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 魯湘伯

1969年是“三線建設”時期重要的一年，這一年國際形勢突變，在國內積極調整應變的大背景下， “三線建設”也加快了建設步伐。因此1969年被史學家稱作“三線建設”第二個高峰年。1969年7月，輕工部投資2140萬元興建的鐘表工業(yè)“三線建設”重點項目——國營紅旗手表廠在西安市長安縣申店鄉(xiāng)局連村104縣道東側開工建設（圖01）。

圖01：志書史料中關于紅旗手表廠建廠情況的記述

與1950年代中期手表工業(yè)“老七廠”白手起家不同，1969年我國已初步建立了包括鐘表科研、大學計時專業(yè)及中等職業(yè)技校專業(yè)人才培育、手表生產工藝標準規(guī)范、生產設備制造和原材料原器件供應等全產業(yè)鏈手表工業(yè)體系。因此，輕工部下達的紅旗手表廠建設項目任務計劃書明確：該廠為設計年產能單班30萬只、雙班50萬只的手表整機生產廠，其前期產品以上海手表廠設計的SS1型機心圖紙和生產工藝為手表機心藍本；由輕工部選派張向明、商瑞民二人分別擔任紅旗手表廠廠長和廠黨委書記，并從上海手表廠調派了童勤奮等一批技術專家（童工程師是上海手表廠建廠初期負責編制國內第一套“手表生產工藝標準規(guī)范”的技術人員之一，曾任紅旗手表廠副總工程師。）、生產管理骨干和老技工到紅旗手表廠工作（圖02）。

圖02：史料中關于輕工部當年籌建紅旗手表廠的記述

圖02：上海手表廠支援三線職工子女就學介紹信

圖03：紅旗廠1971年新招青工的工作證

圖03：陳紹霖師傅向筆者講述當年代培紅旗廠青工的情況

為縮短建設周期，紅旗廠自1969年7月破土動工后，本著邊基建，邊研發(fā)產品，邊培訓生產工人的原則，于1969年至1971年間安排已進廠的技術人員和生產工人到風雷廠相關部門及車間跟班培訓學習；并在風雷廠科研組（鐘研所）和各生產車間支持下，開始紅旗廠手表產品的研發(fā)工作。風雷廠94歲高齡的陳紹霖師傅就是1970年至1971年期間風雷廠負責代培紅旗廠青工的師傅之一。在9個月的培訓中，陳師傅教給這批青工們手表零件加工生產的基本技能，青工們加工的零件，從一開始全部不合格到后來合格率逐步提高，直至達到上崗生產的要求（圖03）。

圖04：紅旗手表廠廠區(qū)（1、2、3）和職工生活區(qū)（4）

與此同時，紅旗廠的生產技術人員在風雷廠科研組（鐘研所）和各生產車間大力支持下，陸續(xù)完成了部分手表外觀件的設計和生產模具制作，除部分零部件還要靠“外協(xié)”方式由上海手表廠代為加工外，到1971年下半年紅旗手表廠已基本具備了自己生產和裝配手表的能力。1972年紅旗手表廠建成投產（圖04），當年生產“延安牌”手表11萬只投放市場銷售，實現(xiàn)利稅440余萬元，這也是陜西省內出產的第一批商品手表（圖05）。

圖05：第一批量產的“延安牌”商品手表

解開“紅旗手表廠是否生產過紅旗牌手表”的歷史疑團

在國產表收藏界，一直存在著“紅旗手表廠是否生產過紅旗牌手表”的爭論：肯定“紅旗廠生產過紅旗表”的觀點，來自于紅旗手表廠建廠初期進廠并參與過“紅旗牌”手表試制的老職工口口相傳的敘述，并未見到官方文字資料佐證（各種史料、志書均無相關記載）。加之在國產手表收藏市場上也未有人見過紅旗表廠生產的“紅旗牌”手表實物，所以長期以來否定紅旗表廠生產過紅旗牌手表的觀點成為了主流（圖06）。此外，還有文章稱：紅旗手表廠從未生產過半鋼手表。對于這些否定的說法，筆者在現(xiàn)有公開出版的史料、志書中也同樣沒有查找到任何文字記載和依據(jù)。

圖06：在網(wǎng)絡上流傳的“紅旗手表廠沒有生產過紅旗表”的文章

為解開這一歷史疑團，找出歷史真相，筆者一行在知情人指引下，幾經(jīng)曲折，終于在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藏友處找到了難得一見的“紅旗牌”手表。這次發(fā)現(xiàn)的紅旗手表廠產“紅旗牌”手表共有三只，分別是“金色刻度”、“銀色刻度”、“銀色刻度加十字線”三種不同盤面樣式。該表為黑色毛澤東手書“紅旗”商標和半鋼表殼，其后蓋圖文設計極具特色：中心圖案為在紅太陽、寶塔山、延河橋背景下一面飄展的紅旗，圖案上方為“半鋼·防震”、下方為“中國紅旗手表廠”廠標（圖07）。

圖07：三只紅旗手表廠試制生產的“紅旗牌”手表

這一發(fā)現(xiàn)，終結了“紅旗手表廠沒有生產過紅旗表”和“紅旗手表廠沒有生產過半鋼手表”等以訛傳訛的說法。很明顯，這款“紅旗牌”手表只是紅旗手表廠的早期試制產品，并沒有批量生產。至于該表試制生產的具體時間和數(shù)量，因沒有查到相關史料記載，無法妄斷。但從遼寧手表廠1970年下半年率先一步量產“紅旗牌”手表并上市銷售和紅旗手表廠1971年下半年才開始量產“延安牌”手表的兩個時間節(jié)點對照（圖08），再結合該紅旗表裝用半鋼表殼和使用“中國紅旗手表廠”廠標等情況綜合判斷，紅旗手表廠試制“紅旗牌”手表的時間應早于或相同于第一批試制“延安牌”手表的時間，即在1970年初至1971年上半年期間試制生產（圖09）。

圖08：遼寧手表廠“紅旗牌”手表產品圖（上）出圖時間（1970.4）與紅旗手表廠“延安牌”手表產品圖（下）出圖時間（1971.5）對照

圖09：1970年第一批試制的“延安牌”手表（俗稱“小延安”試制表）。在整個紅旗手表廠生產歷史上，只有這批最早試制“延安牌”手表使用了與該廠“紅旗牌”手表相同的“中國紅旗手表廠”廠標。

曾經(jīng)的輝煌

1972年紅旗手表廠建成投產，恰逢我國經(jīng)歷商品短缺的1970年代，尤其是手表、自行車、縫紉機“三大件”更是稀缺商品，供不應求。所以“延安牌”手表投放市場后深受消費者歡迎，其產量也不斷增長。1974年紅旗手表廠轉產統(tǒng)一機心后，很快就突破了年產50萬只的設計產能，到1981年該廠手表年產量達到105萬只，實現(xiàn)利稅6000余萬元。這一期間，紅旗手表廠還增加“延安牌”手表的花色品種，以滿足市場需求（圖10）。

圖10：統(tǒng)機型“延安牌”手表后蓋設計圖及部分后蓋實物

改革開放后，我國轉向“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和經(jīng)濟體制改革?！叭€”企業(yè)的戰(zhàn)備地位下降，順應市場需求成為經(jīng)濟生活的大勢所趨。1981年至1984年間，陜西省先后將包括紅旗手表廠在內的西安地區(qū)鐘表工業(yè)各“三線”廠下放給西安市一輕局管理（在1970年代初，輕工部已將國家“三線建設”投資的風雷廠、紅旗廠、鐘機廠、元件廠等鐘表企業(yè)移交給陜西省管理。圖11）。為適應形勢的變化，紅旗手表廠以“蝴蝶牌”商標逐步取代“延安牌”商標，開始改產“蝴蝶牌”手表。其后，紅旗廠還生產了副牌“玉蘭牌”手表（圖12）。

圖11：當年陜西省輕工局下發(fā)給個鐘表企業(yè)的文件

圖12：蝴蝶牌、玉蘭牌手表圖紙和實物

隨著市場開放后國外石英手表大量涌入，國內機械表市場呈現(xiàn)疲軟勢態(tài)，1984年前后國家三次下調手表市場價格，國內各手表廠的手表利潤急劇減少。為保持市場優(yōu)勢，紅旗手表廠一方面從國外引進先進的手表生產技術設備，對老產品進行升級換代（圖13），研發(fā)適銷對路的新產品并加大廣告宣傳投入（圖14）；另一方面，則是加大市場營銷力度，參與諸如贊助極地科考、“中國女排”等各種社會公益活動，擴大其產品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圖15）。在全國手表產品歷年質量考評中，“蝴蝶牌”手表先后八次進入前三甲。1987年3月紅旗手表廠改廠名為“蝴蝶手表廠”（圖16）。

圖13：當年紅旗手表廠引進國外技術時建成的“外賓樓”

圖14：當年“延安牌”、“蝴蝶牌”手表廣告

圖15：1980年代中國女排取得“五聯(lián)冠”時期，紅旗手表廠贊助中國女排并邀請郎平等運動員到廠參觀、座談

圖16：改廠名前（左）后（右）使用的信箋和手表上的廠標變化

1984年以后的十余年間，國產機械手表市場價格持續(xù)走低，國內各手表廠相繼出現(xiàn)產品滯銷和大范圍虧損，紅旗（蝴蝶）手表廠手表生產利潤也從1981年巔峰時的每只30多元下降到1990年的每只1.03元（見表1）。自1993年起，紅旗（蝴蝶）手表廠開始虧損，到199 9年該廠被迫停產時已累計虧損達1.2億多元。雖然，紅旗（蝴蝶）手表廠也曾經(jīng)嘗試生產石英電子手表，由于其生產的電子表與機械表外觀雷同，且生產成本和售價高于市場同類產品，最終因沒有被市場和消費者接受而失?。▓D17）。由于產品積壓嚴重，巨額債務無法償還，2002年紅旗（蝴蝶）手表廠宣告破產。

圖17：延安牌石英電子手表

表1：紅旗（蝴蝶）手表廠部分年度經(jīng)營情況表（數(shù)據(jù)摘自西安市志、長安縣志）

三線廠的“守廠人”

紅旗（蝴蝶）手表廠破產后，國有資產托管機構留用了一些本廠老職工，負責看守和維護紅旗（蝴蝶）手表廠廠區(qū)、生活區(qū)房產和設施，曲師傅就是這些“守廠人”中的一員。曲師傅是遼寧大連人，有著東北人的直爽和豪邁，雖已在西安生活了近五十年，仍然一口大連鄉(xiāng)音不改。在簡陋陳舊的辦公室里，曲師傅向筆者一行回憶紅旗（蝴蝶）手表廠歷史上的種種往事（圖18），展示帶有工廠歷史印記的各種物件（圖19），講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曲師傅的父親原是大連輕工機械廠的職工，1970年曲師傅全家隨父親所在的大連輕工機械廠支援“三線建設”整體搬遷到在長安縣太乙宮鎮(zhèn)，在新成立的“第一鐘表機械廠”（簡稱鐘機廠）安家落戶。1971年中學畢業(yè)的曲師傅被社會招工進入紅旗（蝴蝶）手表廠，當了一名手表裝配工，是“三線廠”里典型“父子同業(yè)”的第二代“三線人”。

圖18：曲師傅講述紅旗（蝴蝶）廠的往事

圖19：紅旗（蝴蝶）廠辦公樓里帶有工廠歷史印記的宣傳標語和老物件

曲師傅在紅旗（蝴蝶）手表廠先后干過手表裝配工、質檢員、工廠手表專賣店銷售員等工作。工廠破產后被國有資產托管單位聘用為“守廠人”。由于紅旗（蝴蝶）廠相較風雷廠、鐘機廠等其他已破產的三線廠更靠近長安縣城，地理位置優(yōu)越，交通便利。隨著西安市區(qū)的不斷擴張，有不少民營企業(yè)有償租用紅旗（蝴蝶）廠廠房和生活區(qū)鋪面房（圖20）。曲師傅就負責紅旗（蝴蝶）手表廠房產設施的物業(yè)管理和維護工作，至今仍兢兢業(yè)業(yè)堅守在三線廠“守廠人”的崗位上。

圖20：出租給民營企業(yè)使用的紅旗（蝴蝶）廠車間廠房和生活區(qū)鋪面房

“三線建設”的歷史評說

自1964年中國制定“三線建設”的戰(zhàn)略決策，至今已過去五十五年了。“三線建設”時期建立起來的風雷廠、鐘研所、紅旗廠、鐘機廠、元件廠等西安鐘表工業(yè)“三線”企業(yè)中，除鐘研所（現(xiàn)全稱為：“西安輕工業(yè)鐘表研究所有限公司”）依靠自身技術研發(fā)實力和市場適應力，迄今屹立不倒外，其他企業(yè)都已在十幾年前相繼破產倒閉，荒廢的廠區(qū)里早已是人去屋空（圖21）。今天如何客觀地評價這段歷史呢？人們只能從有關“三線建設”的歷史資料中尋找答案。

圖21：廢棄的三線廠區(qū)實景

據(jù)文獻記載：“三線建設”時期，西安市及周邊關中地區(qū)是三線規(guī)劃重點投資建設項目落戶地之一，自1964年開始，國家先后投資137億元，從上海、江蘇、遼寧等東部沿海省市搬遷大批機械、航天、航空、核能、電子、軍工、冶金、建材、化工、煤礦、輕紡、交通等老工廠企業(yè)和科研院所到西安地區(qū)，并在此基礎上新擴建188個工業(yè)項目，遷徙到西安落戶的“三線”援建職工和家眷達十萬之眾。

上述“三線建設”項目極大帶動了西安市乃至陜西省工業(yè)發(fā)展，三線廠提供了大量新增就業(yè)崗位，為當?shù)亟?jīng)濟建設作出了很大貢獻。以“三線”鐘表計時工業(yè)項目風雷儀表廠、紅旗手表廠、鐘表機械廠、鐘表元件廠、鐘表材料廠等企業(yè)1990年數(shù)據(jù)為例：西安鐘表計時工業(yè)形成了集鐘表計時器研發(fā)設計、鐘表材料、元器件和手表、計時儀表生產的產業(yè)集群（圖22），有行業(yè)職工近萬人，年產值1.57億元（圖23）。其中，紅旗（蝴蝶）手表廠自建廠到1990年累計生產手表1514萬只，實現(xiàn)利稅4.93億元。

圖22：西安鐘表工業(yè)宣傳單

圖23：西安市志：1990輕工業(yè)統(tǒng)計表

西安鐘表工業(yè)集群的形成，在產品研發(fā)，零部件產業(yè)鏈配套和技術支持方面也帶動了陜西省內諸如延安、漢中、臨潼、西安等地方手表企業(yè)的發(fā)展，這些企業(yè)生產了許多地方小品牌手表（圖24），使得陜西省無論是手表產量還是品牌數(shù)量都在我國西部各省區(qū)排名第一（圖25）。

圖24：陜西省各地市手表企業(yè)生產的寶塔山牌、延河牌、漢中牌、鳳凰牌、天鷹牌、秦嶺牌、驪山牌、天山牌、西安牌、長安牌手表

圖25：陜西省輕工志：1981-1990鐘表工業(yè)統(tǒng)計表

圖26：江澤民為“三線建設”題詞

由于“三線建設”是當年國家為了應對可能的核戰(zhàn)爭威脅的決策，其建設原則是“分散、靠山、隱蔽（進洞）”；改革開放以后，三線廠普遍面臨市場競爭帶來的生存壓力。1983年以后雖然國家出臺“三線建設”調整政策，安排分散在山區(qū)農村的三線廠“進城”；但西安以及陜西省內各表廠仍然在此后的十余年間陸續(xù)倒閉。究其原因，主要是當年國內各手表廠（包括上海、北京、南京等老牌手表廠）生產以統(tǒng)機表為代表的機械表在進口石英電子表沖擊下，無論是生產成本、市場價格，還是走時精度、使用功能和花色品種上都沒有市場競爭力，最終被市場淘汰出局。因此，鐘表工業(yè)三線廠的消亡是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產業(yè)競爭的必然選擇。而很多“三線建設”項目：如西安飛機廠、西安航天中心、陜西汽車制造廠等企業(yè)，至今仍然在國家經(jīng)濟和國防建設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1993年在紀念“三線建設”決策提出三十周年之際，江澤民為“三線建設”題詞：“讓三線建設者的歷史功績和艱苦創(chuàng)業(yè)精神在新時期發(fā)揚光大”（圖26）。這是共和國第三代領導人對“三線建設”的歷史評價，是對三線建設者奉獻精神的褒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