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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意識到疾病不僅是一種醫(yī)學事實,同時也是一種人文現(xiàn)象。圍繞疾病的講述所形成的疾病敘事建構了疾病在生理和醫(yī)學層面之外的文化和話語層面。簡言之,疾病不僅是一種生理現(xiàn)實,也是一種敘事現(xiàn)實。疾病如何進入語言體系,如何被敘述和分享,人們?yōu)榧膊〗⒁环N什么樣的語言,是一個涉及醫(yī)學、社會學、倫理學等多個領域的重要問題。很多時候,人們不僅要面對疾病在生理學層面的重壓,更要面對疾病在敘事層面的戕害。因此,建構一種更有人文性、更具生命共同體品格的疾病敘事就顯得十分重要。
在我看來,疾病敘事的第一層面是關于疾病的文學敘事,諸如《鼠疫》《失明癥漫記》等關于疾病的經典作品,提供了人類面對疾病時所提煉的現(xiàn)實和象征層面的經驗。疾病的文學敘事并非一種關于疾病的普遍敘事,而是關于疾病的個別敘事,它凝聚了人類最具文學和思想稟賦的大腦關于疾病與生命與社會的有益思考,往往給人以啟迪,是建構普遍性疾病敘事的寶礦。疾病敘事的第二層面是指從歷史和思想角度講述疾病史并對疾病的文化機制做出的思想性論述。諸如《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詩》《逼近的瘟疫》《下一場人類大瘟疫》《瘟疫與人》《黑死病:大災難、大死亡與大蕭條(1348-1349)》《醫(yī)療與帝國》《疫苗的史詩:從天花之猖到疫苗之殤》《宋代瘟疫的流行與防治》等關于疾病的歷史研究屬于此類,??碌摹动偘d與文明》、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同樣屬于此類。不過,后者更像是關于疾病敘事的敘事,換言之,它們反思的是疾病敘事形成的文化和歷史機制。由此就涉及疾病敘事的第三個層面:最廣大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講述疾病、想象疾病時所依附或賴以支撐的語言文化秩序。在每一場嚴重影響人類生活的疫情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病毒戕害著數以萬計的受感染者;同時,病毒進入語言敘事之后所產生的恐懼,同樣壓迫著數以億計的人。本文僅以加繆的《鼠疫》為例,闡述疾病的文學敘事中最典型的瘟疫敘事及其所蘊含的精神哲學。偉大文學的疾病敘事,依然為我們今天建構普遍性的疾病敘事提供不竭的啟示。
2
加繆的《鼠疫》是作為哲理小說而存在(可與其相比的是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它不是用文學勘探瘟疫,而是以瘟疫為顯影劑,揭示個體心靈及整個人類社會在極端條件下暴露出來的病灶。更重要的是,作為哲理小說,它們關切的不僅是現(xiàn)實和社會學層面,而是個體和整個人類如何面對和克服瘟疫的精神倫理問題。正因此,《鼠疫》和《失明癥漫記》都因其哲理性和象征性而獲得了意義的普遍性。
對于文學來說,以瘟疫為對象和以瘟疫為背景是不同的。大名鼎鼎如薄伽丘的《十日談》和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就是以瘟疫為背景的代表,其價值在于其他方面而非它們?yōu)槿祟愓J識瘟疫、書寫瘟疫提供了什么獨特的經驗。以瘟疫為對象的作品也有不同的立足點,對于小說而言,以文學為媒介而進行一番瘟疫的醫(yī)學、衛(wèi)生及心理等方面的科普并非沒有意義,但這種意義卻并非文學上的。所以,文學的瘟疫敘事考驗著作家對于人性、社會在極端條件下有何裂變的想象力,更考驗著作家對瘟疫的思想和倫理勘探。同樣是以瘟疫為對象,畢淑敏的《花冠病毒》書寫了一場花冠病毒傳染病迅速傳播帶來的社會恐慌及導致的社會危機。不過,在2003年中國發(fā)生過SARS疫情之后,畢淑敏出版于2012年的《花冠病毒》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說是再現(xiàn)。同時,由于畢淑敏自覺采用了一種戲劇化的書寫范式,這部小說的瘟疫敘事被導向了一種抗疫英雄戰(zhàn)勝病毒的通俗沖突型敘事,其在再現(xiàn)現(xiàn)實和思想勘探方面并未提供新的創(chuàng)造。文學來源于現(xiàn)實,經歷過一次瘟疫疫情,就會真實見證無數跌宕起伏、啼笑皆非、黑色幽默、方死方生、荒誕魔幻、百感交集的生活細節(jié),再現(xiàn)性地寫出這層真實固然非??简灩P力,但依然不是成就偉大作品的充分條件。相比之下,我之所以重讀《鼠疫》和《失明癥漫記》,正是因為它們不僅提供了關于瘟疫的預言性敘事,還提供了一種面對瘟疫的精神哲學。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爾貝·加繆廣為人知,《鼠疫》也在其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鼠疫》以冷峻的筆調書寫了1940年代一場大規(guī)模鼠疫在法屬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奧蘭城的傳播所催生的社會危機,小說對鼠疫時期的恐慌世相可謂窮形盡相?!妒笠摺分饕ㄟ^里厄醫(yī)生、志愿者塔魯和帕納盧神父對鼠疫的思辨而提供了一種面對“鼠疫”的精神哲學。僅肯定《鼠疫》對于人性和社會危機精微而卓越的預言性再現(xiàn)是不夠的,《鼠疫》當然有現(xiàn)實針對性,如加繆自己所言,鼠疫在現(xiàn)實中指向的就是納粹主義。但作品中“鼠疫”顯然可以有更超越性的象征。事實上,當代的讀者,在對納粹歷史并不了然的情況下讀這部作品,依然有共鳴,正是因為《鼠疫》具有超時代的象征性。
有必要提到1955年羅蘭·巴特和加繆就《鼠疫》發(fā)生的論辯。那一年,加繆42歲,巴特40歲。同為法國文學翹楚,加繆在兩年后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蜚聲國際;巴特則到1960年代才建立起廣泛的聲譽,1977年才當選為法蘭西學院文學與符號學主席。巴特對《鼠疫》的批評包括三方面:一,認為《鼠疫》對抵抗運動存在的問題進行了不適當的移位,因為加繆用對并非人類的鼠疫病菌的抵抗替代了對人的抵抗。二,認為加繆還忽略了抵抗運動的一個重要方面,他沒有提到由德國人處決無辜人質的習慣而引發(fā)的道德問題。抵抗運動所進行的破壞活動可能是以15到20條人命為直接代價的,這對抵抗者的良心是極大的譴責。三,認為《鼠疫》拒絕承認正在發(fā)生的歷史團結性。進而,巴特認為“《鼠疫》為反歷史的倫理和政治孤立的態(tài)度奠定了基礎”。批評可謂嚴厲,加繆當然“無法同意”,“雖不希望破壞我們的友誼,但請允許我說,我感到有點失望”。加繆認為《鼠疫》明顯包含了歐洲抵抗運動反抗納粹主義的內容,但“對《鼠疫》的解讀應該是多層次的”。
加繆與巴特論爭的主要分歧在于:巴特認為《鼠疫》作為反納粹主題的作品,必須秉持嚴格的“歷史化”態(tài)度,不應由于文學化手段而導致對歷史的誤解。他的理由是,鼠疫跟納粹之間不可類比。這不難理解,鼠疫作為傳染病屬于醫(yī)學范疇,鼠疫之災雖有人為因素,但跟以政治制度作為支撐的納粹主義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這種觀點并非沒有道理,它預設的前提是,既然是反納粹書寫,《鼠疫》必須有高度的現(xiàn)實和歷史自覺,在文學修辭與歷史真實之間,必須服從于后者。秉持這種歷史化批評立場的人不在少數,事實上,日本著名學者小森陽一對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的批評就基于相似的“歷史化”要求。因此,你可以理解,巴特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鼠疫》中奧蘭城的人們在面對鼠疫過程中的恐懼、冷漠怎么可以用來類比歐洲人面對納粹時的“不抵抗”?!他們的抵抗可能引致德軍對更多無辜的濫殺,巴特顯然認為,加繆太缺少理解之同情了。巴特對《鼠疫》的批評還有文學倫理層面的,他對《鼠疫》“確立英雄主義的次要地位”的冷峻立場不太有共鳴,當然會覺得《鼠疫》太孤冷了,崇尚主體自我的精神作戰(zhàn),看不到“歷史團結性”的可能。
有必要為加繆辯護。加繆和巴特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二人對于文學書寫的重心何在有著完全不同的理解。巴特認為重心應該放在被書寫、被批判的對象上,因此文學修辭和想象服務于如何客觀地認識和批判“納粹主義”,任何逸出都可能導致對歷史的誤判(羅蘭·巴特作為一個日后從結構主義走向后結構主義的文論家,其符號學研究后來影響極大,他對“文之悅”的倡導也開一時風氣,但他對《鼠疫》的評論秉持的立場卻更接近于歷史現(xiàn)實主義);而加繆顯然將重心放在面對災難的人身上,不管納粹主義和鼠疫在屬性上有何等差異,它們在人群中激發(fā)的精神連鎖反應卻是高度相同的。因此,加繆試圖以鼠疫為媒介來創(chuàng)設一個極端語境,測試極端條件下人的反應,更重要的是由此反問災難條件下成為人的可能。也許是因為《鼠疫》的出版(初版于1947年)跟二戰(zhàn)離得太近了,人們剛剛從納粹魔爪下擺脫,尚且驚魂未定,對于反納粹題材的作品會提出非??量痰默F(xiàn)實性要求,即使是思想睿智幽微如羅蘭·巴特。應該說,基于歷史化立場的書寫和基于象征性立場的書寫都應成立,前者不應成為取消后者的理由。事實上,《鼠疫》有自己更重要的貢獻,那就是它作為一部哲理小說,構建了人面對瘟疫的一種精神哲學。正因其超越性,即使納粹主義已成歷史,人們還會在種種瘟疫或災難的情境來臨時重新找到《鼠疫》,并從加繆所建構的精神哲學中一次次獲得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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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鼠疫》所確立的精神哲學是什么?
翻譯家李玉民認為,“歸還英雄主義應有的次要地位”及“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是《鼠疫》的兩大關目,此語得之。《鼠疫》的主要人物——醫(yī)生里厄、志愿者塔魯和神父帕納盧的世界觀并不相同,但他們抵抗鼠疫的過程中卻重疊出一種以誠實為基礎的精神價值。因此,以下這段話在《鼠疫》中至關重要:
不錯,如果人真的非要為自己樹立起榜樣和楷模,即所謂的英雄,如果在這個故事中非得有個英雄不可,那么敘述者恰恰要推薦這個微不足道、不顯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么一點善良之心,還有一種看似可笑的理想。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確認二加二就是等于四,并且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緊隨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后,從來就沒有超越過。同樣,這也將賦予這部紀事體小說應有的特點,即敘述過程懷著真情實感,也就是說,不以一場演出的那種惡劣手法,既不惡意地大張撻伐也不極盡夸飾之能事。
人們很容易將加繆《鼠疫》里的哲學簡單地理解為冷漠和反英雄主義,甚至于羅蘭·巴特竟得出加繆否定“歷史團結性”的可能這樣的結論。在我看來,加繆《鼠疫》建立的精神哲學依然充滿啟示,我們有必要理解它的內在邏輯:一,以真為前提,英雄主義才有存在的意義,英雄主義才可能通向善。否則,英雄主義可能成為謊言社會捧殺精英、制造庸眾的利器。二,英雄主義回歸次要地位,讓真理回歸本來位置,不是否認英雄為社會獻身的價值,而是認為每個個體都不該卸下自身的責任,都應該去承擔起自身。潛臺詞是:鼠疫病毒在摧毀人,但每個個體有責任在認知上恢復自身成為人的條件。個體對自己生命責任的承擔正是存在主義哲學非常重要的方面,雖然加繆一再否認自身作為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身份,但他被歸于存在主義是有道理的。三,《鼠疫》的精神哲學里,還包含著一種“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式的態(tài)度。小說中,塔魯和里厄有一段對話:
塔魯:您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不過如此。
里厄:這不成其為停止斗爭的理由。
塔魯:我不免想象,這場鼠疫對您可能意味的是什么。
里厄:意味連續(xù)不斷的失敗。
塔魯:這一切,是誰教會您的,大夫?
里厄:是苦難。
這正是對向死而生、面向永恒的失敗而進行抗爭的存在主義哲學的絕佳詮釋。存在主義的力量來源不在于預設勝利的目標,而是將生命理解為永恒的失敗,但個體依然要面對此種失敗去抗爭。因此,不該將存在主義視為一種絕望頹廢的人生觀,這是一種洞察了生命悲劇但依然昂首前行的悲觀的樂觀主義哲學。這種哲學并非否認歷史團結性及生命共同體的可能,而是呼喚建基于真的社會倫理,以及個體對自身生命負責、面向苦難永恒抵抗的生命倫理。時至今日,它對我們的啟示猶存。
理解《鼠疫》,確要理解“歸還英雄主義應有的次要地位”的意義。所謂“歸還”和“次要”,意思是在抵抗鼠疫中,英雄主義并非需要打倒,但絕不應居核心地位,它應回歸其原本的次要地位。既然英雄主義次要,那什么是最重要的?“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最重要,換言之,以真誠的態(tài)度面對現(xiàn)實和世界最重要。正如小說中這句著名的話——“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義,這只是誠實問題”。
為何要歸還英雄主義應有的次要地位呢?因為英雄主義的實質是少數人可以拯救無數人,英雄主義一方面將少數人綁架在英雄的位置上,另一方面又赦免了大多數人抵抗的責任。在加繆看來,這甚至可能產生邪惡——“過分重視高尚行為,結果反而會變成對邪惡間接而有力的褒揚。因為那樣做會讓人猜想,高尚行為如此可貴,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類行為更正常的動力?!币虼?,單憑英雄主義是無法抵抗鼠疫這樣可怕的瘟疫的。不難發(fā)現(xiàn),加繆將求真的“誠實”作為一種最重要的社會倫理,它甚至就是抵抗的起點,善的前提。因此《鼠疫》不斷做出“如果沒有真知灼見,也就沒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愛”“人世間的罪惡幾乎總是由愚昧無知造成,如果缺乏理解,好心能造成和惡意同樣大的危害”這樣的判斷。這里包含著一種“善基于真”“因誠向善”的哲學立場,由此不難推出“真理歸位”、英雄主義退居一旁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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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巴特和阿爾貝·加繆雖有論辯,但他們的文學觀其實各有其價值。強調文學想象嚴格重視于歷史,其實也是基于一種求真的倫理,它把抵抗納粹這段歷史現(xiàn)實看得無比重要,因而警惕文學想象的逸出可能導致的對歷史的誤讀。但加繆所求之真與巴特卻有所不同,當他將求真?zhèn)惱韽臍v史對象而移諸個體心靈時,就產生了“誠實”的生命倫理,一種將“誠實”視為個體和社會最重要價值,可稱為“以誠抗惡”“因誠向善”的精神哲學。它不僅是反納粹主義的倫理,也可以成為人類抵抗瘟疫、反抗惡的倫理,正是這種哲學使《鼠疫》獲得了超越性和普遍性。
事實表明,我們依然沒有從《鼠疫》“因誠向善”的精神哲學中獲得必要教誨。所謂“因誠向善”,意謂誠是一切善的前提和起點,抽空“誠實”而建立起來的“善”很可能是無效甚至有害的。“誠實”這一似乎是為人處世的基本倫理,何以在加繆的精神哲學中具有這樣重要的地位?很多人把“誠實”看得太簡單了!事實上,“誠實”作為一種個體的日常倫理踐行起來是非常艱難的,特別是當“誠實”被擴展為整個社會的精神倫理。
或許可以將加繆的“誠實”跟薩特的“自欺”觀念結合起來看。薩特反對人的“自欺”狀態(tài),“自欺”是主體放棄成為自己而甘于成為平均數的蒙昧狀態(tài);與“自欺”相反,“自為”的主體勇于承擔自由選擇的責任,并在選擇和承擔中確認自我。相比之下,“自欺”地活著是更輕松的,因為自欺者的選擇就是不選擇,他不考究真假,只論多寡,跟著人群走,安全地活在最廣泛的多數中。自欺的庸眾是拜倫、克爾凱郭爾、魯迅、薩特、加繆等不斷批判的對象。加繆的“誠實”,其實正是反“自欺”。當謊言被體制授權時,選擇“誠實”,意味著巨大的風險;選擇“誠實”,意味著主體承擔自為者的倫理責任。但正因此,“誠實”倫理才顯示了它作為社會預警器的珍貴價值,我們也才可以理解索爾仁尼琴“有時候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更重”的含義。
加繆的“誠實”是面向個體發(fā)出的倫理召喚,但“誠實”如他,并非天真地以為“誠實”可以在社群中輕而易舉地達成。相反,對于人性在“鼠疫”橫行時代的怯懦、卑污甚至惡念,他是有充分“理解”的。他清楚地知道鼠疫會從人群身上帶走愛情和友誼,在他筆下,鼠疫一步步逼出一個惡質橫生的世界?;蛟S因此,羅蘭·巴特才以為他否認了“歷史團結性”的可能。然而,巴特誤解了加繆,承認“惡”在加繆不意味著放棄“善”,這只是“誠實”的一部分,是抵抗惡的起點。
選擇“誠實”,就是抵抗惡,既抵抗邪惡之惡,也抵抗平庸之惡。邪惡之惡,通常肉眼可見,它引人憎恨,使人恐懼。要求每個人勇敢抗暴、殞身不顧,這是對人之為人的恐懼不夠“誠實”;但真正的“誠實”,不僅承認和理解人的怯懦和恐懼,也意味著主體會守護“誠實”內部自為和承擔的倫理。因此,“誠實”未必體現(xiàn)為英雄主義,卻已然包含了對“邪惡”的抵抗,“誠實”才是抵抗邪惡的最基礎倫理。
既然“誠實”意味著自為和承擔,“誠實”便最大限度地祛除了平庸之惡。阿倫特提出平庸之惡這個概念,和加繆一樣,是基于對納粹的反思。平庸之惡何以產生,就因為主體卸下了選擇和思考的責任重擔,所謂有章可循無非是借體制之龐然大物來為自己免責。平庸之惡的可怕在于,每個人都覺得我不過是按章行事,我不過是遵循了“不得不做”的“正確的要求”,甚至于,我恪守了某種高度的專業(yè)性倫理。平庸之惡這個概念提醒人們,放棄了主體的判斷和堅持,這種庸碌不僅可能成為惡的幫兇,同時就是惡的一部分。某種意義上,甘于庸碌者首先就是不夠“誠實”者,拒絕了成為“誠實”者必須承擔的責任?!罢\實”意味著面對沸騰的現(xiàn)實,始終不肯讓體制的律令來替代良知和專業(yè)發(fā)出的判斷。有時候,“誠實”不難,但有時候,“誠實”卻可能付出全部生命的代價。因此,“誠實”并非一種最低限度的倫理,“誠實”是真,是仁,也是勇者的倫理。以誠抗惡,因誠向善,是理解加繆精神哲學的重要通道,可能也是加繆為現(xiàn)代社會所提供的最寶貴精神資源。
最后,我還想說說加繆的文體跟其精神哲學之間的關聯(lián)。人們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加繆小說文體上的堅硬干瘦,這不是一種多肉、多血、多情的文體,它不能讓一般讀者血脈噴張或涕淚橫流,這種近于風干的文體包含了絲絲入扣的豐富思想纖維,它抽干了戲劇性的血肉,卻準確地抵達了思想的筋骨。這種干瘦的文體,正是加繆“誠實”倫理的一部分。相比煽情,準確更“誠實”。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陳培浩,廣東潮州人,1980年出生。文學博士,青年評論家,副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八屆客座研究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簽約作家,廣東省簽約評論家,廣東青年文化英才。已出版《迷舟擺渡》《阮章競評傳》《歌謠與中國新詩》《穿越詞語的叢林》《互文與墨鏡》等著作,在《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等學術刊物發(fā)表論文數十篇。曾獲2016年《當代作家評論》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首屆廣東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