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文 蘑菇精/圖
這是一種才華分外亮燦的書,讓你看見的是文學的高空,而不是一些只有稍縱即逝的快活和感動的文字,不是只需要一點兒小靈巧就能寫出來的滑稽和味道。
爺爺快死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他的床邊哀痛地等候最后的時刻。這是這本書要寫的故事。
最后爺爺真的死了。這是這本書的結(jié)尾。
這本書寫的就是生命的告別和離開。
可是我們真是想不到在這個寫死的故事里,寫的卻是奄奄一息的爺爺叫七歲的馬提和他一起到外面去散散步。
爺爺難道不是快要死了嗎?可是爺爺說,這都是那些大人在開玩笑。
結(jié)果那個快要死的爺爺仍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讓大家抽泣和哀痛,而不覺得自己是要死的爺爺卻滿懷歡喜地和馬提一起溜到河邊和原野上去散步、玩耍了。
他們看見遠處有一匹白馬,還捉了魚;他們登上鐘樓,看見紅色的屋頂在他們腳下,河水閃著光亮,像一條金屬帶子;他們還去了市場,爺爺用領(lǐng)帶換了一個玉米、一個蘋果;他們看見了漂亮的向日葵,還從向日葵林的這一頭走到了那一頭;他們終于走到了白馬的身前,這匹白馬的另一面竟然是黑的;他們把那個大大的蘋果給白黑的馬兒吃,他們騎上了白黑的馬兒奔哪奔哪……
馬提看見了什么呢?
他看見爺爺在漸漸地變小。
他看到身旁的樹干上有個透明的東西,像蝗蟲,卻動也不動。爺爺告訴他,那是蟲子蛻化時脫下來的,那是一個空殼,那是昆蟲留下的紀念,是紀念一個有過的生命的。
漸漸變小的爺爺已經(jīng)小到走不動了,需要馬提抱著。等到他們一起欣賞快下山的太陽時,爺爺已經(jīng)小到只有坐在馬提的頭上才能看清楚。這時的爺爺只有一只手掌大。爺爺坐在馬提的頭上,他說覺得像是坐在一片草坪上那樣舒服。
爺爺后來像一粒薄荷糖那么大了。
再后來小到馬提握在手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是偶爾感到手心癢了一下。“爺爺?”他叫。
“我在這里,”爺爺說,“聞起來有著辣椒味!”
可是馬提聞不出辣椒味。
爺爺讓馬提再仔細聞一下,長長地吸一口氣,就像爺爺平時吸煙一樣。
馬提就重重地吸,結(jié)果就好像有什么東西被吸進了心里。
馬提和爺爺回到了家。
按照小說的寫法,結(jié)尾也應該回到爺爺?shù)拇睬啊?/p>
看著床上已經(jīng)離去的爺爺,馬提已經(jīng)知道,其實一個活著的爺爺現(xiàn)在是在他的心里了。一個有過的生命雖然不像昆蟲把一個空殼留在樹上做紀念,可是爺爺和他說話他聽得見,爺爺還講故事逗他玩。
馬提知道這一點,他笑起來。
爺爺是在最后的散步和玩耍中漸漸變小和消失的,馬提也在這最后的玩耍和珍惜中明顯長大。
我流出了很多的眼淚??墒沁@個故事里爺爺?shù)奶炜湛偸乔缋剩R提的天空總是明亮。
我閱讀的心情也就分外亮燦。
可我還是非常懊惱地想起,十多年前,我深愛的外祖母去世。那個冬天的每一天,我都哀痛又沮喪地坐在她的床邊,陪伴她最后的時間,撫摸她亮晶晶的白發(fā),聽她越發(fā)微弱的呼吸。我沒有一個詩意的思維去想象,其實這個令我無比珍愛的老人只是在漸漸地變小,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離開,她興許正到她熟悉的河邊和原野上去散步和玩耍了,那兒也有馬兒和紅屋頂,有玉米和蘋果。我們不知道一個死去的人究竟是到哪里去了,但我們是可以覺得他們是登上鐘樓看風景,去看美麗的太陽下山,他們在向日葵林子里走哇走哇,接著就重新怒放了!
我們總是在文學的高空里才豁然開朗。
我們的平庸里也就漸漸增添才華。
這樣的閱讀是讓正在深情呼吸著的人怒放的。爺爺聽得見這怒放,外祖母也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