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平
一
朗風到晚了,從北京站跑到鮑家街,兩條腿像丟了一樣,因為今天他要參加音樂學院附中的入學考試。
他跟著五六個孩子往走廊里跑,看見衛(wèi)生間就鉆進去。和梁老師學笛子時養(yǎng)成個習慣,吹奏前他會把長笛好好沖一下,然后用水洗洗臉。
涼涼的自來水在嗓子里咕嘟了一會兒,他讓水沖凈自己的鼻孔,然后把臉埋在水流里。這是梁老師教他的,這樣可以讓水流沖擊自己的上咽,可以練習循環(huán)換氣。這絕招是梁老師從大涼山的一位眼盲的彝族笛手那里學來的。
從樓上傳來笛子的演奏聲,朗風趕忙順著樓梯往上跑,三樓有個小演奏廳,門口站著幾個教工,朗風想跑進去時,被人攔住了。
他從褲兜里摸出準考證,那人端詳著揉皺的照片,再仔細打量朗風。朗風有點兒急了,他把半長的頭發(fā)撩起來,指著自己的臉對那人說:“我,看清楚了吧?”
“那你也不能進?!苯坦ふf,“開考過了五分鐘,不讓進了。”
朗風聽那人這么一說,急了。他扒開對方的手往里沖。教工拽他,他就咬了那人一口,那人松開了,朗風沖了進去。他的闖入打斷了正在進行的考試,幾個考官讓考生停下來,問朗風怎么回事。教工跑進來說明情況,朗風舉著準考證大聲喊著要考試。主考官惲老師對教工說:“讓他留下吧?!?/p>
朗風跑到后臺的化妝室等候。沒過多久,有個老師走進來喊了三個孩子的名字,其中就有朗風,還有一個長發(fā)女孩,他們被叫到另一間屋子,準備考試。
朗風知道他要在這里考視唱練耳,這個他一點兒也不怕。他攥著笛子,畢恭畢敬地站在鋼琴前。老師問:“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啦?!崩曙L笑了,他剛才聽見那個長發(fā)女孩考這段時幾乎沒有打磕巴就唱過去了,他知道那個女孩一定從小練過,所以能輕松地復述這些樂段,但對朗風來說這也不算太難。他記憶樂曲的能力比他背書要強多了,小時候他不太會講話時,就會用嘴吹出口哨,聽到蟲鳴鳥叫他就能模仿出來,他的口哨幾乎可以亂真。后來梁老師教他吹笛子,經(jīng)常把一些吐音、跳音、音節(jié)吹給他聽,他一下子又都記住了。
他吹的口哨很清脆、準確,本來視唱練耳考試是要求唱出來的,老師開始還制止朗風,后來聽他吹了兩小節(jié),也就不阻攔他了。
朗風像考古學家發(fā)掘文物一樣,把老師用鋼琴彈出的旋律,從和弦和變奏中精心地剝離出來,原封不動地帶著音樂表情吹出來,連老師不經(jīng)意地踩下踏板的聲音都吹出來了,老師的眉頭跳動了一下,暗暗驚訝。
過了第一關(guān),朗風覺得自己放松多了,他走回休息室時,考試的孩子已經(jīng)少了兩個,長發(fā)女孩還在。再聽到喊自己名字的時候,朗風開始興奮了。一頭白發(fā)的惲老師微笑著喊朗風進來,他是倒數(shù)第二名。
朗風站在小禮堂中間,周圍的座位有兩三排坐滿了老師。朗風操起笛子旁若無人地吹了幾小節(jié),這是他特別喜歡的一首曲子,是梁老師改編的。剛開始學笛子的時候,朗風跟他學過幾首好聽的曲子,比如這首《烏蘇里船歌》。這首曲子很甜美,讓人感受到大河初春冰破時漁民的喜悅。吹著吹著,朗風忽然停了下來,怯生生地問:“老師,還沒讓我吹呢吧?”
大家一下子都笑了,本來都憋著呢,剛才看這小孩沖進考場,大家都想笑,他太有個性了,棉襖上系了根布繩子,頭發(fā)跟鳥窩一樣??纱蠹叶疾荒苄?,這孩子一定是自己從大老遠來的,自尊心肯定特別強。
這孩子挺逗,一支銀笛居然吹出了竹笛的聲音,連顫音都帶著竹子的彈性,后面一段抒情的船歌融入了長笛的不少技法,雖然就幾小節(jié),可聽得出編曲的人的長笛技巧很嫻熟。
等朗風吹完一段,惲老師笑了笑說:“你還想吹哪段?吹吹聽聽?!?/p>
朗風看大家都那么親切,膽子也就大多了:“我吹一段《卡門》。”
大家都沒聽懂,朗風把“卡”讀成了“磕”,當初自己記不住這個名字,梁老師就用棉鞋磕了一下門檻,他一下子就記住了。
這首曲子是梁老師編排的,他特別喜歡開頭那段很有停頓感的舞曲,梁老師管它叫《哈巴涅拉》,每次梁老師吹這段時,朗風都想笑,梁老師說這段音樂就像兩只小老鼠去偷灶房里的白薯,躡手躡腳,但又要堅定地壯著膽子一步一步地邁著步點向前挪,梁老師教朗風吹這一段的時候,告訴他別忘了氣息頓吐和舌尖顫動,為旋律加入幾個來來去去點綴的音,像是猶豫躊躇的小老鼠邊走邊停。朗風可太了解老鼠了,這些家伙可愛又可氣,常出現(xiàn)在東北童謠里。
笛子現(xiàn)在開始打著旋兒,沿著旋律翻上翻下,這感覺讓在座的幾位老師都伸長了脖子,他們被朗風吸引住了。聽了一天的學員考試,大家的神經(jīng)都有些麻木了,忽然有種聲音同那些循規(guī)蹈矩下功夫練出來的不一樣,你說有趣不?!
朗風現(xiàn)在準備好了,他要演奏另一首《卡門》,也就是《卡門間奏曲》,這是他和梁老師特別喜歡的一段樂曲。笛子輕輕地響起來,像是從遠處的山谷里隨著春天的氣息,隨著不太暖的陽光飄過來似的。朗風吹這段時,精神就放松了,他想起梁老師給他重新起的名字:開朗的朗,大風的風。那時梁老師一直吹笛子給他聽,他感覺這段旋律一下子就飄進他的記憶里,住在那里了。梁老師等郵車的時候,每次都是用這首曲子結(jié)尾的。
笛聲流淌著,不用一點兒修飾,按梁老師的話說,就像落葉在水面上漂浮著一樣。在旋律重復的時候,朗風的眼睛有點兒紅,他想起梁老師吹到這里,總是和他一起重奏這段音樂,彼此的呼應像一問一答,也像相互的問候。顫音的時候,他記得連林子里的鳥兒都不叫了,梁老師會把最優(yōu)美的旋律部分讓他吹,自己吹出樂隊豐厚的協(xié)奏部分。這首曲子吹起來時,朗風會感到時間停下來了,像是在訴說著什么,可能是一對對鳥兒離開它們巢穴時的一點兒遺憾,也可能是白雪封山后,把去學校的路封鎖了,又快樂又失落的感覺,可更多的還是想起梁老師的眼神,他在寫他的《森林舞曲》時,總是凝望著遠處靜靜地坐著,然后記下幾個音符,用笛子吹出來。那些漸漸遠去的畫面在這平靜的笛聲中歷歷在目,讓朗風覺得親切而留戀。梁老師說,真正的長笛大師不是演奏高難度的曲目,而是把一首耳熟能詳?shù)男桑葑嗟媚茏寗e人感到它的不同。朗風輕輕地吹著,吹到最后一個長音,他保持著音調(diào)的圓潤,讓自己的沉思和音樂的圓潤在延長的音符中一點一點淡去。
朗風現(xiàn)在像個城市里的孩子了,他跑去廚房做幫廚,這里有成堆的土豆和其他蔬菜,朗風的工作就是把這些土豆削掉皮,把菜擇好洗凈。
今天朗風起了個大早,他昨晚也沒怎么睡著。他今天穿著滿師傅寬大的工作服,還有那雙塑料拖鞋。昨晚睡不著,他把自己的衣服、褲子和鞋子都洗了。滿師傅就把自己的衣服借給他。離二號樓也就三百多步,可朗風走了感覺好像從北京站到學校那么遠,可能只需要五秒鐘,朗風就可以決定自己是回家還是留下了。
二號樓前聚了很多人,他們都伸著脖子向上面端詳著,有的人看著看著一下子就哭了,有的人默默地低頭離去。
朗風緩步走入人群,找了個合適的空當,也伸直了脖子仔細地掃描。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他都反復印在腦子里。然后他低下頭,沉默地走了出來。
太陽很艷,他感覺自己昨天搓得太猛的脊背有點兒火辣辣的,他拖著滿師傅的那雙塑料拖鞋,拖拖拉拉地往回走,迎面而來的是更多新過來看榜的考生。
朗風低頭走著,肩膀被拍了一下。車麗子笑盈盈地站在他身邊:“你這是要去哪兒?”
“回家唄?!?/p>
“你不報到了嗎?”車麗子有點兒驚訝。
“沒有我的名字?!崩曙L很慚愧。他準備溜走時,被車麗子喊住了。他們一起又回到了二號樓前,車麗子指著榜單上第十三個名字說:“那是不是你?沈鐵犁?!?/p>
朗風腦子“嗡”的一下,像有人拿小棒子敲了一下,就是啊,沈鐵犁不是我是誰?沈朗風就是沈鐵犁啊。朗風的名字是梁老師起的,而沈鐵犁是戶口本上的本名,報名時用本名。
朗風靜默地站在那兒,雙手舉過頭頂,眼望天空,深深地拜了三拜,做這個動作時,他沒忘了向車麗子點點頭表示謝意,然后他快速地擠出了圈子,給新來的學生讓地方。
朗風跑回自己晾衣服的地方,他用自來水龍頭沖了沖自己,把潮乎乎、硬邦邦的棉襖穿起來,又系好那根布繩。
這時候,學校里響起了一陣陣樂器演奏聲,先是一段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片段,大號在吹《海頓》,接著有人用長笛吹起了《卡門》。
朗風跑進廚房的宿舍,掏出長笛接好,然后跑到學校禮堂前的院子里,他站穩(wěn)后,也吹了一段《卡門間奏曲》,對面的長笛聲停了,看來是發(fā)現(xiàn)了他,然后那支長笛又響了起來。朗風也就跟著一起吹奏起來,他吹得有聲有色,可不像在考場那樣,現(xiàn)在他的笛聲充滿了挑釁、野性和各種故意而為之的古怪音色。
大號也加入進來,小號和弦樂也摻和起來,一起奏著《卡門》,各奏各的,都在炫技,朗風的笛聲也在里面不停地變幻著,他知道他是他們中的一員了,這旋律就是一種認可和接納。
學校里開始狂歡,朗風的心也早就收不住了,像野馬一樣在跳動的旋律中奔馳……
(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