶手松動的木樓梯走上樓,雖然多年沒上漆,扶手擦拭后仍很光滑。我坐在天臺,陽光沒有攔阻地照射下來,外面偶爾傳來幾聲“快來買,快來買,茶葉買二送一,趕緊來買”的錄音吆喝。我從每一道凹痕,損毀的窗戶和桌椅、剝落的墻體、雕飾,搜索著與過去有關的記憶,好像這些破損的地方,才是我應珍視的,是與過去相連接,將我與這里重新聯(lián)系起來的證據(jù)。

六乾居廬的地面,我清洗過一遍,地面的花地磚裸露出原有的花紋,不過大部分已磨損掉光澤。我發(fā)現(xiàn)了一塊破損的花地磚,它讓我會心一笑。這是我和弟弟玩捉螞蟻時,瞞著父母,想敲開這塊花地磚找蟻穴,弟弟魯莽地一錘子下去,錘子只砸破了瓷磚上的釉面,沒想到這瓷磚燒制得這么結實,它早年從意大利遠渡重洋運回來,弟弟若把花地磚砸碎了,這可真闖禍了。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幾乎把六乾居廬都搜尋了一遍,每一件家具和裝飾,都在不斷提醒我,這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我對它們是那么熟悉,但我又感到失望。很多東西仍保留在原有的位置,但好像都不屬于我,與我沒有過任何關系。我似乎在努力清洗某段污跡。

我們一家住在六乾居廬的時候,六乾居廬的天臺上,曾搭起一間棚屋讓一戶人家住在這里,這是街道房管所安排的。后來經我父親多次申請落實僑房政策,那戶人家才被迫搬到隔壁鄰居去租住。他們依然住的是天臺,或許出于這個原因,他們見了我們總是帶著一種憎厭的目光。他們家四個孩子三個都是女兒,最小一個是兒子。那時候隔壁鄰家的天臺上,有好幾戶搭建了鴿子籠養(yǎng)鴿子。早上醒來,走上天臺,能看到六乾居廬上鴿子在天空飛翔的身影。不過,我父親不喜歡鴿子。他說養(yǎng)鴿子的人都是小市民,懶到出奇。不許我們跟他們來往。我想,他討厭的不是鴿子,而是曾經住在我們家天臺,搭棚屋居住的那家人。

最讓我父母操心的還是弟弟,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就像不受管束的野馬,弄得我父親責怪我母親整天出差,不抽時間管一下兒子,我母親則抱怨父親埋頭畫圖紙,兒女生病是否吃飯?zhí)硪聫膩聿焕怼D翘煳覐睦蠋熂覍W琴回家,大老遠就聽到吵鬧的聲音,快到家的時候,我們家樓下露臺圍了一大圈碉廬街的鄰居。我從鄰居的口中得知,是我弟有事沒事,用下流話撩逗原來住我們家棚屋的姐姐,惹毛了那家人的兒子。

我弟沒等我進門喝止他,就站在露臺的樽形欄桿上面,指著下面罵,屌你老母,你夠膽就過來。原來住我們家樓上棚屋的那戶人家的兒子,站在距離露臺不遠的地方,破口大罵,警告我弟,你只龜頭,敢再問候我媽,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趕緊跑過去想把弟弟從欄桿上拉下來,免得鬧出更大的事。我弟一點不示弱,馬上就“回敬”了人家一句。那男孩蹭地一下就竄上露臺,當臉就給我弟一拳。我弟挨了打,抄起家里的木栓向那男孩橫掃過去,那男孩往后躲。我弟趁勢從露臺上跳下來,想拿木栓回擊那男孩,卻失重摔了一跤。木栓脫手甩到那男孩腳邊,那男孩順手抄起木栓就向我弟胸前掄過去。我顧不上喊他們別打了,撲上去救弟弟。眼看我弟兇多吉少,身邊一個人影一閃,光頭七幾個箭步沖上去,腳一伸,將那抄起木栓追打我弟的男孩絆倒。光頭七斷喝一聲,都別打,都給我滾一邊去。

父母出差,家里剩下我和弟弟。挨了揍的他,卻不知道痛,走到一面墻上,丈量了一下身高,那墻上畫了幾道痕。他說,姐,你看,我又長高了。他舔了一下嘴巴,他嘴角殘留著一絲血跡。他并沒有感到害怕,說這一拳我先記住。是,我出血了,但我挨了他這一拳,總有一天要他償還。不過,他比我高一個頭,我一個小矮個,卻敢跟他干了一場,這碉廬街以后誰都不敢欺負我了,七哥會保護我們。我冷笑了一聲說,你打吧,再打下去,總有一天你會橫尸街頭的。

父母對我和弟弟管得更嚴了,父親對弟弟下了最后通牒,若再闖禍,就將他送少年管教所。我一放學,什么地方都不讓去,除了做功課,就是練琴。平時父親還會帶回來一些內部放映的電影票,每逢這時候,是我們比過春節(jié)還要開心的事情,現(xiàn)在是什么電影都與我們無緣了。對于練琴,我差不多當成了苦差。倒不是我不喜歡音樂,整條碉廬街,有條件和意識接觸音樂的就我們家。我拿著小提琴琴盒從碉廬街走過的時候,總有艷羨的目光投過來,我臉上多少掛著點驕傲,但是現(xiàn)在恨不得將小提琴砸了個粉碎。

有時候終于可以喘口氣,歇息一下,我就想起跟爸爸一起去文化宮中心臺看《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那些粵劇。我有一次在后臺還看見林錦屏化妝,她戲服上的珠片和頭飾,在舞臺聚光燈下,一閃一閃的,我說不出地喜歡。那時我們一年到頭,都沒怎么穿過花色鮮艷的裙子。我憑著記憶在白紙上畫起了白素貞、祝英臺的模樣。

有一天晚上,我估計父母都在他們房間里睡了,就從爸爸的藏書中偷了本《聊齋》來看。看到《嬰寧》這故事時,我感到脊梁上有股寒意,想把書放下,卻又想繼續(xù)看下去,一扭頭發(fā)現(xiàn)父親就站在身后,非常嚴厲地看著我。他一句話都沒說,奪過我手上的書,就撕了個粉碎。他轉身離開時,扔下一句,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知道該怎樣接受處罰。

我尚未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就被罰站在六乾居廬那條陰暗的長廊里。我朝長廊盡頭望過去,那里一片漆黑。月色從天井透進來,這時候我感到絕望,想起粵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化蝶,墓穴關閉時,蝴蝶從墓穴里飛出來,每次看到這段戲,我總嚇得掩住臉面,現(xiàn)在望著長廊盡頭那片黑影,仿佛那里就是墓穴,我覺得自己是一只想逃離墓穴的蝴蝶,卻沒有翅膀。望著隨著月色在墻壁上拉長的影子,六乾居廬共三層,每層都有五米高,只要有丁點的響動,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都會產生非??膳碌幕芈?。

忽然“咣啷”一聲,是通往天臺的鐵門門栓的響動,還沒等我發(fā)出驚叫,一只手伸過來捂住我的嘴巴,弟弟攥住我的手,拉著我上天臺。我害怕地對弟弟說,你帶我到哪里?弟弟向我噓了一聲說,別把爸媽吵醒了,今晚有煙花。天臺上四周黑沉沉的。我說,你又搞什么鬼,深更半夜的,有什么煙花。

弟弟向我做了個鬼臉說,姐,我怎么會騙你呢?你忘了嗎?今天是國慶節(jié),很快就看到煙花了。他說著卻急著轉身下樓說,我下去撒尿,順便給你望風。我一個人站在漆黑的天臺上,正因為弟弟撇下我一人單獨回屋里生氣。突然,一個人影從隔壁鄰近的房子縱身就越了過來。

我警覺地喊了一聲:誰?

借著月色,我看清了是光頭七。

我問他,你是誰?來我家干什么?

他奸滑地笑著說,你不認識我不要緊,你弟屁眼青認識我,是他讓我來陪你。

我說,誰是屁眼青,你別在這胡言亂語,立即離開這里,這是我家,不然我喊我爸上來。

他說,那你叫吧,我誰都不怕。只要我想干的,沒有人可以攔住我。

我轉身想回到屋去,這時候天空上綻放出第一朵煙花。我望著夜空中幻化出的各種圖案和色彩的煙花,很快就忘了旁邊的光頭七和黑夜帶給我的恐懼。

光頭七坐在欄桿上,我又趕不走他,就說,你會摔下去的。

不怕。他還得意地將腿晃來晃去。

我說,你不怕死嗎?

他若無其事地說,死有什么可怕的,我經常去死人呆的地方。

什么死人呆的地方?我感到奇怪。

十九路軍墳場附近,你很少去那一帶,是嗎?那一帶全是墳墓,我每次走到那附近,就嗅到一股死人味。

那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打了個響指,你們這種光知道死讀書的,怎么會知道那地方能找到好吃的。沙河粉你總聽過吧,沙河最出名的就是沙河粉。我每次去買一大包沙河粉回來,我家里開大排檔,我們就干這個。

天空重新恢復了寧靜,剩下的只有星光和月色。不知為什么,雖然眼前這個男孩顯得粗野,但他在反倒讓我不再感到黑夜的可怕,月亮高懸于半空,月色灑滿了整個天臺。真靜,有風。光頭七身上有股汗酸的味道飄過來,他坐在欄桿上,腳還在輕輕搖晃,我發(fā)現(xiàn)他小腿上有很多毛。我離他很近,只要他伸手,就能將我摟過去,我不想他靠過來,但我又無意躲開。

他說,時候不早了,你回屋里去吧,不會有煙花了,他越過隔壁樓房時,望著他月色下翻墻到隔壁的身影,他結實的后背有層油亮的光澤。他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說,改天我?guī)闳コ陨澈臃邸?/p>

光頭七帶著我,讓我第一次完全不受爸爸左右,像騎上一匹不受控制的野馬,跟著他奔跑,只要他不停下來,我就不會說歇息,雖然不知他帶我去哪里。上了公交車,我仿佛變成了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很多地方都沒有去過。我跟他從一個柵欄里鉆進動物園,我第一次這么大膽,不買門票,也沒過多考慮就跟他鉆了過去。

光頭七說,我?guī)闳タ创笙?。象山并不見大象的影蹤。他撿起一塊石頭向住著大象的屋子扔過去,石頭掉到象山前面的塹壕里。大象住的房子其實就是幾座平房。我說你不怕別人把你捉了。他還是那句,我什么都不怕。見不到大象,我有點失望。他說,大象既然不想見你,我?guī)闳ノ归L頸鹿。我正想跟著他轉身離開。大象從很寬的門洞里走了出來。我發(fā)出了歡呼,說大象走起路來,好像大船在海上航行。他對我文縐縐的言辭不屑,說待會看一下它那玩意兒才有意思。雖然我能猜到它話里肯定是下流的東西,但還是問了句,什么東西?

大象沿著象山的塹壕邊走了兩三個來回,我真怕它掉水里,但它的大圓蹄在崎嶇狹窄的土山上走動,龐大的身軀卻非常穩(wěn)健敏捷。它沿著石階挪到水邊,鼻子伸到水里吸水,又將水噴到身上,沖洗身上的紅泥。

光頭七問我,你猜這頭大象是母的還是公的。我皺了一下眉頭說,什么公的母的。

你這人怎么不懂人倫,你總有父母吧。

你在罵人,我現(xiàn)在就走,你帶我回去,好、好,是我錯了。好學生不比我們這些粗人。他甩手給大象扔過去一根香蕉,象鼻子一卷就將香蕉卷進嘴里。光頭七說,你看這象鼻多柔軟,只要它想吃的就沒有它鼻子夠不著的地方,它的鼻頭左扭右扭,還可以打圈圈呢。大象背轉身走回象屋時,光頭七大喊說,快看,我猜對了,它是公的。指著大象說,看到了沒有?象屁股下面那玩意兒,像它鼻子一樣軟的,肯定可以上下彎曲盤旋。

我的臉羞得通紅。10月份的天空湛藍,太陽和煦。光頭七沒理會我的尷尬,繼續(xù)很興奮地說,你看那家伙比得上它那條圓腿,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大象其實有五根蹄子的。

我氣得瞪著他說,你就是個流氓。

這時他發(fā)現(xiàn)我臉紅到耳根上了,就說你真沒見過世面。算了,走吧,我們喂長頸鹿去。

小時候我父母也喜歡帶我和弟弟去動物園,但沒覺得動物園的味道有這么大,跟著光頭七離開動物園,我揮之不去的仍是那股動物的尿騷味,我甚至懷疑光頭七身上也有這股味道。我沒來得及分辨光頭七那股濃重的體味是否與動物有關,我就被他拉著直奔沙河買沙河粉去了。

動物園距離沙河不遠,他說,那里都是死人居住的地方。那時候沙河一帶顯得有點荒涼。有好幾座墓園: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朱執(zhí)信墓、十九路軍陣亡戰(zhàn)士墓。我跟著他走,感到周圍充斥著死亡的味道,但是跟著光頭七,我卻沒想過害怕。這是父母對我們嚴加看管后,我趁著他們出差的機會,在弟弟的鼓搗下,壯起膽跟光頭七跑出來,其實最渴望的就是嘗一下他炒的沙河粉。

光頭七住在碉廬街的柳樹巷,六乾碉廬露臺斜對面就是柳樹巷。他帶我回到他家,他家除了面朝巷子有一扇窗戶,就見不到有其他窗戶,顯得昏暗潮濕,一條漆黑的走廊通向廚房。他一進家門,就脫下T恤,隨手搭在椅子上,T恤散出一股濃烈的汗味。

望著廚房潮濕的墻壁,還有下水道涌上來的餿味,我覺得他家跟垃圾桶沒兩樣,但我竟然忍受住這五味雜陳的氣味,站在廚房門口,傻呵呵地望著光頭七在廚房很麻利地將粘連的沙河粉撕成條,燃點一張報紙,塞進爐灶生火。爐灶的火光映著他那黝黑的臉龐和粗壯的臂膀,我忘記了充斥廚房的餿味和煙火氣息。

光頭七家跟另外一家人共用這間狹小的廚房,所以,為跟這家人爭廚房用,打過不下一次架。他說,我柴刀都用上了。我無法理解他們家怎么跟另一戶人同住在一間房子里。

我問光頭七,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說,做泥水的。他忽然扭頭問我,你去過北京嗎?

沒有。

我也沒去過,不知北京是什么樣的。我爸每次喝完酒,就跟我說他的威水史,他參加過北京十大建筑蓋房子。他這一輩子最威水的就是這件事。

十大建筑是什么來的?

我也不知道,聽我爸數(shù)他威水史時說,是1949年后在北京蓋起來的人民大會堂、中國革命和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北京火車站、北京工人體育場、全國農業(yè)展覽館、釣魚臺國賓館、北京民族文化宮、民族飯店、華僑大廈,總之都是很威的大樓。

火燒得正旺,汗水從他厚實的臂膀和肩背流下來。他炒的沙河粉實在香。不僅很有鑊氣,而且河粉中有淡淡的米香,有山泉水浸泡磨出米漿所帶來的清新爽口。我對光頭七炒的沙河粉念念不忘,日后我再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河粉,且他在火光中拋鑊的樣子,始終沒有在我腦海里抹去。

我按照那家“專營密紋唱片”的老板指引,拐進碉廬街的紫荊巷,在一個稍顯僻靜的角落里,找到歪手佬。我第一眼就認出了歪手佬,他是我回到碉廬街后遇到的第一個故人。他瘦高個,走路一瘸一拐的,右手手腕往里掰。我從小就見他在碉廬街走動,靠攤些薄餅,賣點南乳花生米過日子,兼賣一些舊書。我那套人民文學版的《魯迅作品集》小型裝就是在他那淘來的,雖然不全,但已經是絕版了。

歪手佬在碉廬街開了家賣茶葉的鋪子。他家門前擺了一個茶盤,他以為我是來買茶葉的,問我愛喝什么茶,就招呼著我坐下試試他泡的茶。他邊泡茶邊說,靚女,這條街應該不是你這些有Taste的來逛的。碉廬街出了名“佬”味十足。雖然他用開水燙過杯子,我仍想到不知何人喝過,我喝他泡的茶是吃人家的口水,但為了打聽到光頭七的下落,就硬著頭皮喝茶與他聊起來。我說,聽說這條街遠近聞名,我是記者,想搜集一下這城市的故事,所以,特地來了解一下碉廬街的掌故。

說起這條街,以前除了住在這條街的,就鬼影都不多一只?,F(xiàn)在倒成了男人的世界。周日你來逛逛,一不小心就踩著別人的腳后跟。你看人多不多。只要你識貨,什么古靈精怪的東西,譬如男人用的煙頭、茶壺、電子零件、水電器材,發(fā)燒友愛玩的音響器材,好多東西都能淘到。

買這些東西的就不怕給人騙。

我說這里是“佬”味十足的一條街,你如果是男人,若沒兩三下散手,就不要來碉廬街淘寶了,不如回家湊仔。

好像有一位理發(fā)師傅經常在碉廬街給人理發(fā)。

看來靚女你都知道不少碉廬街的故事,都N年前了,原來住在碉廬街的如今大多都搬走了。你說的那個理發(fā)佬就住我對門,在碉廬街拐向朝天路的街口,擺一張竹靠椅,靠背用竹栓調節(jié),能上下移動,他每天起早摸黑給人飛發(fā)、刮胡子,他靠這剃刀和發(fā)剪揾兩餐晏仔。我很多年沒見過他了,如今發(fā)廊多過米鋪,人年紀大,靠這門手藝,很難維持生計。

你有沒有聽說過碉廬街有一個叫光頭七的人。

怎么不知道。靚女,你往碉廬街再走一段,那里有一座六乾居廬和鼎坤別墅,是座雙子樓,說的就是那戶人家。聽以前碉廬街的人說,他偷偷將人家乖乖女勾上了,將人家女兒關起來強奸了。不過,這事是真是假,就很難說了,雖然沒有辦法查證,但后來那家人搬走了,這座六乾居廬丟空了很多年??赡苡泻芏嚯y言之隱,畢竟那戶人是高知分子,那女仔的父母都是搞建筑設計的高級工程師,女兒肚子給一個爛仔搞大了,這不是家花變野花了嗎?面子總掛不住的。

歪手佬很奇怪地盯著我說,你當記者的打聽這種人干什么?

我趕緊說,你泡的茶很好喝。遮掩住羞慚的臉色。我說,不愛打聽怎么做記者這行呢,那這光頭七后來怎么樣了?

這種神臺貓屎又有什么好結局,不把牢底坐穿算走運。那年他打群架,被公安捉了,押他到碉廬街,剛好六乾居廬有個露臺,他就站在露臺上示眾,由民警宣布其罪行。他胸前除了掛了塊聚眾斗毆的牌子,還掛了一把他砍人的兇器,一把自制長刀。一個人走到這一步,實在是家門不幸。

不過,你別說這么個爛仔,桃花命卻死好。你想都想不到,竟有好多靚女喜歡他,而且有個女的死心塌地要跟著他。他沒與這女的登記,女的卻懷了他的骨肉。女方家父母堅決要女兒打掉,離開光頭七,但她要死要活,一定要跟光頭七過日子。真不明白這種女人怎么想的,難道要把沒出世的孩子跟他老子一起在監(jiān)牢里過一輩子。

說到這里他甩了甩那只殘疾的手腕說,哪里像我,到如今想找個伴過日子都難,這世道也太不公了。

我問歪手佬,那你后來有沒有再見過光頭七。

他說這碉廬街周邊很多房子都拆了,那爛仔原來住過的柳樹巷子,早幾年拆了蓋起了大樓。這里變化很大了,我又怎么會再見到他??粗?,那座六乾居廬,用不了多長時間也會拆掉的。

弟弟跟著光頭七,遲早有一天是會闖大禍的,我沒有想到這天終于降臨。我沖進醫(yī)院,望著全身是血的弟弟,天都快塌下來了。我陪著父母在搶救室外焦急地等待搶救中的弟弟醒來,祈求他能渡過鬼門關。弟弟給人在腹部捅了一刀,幸沒傷及肝部,但命懸一線,我不知道這是怎么發(fā)生的,為的是什么事情?弟弟究竟與誰結怨遭此毒手。從醫(yī)生口中,我們得知是一個比弟弟稍大一點的少年抱著弟弟沖進醫(yī)院的。我父母還念叨著弟弟快點醒來,找到這位好心人答謝人家救命之恩。

我不用打聽已經猜到送弟弟來醫(yī)院搶救的人是誰。弟弟經過將近12個小時的搶救,終于從鬼門關爬了出來。我讓疲憊不堪的父母回家休息,我一個人留守看護弟弟。這時候來了一個人坐到我身邊,給我披上一件衣服,我抬頭一看是光頭七。

我非常憤怒地甩開他的衣服,我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追問他,你究竟帶我弟弟去干什么,他為什么傷成這樣,誰捅傷他的,兇手是誰,是誰?

光頭七并沒有反抗,等我稍微平靜了些說,屁眼青可能給街上的人點錯了相。聽兄弟說,是有人懷疑他挖了人家的墻腳。

我怒吼說,別跟我說那些江湖黑話。

光頭七說,就是有兄弟懷疑屁眼青搶了人家女友,要報復他。

弟弟本來五音不全,對唱歌和音樂一向是不屑的,不知什么時候忽然愛上了彈吉他。他跟我說,碉廬街有很多靚仔在學彈吉他,他們彈吉他的樣子好有型。他瞞著爸爸,與其他碉廬街的孩子學彈吉他,或許這方面他真有點天賦,沒多久整條碉廬街都視他為吉他王子。寒暑假爸爸媽媽把看管弟弟的任務交給我,他就坐在六乾居廬的露臺上,半吊著一條腿,在那里彈唱,吸引過不少女孩的目光。

我現(xiàn)在真后悔教會他讀譜。這時候我質問光頭七,你有本事讓我弟弟為你賣命,你為什么就沒本事把捅傷我弟的人揪出來。我第一次在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臉上看到一種懊惱的表情,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轉身就離開了醫(yī)院。

這之后碉廬街和附近幾條街,連續(xù)發(fā)生多起群毆事件,對于我來說,光頭七和他那一群街頭爛仔,我沒有興趣也不會關心在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身處的那個充滿暴力的江湖,對于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我按照我原有的生活埋頭讀書和練琴,這是父母最想看到和唯一寄托的希望。雖然我與光頭七井水不犯河水,但不等于事情不會發(fā)酵和發(fā)生。

弟弟出院后,光頭七領著我弟弟去搜捅傷他的兇手,從陶街、崔府街、學宮街、新店街,甚至跨過好幾條街,遠到附近的七株榕等街區(qū)。光頭七糾結了一幫爛仔,帶著我弟去辨認那些街頭爛仔,見了有點像的,就上前揪住少年的衣領問我弟,是他嗎?街上好幾撥少年被打了。搞得碉廬街一帶,很多少年人心惶惶,甚至躲在家中不敢出門。最后光頭七在將軍東終于找到一個花名叫刀仔權的,也是那里的街頭一霸。光頭七一聲令下,幾個爛仔擁上去圍著刀仔權狠揍了一頓,我弟弟往死里揣了人家一腳,出了一口惡氣。

對這些街頭江湖道義,我是充耳不聞,但我已經插足了這個讓我非常厭惡的江湖,卻渾然不察。我像吸了毒一樣,私下里感到一種懲罰的快樂,在排斥與抗拒中,我很清楚那個人想得到什么,我卻不能給他,但我又要拴住他,其實我在玩著一種非常危險的游戲。當我以為將一個人控制在手里時,卻總忘不了一張因嫉恨而扭曲變形的臉。

這張臉是在夜幕下出現(xiàn)的,他一直緊跟著我。我開始并沒有察覺后面有人跟蹤。表哥帶我到電影院看完電影《追捕》后,用單車搭著我回家,我摟著表哥的腰頭靠在他的后背,從人民橋下來,沿著江堤,我回頭望著高聳的愛群大廈,這座借鑒美國摩天大廈風格而建的大樓,屹立在珠江邊,那時候是與南方大廈齊名的建筑。

我忽然看到一個人騎著單車尾隨著我們,當發(fā)現(xiàn)我好像有所察覺時,就有意放慢騎車的速度,因為是夜晚,我看不清是誰,但從體態(tài)和身形上,似乎很面熟。我讓表哥騎快一些。表哥搭載著我,在晚風中哼唱著電影《追捕》的主題曲。晚風吹得我頭發(fā)有點亂,我用手撥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后面跟著的人明顯加快了騎車的速度。

我回頭再看了一眼緊跟著我們的人是誰,借著路燈,我辨認出是光頭七。表哥送我到了家,光頭七站在斜對面柳樹巷的巷口,盯著我們。我與光頭七焦灼、嫉恨的目光相碰時,我馬上將門關上了,隱隱感覺到某種威脅。

有人在街上敲打陀螺,我偷偷掀開窗簾,那陀螺在碉廬街的麻石板上被打得飛轉,有時陀螺會給什么東西絆了絆,陀螺歪了幾下,即將停下來,又一鞭抽下去,陀螺重新在高速的運轉中找到了平衡。清脆的鞭聲抽在街上,把曬進碉廬街的午后陽光都打碎了。抽打陀螺的人是光頭七,他不時抽幾下陀螺,就抬頭往六乾居廬看一眼,我趕緊將窗簾拉緊,不給透一點縫隙,心怦怦地跳。我除了繼續(xù)看書,這暑假我再不敢一個人去其他地方。

有一天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光頭七陰沉著臉出現(xiàn)在門外。我問他,你有什么事,我沒邀請你到我家。他說,屁眼青出事了。

我不信他的話,往屋里大喊了幾聲弟弟,沒有聽到回應。他說,別喊了,他被派出所的人捉了。我顧不上想其他了,跟著他就往派出所趕,但是光頭七沒有帶我到派出所,卻帶我到碉廬街一間廢棄多年的三層小洋樓前面說,屁眼青被派出所的人關在上面。我感到奇怪,但心里想著不知弟弟又闖了什么禍,驚動了民警,就已經被光頭七帶進一間空蕩蕩的房間。

我馬上感到害怕,說你帶我來這兒想干什么?

門“咔噠”一聲鎖上了。我正想喊,他就撲過來捂住我的嘴巴,說,你喊吧,這里不會有任何人聽見的。他說得沒錯,這棟樓位于碉廬街一個僻靜的角落,平時很少有人走動。

他摟著我在我臉上亂吻,他剛長出來的胡子蹭擦得我生痛。我掙扎著想推開他,但他像鐵鉗一樣箍住我,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他一邊說你點我干這干那,我一一給你辦到,你就沒想過你要對我有所回報嗎?他一邊強行伸手進我的衣服,抓捏我剛發(fā)育的乳房,我乳房頓時感到一種刺痛感。他脫下了褲子,他的手碰到我的內褲時,我說,我種下的果,是時候還了。我全身僵硬,不能動彈,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我望著褲子上染紅的血跡,它緊貼著我的肌膚。司徒鈴沒看在座幾位朋友一眼,目光移向了遠處的教堂,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剛好被云霧遮擋住,顯現(xiàn)出朦朧的身影。她說,我可以洗刷,可以設法隱瞞所發(fā)生的一切,但這鮮艷的梅花卻已經烙在我身上了,洗不掉了。

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知道如何去回應司徒鈴,只是凝神等待著司徒鈴把故事講下去。

我沒有再哭,干瞪著天花,光頭七扔了一根煙給我。我從沒有抽過煙,這時我撿起這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司徒鈴說,我抽的第一口煙,就是這男人教的。他扯下了遮蓋在我童貞上的最后一道簾子,在我心里燃起的,我已經分不清是仇恨還是快感,這以后我跟男人上床變得無所謂了。

煙讓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光頭七想走過來,我勒令他,你別過來,你過來,我死給你看。這流氓終于懼怕了,再不敢跨前一步。

他站在那里說,算了。

我沒有理睬他,他一言不發(fā),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來回走動。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很多廢紙,他踩在廢紙上,發(fā)出脆生的響動。到后來他只問了我一句,你看過《書劍恩仇錄》嗎?我不理他。他自言自語說,乾隆那小子,是個皇帝了,他真心喜歡香香公主,當皇帝的,他想得到的女人,有得不到的嗎?但乾隆就是義氣,他從沒碰過香香公主一根毫毛。為什么?他對香香公主說的那句話,我至今都記得,我要得到你的心。

我坐在地上,衣冠不整,我不哭也不再喊,閉上眼睛不看他。光頭七開始煩躁,他走過來說,你別想跑,我先瞇一會兒。說完他不知哪來的手銬,突然抓住我的手,不等我甩開,他扭著我的手用手銬將我銬上了。

我們兩個人坐在這間廢棄多時,鋪滿了紙屑的屋子里,我和他各坐在一邊,好像有一條無形的分界線,他沒有再向我施暴的意思。他忽然睜開眼,說你想知道我為什么有這副手銬嗎?我不理他。他就繼續(xù)說有一次我?guī)鸵粋€兄弟出氣,在碉廬街街口跟人打了一架,一個便衣將我銬上了,他臨時將我關起來的就是這個地方,等車來押我回派出所,他們沒想到我跟牢里吃過三兩的師傅學過怎么開鎖,憑這獨門絕技我逃了,雖然后來給他們捉了回去拘留了十多天,但這手銬就一直跟著我,它是我第一次逃脫警察追捕后的戰(zhàn)利品。我一言不發(fā)。我們從天明坐到入黑,第二天不知哪里傳來了一聲雞啼。

它就是我的薩拉熱窩

大家喝莫吉托雞尾酒喝得差不多了,都有了幾分醉意。司徒鈴說大家再喝點,這次在六乾居廬重聚后,我可能又要離開廣州,不知什么時候再見面。按司徒鈴所講的故事,她1978年離開六乾居廬。她那一年突然失蹤,雖然只是一天的時間,但已經引起了整條碉廬街的騷動和猜疑,甚至驚動了派出所的民警,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在家里人都在尋找她時,司徒鈴第二天早上又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她的父母和整條碉廬街的人都想知道她去哪里了,但是她一直保持沉默,派出所派民警來查問,她一個字都不說。

眾人發(fā)現(xiàn)她毫發(fā)無損就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是她的失蹤,讓她這個本來遠離碉廬街視線的女孩,在一段時間里,成為了碉廬街的話題。逐漸地關于司徒鈴的故事就多起來,誰都沒有去分辨真假,有時候,她走到碉廬街,街頭的爛仔會緊盯著她,有些還會拍一下手掌,很輕佻地向她打呼哨。說要保護姐姐的司徒鈴的弟弟,每次聽到有人說他姐姐的閑話,他想跟人家論理,甚至打架,但憑他那副身架子,是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這些風言風語最終傳到了司徒鈴父親的耳朵里,六乾居廬的寧靜終于打破了,它一直以來是那么孤傲地屹立在碉廬街,但又與整條街格格不入。

略帶幾分酒意的司徒鈴說,這么多年來,我們搬了很多次家,開始我一直體會不到父母頻繁搬家的心情,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最終要選擇離開這座城市,后來我終于明白那些強加到我身上許多想象和故事,是我父母無法承受的。我的神秘失蹤和出現(xiàn),是他們的心結,他們必須選擇逃離,躲避這個無法消弭的羞恥。

有一件事我一直納悶,光頭七將我禁閉一天后,他又主動放了我。過了一個月,光頭七忽然被押解到碉廬街,他以非法禁錮他人的罪名被推到臺上示眾。我偷偷拉開窗簾。光頭七站在一張臨時搭建的臺子上,他沒有低頭,也沒露出半點羞慚之色,那張臉仿佛是朝圣者,在朝圣的道路上,風餐露宿,他仿佛在提醒圍觀他的人,這是他的生活,沒有什么可供贊賞,也沒有什么值得我們去鄙視。我父親去世后,在他留下的日記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向我們隱瞞的秘密,雖然我一直保持沉默,但是更因為我的沉默,父親吞不下這口氣,第一個念頭就認為是光頭七干的,不問緣由,他必須給他這么一刀,而且要狠,手起刀落,砍斷曾經發(fā)生的所有聯(lián)系。

在座的幾個人手上的雪茄還在燃著,司徒鈴雪茄上的煙灰燃燒一節(jié)了,卻仍掛在煙嘴上,火苗一閃一閃的,她沒有彈掉煙灰,把雪茄放在煙缸上,煙灰完整地掉在缸里。

司徒鈴繼續(xù)沉浸在回憶中說,我嘗遍了許多城市的味道,濃烈的酥油,麻辣的火鍋,我以前不愛吃肥肉的,但是在成都和重慶,我吃了很多回鍋肉,甚至在西北嚼著一根蔥,吃饅頭,我照樣吃了睡,睡了吃,蒙古包里,我大碗地喝馬奶酒,醉得一塌糊涂,哪怕有時多么抗拒某種味道,像折耳根,其實就是魚腥草,那股子生銹的味道,我吃下去就反胃,但仍去嘗試,卻始終找不到一種能帶著靈魂遠走高飛的味道。

這次回到六乾居廬,有一天在碉廬街上嗅到一股很香的煎魚的味道,我忽然想起這味道是那么熟悉,我很久沒有嘗過這種煎魚的味道了。回到家里,如法炮制,但是不管怎么調味,用了各種方法烹調,就是煎不出想吃的那種魚味來。我又跑到碉廬街嗅小時候曾吃過的那種煎魚的味道,但是連續(xù)幾天,除了大街上塵土和行人的汗水味外,再也尋不著那天讓我入心入肺的味道。后來在西關找到一家小食檔,它有一個非常不雅的名字:屎坑粉。這名字沒有把食客拒之門外,吃過這“屎坑粉”沙河粉的食客,反而口口相傳,說這里的牛腩河粉味道特別正宗。我叫了一盤炒牛河,我嘗上一口后,一種終于回家的感覺,把我全身包裹住,我淚水差點流下來了。

這座曾讓我父母蒙羞的城市,我離不開它,就像薩拉熱窩就是瓦爾特。

她又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司徒鈴闊別多年回到廣州,正是木棉花開的季節(jié),她一個人沿著長堤漫步,走上人民橋。她說,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人民橋上能欣賞到最美的木棉花開的盛況。茹敏說,是啊,只有我們從小就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才知道橋上能欣賞到最絢爛的木棉。

司徒鈴那天長時間地望著橋上的車流和浮在江上的落日,夕照和橋邊的木棉花交相輝映,整個江面披上了一層紅霞。橋下江濤奔涌,一艘輪船向西邊的晚霞駛去。司徒鈴說:“我在人民橋一直站到夜幕降臨,望著珠江兩岸的燈火,眼睛開始潤濕,問自己哪里不舒服。身上潮乎乎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塊?!?/p>

雖然司徒鈴與我們在座的相約,要在六乾居廬舉辦個人畫展,但自從這次在六乾居廬重聚后,她就不知所終。不見有人報警,也看不到任何尋人啟事,甚至不能當作失蹤人口處理,后來從某位朋友口中打聽到關于她的失蹤的其中一個版本。

司徒鈴尋遍了碉廬街,都沒有找到光頭七,但她沒有死心,她又去了一次碉廬街那家“專營密紋唱片,以樂會友”的店鋪。這么巧,又是一個雨下得特別大的日子,店里進來一個高個子、身材結實的中年男人,他留著一頭打理得很好的長發(fā),頭發(fā)有點卷曲。全身休閑打扮。司徒鈴心不在焉地挑選著黑膠唱片,但沒有找到合心意的,她轉身幾乎碰到這個剛走進店鋪的男人。

她這時驚訝地盯著站在面前的這個陌生男人,說,你還好嗎?

這男人很沉穩(wěn)地點了點頭說,你呢?

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我。

對,我沒有忘記你。

你到我家,我家就在附近。

司徒鈴帶著這個陌生男人走進六乾居廬說,你第一次進我們家,我?guī)銋⒂^一下。真對不起,我只知道你光頭七的綽號,從來都不知你的真名。

秦戩。

司徒鈴開了一瓶香檳,他們喝著酒。秦戩對司徒鈴一臺舊式的留聲機發(fā)生了興趣。留聲機上面還有一個銅喇叭。司徒鈴說,我放一張唱片給你聽。是電影《時光倒流三十年》的主題曲。唱片不時發(fā)出炒豆般的聲響。

司徒鈴問秦戩,想看一下我的畫嗎?

秦戩點了點頭。

司徒鈴帶著秦戩走到地下室,突然背轉身撲到秦戩懷里,說抱住我。

這時候掛在六乾居廬客廳的那個鐘擺敲響了鐘聲。秦戩輕輕推開了司徒鈴。

秦戩把一副手銬丟到司徒鈴面前,轉身走了。手銬掉落地面時,在地下室碰撞出生冷的回音。

責任編輯:姚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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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火炬(2009年6期)2009-07-24 14: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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