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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瞳

2020-06-27 14:14陳東槍槍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格雷

陳東槍槍

冷雨邪風,嗜血魔奪命剜眼,殘忍手法驚庶眾;趕鴨上架,小廚子逼當探長,算無遺策仍碰壁。青樓有冤,診所藏奸;疑局指歧,真相難求。且看眾人合力,紈绔歪打正著,抓元兇,破連環(huán)。

“狂魔”攪動上海灘

徐三慢來到窗前。外面大雨滂沱,雷滾電掣,從中吹來的冷風帶著隱秘潮濕的不祥。

“又下雨了?!彼÷曕止荆澳敲唇褚故遣皇且偌右痪呤w?”

深夜的暴雨里總要發(fā)生些什么,徐三慢從小就有這樣的感覺。

服務(wù)員又跑進后廚催菜了,徐三慢只得回到砧板前。和平飯店的生意總是很好,時至午夜,前廳后廚都還不得閑。徐三慢拿起刀,繼續(xù)雕那只胡蘿卜飛龍。平日里他很享受雕刻。他有一雙精巧穩(wěn)定的手,還有一把細長鋒利的刀,每條細微的紋路都把握得住,龍鳳神仙全雕得栩栩如生?,F(xiàn)在,這只飛龍只差點睛一筆,徐三慢手里的刀卻開始罕見地顫抖。

只有手足夠靈巧,才能保證眼球摘除時完整無缺。徐三慢做得到,但他搞不清為何要這么做。他忽然想吃蔥油餅了。這是他的習慣,只有蔥油餅溫暖的氣息能讓他靜下心來思考,但就算翻遍和平飯店的櫥柜,也找不到這樣低廉的食物。他的心緒開始煩亂,一刀下去,血漫過龍睛處的斷口,洇上來。

現(xiàn)在就走。

手指流出的鮮血讓徐三慢迫不及待。他把血甩掉,用嘴吮凈,摘下帽子和圍裙。刀一直在手中,用圍裙擦亮,伸入袖口。

“客人又催了,徐三慢,龍頭怎么掉了?還不趕緊重雕一個!徐三慢,你去哪兒?”

“尿終歸要撒的!”徐三慢頭也不回地喊。

雷電交加,徐三慢穿上黑色雨衣,走進密集的雨陣。大雨很快將他吞沒,他的耳朵里灌滿了單調(diào)重復(fù)的雨聲。騰騰雨霧之中,他的身體變得潮濕。形單影只的徐三慢孤獨而渺小,那么深的夜晚,他要去城郊尋找一輛汽車……

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在法租界公董局辦公室里,警務(wù)處長格雷正反背著雙手,從窗戶的一角俯視薛華立路。外面太陽晴好,人們臉上卻籠罩著一層照不透的陰翳,就像法國桐樹下那一團團風吹不走的黑影。他意識不到,自己臉上也覆蓋著同樣的一重陰影。

他的視線隨報童的腳步和“噬眼狂魔的最新消息”在街上急促地流動。所到之處,人們都像恐慌的雞一樣聚攏成堆,繼而怒怨地望向公董局大樓。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就設(shè)在這里面,格雷聽得清那些沖自己喊出的指責和臟話。作為法租界公董局的警務(wù)處長和巡捕房警務(wù)總監(jiān),他不得不承受這些。短短半個月里,他管轄的區(qū)域已經(jīng)有兩人在夜雨后暴尸街頭。

動蕩亂世,倘若死的是平頭百姓倒無妨,車禍雷擊也說得過去,但死者偏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是法官埃爾,一個是順興商行老板錢鼎天,死狀還都凄慘詭異,兩名受害者死前都曾受到嚴重的虐打,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遍布傷痕,面目全非。更叫人瞠目的是,兩名死者的眼睛全被剜走了。四只凹陷的眼眶霸占著報紙的頭版,猶如四個血淋淋的漩渦,隨時準備把人吸攪進冰冷幽暗的深淵。

通過調(diào)查,格雷發(fā)現(xiàn)兩名受害者都是在風月場所歡宴后暴尸街頭的。乍一看仿佛存在著突破口,然而兩人分別去過的大世界舞廳和怡紅樓相距甚遠,兩人之間就更沒有線索可查,不僅生前毫無交集,連共同的朋友都沒有一個。

關(guān)于被報紙稱作“噬眼狂魔”大肆渲染的兇手,格雷也僅能通過兩具尸體的眼眶推斷出,他非常擅于使刀,并且對眼部的結(jié)構(gòu)了然于心。因為四只眼眶裸露出的血管和筋脈都切得齊齊整整,眼部周圍的皮膚沒留下任何細碎的劃痕。能做到這一點的必定是這兩方面的行家。

此外再無線索,仿佛兇手是在暴雨中降生的惡靈,在深夜里展露屠刀,又在日出前化為無形。他留下的只有兩具尸體。電車軌道從尸體下面穿過,平行或交錯,涌向四方的霧靄。

一大早,總領(lǐng)事就下達了限時四天破案的命令。放下電話,格雷感到心力交瘁。殘存的雪茄的香氣在他干澀的口腔里變得異??酀?,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街面上,幾處水洼被慌亂的腳步踩踏之后,在他的視野里像血一樣流淌和噴濺。昨夜又下雨了。

盡管還沒得到死人的消息,但部下老畢已來報告,云外天酒店經(jīng)理金貴祥于昨夜失蹤,至今未歸。

格雷把窗簾一把拽起,老畢就感到辦公室黑下來的空氣沉重了起來。

“說,你都查到了什么?”

老畢不吭聲,雙腿抖如篩糠。

“你手底下的那幫包探呢?他們也沒查到?”

“處長,那些人就是些地痞流氓,都是廢物,不能指望……”

“你也是個廢物!”格雷用指頭狠戳著老畢的臉,“你這倆眼珠子也欠著被挖去!”

原本摞在格雷辦公桌上的幾十份報紙被扔了過來。老畢像尋到了依靠,一一撿起,假裝鉆研。

《申報》報道:夜雨中的“噬眼狂魔”更像一個“富豪獵人”,作案目標非富即貴。由此可知,“噬眼狂魔”具有極強的仇富心理,進一步推斷,其真實身份很可能是苦力勞動者。全上海的富豪已人人自危

《第一線》認為:這樁連環(huán)殺人案無疑是由激憤的民族愛國情緒所催生。兇手以激烈方式警告國人,要擦亮雙眼,看清局勢。上海已經(jīng)淪為一座孤島,各個租界只是虛假的繁華。莫再貪圖一時享樂,要團結(jié)一致,抵抗日本侵略軍……

《上海周報》評論:是復(fù)仇還是取樂?挖眼的行為殘忍至極,兇手卻再次作案。這究竟是一個信號,還是一種象征?抑或是當作一門藝術(shù)?目前仍不得而知……

此外,《晶報》《華美晨報》《新聞報》等各大報刊也全都在報道中作了各種猜測和評論,共同斥責巡捕房低下的破案效率。

老畢看著這些標題詭異的文章,對案子更加了無頭緒了。這位巡邏隊隊長拿手的不是破案追兇,而是和他勾搭的那些幫派兄弟倒騰鴉片賺錢,然后一起去各舞廳喝酒跳舞。往日里,同事問起哪里的白蘭地最正宗,哪里的舞小姐最嬌美,他能晃著腿講一整天。而且他會盡量提高嗓門,好把那個整天只知道板著臉悶頭查案的探長華良比下去?,F(xiàn)在意識到自己這唯一的強項,老畢卻覺得后背倏然澆來了一盆冷水,那個手握尖刀的黑色影子說不定就站在他身后等他轉(zhuǎn)身呢。

“華良呢?”格雷氣急敗壞地問,“還沒找到?”

華良就像格雷的脊椎,甚至是整個上海警務(wù)系統(tǒng)的脊椎。往日格雷并沒有如此深切的體會,但是華良忽然的消失讓他在面臨兇案時一下子癱軟了下去。整個法租界,整個上海灘,都因此被天空中的陰云壓得透不過氣。

華良和面前這個廢物截然不同,是格雷見過的最優(yōu)秀的警探,他每次都能像獵人一樣,從迷宮般的深林里追蹤到最狡猾陰險的狐貍。一周前,格雷把一枚金質(zhì)獎?wù)骂C給了他,因為他火速破獲了律師馮孝廉被殺的案件。但是,恰恰從眼下這起案件的第一名死者被害的雨夜開始,他就無故消失了。他究竟去了哪里?難道他和這起案子有關(guān)?格雷心里彌漫著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盡管他不愿意去想,但是預(yù)感總是壓不住地往上跳。手下這名得力干將是不是已經(jīng)被雨中的兇手斬于馬下了?

為了轉(zhuǎn)移格雷的憤怒,老畢開始數(shù)落這位沉默干練的探長的不是。老畢說華良真不是個東西,偏偏在這么嚴峻的時刻躲了起來,然后申明自己一定會堅守崗位,萬死不辭。老畢的聲音越來越高,語速越來越快,簡直是滔滔不絕。他相信,如果自己繼續(xù)說下去,格雷一定會把探長的位子交給他。他甚至已經(jīng)把畏縮的胸膛挺了起來,顯示自己很有擔當。但是,格雷卻讓他滾出去,說四天之內(nèi)破不了案就永遠滾蛋。

老畢出去后,格雷抽了一口雪茄,靠上柔軟的椅背,噴吐出來的煙霧在眼睛上方形狀紛亂地蔓延著,就像他心中那無比繁雜的思緒。他閉上眼,迷糊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深夜。格雷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滿屋子漆黑讓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處長!”老畢在外面不停地喊。

格雷拉亮辦公桌上的臺燈,端起早已冷透的濃茶,仰頭喝盡,才讓老畢進來。

老畢是雙手插在綁帶里,挺著胸晃進來的,一直晃到格雷跟前。然后,他斜起肩膀,表露出手到擒來的意味。臺燈把他的影子映到墻上,顯得很高大。

“處長,”老畢說,“案子破了!”

“破了?”格雷挺直了身子,他一時無法理解老畢的話,“你說的是眼下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

“是的,您沒聽錯!”老畢的影子在墻上得意地聳動著,“兇手作案時被我當場擒獲!”

“兇手在哪里?”格雷站了起來。

“哥幾個,把‘噬眼狂魔帶進來,讓處長開開眼!”老畢朝門口吆喝,兩名警員就把一個人押了進來。

臺燈發(fā)出的光線很昏暗,所以格雷看不清兇手的臉,只覺得他瘦削的身形很眼熟。他擺擺手,警員便推著“兇手”繼續(xù)往前走。與此同時,格雷的身子不停地往前探。當“兇手”來到臺燈旁的時候,格雷驚詫地張大了嘴。

“華良?怎么是你?”

被扣住肩頭的華良和格雷癡愣的神情讓老畢不由大笑起來。這是他頭一回在這個從沒正眼瞧過自己的法國佬面前放肆地大笑,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如此輝煌過。

廚子驚現(xiàn)案發(fā)地

據(jù)老畢說,華良是在城郊一處廢棄的紡織廠車間里被擒獲的。老畢和兩名手下遠遠聽到了里面的打斗聲,沖進去時,受害者已經(jīng)死亡,而華良正在挖他的眼睛。跟法官埃爾和順興商行老板錢鼎天一樣,受害者被打得慘不忍睹。經(jīng)過家屬辨認,確定死者正是昨夜失蹤的云外天酒店經(jīng)理金貴祥,金貴祥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華良挖下來了。

“處長,這就是華探長挖眼用的兇器?!崩袭厹愡^來,呈給格雷一把細長鋒利的刀。

格雷驚得張大了嘴巴,他怎么也無法相信,讓他傷透腦筋的惡魔竟然就是自己最信任的部下。

“說說吧,華探長!”老畢壞笑著。

“我不是你們說的這個人?!比绱饲榫持?,華良的語氣平靜得有些滑稽。

老畢一挺胸,說:“處長,他裝瘋賣傻一路了,您信不信,一上電椅他就全招!”

華良沒再說話,他向格雷伸出了兩只手掌。

這是一雙遍布著細小傷痕和繭的手,除去各指根,繭子還長在右手食指第三節(jié)和左手的拇指上。看完這雙手,籠罩在格雷心中的迷霧就變得更加濃重了。他抬起頭,努力辨認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感覺世界發(fā)生了嚴重的錯位,或者他自身錯位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雙手上沒有槍繭!長期用槍的人,食指第一關(guān)節(jié)和虎口處都會有槍繭。華良是法租界槍法最準的警探,多年艱辛的槍械訓練,把他的繭子磨得像飽滿的黃豆,一揚手就看得見。現(xiàn)在,它們卻都消失了,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格雷連抽了三大口雪茄,也沒有冷靜下來。他想再喝一大杯冷水,但杯子里只剩下一些茶葉,亂紛紛地貼在杯底和內(nèi)壁上。

難道他真的不是華良?但他的長相和聲音明明跟華良一模一樣。世界上真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作為兇手的他和手下華良是什么關(guān)系?華良的失蹤又是否跟他有關(guān)?

“這位長官大人,我想您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了吧?!彼г箷r流露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是華良所沒有的,華良的臉時刻像一塊鐵板,哪怕被釘?shù)今R掌上,被踐踏兩年,恐怕也不會有絲毫變化?!拔覐臎]摸過槍,左手上的繭是顛勺磨的,右手上的繭是刀把磨的?!?/p>

“你叫什么名字?”格雷問。

“徐三慢。”

“華良在哪兒?”

“抱歉。我不認識,更不知道?!?/p>

“你是廚師?”

“是的?!彼孟掳椭噶酥父窭资种械牡窨痰?,“那是我雕花用的。我在和平飯店干活,要是你們不信,就去那里問問吧。”然后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徐——三——慢?!?/p>

格雷反復(fù)念叨著這個名字,把玩著手里的刀。他見識過和平飯店廚師的手藝,刀工了得。

“你是誰并不重要,我追究的,只是你兇手的身份。你為什么要殺人?”

徐三慢沖格雷撇起了嘴,讓格雷覺得受了侮辱,那是嘲笑。格雷也因此發(fā)覺了自己的錯誤:他手里的刀通體雪亮,沒有血跡。那雙被他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的手上唯一一處血痂呈線形劃在左手食指指肚——那只是一處微小的傷口——同樣不是從別處沾染到的血。

“你們沖進廠房的時候,他是正在挖眼嗎?”格雷把視線轉(zhuǎn)移到老畢臉上。

老畢一臉慌張,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這位警探?jīng)_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地上躺著?!毙烊樕弦廊粠е唤?jīng)心的嘲笑,“看來這位大哥的腦袋真的不適合戴巡捕的帽子啊。他只要摸摸那具冰涼僵硬的尸體,就會知道先前的打斗并非發(fā)生在我和死者之間。這一點毋須我多言,通過法醫(yī)的檢驗結(jié)果即可證明?;蛟S,你也沒這么笨,你只是太想坐探長的位子,對吧?”

這么說,廠房里還有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才是兇手。格雷看著墻上的地圖,腦子飛轉(zhuǎn)著。但是就算這個徐三慢說的全是真的,一個廚子出現(xiàn)在深夜的兇案現(xiàn)場,那也絕非巧合。他從地圖上找到了城郊那處廢棄的棉紡廠,離和平飯店可是夠遠的。

“我是去查案的。”徐三慢解釋道。格雷看到他烏黑的眼睛和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里透露出了一股憂慮,他說,“夏天的雨夜可是多得很吶?!?/p>

“但你怎么知道兇手會在那個遠離市區(qū)的破廠房里?”

“因為廠房里停著一輛汽車?!?/p>

格雷一撇嘴,說:“汽車到處都有?!?/p>

“但是只有汽車出現(xiàn)在那個場所,才能滿足兇案現(xiàn)場的所有條件。

格雷揚揚手,讓扣住徐三慢肩膀的部下退下。他把熄滅的雪茄重新點燃。面前這個叫徐三慢的年輕人開始了他的推理,神情淡然,思路清晰,因而格雷不禁覺得,被點燃的不僅是指間的雪茄,還有蟄伏在他體內(nèi)的一部分力量。

“法官埃爾和商行錢老板都在死前遭到過嚴重虐打,死后又都被挖去了雙眼。這些行為要想在光天化日下實施而不被人察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換句話說,兇手要想這么做,就必須先把謀害目標綁架,轉(zhuǎn)移到隱蔽之處。所以,盡管埃爾和錢鼎天的的尸體分別是在霞飛路和福州路被發(fā)現(xiàn),但這兩條路也只是拋尸現(xiàn)場?!?/p>

為了讓格雷跟上自己的思路,徐三慢稍微停頓了一下。在這短暫的時間里,他望向夜深如海的窗外。他想,此刻兇手可能就行走在這夜色里。幾個鐘頭前,他們在城郊廢棄的廠房相遇,對方裹在一件漆黑的雨衣里,像一陣風,一下子圍住他,又一下子不知所終。但是此刻,他可能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混在人群里,普普通通,無法辨認。

“埃爾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是在大世界舞廳。據(jù)那里的門童講,盡管埃爾有汽車,但由于舞廳離家很近,所以他幾乎每次都是步行往返。那天夜里,開始下雨的時間是十一點左右,而他到大世界舞廳的時間為八點,雨還沒下,所以他仍然是步行前往。離開的時間為十二點一刻,他讓門童給他拿了把傘,就朝家的方向走去。據(jù)他家人所說,當晚他并沒有回家。所以埃爾是在從大世界舞廳到他家之間的一公里路途之中被綁架的?!?/p>

雨水敲打著夜色中的這一公里道路。在紛亂的煙霧中,格雷仿佛看到了從大世界舞廳氤氳出來的霓虹光霧。光霧之中,埃爾路過數(shù)輛黃包車,沖經(jīng)過的每個深海魚一樣繽紛的舞小姐吹口哨,踉踉蹌蹌,招招搖搖。忽然,一個黑布袋罩住了他的頭……

徐三慢站在格雷面前,他的推理仍在繼續(xù),不疾不徐的語速流露出足夠的自信。

“這段路很短,這個時間點又是大世界舞廳的離場高峰,所以路上行人非常多。但是,在此過程中一個目擊者都沒有。錢老板的情況也是如此。要想在這樣的路況中劫走一個步行的壯年男子卻又不被周圍人察覺,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最起碼要具備兩個條件?!?/p>

“哪兩個條件?”老畢撫著下巴,大惑不解。

“第一,兇手要有一輛車。第二,要么兇手站在車邊,趁受害者經(jīng)過的時候使用麻藥將之迅速麻翻,推進車里。要么,受害者與兇手原本就認識,他是自愿上的車。很顯然,這第二種可能性更高?!?/p>

格雷用手驅(qū)趕著把他圍攏住的煙霧,煙霧分開,又再次聚攏。他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同時又添了太多迷惑不解,因為徐三慢的推理并不符合之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

他說:“可是事實上,埃爾和錢老板兩人并沒有什么交集,也沒有共同的朋友,他們不應(yīng)該認識兇手?!?/p>

“這不是事實,這只是現(xiàn)階段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毙烊龘u搖手,“世界上絕不存在沒有聯(lián)系的兩件事物。受害者上車以后,兇手開車帶他去隱秘地點,實施毆打、屠殺和挖眼。這個地點,要么是個可以開得進汽車的別墅,要么是個汽車能夠抵達的荒僻之處,比如廢棄的廠房、倉庫之類?!?/p>

老畢很不屑地切了一聲,跟徐三慢抬杠道:“還有可能是山洞吶!”

“不可能。如果是山洞,尸身上一定會留下在泥水中拖拽的痕跡。而事實上,尸體既沒有此痕跡,也沒有被其他東西包裹過的痕跡。你們給尸體拍過照片,還登在各家報紙上,難道不是這樣嗎?”

老畢別過臉,撇著嘴不再說話,徐三慢繼續(xù)說道:“我從照片上還發(fā)現(xiàn)了被你們忽略的另一個細節(jié)。錢老板的尸體在福州路被發(fā)現(xiàn)時,他身上的衣服幾乎是干的。這一點除了能證明兇案并非發(fā)生在雨中之外,還可以推斷出第一現(xiàn)場的大致范圍?!?/p>

“哦!”格雷對徐三慢的推理越來越有興趣了,身體向前傾去,“那說說你的推斷?!?/p>

“那夜雨停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左右,天亮是五點。福州路是繁華的大路,天亮后拋尸一定會被人看見。所以,兇手利用雨停后到天亮前這段時間拋尸,這就可以推算出,從兇案現(xiàn)場到拋尸地點的距離不會多于50分鐘的車程??墒窃谶@個距離范圍內(nèi)并沒有能把車開進去的別墅,最大的可能,就是城郊。既要在此范圍之內(nèi),又要有藏匿條件,還要停著一輛汽車,同時滿足這三點要求的地點肯定就是行兇之處?!?/p>

格雷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的感覺——和平飯店后廚的身份只是華良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長相如同復(fù)制,還都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和縝密的思維。格雷不眨眼地盯著他,開口說道:“你發(fā)現(xiàn)那個廠房的時候,兇手就在里面,而且你跟他交了手?”

“是的,但是被他跑了?!?/p>

“有沒有看見他的臉?”格雷繼續(xù)問。

“沒有。他從頭到腳都緊緊裹在黑色雨衣里?!鳖D了一下,徐三慢補充,“就像一個幽靈?!?/p>

當兇手出現(xiàn)在昏暗搖曳的光暈中時,躲在窗邊的徐三慢就是這種感覺。漆黑的雨衣把兇手從頭到腳裹住,使之看上去更像是幽幽地飄到了油燈下,仿佛雨衣里面沒有實體,只有一團黑色的冷風。

那件黑色雨衣散發(fā)出潮濕不祥的味道,于是又讓徐三慢想起了《山海經(jīng)》里踩蛇而行的弁茲。他們都是濕漉漉的,都讓他感到全身發(fā)冷。那一刻,他尋找的兇手在半丈之外的火光里明滅不定,隨時都可能發(fā)現(xiàn)他躲在窗窟窿后面的眼睛?;蛟S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雨衣連帽所圍出的那團應(yīng)該是臉部的黑色陰影正對著窗戶的位置一動不動。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張案臺。除了油燈,案臺上還有一個血淋淋的死人。

昨夜,徐三慢在推測出的那片城郊區(qū)域步履不停。然而雨太大,幾處道路又塌了方,所以他沒能排查完。第二天,云外天酒店經(jīng)理失蹤的消息傳遍了和平飯店的前廳后廚,徐三慢猜測,這個金貴祥很可能被同一個人綁架了,而尸體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在街頭,大概也是因為塌方拖延了兇手行動的時間。

今晚,徐三慢又從后廚溜走了。城郊那幾處塌方的石土已被清理干凈,泥濘的路面上車轍相互交疊,通往各個方向。這些車轍,有的去往溫馨的家園,有的通向喧囂的夜場,還有一道,會到達他要尋找的流淌著鮮血的行兇之地。

三個鐘頭后,徐三慢來到了幾幢破房子前。通過耷拉在門垛前的破木牌得知,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棉紡廠的倉庫。院子里枯枝遍地,幾棵法桐樹高大茂盛,疏于打理,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當他攥著雕刻刀貓腰進院時,他不會知道,由于害怕遭遇和兩名受害者一樣的毒手,老畢拒絕了手下去各大夜場排查的建議,而是拎著酒菜,遠離城區(qū),尋找一處可通宵飲酒之所。遠遠地,老畢就看到了這處廢棄的廠房?!按说厣鹾茫 彼笫忠粨],朝廠房走去。

那些法桐樹的影子仿佛有重量似的,徐三慢走在其中,感到了清晰的壓抑感。這回,他看到了汽車。那是一輛黑色的沒有牌照的別克車,就停在樹影最深的角落。

汽車的外漆是重新刷的,徐三慢輕撫車身,摸到了很多紋路狀的粗糙起伏。當他拂過引擎蓋時,余溫傳到了他手上。汽車剛熄火不久,不燙,卻足以讓他全身從皮膚到骨頭都緊縮了一下。兇手就在這里!

徐三慢本能地蹲下身。幾乎同時,廠房里晃動起一盞豆油燈。他貼到窗戶旁,從窗戶的破口向里張望。只見一個中年男子躺在窗旁的案臺上,胸腹沒有起伏,裸露處的皮膚下面,一條條靜脈血管呈明顯的藍綠色。通過這一點推測,此人已經(jīng)死了二十個鐘頭以上。他的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挖掉,眼皮沾滿血,無力地垮塌進眼眶。發(fā)臭的腥味讓徐三慢感到一種本能的排斥,他想吐。

穿黑色雨衣的兇手出現(xiàn)在了油燈下,就像野獸從自己的巢穴露出頭。他既像從遠處飄到燈下的,又像是由空氣中的一點漸漸擴大,漸漸蠶食掉原本的光亮而成。他出現(xiàn)后,被黑暗蓋住的面部就沖著徐三慢眼睛的位置一動不動。然后,他揚起戴著黑皮手套的手。他手里攥著的是一把比徐三慢的雕刻刀更加細長鋒利的尖刀。

徐三慢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刺進那團直盯著他的黑影里。但他好像又沒有被發(fā)現(xiàn),對方可能只是在被監(jiān)視下產(chǎn)生了一種懷疑的感覺。不久,他低下頭去,把刀尖插向了死人的另一只眼睛。

徐三慢沖破窗戶,跳進了野獸的巢穴。油燈也是在這時滅的,所以徐三慢感覺像跳進了對方面部的那團黑影里。他能聞到對方的體味,聽到他的氣息、腳步聲,以及雨衣?lián)]動時發(fā)出的聲音,卻什么也看不見。

潮濕的風迎面打來,徐三慢閃身躲過,揮出刀去,卻僅劃破了對方的雨衣。接著,徐三慢連續(xù)劈刺,觸到的都是空氣。他消失了。

徐三慢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但又感覺他無處不在。對方就像融進了這發(fā)霉的空氣里一樣,包圍著他,窺視著他,從各個角落伸出匕首。

徐三慢感到背后發(fā)涼,剛轉(zhuǎn)過身,胸膛上就挨了鈍重的一擊。痛感在倒地的同時傳來,像鉛塊不斷往身子里灌,擠壓著他的臟腑。這時,倉庫的后窗發(fā)出破碎的聲音,一團黑影從中飛掠而出。

院子里也傳來了警哨和紛亂的腳步聲,隨后,庫門被三名巡捕踹倒在地。老畢端著槍,看看地上的徐三慢,再看看案臺上的尸體,大笑了一聲,說:“嗨,巡捕房探長殺人,可真新鮮啊!”

受脅迫權(quán)當探長

老畢用鐵鏈牽進一條體型碩大、嘴套皮箍的德國黑背。黑背鼻端的皮皺出一團褶,嘴唇上翻,向徐三慢露出兩排短刀似的尖牙,不停地朝他撲。老畢還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抓住的只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廚子。探長華良怕狗是公董局上下公開的秘密,所以老畢把還沒馴好的警犬帶了上來。

“華探長!”老畢解開黑背的皮箍和鐵鏈,一臉壞笑,“華探長,您帶它耍耍,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

黑背撲了過來,徐三慢躲開它也只是微微一閃身。與此同時,徐三慢朝黑背的脖子劈下一掌,黑背撞到墻上,一聲短叫后暈倒在地。

“媽的!”老畢抽出警棍就要打人,卻被格雷喊住了,“把狗拖出去!”

被趕出去的還有老畢的兩名手下。

格雷放下雕刻刀,他開始扣制服扣子,一顆一顆地往上扣,等他扣到喉結(jié)處時,原本松垮的制服變得筆挺硬朗。他盡量在神情里顯現(xiàn)出公董局警務(wù)處處長該有的威嚴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準備跟面前這個叫徐三慢的年輕人做一筆交易。

格雷很清楚,現(xiàn)在,只有徐三慢能幫自己破案和保住位置,但前提是他得先穿上探長的制服。巡捕房破不了的案,被和平飯店的廚子破了,這是和兇手逍遙法外同樣的恥辱!另外,華良失蹤的事也已走漏了些許風聲,很大程度上讓民眾對警界喪失了信心。諸多原因歸攏起來,徐三慢一定要馬上成為華良。

格雷跟徐三慢的對話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展開的,他說這起連環(huán)變態(tài)殺人案喪心病狂,滅絕人性,必須要盡快破案,而他看得出徐三慢是一個有正義感和民族責任心的公民,所以,他不僅要賦予徐三慢繼續(xù)查案的權(quán)力,還會拿出一個偵緝隊供他差遣,并且要讓他坐上探長的位子。為了表達自己的幽默感和對待下級的平和姿態(tài),他又微笑著加了一句:“穿著探長制服去查案,總比拿著菜刀方便,起碼不會再發(fā)生諸如今夜的麻煩。”

但是徐三慢拒絕了他。

裹挾著雨水的冷風從窗戶吹進來,吹著徐三慢的臉,讓他想起了臨終前的父親。那是一個秋雨中的傍晚,潮冷的風穿過石庫門,涌進幽深的里弄,掀翻了竹竿上那些永遠也晾不干的灰色舊衣服,然后侵入屋子,打透了徐三慢的背。原本被父親打理得很干凈的屋子凌亂不堪,充斥著發(fā)霉和草藥的味道。幼小的徐三慢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殘破。它無法挽回,也絕不會停頓,裹挾著一切沖向世界的盡頭。父親的眼神自然也在其中,徐三慢不敢直視。但是父親說:“看著我?!彼坏貌惶痤^。

“我要你永遠記住,這輩子不能吃警探這碗飯?!?/p>

父親眼里的殘破疾速地加劇著,年幼的徐三慢并不懂得其中的意義(直到今天,他也不明白這個囑托背后的原因),只是記下,然后點頭。

“處長大人,準確地說,您是讓我假扮您那位失蹤了的部下,對吧?至于原因,恐怕并不像您所說,而且,這顯然不是我該考慮和承擔的。”

“好,那我就說點兒你該考慮和承擔的?!备窭壮烊鲁鲆豢跍啙岬陌谉?,再次拿起他的雕刻刀,隨意地搖來晃去。

“要想證明你不是‘噬眼狂魔,很簡單,只需要抬起你的手??墒且胱C明你是,就更簡單了?!备窭撞恍嫉匦α诵Γ澳闶呛推斤埖甑膹N子,有這柄鋒利的雕刻刀,有精湛的手藝,挖只眼睛自然不在話下。而且,我的部下是在行兇現(xiàn)場把你當場抓獲的,后廚的所有人又都能證明你溜了號。你看,我并沒有冤枉你!”說完,格雷把雕刻刀重重地拍到桌子上。隨著震動,雪茄的一縷煙灰也紛亂落下,被格雷一吹,飛往各處。

“看到了嗎,徐三慢,你的命就跟煙灰這么輕,又不在你的掌控中,說消失就消失?!备窭状蛄恐烊?,嘴角滿意地撇出弧度,“你現(xiàn)在閉嘴了,是說明我們達成一致了,對吧?華探長,局勢緊迫,你只有三天時間?!?/p>

“足夠了!”徐三慢把臉憤憤地扭向了別處,他實在是不想看這張陰險又得意的臉,“案子破了以后呢?”

“案子破了以后,立馬放你回和平飯店雕蘿卜。

“把刀還給我?!?/p>

格雷站起身,笑著把刀送過去。他想跟徐三慢握手,徐三慢卻低下頭,用衣角反復(fù)擦拭格雷留在刀身上的那些凌亂的指紋,一臉嫌棄。于是,格雷的笑干巴著收住了。他打開門,招呼探員領(lǐng)“華探長”去更衣室換一身新制服。

徐三慢走后,格雷又把老畢叫進來,吩咐他立馬組建一個特別行動組,專門協(xié)助徐三慢破案,供他調(diào)遣。為了避免冒牌探長露出破綻,組員務(wù)必從各分區(qū)捕房未曾見過華良的新探員中選取。讓老畢也進組,這樣可以隨時監(jiān)視和向他上報徐三慢的動向。然后,他忽然想起了銀行家莫向南的兒子,莫行長剛剛送了二十根金條給他,要他好好安排一下他那個一天到晚想當福爾摩斯的渾小子?,F(xiàn)在把他調(diào)來,正好做徐三慢的貼身助手。

“莫天?莫行長的公子?那可是個紈绔子弟?!?/p>

格雷嘆了口氣,說:“那個能闖禍的小魔頭,放到哪都是個炸藥包。既然如此,這個包就讓徐三慢來背。出了事,也跟我們無關(guān)?!?/p>

徐三慢再次走出巡捕房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午夜。嶄新板整的制服和黑暗逼仄的午夜都像是擺脫不掉的軀殼。此外還有另一重軀殼,迷霧重重的案件正籠罩著他的心緒。他在數(shù)個未解的問題里徘徊,像一只尋不到巢穴的孤鳥。

在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白晝,徐三慢一直呆在巡捕房,詢問金貴祥所有的家人和朋友,結(jié)果就是金貴祥與埃爾、錢老板仍舊沒有交集。那么,“噬眼狂魔”為什么就挑中了他?挑中的這三個人難道僅僅是隨機?徐三慢不相信。

大雨和挖眼決定了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的高度形式感,此等案件,目標多半不會胡亂挑選。而且從兇手的作案風格來看,這是一個心思極其縝密的人。這樣的人殺人一定有他的特別原因,絕非只為滿足胸中激蕩著的變態(tài)殺人欲望。那么,會是什么原因呢?復(fù)仇?如果真是這樣,三名死者生前究竟對他做了什么?冷風吹過來,像這些問題的化身,裹緊他全身。

他又想吃蔥油餅了,便從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半張。這張餅是昨夜溜出和平飯店后買的,已經(jīng)變硬發(fā)涼。他咬了一口,花時間細細咀嚼。他很想去看看金貴祥的尸體。尸體不語,卻是他和兇手之間的唯一橋梁,他希望這道橋梁能幫他理清思緒。

徐三慢來到了巡捕房的停尸間,這是一個臭氣彌漫、始終處于腐敗中的空間。幾十具尸體蓋著白布,陳列在一張張木板床上??諝獗?,仿佛懸浮著地獄的入口,連從窗口漫進的月光都充滿了濃郁的寒氣。借著從木板床上垂掛下來的名牌,徐三慢找到了金貴祥的尸體。

你們?nèi)齻€真的不認識?你們曾經(jīng)做過什么?為什么兇手非要把你們的眼珠挖下來?會不會還有下一個?下一個又會是誰……當徐三慢面對著金貴祥的尸體,反復(fù)咀嚼這些問題的時候,這具白布下的尸體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雙臂像鐵棍一樣朝徐三慢硬直地搖晃,嘴巴大張,在白布上形成一個夸張的凹陷。秋風一樣深沉的吼叫從這個孔洞里發(fā)出,冰冷幽怨,仿佛來自地獄。徐三慢看準他搖晃著的頭部,揮出手掌,重重地劈了上去。尸體向一邊斜垂著倒下,滾到地上,發(fā)出鈍重的聲音。

停尸房細覓蛛絲

金貴祥的尸體滾落到地上后,原本僵直的雙臂彎曲起來捂住了頭,口中低沉的呼聲也變成了呻吟。他蜷縮在徐三慢腳下,不停地打著滾兒,呻吟中生出明顯的哭腔。徐三慢怎么看,都覺得是在看一個撒潑的孩子,不由露出了苦笑。他伸出腳,試探著碰碰尸體的腿,尸體就像個大刺猬似的蜷成一團,瑟瑟發(fā)抖。徐三慢只得蹲下身,輕輕地拍打他的肩膀。

當徐三慢把尸體身上的白布嚯地扯掉時,真的顯露出了一張清秀無邪的孩子般的臉。也就二十歲吧,徐三慢想,這個翩翩少年怎么可能是金老板!

“你敢挖我的眼嗎?你膽子不小啊,知道我是誰嗎?”少年顫抖著叫囂,同時緊盯住徐三慢手里的雕刻刀。

徐三慢放下握刀的手,因為他害怕自己會把他嚇哭,他笑了笑,說:“不知道?!?/p>

“說出來嚇死你!我叫莫天!上海灘神探!福爾摩斯·莫!還不趕緊乖乖束手就擒!”

徐三慢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格雷配給自己的“得力助手”,可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他走上前要扶他,“你起來?!?/p>

“你別動!我告訴你,你有權(quán)保持沉默,但你無權(quán)亂動!”莫天邊叫喊邊向后挪動,像往海洋深處不斷退去的章魚。

徐三慢只得拍打了幾下自己的制服,說:“起來吧,我是中央巡捕房探長華良。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接到警務(wù)處的通知了吧,做我的助手?!?/p>

莫天爬起來,右手捧著心,左手捧著頭,大喘粗氣,隨即又挺起身,奮力掩蓋驚險過后的顫栗和疲軟。

“哦,你就是華良啊。幸虧你及時地自報家門,要不然你就慘了。我可告訴你,剛才呢,我是故意為之,這是策略,是誘敵深入的戰(zhàn)術(shù)?!?/p>

“好?!毙烊α诵Γ敖鹳F祥的尸體呢?”

“搬到右邊這張床上了?!?/p>

“你這是什么策略?”

莫天變得精神抖擻起來,身子直得像一柄沖天的鋼箭。他整理好身上的洋服,走進窗下那抹月光里。接著他又從洋服里像變戲法一樣掏出一頂黑色禮帽和一只碩大的煙斗。柔和的月光為他勾勒出一個銀色的輪廓,他把禮帽傾斜著戴到頭上,叼起煙斗,沖徐三慢展露出一個瘦削的側(cè)臉。這個黑色的剪影很像書本的封面,他幽幽地開口道:“我是一名優(yōu)秀的警探,是上海灘的福爾摩斯·莫,血迷追蹤,伸張正義?!?/p>

徐三慢又一次被他逗笑了。

莫天用手輕輕扶了一下帽檐,繼續(xù)說:“華探長,你不要笑。我福爾摩斯·莫正在實施的絕妙計策足以讓‘噬眼狂魔,自投羅網(wǎng)。我已經(jīng)買通了幾家報社的記者,讓他們在今天的報紙上同時發(fā)布了標題為《尸體午夜開口,哭訴驚天冤情,噬眼血案即將告破》的文章,目的就是要引蛇出洞,然后將其繩之以法?!闭f著,莫天將手掌攥成拳頭,模擬收網(wǎng)的姿態(tài)。

徐三慢笑著問:“好,福爾摩斯·莫先生,那你覺得今夜‘噬眼狂魔會現(xiàn)身此地嗎?”

莫天冷笑一聲,說:“你在懷疑我的能力?不過我不在乎,神探用事實說話。今夜破了案,明天我就是上海灘第一神探。華探長,你的事情我也略有耳聞,算是有點兒破案能力,以后你就跟著我,一定會成為中國的華生……”

徐三慢忽然朝莫天伸出了手,示意他閉嘴,走廊里有動靜。聲音越來越明顯,正迅速往停尸房靠近。徐三慢聽得出,那是柔軟的鞋底輕快掠過地面的聲音。

“蛇出洞了?!毙烊脷饴曊f。他指指身邊的木床,莫天就麻溜地躺了回去,從頭到腳蒙上白布。

徐三慢閃身沉進兩張床中間的空隙,從床底望向門口。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下敲打地面的聲音。

跟昨夜一樣,此人從頭到腳都包裹在漆黑的衣服里。稍有不同的是,這回他穿著緊身夜行衣,手提木箱,身材細瘦,像穿梭在水里的魚,在幾十具尸體間靈活游動,翻看名牌。他很快就停在了莫天的床邊,對著這具“尸體”一動不動。這樣如同凝滯的片刻在昨夜也發(fā)生過,但徐三慢感覺和昨夜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卻不能說清楚。

此人來這里一定不是因為那些經(jīng)不起推敲的文章。難道是為了挖走金貴祥的另一只眼睛?還是要取走他的頭?他手里的箱子恰好能裝得下一個人頭。地磚的冰涼感沁入徐三慢的身體,徐三慢掏出了雕刻刀。

黑衣人伸出手去。

在他即將掀開白布的時候,莫天再一次直挺挺地坐了起來。配合著低沉的吼叫,他的雙臂又開始僵直地搖晃。黑衣人猝不及防,向后跳了一步,但是緊接著又一掌劈向了莫天的頭。莫天腦袋上傳來一聲鈍響,如同鐵錘砸在樹干上。他再一次哀號著滾落床下,滾到徐三慢身旁。

徐三慢飛身跳起,連出三刀,分別沖著黑衣人的喉嚨、胸膛和腰眼。對方全都輕巧躲過。他身上的夜行衣很詭異,不像普通衣服那樣松垮,更像是一層皮膚,緊貼身體,同時又和魚皮一樣滑溜。他的出招力雖不沉,但極為迅捷,招招直奔徐三慢要害。徐三慢雖不至于被擊中,卻也一時難以攻下對方。

十五招之后,對方顯現(xiàn)出了體力下滑的跡象,出招虛實之間分寸已亂。他沖徐三慢腰眼飛來的那一腳踢空之后,并沒有繼續(xù)出擊,而是頓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徐三慢的掌擊中了他的胸口。而這一掌過后,徐三慢本要踢向他小腹的鞭腿也及時收了回來。

徐三慢站在原地不動了,仍在他掌間留存著的柔軟讓他無法繼續(xù)攻擊,對方是個女人!他從不對女人下手。而“噬眼狂魔”絕不會是女人,女人身上不會有那么凜冽的寒氣。

對方卻又沖過來,賭氣似的,惱羞成怒似的,朝徐三慢拳腳亂揮。徐三慢一閃身,扯下了她的面罩,同時用刀尖對準了她的喉嚨。

借著月光,徐三慢看到她被汗水濡濕的頭發(fā)一縷縷散下來,蓋住眼眉,與白皙的面龐對比鮮明,如同穿過海邊的晨霧之后,仍留存著其中的純凈清爽。盡管她揚起雙手以示打斗結(jié)束,但眼睛里那股倔強仍在,就像兩把水做的刀。

徐三慢收回刀,往后撤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徐三慢問。

“你又叫什么名字?”

“徐……巡捕房探長,華良?!?/p>

她微微張開嘴,把頭揚起又重重地點下,做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說:“我叫高婕,新來的。華良探長,你怎么不用槍呢?”

“我怕一不留神打死你。半夜三更,你一個姑娘來停尸房干什么?”

“查‘噬眼狂魔的案子,我要知道其中的全部細節(jié)!”高婕的眼睛里綻出光彩,整個人都變得煥然一新,富有底氣,“華探長,你可知道世界上唯一的漏洞是什么?”顯然,她并非真的想讓徐三慢回答,她只是想拋出自己的結(jié)論,“是人?!?/p>

說完,她頓了一下,仿佛特意為徐三慢留出理解的時間,然后繼續(xù)說:“那你知道世界和人的關(guān)系是什么嗎?互為隱喻。我們的世界是一個變化不定的迷宮,而它所有的變化又都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跡。即使人死了,痕跡也不會消失?!?/p>

徐三慢點頭琢磨著,說:“這是個哲學問題,還是……”

“既是哲學問題,也是實際的道理。就拿破案來說,人永遠是最大的突破口。找準了突破口,就能走出迷宮?!边@時,她的語氣變得輕松得意起來,“所以呢,我就學了法醫(yī),無師自通。你可以叫我‘探靈法醫(yī)?!?/p>

接著,她拿起地上的木盒,朝華良打開。剪刀、解剖刀、顱骨鑿、肋骨鉗、有齒鑷、骨鋸等形式各樣的解剖器械一應(yīng)俱全,整齊排列著,反射著金屬的冷光。

唉,又來了一個。徐三慢心里暗嘆。

這時,莫天摸著頭從高婕身后站了起來。痛感減輕了,眩暈還在,所以他的表情看上去像躺在地上一不留神睡了一覺,正要抱怨地板太硬。

一個福爾摩斯,一個探靈法醫(yī),兩個荒唐可愛的小朋友。從癡迷破案的這一點來說,徐三慢又覺得他們其實和自己很相像,所以他很開心。他拉亮了停尸房里的電燈,突來的光亮就像他此時的心情。

“金貴祥的尸體在這兒?!彼断铝艘桓笔w上的白布。

“哇!”高婕大叫著奔過去,蹲下身伏在尸體旁,像參觀一件新出土的文物,“保存得可真好!真新鮮!”

“叫什么叫,什么新鮮不新鮮的!”莫天摸著頭頂上鼓出來的大包,一臉反感,“又不是夜宵!”

高婕三兩下脫光金貴祥的上衣,露出來的淤青和傷口像油漆一樣胡亂涂抹著。于是她變得更加亢奮,說:“這可都是線索?。《际峭黄瓶冢词肿靼干形赐瓿?,被迫終止,一定遺留著重要的線索!”

她挺直上身,長舒一口氣,平復(fù)心情,從木盒里取出解剖刀,沿著金貴祥的鎖骨開了一道橫向的口子。又從胸骨柄處下刀,沿中線向下至趾骨,開了一道縱向的口子。然后她回過頭,看了一眼大驚失色的莫天,嘴角彎出邪惡的曲線,說:“你過來幫忙。”

莫天咧嘴皺眉,望向徐三慢的眼神里充滿了祈求。

徐三慢繼續(xù)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的蔥油餅,揮手讓莫天跟自己一起過去,說:“來啊,福爾摩斯,莫,為冤屈的靈魂伸張正義?!?/p>

高婕讓莫天用手把尸體胸腔上的皮膚沿著刀口往兩邊撕。莫天偏過頭,咧著嘴,摸到刀口后,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往兩邊提。

“你繡花吶!用手攥住,使勁!”高婕把莫天的手摁進刀口里,摁到肋骨上。莫天只得咬牙攥住冰涼粘稠的皮膚。兩手往兩邊一撕,一股濃郁的腥臭便噴涌而出。他轉(zhuǎn)回臉來,視線正好撞上白森森的肋骨和下面深色的肺部,一下子頭暈?zāi)垦!?/p>

“不行,我要吐進他肚子里去了!”他憋著氣大喊。

“你要敢放手,我就讓你眼看著自己吐進自己的肚子里!”高婕拿解剖刀朝莫天的肚子比劃了一下。

高婕嫻熟的解剖技術(shù)讓徐三慢大為意外。她有條不紊地切開皮膚,剪斷肋骨,仔細翻看肺部和心臟,整個過程里,眼神和窗外的星辰一樣冷靜明亮。

“金貴祥是因為被尖銳物刺穿心臟而死,一刀斃命?!备哝加描囎影沿灤┬呐K的那道傷口指給徐三慢看。

徐三慢問:“那你推測會是什么尖銳物?”

高婕白他一眼,說:“華探長,這可不屬于我們驗尸官的職責。驗尸官的職責就是從尸體上尋找突破口,通過突破口找到真相是你們警探的責任。不過在我的職責范圍內(nèi),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線索?!彼描囎影情_尸體陷進眼眶的眼皮,“你看,眼部的刀口切割得非常整齊,心臟這一刀也同樣準確,說明兇手對人體的結(jié)構(gòu)非常清楚。華探長,從這一點你能推斷出什么?”

“兇手很可能是一名醫(yī)生,或者屠夫,或者人像雕刻師,”徐三慢停頓了一下,盯住高婕的眼睛,“還可能像你,一名優(yōu)秀的法醫(yī)。”

莫天像做搶答題一樣舉高手臂,說:“還可能是隱于市井的武林高手!”

高婕抿起嘴,盯著尸體思索,仿佛遺漏了什么。顯然她并不滿足現(xiàn)有的成果,絕不會就這樣收手。一分鐘后,她就又動了起來。

她脫下尸體的鞋子,剪下膝蓋以下的褲管,仔細查看尸體的腿??赐曛?,仍不停下,這回,她剪下了金貴祥的整條褲子。

“哇!你想干嗎?”莫天瞪起眼睛大叫,“你怎么對冤死的靈魂一點敬意也沒有!死了還要經(jīng)受你的侮辱!你個女魔頭!變態(tài)!”

高婕不理他,自顧自地進行著。當她拿起鑷子來操作的時候,莫天已經(jīng)驚得說不出話了,只是用雙手拼命抓頭,或者指著她,不停地跳腳,哇哇亂叫,想要撞墻,像被緊箍咒折磨的孫悟空。

徐三慢別過臉去,任她用鑷子翻來覆去地查看死者的性器,他明白,最不該打擾的不是死人,而是認真的女人。

“他得了梅毒!”高婕放下鑷子,向徐三慢匯報,眼神干練得如同捕獲獵物的犬,“病癥尚處于第一階段,外陰處有硬下疳,還沒有到化膿的程度?!?/p>

徐三慢沖她點點頭,說:“埃爾的尸體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錢鼎天的尸體還在,你是不是還要對他進行尸檢?”

“當然?!备哝急鹚墓ぞ呦?,對著正往門口退去的莫天勾起手指,“你,回來?!?/p>

錢鼎天的尸體發(fā)脹腐爛得非常嚴重。高婕一掀開白布,沖天而起的臭氣就頂?shù)媚鞙I眼婆娑地嘔吐起來。

尸身呈深棕色,體表遍布水泡,黑色的血管像樹根一樣四處蔓延。

高婕一把揪起拄著膝蓋大喘氣的莫天,告訴他,這皮膚一摸就脫落,而且這一次,他有機會體驗融化狀內(nèi)臟的手感。但實際上,高婕并沒有開胸,她只是細細觀察著體表。

“錢鼎天的腳踝曾經(jīng)骨折過。這是一處幾個月前的新傷?!?/p>

徐三慢把今夜尸檢得到的全部線索匯入了他的思維。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仿佛在沙漠里聆聽遠處的一條暗河。忽然,他疾步向外走去,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暗河的具體方位。

“去哪兒?探長?”莫天捂著胸口,緊隨其后。這個鬼地方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徐三慢回到辦公室的時候,老畢正斜仰在椅子上睡著,嘴巴不停地張開又閉上,像一條跳到河岸上的傻魚。徐三慢叫醒了他,讓他立即去死者埃爾和金貴祥的家里,調(diào)查兩人在去世半年內(nèi)都曾得過什么病,去過哪些醫(yī)院或診所治療。

徐三慢也走出了巡捕房,站在薛華立路前,莫天跟著他。此時天光將開,大地欲醒,冷清的街道呈現(xiàn)出一種將要復(fù)蘇的空曠。

天空開始明亮,夜則變得稀薄,建筑的影子已經(jīng)影影綽綽地浮現(xiàn)。用不了多久,出巢的麻雀就會用它們尖尖的短喙和細瘦的爪子把夜的殘骸扯落在地,變成法桐樹下的影子。徐三慢感到了一種充滿活力的清爽。他很開心,他跟莫天說,天總會亮的。

順藤摸瓜現(xiàn)端倪

“你會開車嗎?”徐三慢問莫天。

“會,但是我不能開。”

“這是為何?”徐三慢很想聽聽這位可愛的朋友的解釋。

莫天不屑地答道:“因為福爾摩斯從來不開車?!?/p>

“哦,這么說,你是想走到霞飛路?!?/p>

莫天皺著眉頭搔了幾下腦袋,終于想到了變通的方式,說:“我可以騎摩托!”

莫天騎著挎斗摩托車,顛簸在昏暗不清的路途上。他問坐在車斗里的徐三慢:“我們是要從錢鼎天的家屬那里確認些什么嗎?還是尋找新的線索?”

“都有?!毙烊粗胺秸f,“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據(jù)他的推斷,三名受害者和兇手一定都認識。而高婕昨夜的尸檢得出了一個重要的結(jié)論:金貴祥和錢鼎天都是病人。既然是病人,就會去看醫(yī)生。所以徐三慢推斷,兇手很可能是這兩個人共同的醫(yī)生,擅于使刀,又對人體結(jié)構(gòu)掌握嫻熟。

兩人來到錢鼎天的花園別墅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鮮亮得像剛磕出來的生蛋黃,給兩人以及掛在別墅門上的白布喪花披上了一層金色的柔光。

欄桿型的鐵藝大門仿佛囚籠,鎖著濃郁的凄涼。望進院子,徐三慢覺得花園里的那些陽光要比閃動在自己肩頭的冰冷遲滯。錢鼎天妻子的眼神也是冰冷遲滯的。莫天摁下門鈴后,胸前戴著白花的下人把兩人帶進了寬敞豪華的客廳。那個相貌平庸的中年女人一身素黑,蜷縮在客廳邊角的一個獨座沙發(fā)上,宛如一朵被人遺棄的黑薔薇。

她遲緩地回過頭,瞟了一眼徐三慢和莫天,麻木的臉上透出一些怨恨,說:“我知道他會死,也曾在心里詛咒他死,但沒想到會這么早?!?/p>

徐三慢道:“我們來是要詢問一些事情,爭取盡快破案,讓錢老板早日入土為安。”

“我沒什么好講的。他在生意上的勾當我不知道,他養(yǎng)的那些狐貍精我也沒見過?!?/p>

她說得有些咬牙切齒,所以莫天馬上有了自己的判斷。他趴到徐三慢耳朵上說:“案子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一定是她為情所困,雇兇殺人?!?/p>

徐三慢沒理會他,問錢鼎天的妻子:“錢太太的意思是,錢老板是因為生意或者情事被害的?”

她依然板著臉,說:“我可沒這么說。”

“好,”徐三慢繼續(xù)說,“我接下來要問的你一定知道?!?/p>

錢太太繼續(xù)愣了一會兒神,才站起來,領(lǐng)徐三慢和莫天來到客廳中間的組合沙發(fā)前,盯著茶幾,眼神空空蕩蕩。

“錢老板的腳踝傷過吧?什么時候傷的?”徐三慢一坐下就問。

頓了幾秒鐘后,錢太太點了下頭,仿佛聲音傳導(dǎo)到她耳朵里的過程比別人都要漫長。

“骨折,出事前三個月。”

“他是在哪家醫(yī)院治療的?”

“愛博診所?!?/p>

徐三慢在心里重復(fù)了一下診所的名字,仿佛用鋼筆記在上面,然后繼續(xù)問:“是因為愛博診所里有錢老板的朋友?”

“這倒不是,”她隨意的語氣說明了對這個細節(jié)的確定,“只是因為離家近,也在霞飛路上?!?/p>

“愛博診所就一個醫(yī)生嗎?”

“也不是。說是診所,其實早已擴張成了醫(yī)院的規(guī)模,有各個科室,每個科室里也都有不同的醫(yī)生和護士。”

這就是說,得梅毒的金貴祥和腳踝骨折的錢鼎天肯定不是看的同一個醫(yī)生。徐三慢從她倦怠的表情里知道她毫無撒謊的心思,那么,是自己搞錯了?

“給錢老板診治的是哪位醫(yī)生?”他繼續(xù)問道。

“是一位骨科專家?!彪S后錢太太又補了一句,依然是事不關(guān)己的語氣,“上個月已經(jīng)去世了?!?/p>

“去世了?”在真實和猜測之間,又出現(xiàn)了一處細節(jié)上的出入。徐三慢的五官因此發(fā)生了微微的扭曲。

“對?!?/p>

“是一位年輕的男醫(yī)生嗎?”

“是一位女的老醫(yī)生,因為上了年紀才得心梗去世的?!?/p>

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層迷霧。徐三慢低下頭,不再問,陷入懷疑和思索之中??磥硎聦嵟c他的推斷確實不符。他起身道謝告辭。那朵幽怨的黑薔薇則轉(zhuǎn)過身,又回到了她先前坐的那個獨座沙發(fā),把臉扭向厚簾覆蓋的窗戶,再也沒回頭。

一出門,徐三慢就跳進了摩托車斗。莫天問他得到了什么線索。

“愛博診所?。 毙烊f。

莫天反問一句:“可是這有什么用呢?”接著他又開始重復(fù)自己先前的判斷,必須要把那個女人抓進巡捕房才行。

“走吧。”徐三慢沒有再說話,他希望老畢的調(diào)查能有一些成果。他看了一眼天空,位于東邊的太陽往南移動了一些。這時,太陽應(yīng)該不再是柔和的金色,而是已經(jīng)變?yōu)橐鄣膱A團,如果它不被云彩擋住的話。實際上,徐三慢喜歡的太陽正陷在一朵形狀復(fù)雜的灰云里,呈現(xiàn)出無力的蒼白,就像紙做的一樣。

老畢的調(diào)查并沒有給徐三慢帶來任何方向上的指引。埃爾生前身體健壯,連傷風感冒都沒有得過,自然談不上去醫(yī)院、診所這些地方。而金貴祥的家,老畢根本沒去?!叭ヒ彩前兹?!”他的話不無道理,得了那種臟病,金貴祥的家人絕不可能知道。

越過老畢因為不滿而歪斜聳動著的肩膀,徐三慢看到窗外的太陽已經(jīng)完全隱沒在灰云之中,就像此時的自己。整個行動組在迷失中陷入漫無目的的懶散,大家七扭八歪地打著哈欠。

許久之后,徐三慢把視線轉(zhuǎn)回到老畢身上,笑著問:“那你覺得該怎么辦?”

老畢雙手扣著綁帶,搖頭晃腦地說:“以我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與其去調(diào)查你憑空亂想出來的線索,不如去查查他們生前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我有預(yù)感,怡紅樓和大世界舞廳一定有問題?!?/p>

這正是徐三慢在良久的沉默中產(chǎn)生的想法,受害者最后去的地方說不定會有什么線索。他朝老畢笑了笑,道:“好極了,就按你說的來?!?/p>

老畢朝組員們大手一揮,說:“走,去大世界舞廳!”

“不,”徐三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制服,“先去金貴祥常去的怡紅樓。”

出發(fā)時,徐三慢沒找到莫天。他不知道,在自己看著烏云沉默的那段時間里,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莫天已經(jīng)獨自溜出了公董局大樓。

徐三慢帶領(lǐng)行動組來到怡紅樓門前時,怡紅樓里兩個赤膊的漢子正在往外扔人。

在撲面撞來的風里,徐三慢閃過身,看著莫天從自己身邊咆哮著飛過,像一只懸空滾動的米袋,撞倒了正昂揚向前的老畢,然后兩人四肢交纏,在路面上滾動,不斷發(fā)出骨頭撞擊石頭的聲音,這讓徐三慢不禁咧起了嘴。

壯漢退去,又站出來一個穿紅花綢緞旗袍的老鴇。她往外扔東西,鑷子、放大鏡、燒杯、試管、顯微鏡等“嘩啦啦”扔了一地。莫天驚慌地爬起來,不顧正壓著自己半截身子的老畢的呻吟,把他踹出去,然后慘叫著沖向自己那一地破碎的寶貝。

徐三慢把手一攤,說:“福爾摩斯·莫,你弄這么多醫(yī)生用的東西,難道是又想當華生了?”

“不,探長,你姓華,你就是華生,我永遠是上海灘的福爾摩斯。”莫天抱緊他懷里破掉的顯微鏡,像一個女人抱著自己早夭的嬰兒,聲音哽咽,無比悲痛。他朝徐三慢哀傷地抬起臉:頭戴小礦燈,頸掛聽診器,兩只眼睛都被拳頭捶得烏青。他慢慢站起來,神情悲傷而莊重,開始背誦自己從偵探小說里摘抄出來的句子。

“有人說,天才就是沒有盡頭地鍛煉吃苦耐勞的生存能力?;蛟S,這種說法并不準確,但正適用于偵破工作?!迸c此同時,莫天頭頂?shù)牡V燈由于電路問題,正像螢火蟲一樣一明一暗地閃爍著,仿佛就是他那顆怦怦跳動著的赤誠之心。

莫天之所以從巡捕房偷偷溜走,帶上諸多裝備獨自趕來怡紅樓,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推理能力充滿信心。錢鼎天的妻子讓他感覺錢鼎天的死是一場情殺,三起案子并沒有徐三慢認為的必然關(guān)聯(lián),而所謂的挖眼這一相同細節(jié),實則是后兩起案子的兇手在故意效仿,以把警方引入誤區(qū),從而逃離法網(wǎng)。所以,他堅信逐一偵破才是應(yīng)該采取的破案方式。既然這位探長的平庸智慧無法理解他的高階思維,那么,為了伸張正義,他還是得選擇孤身作戰(zhàn)。

金貴祥這件案子,他認為重要的突破口不是醫(yī)院,而是梅毒。金貴祥有梅毒,而他最熱衷的事情是來怡紅樓買春,所以這病一定是由怡紅樓的妓女傳染。此事如果傳出去,無疑就終結(jié)了這位妓女的財路,所以她要殺人滅口。莫天甚至想象得到她手持尖刀兇神惡煞的樣子,就像一只嫵媚又兇殘的貓科動物。她的眼睛是血紅的,上面附著從金貴祥心臟里噴濺出來的血;然后她用尖刀剜出金貴祥的一只眼球,擱進嘴里大嚼,血水噴出,仿佛是一顆潮州牛丸。

這個血腥場景讓莫天心頭充滿破案的決心和伸張正義的激情。去怡紅樓的路上,他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他已經(jīng)想出了尋找真兇的方法,就是親自為怡紅樓的每一個姑娘體檢。經(jīng)過昨夜高婕的講解,他認為自己對梅毒的病癥已經(jīng)大體了解。但是一個都還沒檢查,他就被兩個“魯智深”夾在中間,像沙袋一樣踢來打去。

老鴇叉腰站在怡紅樓門口,宛如一口花紋艷俗的大號陶瓷水缸。她正不停地大罵著莫天,罵這個“銀行小開”、“小惡魔”喪盡天良,踐踏女兒們的尊嚴,阻礙店里的生意。很快,街上的行人就都聚攏到了這里。小姐們從門口探頭探腦,像巢里的小雀一樣,沖莫天點點戳戳,嘰嘰喳喳。

莫天卻不以為意。他用兩只烏青的眼睛緊緊盯住徐三慢,語氣毋庸置疑,說:“她對我如此兇狠的報復(fù),恰恰說明我切中了她的要害!這個怡紅樓有問題啊,華生!金貴祥就是因為被這里的姑娘傳染了梅毒,前來要挾,卻慘遭滅口的。你要想破案,就按我福爾摩斯·莫的思路辦!”

徐三慢忍住笑,盡量做出一個嚴肅的表情,道:“你覺得云外天酒店的總經(jīng)理會要挾一個青樓小姐嗎?”

“怎么不會?”莫天要爭辯,但他沒想出應(yīng)對的話,眼睛里的光就黯淡了下去,很快他把頭也低下去了,就像一只戰(zhàn)敗的小公雞。

“好,就算你說的是對的,但是姑娘們會讓你這么檢查嗎?”徐三慢把手放到莫天的肩膀上,安慰他,“你應(yīng)該學會變通,問姑娘們平時生了病都去哪里治療。”

“對對對,打聽秘密我也是拿手的!”莫天挺直身子,一把擼下手上的瑞士金表,又一次往怡紅樓里沖去。

“有獎問答!有獎問答!姑娘們,你們生了病都去哪里診療啊?瑞士金表,誰先回答送誰!生了病去哪兒治?哪位姑娘先回答就送誰!”

老畢一瘸一拐地回到徐三慢身邊,與徐三慢一起望著莫天振奮的身影,感嘆道:“你說,有錢人家的孩子是不是都那么傻?”

老鴇用她那一身肉把莫天彈了出去,又把他揪回來,一把奪過金表,仔細端詳,反復(fù)擦拭,欣喜不已。

莫天伸過手來,說:“老東西,你不說,我可是要收回來了。”

老鴇忙把表揣進懷里,說:“我的這些女兒啊,生了病都去愛博診所?!?/p>

又是愛博診所!這四個字猶如四顆小石子,在徐三慢的心間留下磕碰的聲音和清晰的觸感。這個地方一定有問題!他依然堅信自己的判斷,只是一些細節(jié)尚未顯現(xiàn),無法看清整個案件。

“為什么要去愛博診所?”

“因為那里的醫(yī)生把她們當人看。”老鴇好像對徐三慢上前一步的追問很反感,所以開口前她先翻了—個大白眼,“得了那種病,本來就是種恥辱,有多少姑娘們不敢去看,延誤了病情。愛博診所就很不一樣,不僅給病人最大的尊重,對這行的姑娘還提供特別的照顧,看病一律只收藥錢,不收診費?!?/p>

老鴇又從懷里掏出了那只金表,快樂地擦起來,然后放到耳邊去聽。表盤上的金質(zhì)秒針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徐三慢聽到了它發(fā)出來的輕微聲音,越來越清晰,最終成為了世界上唯一的聲音,它變成了一句話,每個字都明確堅定,像是用燒紅的鐵塊鍛打出來的似的:離破案期限結(jié)束,還有一天半時間。

短兵相接覓真兇

如果不是為了查案,徐三慢肯定會對愛博診所充滿好感。事實上,這是徐三慢去過的所有醫(yī)院里唯一能讓他產(chǎn)生好感和信賴的一所。某種程度上,這里少了一些死亡屬性上的壓抑和絕望,多了幾分醫(yī)院理應(yīng)具有卻十分鮮見的關(guān)愛,因而更像是一座服務(wù)上乘的小型療養(yǎng)院。

診所由一座漂亮的三層西式洋房改建而成,院子打掃得很干凈,中間位置是噴泉和花園。穿著統(tǒng)一病號服的患者由家人或護士陪著,在香樟樹下和紫藤花回廊間散步、聊天,悠閑安靜,不乏笑意。

診所內(nèi)部大廳和走廊的墻上掛著幾幅色彩溫馨的教堂油畫。醫(yī)護人員穿著整齊潔凈的白色制服,腳步輕快,笑容真實,再三叮囑患者在診療和飲食上的注意事項?;颊邆儫o不面帶感激,有幾位甚至感動得流涕。

徐三慢對掛號處的護士格外有好感,不是因為她們給予患者足夠的微笑和耐心,而是責任感上的一處細節(jié)體現(xiàn):她們對收到的每一張就診單都認真查看,詢問比對,連諸如住址、職業(yè)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欄目也要確保精確無誤。

徐三慢站在掛號處前無聲地看著。他好像很喜歡這個醫(yī)患融洽的氛圍,以至于莫天要溜進資料室查找怡紅樓姑娘們的病歷,都被他攔下了。他笑吟吟地對莫天說:“診所能有此番作為,一定有一個了不起的院長。我們?yōu)楹尾幌劝菰L一下院長呢?”

莫天沖著徐三慢擠眉弄眼,低聲咆哮,說:“華生,我告訴你,不要因為穿上了西服就以為自己是來做調(diào)研的!別忘了我是誰!”他朝徐三慢晃了晃自己的檀木煙斗。

徐三慢笑而不語,滿意地整理了一下來的路上莫天為他買的洋服,朝二樓院長辦公室走去。

看到院長時,徐三慢的敬佩更是溢于言表。這位叫賈林的院長是個和莫天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白凈清秀,高挑瘦削,全身都透著一股干練勁兒,舉止又足夠謙遜,讓人不由得想起筆直的樺樹,無法討厭。

莫天卻對他充滿了厭惡。

“你知道么,我爹就想把我變成這種小白臉兒!”趁賈林給兩人倒水的工夫,莫天附在徐三慢耳朵上憤憤地說,“你看他那身西裝,綠里吧唧的,真像狗尾巴草!”

徐三慢不為所動,保持著朝向賈林背影的笑容,不看莫天一眼。

“你這個叛徒!”莫天再也不想看他這股恭維勁兒了,他寧愿去看擺放在墻邊木架上的那一缸缸人體器官。

“心,肝兒,腰子……咦,這個是狼心,還是狗肺?”莫天邊看,邊陰陽怪氣地嘀咕,他是有意讓身后的賈林聽見。但是賈林只是淡淡地笑著。這些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器官讓莫天想起停尸房里的事件,他的胃已經(jīng)起了反應(yīng),像一只摁不住的小兔,不停地往上頂。但他絕不轉(zhuǎn)過身去喝茶。某種程度上,這是他與父親對抗的方式。

徐三慢雙手接過賈林端來的茶杯,連聲道謝。

“賈院長,您的診所非常不錯!條件好,服務(wù)也好,年輕有為??!是在國外學的醫(yī)嗎?”

“兄長客氣了。”賈林笑得很羞澀,“我并沒有系統(tǒng)地學過醫(yī),只是從先父那里粗學了些皮毛,診所也是他生前的心血。先父仁心仁術(shù),去世之后,我就把家改成了診所,聘請了專業(yè)醫(yī)生和護士,努力救助更多的病人,也算是完成他老人家的遺志。兩位今日到訪,不知道在下能幫上點兒什么?!?/p>

“今日到訪,也是唐突得很。這幾個月,華某得了一種怪病,每天總有那么幾次不舒服,忽然就頭暈?zāi)垦5摹E芰瞬簧籴t(yī)院,中藥西藥也都試過,卻沒效果。前些日子,在下的兩位兄長向我介紹了愛博診所,說這里好。本來是想立馬過來的?!?/p>

說到這里,徐三慢忽然低下頭去,仿佛是被他臉上突然顯現(xiàn)的沉重悲傷墜下去的一樣,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來,說:“這兩位兄長,想必賈院長也從報紙上看過,就是近日在連環(huán)謀殺案中先后遇害的錢老板和金老板……”

賈林抿起嘴,臉微低,大有感同身受之意,說:“事已至此,兄長還是得想開些?!?/p>

“總覺得他們還活著?!毙烊⒆≠Z林的眼睛,“這兩位兄長都曾來過您的診所問診,不知道賈院長是否有印象?”

“兇案確實從報紙上看到了,包括照片?!辟Z林臉上不無歉意,“但這兩位患者我實在沒印象了。一來診所里病患太多;二來我也不直接參與治療。盡管我吃住都在診所,但工作時間主要還是在辦公室。在跟患者的溝通上,做得很不夠?!闭f完,他很遺憾地嘆了口氣。

莫天忽然“哎呀”了一聲。他正踮著腳,雙手高舉著,櫥頂那只陶瓷罐子在他手指伸展的極限處左右晃悠了幾下,隨即掉落下來。他半張著嘴,呆若木雞,他已經(jīng)在等罐子跌落時分崩離析的脆響,但中途,陶瓷罐被牢牢地鉗在了一雙和女人一樣纖細的手中。不知何時,賈林已經(jīng)奔到了莫天跟前。

“賈大院長,您這罐子里是什么寶貝???眼鏡蛇嗎?”莫天長舒一口氣,朝賈林伸過頭,瞪大眼睛,做出一副驚恐萬狀的表情。

賈林笑了笑,說:“就是些過了期的廢茶葉,沒來得及處理?!彼压拮又匦路诺焦褡禹敹?,拍去手上的浮土。

接著,莫天向賈林提出參觀診所的請求,以借機查看怡紅樓姑娘們的病歷,正式展開偵破工作。但是沒等賈林開口答復(fù),徐三慢就走過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莫天啊,我們的時間到了……”

這時,徐三慢的臉突然變得蒼白,眼睛里的光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一下掏空了似的,身子隨之晃了幾下,要不是被賈林及時扶住,他已經(jīng)摔倒在地了。

莫天老大不滿意,瞪著徐三慢,踢了把椅子過去。賈林端來一杯水,讓徐三慢務(wù)必先去心腦科看看。徐三慢搖搖手,撐著椅背站起來。

“一會兒就好,也不是第一次了。還有重要的事,辦完就回來。”

“這就走了?”莫天咬牙切齒地說,“不留下看看病嗎?”

徐三慢依然不理會,跟賈林握了握手,便徑自出門了。他還讓莫天攙著自己,直到坐進摩托車的挎斗才挺直了腰。

莫天卻不打火,數(shù)落著他,一句一個“耽誤大偵探破案”。

“賈林很可疑!”徐三慢說,“我甚至能夠確定他就是殺害三名死者的兇手?!?/p>

“那個小白臉?”莫天嗤之以鼻,“我看他殺雞都成問題?!?/p>

“回警局找證據(jù)。”

“證據(jù)在警局?你快得了吧!你啊,還是當我的跟班,我讓你查什么,你就查什么?!闭f著莫天就要回醫(yī)院,被徐三慢摁住了肩膀。

“這確實是一樁連環(huán)殺人案?!毙烊P直有力、不容置疑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急迫,“我們要趕緊找到證據(jù)……”

莫天連連嘆氣,說:“華生,偵破工作可不能瞎猜!就算找證據(jù)也得回診所找。姑娘們的病例才是突破口!”

“沒用的。”徐三慢被這位小朋友搞得一番苦笑,他嘆了口氣,把愛博診所的疑點講給他聽。

“掛號處對病人的就診單檢查格外細致,連家庭地址都要一再核實。你見過哪家醫(yī)院是這樣的?”

“那倒是沒有,可是這能說明什么?”

“這么吃力不討好的事一定不是出于當班護士的責任心,而是不得不遵循的規(guī)章制度。而規(guī)章制度是院長定的。”

“這有什么?”莫天堆起一臉的不屑,“依靠這個破規(guī)矩來提升診所的檔次,還是為了掙錢。買賣人我見多了,沒一個好心。”

“不,”徐三慢揚起手打斷了他,“是賈林想知道金貴祥和錢鼎天的準確地址,好謀劃殺人計劃。而且,”徐三慢進入了幾天前的回憶,用那時的眼神審視著當下,“我見過兇手,還與他交過手。賈林是愛博診所的工作人員里唯一一個與他體形相似的。第一眼看見他,我已經(jīng)十分懷疑了,況且他們還有另外一處共同的特征。那個黑衣人有腋臭,賈林也有。剛才他伸手扶我的時候,我聞到了。盡管他噴了香水,但你知道,這個味兒擋不住?!闭f完,徐三慢像確認似的抽了下鼻子,仿佛賈林的體味仍停留在他的鼻腔里。

莫天用拳頭重重地擊打著徐三慢的胸膛,笑得五官抽搐,說:“你他媽真惡心!華生,你怎么跟狗似的,還聞味兒!”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聲戛然而止,面露驚詫,全身像觸了電門,疾速地哆嗦起來。

“我知道了!那個罐子里放的根本不是茶葉,很可能就是埃爾、錢鼎天和金貴祥的眼睛!”

“可能吧?!毙烊呐哪斓募绨?,“但是現(xiàn)在不是驗證這個的時候。先回巡捕房查賈林的檔案,以免打草驚蛇?!?/p>

“等等!”莫天又戴上了他的黑色禮帽,向徐三慢露出側(cè)臉,故作深沉,“是我查出了愛博診所這條重要線索,小白臉和三名死者之間的恩怨情仇,我福爾摩斯,莫依然能查得到。華生啊,你在我身邊,要多學著點兒?!?/p>

拂去塵霾真相白

徐三慢和他的特別行動組塞滿了巡捕房狹窄的檔案室,一抱又一抱布滿塵土的檔案被取下、拆開、重新復(fù)位。

每打開一份檔案,就像是推開了一扇門,徐三慢進入的是一個個人生。盡管其中有些已經(jīng)終結(jié),但軌跡仍在,就像河流逝去后,河床依然維持著它的形狀。徐三慢所尋找的,是賈林被時間埋沒的那一部分。他又拿到了一個檔案袋,這次,沒有再放下。

徐三慢從賈林的學籍、戶籍等資料里找到了一張收養(yǎng)手續(xù)。手續(xù)辦理時間為十年前,收養(yǎng)人叫賈成江,被收養(yǎng)人叫李林,后改名為賈林,被收養(yǎng)時年齡是十歲。李林被收養(yǎng)的原因為父母雙亡,這也是他十歲之前的唯一記錄事件。

徐三慢陷入沉思。在檔案缺失的賈林還叫李林的那段歲月里,很可能發(fā)生過什么事,而這件事跟埃爾、錢鼎天、金貴祥都有關(guān),并且直接導(dǎo)致這三人被殺。大摞檔案袋砸到桌面上的沉悶聲音與翻看檔案時發(fā)出的風吹楊樹葉那樣繁密的聲音重新開始了。這回,一屋子人尋找的是埃爾、錢鼎天和金貴祥的檔案。不過,他們只找到了埃爾的。

埃爾的檔案特別厚,里面除了他的個人資料,還有他曾辦理過的全部案件的簡述,作為工作履歷的一部分。徐三慢重點查看發(fā)生在十五年前到十年前這段區(qū)間里的案件。

線索出現(xiàn)了。那條徐三慢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暗河終于流出了地面,把埃爾、錢鼎天和金貴祥這三座毫不相關(guān)的山丘聯(lián)到了一起。那是埃爾審理過的一樁謀殺案。

被告人叫胭脂,是維納斯歌舞廳的一名舞小姐。十年前的一個雨夜,被告在某賓館將維納斯歌舞廳的另一名舞小姐蝴蝶掐死,目的是圖財。在庭審過程中,盡管被告對警方的指控堅決否認,案件也存在諸多疑點,但是,由于有三名目擊者出庭作證,所以法院最終判決被告殺人罪成立。槍決在當日午夜匆匆執(zhí)行。三名證人分別是案發(fā)當夜在賓館留宿的客人錢鼎天、金貴祥,以及賓館服務(wù)員段小七。

在這則簡述的結(jié)尾,記錄著法庭審判結(jié)束,胭脂被行刑隊拖去法場時發(fā)下的詛咒:我必變作厲鬼,懲戒有眼無珠之人。

“我必變作厲鬼,懲戒有眼無珠之人!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徐三慢一再重復(fù)著胭脂的詛咒,就像用網(wǎng)捕捉一只在他腦海里飛翔的蝴蝶。蝴蝶在天空中忽地飛高,忽地飛低,總是能從網(wǎng)口輕盈地掠過。忽然,網(wǎng)口一個翻轉(zhuǎn),將它牢牢鎖在了里面。

徐三慢忽地站起身,說:“賈林很可能是胭脂的弟弟!”

“胭脂?誰啊這又是?”莫天抬起頭,覺得徐三慢有些莫名其妙。接著,他低下頭,繼續(xù)拆手里那只檔案袋。

“路上說!”徐三慢把莫天手里的檔案袋扯過來,拍到桌面上,卻又立即抓了起來。他的眼睛和心都被這個檔案袋上用毛筆寫的名字牢牢揪住了。叫這個名字的人已經(jīng)不在,他的很多事情徐三慢都不知道,還有很多沒有解開的謎團。這個人叫徐九哥,徐三慢叫他父親。

徐三慢想立刻拆開這個陳舊的紙袋,但他又遲疑著,因為害怕自己觸碰到的會是遠遠超出意料的事。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牛皮紙袋上摩搓良久,莫天叫了他三聲,他才醒過來,慢慢地解封口處纏繞著的棉線。

檔案袋是空的,那些謎團依然還是謎團。

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徐三慢的心頭。在這種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放松的情緒里,徐三慢把檔案袋重新封上,用棉線纏繞著封口處的扣子,一圈又一圈,纏得很慢。

莫天伸過頭來,問:“探長,你掉魂啦?”

“走吧,去維納斯歌舞廳,希望那里能有胭脂的故人?!毙烊牧伺哪斓募绨?,又吩咐老畢帶行動組去愛博診所門口蹲點,監(jiān)視賈林的行蹤?!皠e讓他發(fā)現(xiàn),更別讓他逃跑?!?/p>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夜色越來越濃,天氣沉悶,徐三慢感覺自己離雨夜的真相越來越近。

如果徐三慢沒有猜錯,埃爾十年前審理的那樁案子應(yīng)該是一樁冤案,他的誤判導(dǎo)致自己被殺。而錢鼎天、金貴祥被殺很可能是因為他們作了偽證。至于這三人是故意為之還是無心之過,徐三慢還搞不清。不過,徐三慢相信自己的判斷。這樁舊案和連環(huán)殺人案的聯(lián)結(jié)點除去三名受害者,還有胭脂死前的那句詛咒。準確地說,是詛咒里“有眼無珠”四個字。

有人在報復(fù)!當然不會是胭脂。賈林的情況正好對得上。胭脂的案件發(fā)生在十年前,賈林被收養(yǎng)也是在那一年。如果真的是賈林在為胭脂復(fù)仇,那么從年齡上看,賈林應(yīng)該是胭脂的弟弟。

之后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徐三慢在維納斯歌舞廳找到了當年與胭脂一起做舞小姐的朋友。那是個身穿旗袍、妝容妖艷但衰老明顯的女人,叫牡丹,現(xiàn)在是維納斯歌舞廳的領(lǐng)班。

“是的,胭脂確實有個弟弟。父母早亡,胭脂與弟弟相依為命。”牡丹抽著煙,微瞇的眼角皺起明顯的細紋?!暗牵僦粯寷Q不久,她十歲的弟弟便也溺水身亡了?!?/p>

“身亡了?”牡丹講述的這個細節(jié)讓華良腦海里的脈絡(luò)頓時打結(jié)了。如果賈林不是胭脂的弟弟,他能是誰?

這時,有舞廳服務(wù)員敲門進來,找牡丹處理事情。牡丹便讓徐三慢先坐,起身離去。

屋子里只剩下莫天的鼻息,鼻息越來越粗重,直至演變成呼嚕。晝夜不停的奔走已經(jīng)把這個充滿活力的小開拖得疲憊不堪。這時,徐三慢感到自己身上也涌起一股困意,像熱氣一樣把他罩住。他閉上眼,腦海里浮現(xiàn)出賈林白凈的臉、漆黑的雨衣和三名死者空洞的眼眶。在他模模糊糊的意識的邊界,還站著一個女人,頭發(fā)凌亂,心臟處在流血。

“胭脂。”徐三慢輕輕地叫出了聲。

徐三慢是被第二天的陽光照醒的。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莫天已經(jīng)蜷在地上,他依然在睡。距離破案期限還有最后一天,而這一天已經(jīng)開始。徐三慢朝莫天的屁股踹了兩腳,莫天才開始蠕動。

當兩人趕回巡捕房樓下的時候,格雷從二樓的窗戶伸出頭,叫他們趕緊上去?!俺鍪铝?!”他急赤白臉地喊。

幾個特別行動組的組員見徐三慢進屋,朝他疾步聚攏。紛亂的腳步讓徐三慢意識到,空氣在他睡著的時候偷偷發(fā)生了傾斜,包裹著世界朝他預(yù)計不到的方向滑去。

“出什么事了?”

“賈林失蹤了!他可能死了!”

留書自盡蟬脫殼

“失蹤了?”徐三慢詫異不已,“你們不是一直守著嗎?”

莫天大罵:“那老禿驢就是個黑瞎子!”

“昨天,我們的人喬裝進去探查時,賈林就在辦公室。畢隊長帶人從傍晚一直蹲點到夜里,他也沒從醫(yī)院出來。后來,畢隊長就帶著他們喝酒去了。今早再去探查,賈林已經(jīng)失蹤了,可能是夜里走的……”組員沒說完,徐三慢就已奪門而出。

看到徐三慢和莫天奔進來,原本站在窗前愜意地抽雪茄的老畢忙叉起腰,邊急促踱步,邊訓斥另外兩名蹲在地上到處翻找的年輕警員,“趕緊搜!一幫廢物!”

徐三慢來到賈林的辦公桌前,因為桌上放著一個陶瓷罐子。

“這就是柜子上那只瓷罐子!”莫天大叫著端起它,徐三慢發(fā)現(xiàn)下面壓著一封信。

莫天拿掉瓷罐的蓋子,一股濃郁的福爾馬林的味道涌出來,蘊含著死亡的冰冷感。他的臉湊近,再湊近。忽然,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仿佛罐子里真的盤著一條蛇,正吐著芯子往外竄。罐子第二次脫離了莫天的手掌,碎在地上,炸出一地藥水。與此同時,五個球狀物蹦蹦跳跳地滾向四處。

那是五只眼睛!

原本屬于埃爾、錢鼎天和金貴祥的眼睛,正赤裸著緊緊盯著屋子里的五個人。

徐三慢拿起那封信,這是賈林寫給他的。

華探長:

因您智勇雙全、破案神速,賈某曾有幸在報紙上一睹兄臺風采。故昨日您喬裝到訪賈某辦公室之時,賈某就已知曉您實為探案而來。前幾日在郊外意外相逢,想必也是您。如您所料,埃爾、錢鼎天、金貴祥三人確系賈某所殺。賈某亦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然從未想過故意隱瞞,只是事情尚未了結(jié),不便伏法?,F(xiàn)在,賈某便將此案之來龍去脈告知兄臺。

賈某自幼父母雙亡,家道中落,與家姐相依為命。為讓賈某進學堂接受教育,家姐成為維納斯歌舞廳一名舞小姐,化名胭脂。賈某以為,學業(yè)完成那天,便是家姐脫離苦海之日,不承想,就在賈某十歲那年,家姐被歹人算計,最終枉死槍下。

那個雨夜,錢鼎天與金貴祥在維納斯歌舞廳享樂過后,分別攜舞小姐蝴蝶與家姐一起入住賓館。由于酒醉,錢鼎天失手將蝴蝶掐死。其與金貴祥籌劃陰謀,又買通法官埃爾,將家姐誣陷為殺人兇手。自此以后,三人斷絕來往,以遮掩暴行。此等禽獸之舉,天理難容。自那時起,賈某便發(fā)下毒誓,此生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手刃禽獸,報仇雪恨,賈某以為,這并非暴行,而是公正之審判。

家姐含冤身亡后,賈某獨自在村口柴草房生活。某日在河邊洗衣時,賈某意外失足落水,恰遇愛博診所老板賈成江進村采購藥材,將賈某救起。賈成江宅心仁厚,又膝下無子,故收賈某為子。從此賈某更換姓氏,繼續(xù)學業(yè),在父親百年后又繼承其全部財產(chǎn)。

報仇計劃于擴張診所后正式籌劃。華探長才智過人,具體細節(jié)想必早已猜到。利用就診單,搜集名為錢鼎天與金貴祥之人情況,逐一排查,定準目標后,兩惡人每次前來就診,賈某都去寒暄幾句。同時與法官埃爾尋機相識。待賈某搞清三人生活規(guī)律,便開始行動。既然罪孽開始于雨夜,懲罰也該在雨夜進行。賈某在三人常享樂之夜場門外等侯,待其進車后,將其麻翻,開往郊區(qū)廢棄廠房,報仇雪恨。既然家姐稱其有眼無珠,賈某便取下其眼珠,讓其做鬼都身陷黑暗煉獄?,F(xiàn)在五顆眼珠奉上。金貴祥眼睛還剩一顆未取,是唯一遺憾。

尚未了結(jié)之事便是賈某本人。賈某常心生疑惑,感覺自己早已死于十年之前,是老天為了賈某遺愿,懲處惡人,開恩賞賜諸多時間,賈某遂像鬼魂一般茍活于世。如今大仇已報,也該是歸去與父母、家姐、養(yǎng)父團聚之時。當華探長您看到這封信時,賈某已經(jīng)與家人在陰間共享天倫。賈某也會在那邊祝愿華探長順心平安。

再會!

賈林竟然選擇了死!

徐三慢的思維在飛轉(zhuǎn)。賈林會選擇什么樣的死法?只有看見尸體才能說明他是真的死了,但是他的尸體在哪里?

莫天和老畢在徐三慢身旁爭論著。他們翻出了一個筆記本,筆記本里密密麻麻地記滿了叫“錢鼎天”和“金貴祥”這兩個名字的患者的年齡、工作和地址,遍布整個上海灘。此外,還有兩張紙條夾在里面,正是被賈林殺害的錢鼎天和金貴祥的就診單。老畢把賈林的殺人得手歸為幸運和報應(yīng),莫天則稱這應(yīng)該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搬出了福爾摩斯說過的話,“世界上不存在偶然的事”。接著他又把“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一點歸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掏出煙斗叼上,再一次朗誦福爾摩斯的名言。

“有人說天才就是沒有盡頭地鍛煉吃苦耐勞的生存能力?;蛟S,這種說法并不準確,但正適用于偵破工作?!?/p>

“天才,你去把賈林的尸體找出來?!?/p>

老畢和莫天兩手叉腰,四目相對,一人含雪茄,一人叼煙斗,喋喋不休,互不相讓,營造出一股案件查清后的輕松氛圍。但是,這股空氣并沒將徐三慢收攏其中,他的心仍然在發(fā)緊,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正在他的心臟上擰螺絲。

徐三慢又看了一遍信,依然無從判斷這是一封真正的遺書還是畏罪潛逃的陰謀。暗河從十年前的雨夜流到現(xiàn)在,在勾畫出所有脈絡(luò)之后卻又出現(xiàn)了分岔。究竟哪條才是真正的流向,哪里才是河流的終點,他不能確定。他的心頭忽然亮了一下,就像深夜里照來船燈。他對莫天和老畢說:“去周邊有水的地方。池塘、河流,一處都不能放過?!?/p>

在偵查的第三處地方,他們找到了賈林的尸體。

那是一處近郊的水塘,四野無人,蘆葦叢生。跑在最前面的莫天站在水邊,不停地跳著腳,手不停地往里戳著,說:“看,狗尾巴草!”

徐三慢沿莫天晃動的手臂望過去,看到了賈林的綠色西裝——賈林的一部分身體露出水面,幾只野鳥在上面蹦來蹦去,仿佛是一座縮小了很多倍的無人知曉的島嶼。

“這小白臉肯定不會知道自己能變得這么惡心!”莫天別過臉,不再看賈林被打撈上來的尸體。賈林已經(jīng)全身鼓脹,襯衣和西裝上的扣子都崩了。他的臉則被魚和野鳥吃得面目全非,兩只眼睛全被啄了出來,血呼啦的不成樣子。

老畢抽著煙,往賈林的尸體上吐了口痰,說:“呸,還‘噬眼狂魔呢,自己的眼睛都沒了!”說完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怪異的尖笑。

莫天問徐三慢:“探長,你是怎么知道他會投水自殺的?”

“上面寫了?!毙烊瘟嘶钨Z林的遺書。

莫天把遺書扯過去,正面看完反面看,反面看完涂上口水看。之后,他又掏出火柴來烘烤一番,最后煩躁地丟回給徐三慢,說:“寫個鳥!”

老畢過來要看,被莫天推了出去,說:“我福爾摩斯,莫都看不見的東西,你個黑瞎子能看見?”

“你還說我,你看不見是因為戴著一副拳頭形的墨鏡!”老畢戧他一句。

徐三慢撇嘴一笑,說:“信上都寫了,胭脂死后不久,賈林也差點兒溺水身亡,是賈成江救了他,給了他第二次生命。賈林還說,總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那次事故中身亡,是老天爺賜予他報仇的時間。報完仇,他的使命就結(jié)束了,就該回去了。所以我猜測,如果他想自殺,很可能會選擇溺水的方式?!?/p>

莫天得意地晃起了頭,說:“嗨,你又是猜的啊!我就知道,你只會猜。改天,等我福爾摩斯·莫閑下來,親授于你基本演繹法。”

“好啊。”徐三慢笑著應(yīng)和,但是他的眼睛并沒有笑。他望向四野,不是在眺望風景,而是在搜尋著什么。貼水面吹來的風夾帶著一股涼意和腥味,又讓他想起了裹在漆黑雨衣里的賈林。他兇猛而決絕,像一只沒有退路只有獵物的獸。

徐三慢徐徐地吸了一口氣。這可能不是河流的終點,案子還沒有了結(jié)。

瞞天過海亦枉然

公董局門口被各報記者堵得水泄不通。他們把采訪本握成擴音器的形狀,不停地吶喊,一再聲明民眾對案件進展的知情權(quán)。照相機不時騰起煙霧,捕捉著從鏡頭里閃過的警察的背影。他們已經(jīng)打好了腹稿,內(nèi)容依然是對警方破案效率低下的嚴厲批判。

莫天也等不及了,不時往格雷的辦公室瞅一眼。他站在特別行動組的中間,大叉著腿,講述著自己的火眼金睛。

“那小子啊,戴個小金絲鏡,柔弱得跟個娘們兒似的。但是第一眼我就確定,他就是‘噬眼狂魔!”

老畢坐在椅子上晃腿,滿臉不屑地說:“要不是我及時帶人去怡紅樓找線索,不僅案子破不了,你還得被人打死!”

每個人都在歡快中等待格雷作出公布案件結(jié)果的決定,但格雷辦公室的門遲遲沒有打開。格雷和這扇木門中間隔著徐三慢,他攔截了兩者的相會。

格雷大惑不解,向徐三慢不停搖動著賈林的遺書和驗尸官對其尸體的鑒定結(jié)果。

“賈林都招了,案子已經(jīng)破了。兇手畏罪自殺。記者都在下面罵娘了!”

“處長,事情恐怕沒有您想的那么簡單?!毙烊廊辉趫猿帧?/p>

格雷把手里的兩張紙重重地拍在辦公桌上,朝徐三慢大吼:“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那您就給我這一天,我會在明天天亮之前破案?!毙烊难凵裼诛@出一種固執(zhí)。格雷不止一次見過這樣的眼神,每次都是自己宣告妥協(xié),因為他對對方充滿信任,而對方也未曾讓他失望。

格雷問徐三慢,調(diào)查案件的過程中,有沒有關(guān)于華良的線索。

徐三慢搖了搖頭,說:“沒有?!?/p>

這讓格雷又陷入了憂慮。

“不過,如果處長答應(yīng)了我,我可以在本案了結(jié)之后,繼續(xù)假扮您的部下,直到他回來。

格雷沒有再開口,緊緊地盯住徐三慢,表情復(fù)雜。然后他坐回到椅子上,嘆了口氣,搖搖手,讓徐三慢出去。

徐三慢從格雷辦公室出來時,并沒有理會急不可耐擁過來的莫天、老畢以及其他特別行動組的成員,而是把視線停在了角落。

角落里站著一個先前并不在的小伙計。

小伙計手里提著食盒,穿一件松垮的灰色布扣衫,戴一頂打了補丁的灰布帽,顯得特別突兀。這種突兀等同于舊布衫、破布帽和他那雙靈動的眼睛之間形成的對比??吹叫烊?,這雙眼睛里的光便更加奪目,水一樣流瀉而出。

“華探長,您要的外賣?!毙』镉嫷吐曊f。

徐三慢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小伙計打開食盒,從里面拿出一張蔥油餅遞給他。走之前,他用探尋的眼神盯著徐三慢。徐三慢吃著已經(jīng)發(fā)涼的蔥油餅,并不看他,用手指出了一個方向。

“別吃了,記者都等著吶!”莫天過來,把徐三慢一把扯起,“腹稿我都打好了,讓那群迂腐的文人聽聽我福爾摩斯·莫是如何用智慧和勇敢破案的。趕緊把這臭餅扔了,回頭我請你去和平飯店。”

徐三慢笑了笑,沒說話。他往門外走去,莫天緊跟其后。但下樓后,徐三慢并沒往大門的方向走。

莫天急了,跑上去摁住他的肩膀,烏青的眼睛里不乏祈求的光,說:“華生,案子已經(jīng)破了,你還折騰什么?”

徐三慢又朝他笑了笑,說:“案子還沒破。要不要跟我去停尸房轉(zhuǎn)轉(zhuǎn)?”

莫天連連擺手,面容痛苦地說:“那地兒我他媽再也不去了?!?/p>

徐三慢走進停尸房,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是先前送外賣的那個瘦削小伙計。

徐三慢吃完最后一口蔥油餅,拍了拍手,露齒一笑,說:“身手不錯嘛,值班人員都沒發(fā)現(xiàn)你。”

小伙計指指門外。徐三慢讓他放心,他已經(jīng)把他們都撤走了。

小伙計長舒一口氣,粲然一笑。隨著他摘帽子的手垂下來,一縷彎曲的黑瀑布傾瀉而下。

“莫天那個呆子還真是沒有察覺。”她說。

看著高婕,一股類似于春天的親切感在徐三慢心頭升起,但關(guān)于這個,他什么也沒有說。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具尸體,那是賈林的尸體,說:“開始吧。”

高婕蹲下身,利落地打開食盒,摘出第一層木板。下面裝著的是那一套讓莫天心有余悸的寒光凜凜的解剖工具。

高婕把縫合好的皮膚重新割開,解剖的過程中,她專注的神情和利落的動作讓徐三慢一再去想像她小時候的樣子。

解剖結(jié)論和巡捕房驗尸官的結(jié)論完全一致,賈林確實是溺水而亡。但是高婕看上去又充滿了疑惑,她抿著嘴,手插進褲兜,緩慢地踱步。

“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徐三慢問。

“賈林是跳進水塘溺水而死。按理說,他的肺里除了水,還會吸進一些水塘的雜物,諸如水草浮萍泥沙之類。但是,他的肺里只有清水。就是說……”

“就是說賈林是先被人在別處溺死,又被扔進了水塘?!?/p>

“很可能是這樣,就是這樣!”高婕說,“可是什么人殺了賈林呢?難道說還有幕后的黑手?”

“法醫(yī)的職責是從尸體上尋找突破口,至于有沒有幕后黑手,以及抓住這個幕后黑手,那就是我們偵探的職責了。”徐三慢朝高婕笑了笑,走出門去。

“你去哪兒?”

“去破案。”

徐三慢獨自去維納斯歌舞廳找牡丹。他不太喜歡那個妝容濃艷的女人,可是想要知道賈林更多的事,別無他法。途中,他看著從他面前像河流一樣交錯著伸向前方的電車軌道,他不由產(chǎn)生了很多假想:牡丹可能是那個幕后黑手;賈林并不是胭脂的弟弟,胭脂也從來沒有過弟弟;想為胭脂報仇的其實是牡丹,賈林只是聽她派遣的一只手;自己的到訪讓牡丹警覺起來,于是她殺死賈林,他的身世和自殺的假象都是她偽造的……但是,他很快又否決了這些想法,因為作為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救死扶傷的院長,他沒有任何理由受一個半老徐娘的指揮,接連殺死三個人。

牡丹依然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在火光明滅中尋思賈林的瑣事。她并沒有見過賈林,賈林的事情都是胭脂講給她的,本來就都是隨意一說,十年過去,幾乎消磨殆盡。

“胭脂說過他弟小時候扎著個小辮子”、“他非常聰明,兩歲就會唱兒歌”、“他們姐弟倆關(guān)系特別好,盡管他年紀小,總是時時保護姐姐”、“有次胭脂被惡狗追,他沖過去打,被狗從腿上咬下一塊肉來,一聲都不吭……”

“咬的哪只腿?”

“什么?噢,那我可不知道。”處在回憶中的牡丹冷不丁被徐三慢一問,滿臉茫然?;貞浀逆i鏈也就此斷掉,再也想不出任何事。她用手撐著額頭,陷進了久遠的悲傷里。

徐三慢起身告辭。

當他回到停尸房的時候,先四處望了望。但是高婕并沒有像一個鐘頭前那樣,從某處角落里蹦出來。他在失落中掀開了賈林身上的白布,視線在兩條腫脹的腿上逐一捋過。

沒有疤痕!

被狗咬下一塊肉,卻留不下一點兒疤痕,誰也沒有如此強大的修復(fù)機能。徐三慢眼睛里的光清晰了起來。

他蓋上尸體,奔向檔案室。出來的時候,他手里多了一份檔案。這份檔案是前日他找出來并特意壓到鎮(zhèn)紙下面的。他把莫天和老畢叫了過來,說:“叫上全部組員,出發(fā)去宏福珠寶店,兇手就在那里。”

宏福珠寶店就是那份檔案上記錄的其中一個地址。

暮色四合,珠寶店里已經(jīng)拉起電燈。站在燈下擦柜臺的伙計叫阿達,莫天曾在這里給母親買過一串珍珠項鏈,所以認識他。

按照徐三慢的吩咐,莫天讓阿達把老板叫出來,阿達便走進了里間。這時,莫天把槍窩進袖口,徐三慢把刀別在身后。

莫天輕聲問徐三慢:“你剛才拿的是誰的檔案?”

“段小七?!?/p>

“段小七是誰?”

“你也見過的。”

透過柜臺里面的那扇小門,徐三慢看到一個高挑瘦削的身影往店里走,同時像所有買賣人那樣發(fā)出故作和善的笑聲。通過輪廓,可以知道他穿的是長衫。再往前走,當破碎昏暗的燈光觸到他的時候,徐三慢看見了他的長胡須。他穿過小門,毫無遮擋地走到了電燈下,走到了徐三慢和莫天的面前。這時,他堆滿笑容的五官就炸開了。他躍過柜臺,奔向門外。

阿達嚇得臉色蠟黃。

徐三慢和莫天沒有追,兩人相視而笑。他們轉(zhuǎn)過身去,邊看著那個奮力奔逃的身影,邊向外走。

突然,出現(xiàn)的一隊人如同繩索,把那個慌張的身影絆倒在地,然后不斷往上面聚攏。當徐三慢和莫天走過去的時候,老畢正用一只腳踩著他的頭,叉著腰,不停地抖腿。徐三慢蹲下身,看著那張青筋暴起,眼球血紅的臉,笑了笑,伸手撕下了那縷尚粘連著一點皮膚的假胡須。

“真遺憾,賈院長,您還沒能和家人團聚。”

賈林看著徐三慢,斜起嘴角,苦澀一笑,說:“華探長,還是沒能騙過你?!?/p>

尾聲

按照徐三慢的吩咐,賈林已經(jīng)被老畢他們先行用汽車拉走了。夜已經(jīng)開始,徐三慢和莫天在汽車車輪帶起來的還沒散去的浮塵中前行。徐三慢享受著沒有目的地的每一步。

莫天搞不懂賈林為何死而復(fù)生,搖身一變成為宏福珠寶的掌柜。如果賈林的死是障眼法,那么他發(fā)現(xiàn)的那具尸體又是誰。他心里毫無頭緒,就像腳下的這條道路,在各種鋪面、舞廳照射出來的復(fù)雜燈光里,裹滿紛亂的如同迷霧的塵土。

“那具尸體就是段小七。”徐三慢跟莫天說。十年前的那件案子中,段小七被錢鼎天收買,作了證人。賈林是絕對不會在段小七還活著的情況下選擇自殺的。

“好一招金蟬脫殼??!”莫天感嘆道,“順便把仇也給報了。但是,他還是被我福爾摩斯·莫給擒住了。”

看完賈林的遺書的時候,徐三慢已經(jīng)心生疑惑,賈林為何單單不提那個賓館的服務(wù)生。在此之前,段小七的檔案他已經(jīng)看過。段小七十五歲時隨父母從嘉興到上海討生活,父母先后餓死在半路。到了上海后,他先在賓館當了七年服務(wù)生,然后突然辭職,成了宏福珠寶店的店員。后來高婕對那具從水塘里打撈出來的尸體進行了解剖,謀殺的結(jié)論讓他想起這條線索。而當他并沒從尸體腿上找到疤痕的時候,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徐三慢又看了一遍段小七的檔案,他工作的宏福珠寶店的老板叫林西貝。西貝為賈,林賈為賈林的倒用。至此,所有疑云一散而盡。

“這樁血案之所以發(fā)生,就是因為缺乏一個以伸張正義為己任的好警探吶!”莫天長嘆了一口氣,“幸好,我福爾摩斯·莫來了,上海灘絕不會再有冤案?!?/p>

格雷給總領(lǐng)事那邊匯報完偵破結(jié)果以后,關(guān)在中央巡捕房拘留所的賈林便被帶到馬斯南路監(jiān)獄,實施了槍決。

徐三慢站在樓下等賈林,賈林被幾名巡捕押下來,平靜的表情里透出一種空曠的凄涼。在短暫的停留中,賈林對徐三慢說:“如果家姐的案子由你來辦,絕對不會是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可能我是罪該萬死,但我只是在給惡人應(yīng)有的審判。冤案數(shù)不勝數(shù),位子上的人卻只想著勾結(jié)各方,大發(fā)橫財。華探長,你要保住警探的本色,上海這個齷齪之地最缺的就是正義?!?/p>

賈林被帶走不久,就下起雨來。起初是淅淅瀝瀝地下,后來雷聲陣陣,大雨滂沱,毫無停下的跡象,就像人在無法挽回的事情前徒勞地大哭。

窗外如注的大雨一直在徐三慢心里回響。和雨聲一起的還有賈林的話。哪怕他周圍全是歡聲笑語,所有人都爭著與他碰杯,雨聲和話語也不能被覆蓋。

這是格雷專門給徐三慢開的慶功會。席間,格雷對徐三慢說的那些贊揚和鼓勵的話兼具承諾提醒的作用。盡管先前繼續(xù)充當華良的承諾是徐三慢自己主動提的,然而仍屬于交易的屬性。現(xiàn)在,徐三慢有了主動的意愿。

父親的遺囑言猶在耳,但是父親空蕩蕩的檔案更加醒目,和賈林的話一樣,在徐三慢腦海里反復(fù)出現(xiàn)。父親的事他一定要調(diào)查清楚,而恐怕只有探長的位置才能讓他得償所愿。大雨仿佛把時間覆蓋住了,在這短暫的永恒里,所有人都喝得東倒西歪,老畢和莫天甚至抱到了一起。

徐三慢跟格雷碰了一杯酒,說:“你放心,我會的?!?/p>

格雷鄭重地點了下頭,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鑰匙和一張紙,紙上寫著“海格路 0226號”,那把鑰匙曾放在這個地址的門框上。這是華良的寓所,也是徐三慢的新家。

那么,接下來我也該知道我是誰了!包括那個叫華良的探長,他為什么會突然神秘失蹤?我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我們倆長得如此相像?徐三慢一邊把玩著鑰匙,一邊靜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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