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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靜寂無聲。一只燕子斜飛下來,閃動的翅膀在空氣中發(fā)出“絲絲撲撲”的聲音。田壩里灌滿水,還未插秧,像一面面明晃晃的大鏡子。水田外邊,一壟壟黃澄澄的小麥,正在微風(fēng)中搖曳。
媽媽說:“那不是麥穗兒的香味嗎?”
我一聽,就高興了,說:“好哇,麥子香了,又有新麥子面饃吃啦。”
媽媽笑了,說:“你個饞嘴子貓,一天到晚就想著好吃的?!?/p>
一想到新麥子面饃,我嘴里就沁滿口水,真恨不得馬上就咬上一大口呀,心想到時候我得找滿子叔去,讓他第一個給我家磨新麥子面。
滿子叔住在村子?xùn)|頭的大皂角樹下。遠遠地,就見他在場子里推玉米,正一拐一拐地圍著磨盤轉(zhuǎn)。
滿子叔的腿有毛病,每走一步就要點一下頭,像一只弓著腰爬行的蟲子。那時候,村子里還沒有糧食加工廠,全村人種的莊稼,都要靠滿子叔的大石磨來加工。
翠花姑姑坐在石磨旁邊,正搖著一個破搖籃,里面什么也沒有。她一邊搖,一邊唱著歌:
“風(fēng)兒輕輕吹,鳥兒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貓偷偷笑。屋里靜悄悄,寶寶睡覺覺,寶寶睡覺覺……”
見我來了,滿子叔停下手中的活兒,用衣衫擦著臉上的汗,樂呵呵地對我說:“哦,寬子來了?!庇謱Υ浠ü霉谜f,“寬子來了,你給他唱點高興的歌吧?!?/p>
翠花姑姑站起來,對我盈盈地笑著。我看到她渾濁無光的眼睛里,好像有淚花閃動。
聽媽媽說,翠花姑姑生下來就什么也看不見,是個“實盲人”。不過她長得好看,喜歡唱山歌,說起話來會“咯咯”地笑。
翠花姑姑抹一下眼睛,說:“好,那我就給寬子唱個有味的?!?/p>
“小蛤蟆,上蓮蓬。掉下來,也不重,抬到家里卻不動。撥撥眼,睜不開。拉拉腿,不動彈,一家老少齊叫喚……”
我哈哈大笑起來,說:“小蛤蟆可真會裝。這下,全家老少都會把好東西給它吃了?!?/p>
翠花姑姑也笑了,說:“咳,這孩子,怎么和小蛤蟆想的一樣啊。”說著,她站起身來,朝小屋摸去。不一會兒,她從里邊拿出一只大鴨蛋來。大鴨蛋淡藍淡藍的,像一顆圓溜溜的寶石。
翠花姑姑說:“昨晚上才煮的,就這一個。你聞聞,還有清水味道呢?!?/p>
我三下五除二剝掉蛋殼,一口咬開潔白的蛋白,露出金燦燦的蛋黃來。一種獨特的味道爬上舌尖,我立刻變成一只大嘴巴狼。翠花姑姑說:“慢點慢點,可別噎著?!边€沒說完,我就把整個蛋黃吞下去了。
吃完鴨蛋,我感到渾身都有力氣了。我說:“滿子叔,讓我來幫你推幾圈吧?!睗M子叔就讓開身子,說:“好,你來試試?!蔽覕D過去,使出吃奶的勁兒,總算把磨子推得轉(zhuǎn)起來。
滿子叔目光直直地望著我,說:“這孩子,虎頭虎腦的,真像一只小老虎呀?!?/p>
推了兩圈,我的胳膊和肩膀就開始疼起來,雙腿也沒了力氣。任我怎么用力,大石磨就像一頭呆頭呆腦的犟驢子,一動也不動。
滿子叔說:“快快長吧,等長大了就能幫滿子叔了?!?/p>
2
回到家,我問媽媽:“怎么每次去,滿子叔都會說,我長得虎頭虎腦的,真像一只小老虎呀?”
媽媽猶豫了一下,說:“你滿子叔和翠花姑姑原來有一個兒子,就叫小虎子。長得可好了,可不到一歲,發(fā)高燒,沒了。”
我心里堵了一下,說:“那他們怎么不再生一個?”媽媽說:“后來,你滿子叔干活時,腰被大石頭壓了,腿也跛了,翠花姑姑就再也懷不上孩子了?!?/p>
我突然打了一個嗝,吃下去的鴨蛋差點就要翻上來。
媽媽的鼻子真尖。她說:“你怎么又吃滿子叔的東西?”我結(jié)巴了一下,說:“沒,沒有啊。”媽媽說:“還沒有,我都聞到鴨蛋的味道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說:“是翠花姑姑硬逼著我吃的?!边@時,我伯伯也回來了,他說:“你也真是狠心,他們兩個殘疾人,就養(yǎng)了一只鴨子,全靠它下蛋換鹽呢?!蔽艺f:“我還幫滿子叔推了兩圈兒磨?!眿寢層檬衷谖翌~頭上戳一下,說:“推兩圈磨,就吃人家一個大鴨蛋,你滿子叔虧大了?!辈f:“以后可不要再吃人家東西。長大了,要多幫幫他們?!蔽倚÷曊f:“記住了?!?/p>
收麥子的時節(jié)到了,一袋袋浸染著田野芬芳的新麥子,運到滿子叔的磨盤旁,堆成一座座小山。滿子叔日夜忙碌著,翠花姑姑也來幫忙,她一邊篩面一邊唱著歌。
新麥子面饃吃起來有點甜、有點潤、有點脆,好像天地間所有的味道都在這里面,全家人吃得“嘎吱嘎吱”響。我伯伯說:“你個饞嘴子貓,你說說,新麥子饃里,都有哪些味道?”我想了想,說:“有泥土味,有花香味,還有太陽光味。”伯伯說:“嗯,差不多,還有呢?”我又想了一下,說:“還有風(fēng)的味道、雨的味道?!辈f:“說得好,還有什么味?”我想了半天,再也想不起來了。伯伯說:“還有汗水的味道呢。正是因為有汗珠子,所以吃起來才特別香。”
我喜歡到滿子叔的磨坊玩。隔幾天不去,就覺得少了什么似的。每回去,翠花姑姑都會悄悄給我拿好吃的,可我最喜歡的是聽翠花姑姑唱歌。
翠花姑姑唱起歌來,有時像白云在天上慢慢地飄,有時像溪水在石頭上輕輕地流。只要她一唱歌,連樹上的鳥兒都不叫了,專心聽她唱歌。
翠花姑姑見我喜歡聽她唱歌,就一首一首唱給我聽。
我說:“翠花姑姑,你比我們老師唱得都好聽呢?!?/p>
翠花姑姑害羞得像個小女孩兒,她說:“可不要亂說,人家老師都是有文化的人。我這個瞎子,連學(xué)堂門兒都沒跨過?!?/p>
我說:“你唱歌,有時讓人想哭,有時讓人想笑,有時讓人像看見了什么一樣?!?/p>
微風(fēng)輕輕地吹,我仿佛聽到翠花姑姑的心在“咚咚”地跳。她那昏暗的眼睛里,仿佛突然有了一絲光亮……
王素冰,湖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湖北竹山縣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