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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

2020-06-19 08:55沈念
十月 2020年3期

沈念

易地扶貧搬遷動員會是在鄉(xiāng)政府食堂召開的。

很多人是第一次參加這樣邊吃邊開的會。到會的扶貧隊長、村支書和村民代表坐了六滿桌,臉上笑嘻嘻的,跟過節(jié)似的。廚灶間熱氣騰騰,陳劭東站在餐桌前講話,聲洪音亮,每個字都像是剛扒出火灰堆的山芋,燙手。

“安置點裝修在掃尾,下月上旬,最好是本月底,山上的貧困戶都搬新家!”他反復(fù)強調(diào)時間表,只能提前不能推后,這事他比誰都急,還有兩個月,省里就要來考核驗收,眼下脫貧攻堅是全縣中心工作的中心,陳劭東這位鄉(xiāng)黨委書記,碼市鄉(xiāng)第一責(zé)任人,絕不允許關(guān)鍵節(jié)點掉鏈子。

陸續(xù)傳菜上菜,原先的鴉雀無聲開始松動,有人咽口水打餓嗝,或者小聲點評菜品菜色。食堂的廚師是全鄉(xiāng)辦紅白喜事的老廚子師傅,到縣里最豪華的酒店當過大掌勺。他們很久沒嘗過他的手藝了。這兩年提倡移風(fēng)易俗,年輕人外出務(wù)工,很多的酒宴不辦了,老師傅就被請進了食堂。一日三餐,平時吃工作餐的鄉(xiāng)干部沖破頂就擺兩桌,老師傅好不容易逮住這個大顯身手的機會,忙乎了一通宵。

飯點到了,該動筷子但沒人動,在等請客的人把話講完,這是禮貌也是禮節(jié)。陳劭東在問:“各位還有什么特殊的困難嗎?”

無人回應(yīng),他又問了一次,石喊坪的黃旺生站起來:“陳書記呀,兩個問題,碰到搬不動的釘子戶怎么辦?”說完他就坐下了,陳劭東盯著他,等他的第二個問題。

“沒有了?!彼终酒饋?,大家哄堂大笑。

按理說,易地搬遷是精準扶貧的好政策,按人頭二十五平方米建房,面積有大有小,每戶都只出一萬元,一般是搬到集鎮(zhèn)附近的安置點新居。此前縣里花了大量人力摸底排查,搬遷對象也有好幾項明確要求,現(xiàn)居地是深山石山邊遠高寒荒漠地區(qū),交通水利電力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wù)薄弱,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話說,就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不起一方人”地區(qū)的貧困戶。

石喊坪村人多地少,多數(shù)散居山上,前年修了條公路上去,豆腐盤了肉價錢,出行看似便捷了點,但資源捆縛手腳,集體經(jīng)濟上不來,村民生活難有大改善。外人眼中,政府安置,從山上搬下來是件好事,求之不得,何況事先還有繁雜的資格審查、逐層評議等各項程序,入了名單也都是本人簽字承諾過,黃旺生說的釘子戶應(yīng)該是不存在的。

有人交頭接耳問到底是回什么事,少數(shù)幾個干部明白緣故的,知道黃旺生是踢皮球,給自己留后手。

手機響了,我走到食堂廊道上接電話,回頭看了一眼陳劭東,憋著張寡沉的臉,之前的興奮不見了,游離著憔悴和躁動。

電話是山上的彭老招打來的,齉聲齉氣,我使勁把手機貼在耳孔。他問我,有沒有彭小亮的消息?我說,老爹,已經(jīng)在找了,等一等不慌急。彭老招沒有像以前那樣發(fā)脾氣,而是低沉哀求地說,田鄉(xiāng)長,快幫我找到彭小亮吧,我要死了,死了也閉不上眼啊。我說,老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讓村醫(yī)去看看你吧,萬一不行,就接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來?他繼續(xù)說著找兒子的事,最后用賭氣的口吻威脅:我不下山,不搬家,哪里的醫(yī)院也治不好,就死在老屋里好了。

山上的通信基站說全覆蓋,信號其實差得很,電話躥進咝咝嘈雜后就啞了。我再打過去,始終接不通。彭老招就是黃旺生說的釘子戶,女兒死了,兒子失蹤了,病痛纏身,靠點養(yǎng)老金山林補貼生活。我決定,下午親自去一趟彭老招家當面安撫。

走回食堂,聽到陳劭東陡然提高八度,做最后的總結(jié):“易地搬遷是全縣脫貧摘帽的頭號工程,沒搬好,就是脫貧幫扶不到位,就是我們黨的承諾沒兌現(xiàn)。在座每個人都是黨員干部,是縣委縣政府、鄉(xiāng)黨委政府的代言人,不僅要按時間搬遷到位,還要確保安全,安全底線誰都不能破,真正確保貧困戶開開心心,到時我再請諸位吃慶功宴?!痹捯袈湎拢坡曄±?,大家迫不及待地舉箸夾菜。

吃飯不喝酒,飯就吃得快。下午大家要各自回村落實具體工作,有的三嚼五吞嘴巴油一抹屁股一拍吃完就走人。我瞅著鄰桌黃旺生放下筷子,就踅到陳劭東耳邊說了彭老招打電話的事。他站起身,把黃旺生叫到一邊,說:“老黃,我們商量個事。”

聽我復(fù)述完彭老招的電話內(nèi)容,黃旺生指了指自己腦袋說:“彭老倌這里有問題,犟得很!村里拿他沒辦法,還是要請你們多做做思想工作。”

陳劭東垮下臉:“什么事都依靠我們,那要你們村干部擺造型呀?!?/p>

黃旺生不示弱:“他滿世界找兒子,我有什么辦法,還不是要靠縣里鄉(xiāng)上出面?!?/p>

我插嘴道:“不是沒找,我正催著公安那邊。跑了幾年沒點音訊,不是喊找就找得到的?!?/p>

陳劭東突然像吃了槍藥,說:“一句話,他的思想工作做不通,真要出了問題,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陳書記,話不要講太硬,誰不想把好事辦好。我一個小蘿卜頭,今天喊不干,明天就走了人?!边@個退伍老兵受不了委屈,也火氣沖沖的。

“我們別誤解了陳書記的意思,彭老招本身有實際困難,心結(jié)打不開可以理解,我們多做做工作?!蔽铱吹綒夥詹粚?,出來打圓場,“人心都是肉長的,別的方面多關(guān)心,他真感動了,也就不會犟了。”

“省里來的干部到底水平高,會說話,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張嘴就不會拐彎,硬邦邦的?!秉S旺生自嘲,然后邁出食堂,向大坪停車處走去。陳劭東搖頭苦笑,繼續(xù)回桌上扒他那碗剛吃了一半的飯。我跟在后面追出去,想跟黃旺生再聊幾句,他當沒看見,頭也不回,發(fā)動摩托,加油門上坡,排氣管冒出一股刺鼻的油煙,扭身就殺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一個月前,我回到家鄉(xiāng)永城縣,掛了碼市副鄉(xiāng)長的虛職。有的地方離開后就再沒打算回去的,奈何上天突然拎你出來,又遣回那個來處重新走一遭。省報的田記者搖身變成了田鄉(xiāng)長。有人在背后親熱巴巴地打招呼。田鄉(xiāng)長!起初我沒適應(yīng)過來,當作喊的別人,頭都不回,意識到喊的自己時,人家轉(zhuǎn)身走老遠了。人生又多了一個誤會。

宣傳系統(tǒng)選派省直新聞單位編輯記者掛職鍛煉,搞過好幾屆了,每次選一個縣蹲點,為期三個月。報社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說這次去你的家鄉(xiāng),有沒有想法。

照我的想法,從山里出來的,更愿意去一個湖區(qū)或是經(jīng)濟發(fā)達的地方,又要回去,心中并不樂意,但我剛在《新聞戰(zhàn)線》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一個核心觀點就是說新聞記者增強腳力腦力眼力筆力,就要像“爬山虎”,既不斷向上攀登,也要親近腳下土地,多下基層走轉(zhuǎn)改。文章給我戴了頂高帽子,讓我頗有些騎墻難下。我心里更清楚領(lǐng)導(dǎo)的脾性,名義上征求意見,實際上就已是不容推托。去年新班子調(diào)整后,人事改革剛完成,蘿卜和坑都配好了,年紀大的老資歷要坐鎮(zhèn)版面也不愿折騰,年輕記者一線任務(wù)重,加之有的剛成家拖兒帶女也走不開,我這種年過不惑,工作經(jīng)歷夠資格,又是不受重用的文化版記者就成了首當其沖的人選。

事實上我也沒那么不情愿,甚至覺得能脫離報社三個月何嘗不是件好事。我十五歲從永城考到市里讀師范,后來保送師大到了省城,出來后就回去很少了,在縣城中學(xué)當老師的父母退休后跟著我住到省城,老家親戚原本不多,也悉數(shù)離開到了市里或是南方。去看看家鄉(xiāng)的變化,采寫幾篇鮮活生動的扶貧稿子,這是領(lǐng)導(dǎo)的期許,也是黨報記者的職業(yè)使命,不失為一件有意義的事。但我骨子里,這些年偶爾的返回,以及聽聞農(nóng)村種種變化,沉寂與衰落,“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像個緊箍咒,翻來覆去就有了怯意。

有次北上廣回來幾個朋友在省城相聚,各有成就,衣冠楚楚,席間說起農(nóng)村種種現(xiàn)象,有人對農(nóng)民劣根性大加鞭撻,有人感慨時代造化,貧富懸殊拉開新一輪城鄉(xiāng)差距,也有人嘆惋教育資源的不平衡,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家子弟如今考上名牌高校幾乎比登天還難。一場聚會變成了反思,幾杯酒下去,以大城市人自居的語氣傲慢者被人譏諷揶揄,你們往上數(shù)三代,哪位不是從農(nóng)村出來?城市文明若不能反哺鄉(xiāng)村,這樣的畸形發(fā)展于一個國家又有何益處可談?眾人醉言互懟,吵得斯文掃地,鬧得不歡而散。

在永城停了一夜,晚飯后離見面會還有時間,我就去老街23號院走了走。離得不遠,出賓館步行十分鐘,我在23號院出生、長大,考學(xué)出去后,家也搬離這里去了城東新區(qū)。院里有五幢六層小樓,原是教育供銷系統(tǒng)的家屬房,當年算建得早的小區(qū),獨門獨戶,名聲在外,現(xiàn)在是灰墻破路,窄道狹梯,昨日黃花,殘年衰落。

院子隔條大馬路的南門市場,是縣城最繁華的大市場,也最嘈雜混居。百貨南雜批發(fā)一條長街,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前幾年建了新市場,但人們?nèi)韵矚g來這里,幾經(jīng)整飭,街面比過去整潔,店鋪門頭也收拾得美觀多了??h第三小學(xué)就藏在街里面,多年一直說搬卻沒搬,入讀的多是政府公務(wù)員和商販子弟。到了這個點,校門就被流動攤販擠占,只剩一條窄窄的過道。我站在鐵柵門外張望,教學(xué)樓格局依舊,教師舊宿舍翻蓋了新樓,扎眼的是修了條絳紅色塑膠跑道。門衛(wèi)老頭手持長掃帚走過來,用疑竇的目光問我,是找人嗎?我心頭一凜,找人?我曾經(jīng)認識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我搖搖頭,說隨便看看。他嘟囔一句,有什么好看的,然后掉身走了,畫大字般地繼續(xù)清掃著門口的草坪。

縣里高度重視這次掛職鍛煉,四大家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出席了見面會。走進會場我就看到了曾經(jīng)的初中語文老師王海平,印象中他古文功底好,《離騷》《論語》出口成誦,魯迅的經(jīng)典辭章也是信手拈來,我們好多同學(xué)選讀文科多與他的言傳身教不無關(guān)系。他為人處世嚴謹務(wù)實,也懂得內(nèi)外方圓,沒聽說有什么背景,送完我們這一屆,就調(diào)到了教育局辦公室,后來又到縣委辦寫材料,轉(zhuǎn)到鄉(xiāng)鎮(zhèn)干了幾年又回到教育局任職,現(xiàn)在是管文教衛(wèi)的副縣長。我們聯(lián)系雖少,但有這個淵源,比常人要親近許多。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熱絡(luò)地說,歡迎大記者回家啊,多為家鄉(xiāng)發(fā)展獻計出策、添磚加瓦!

見面會有個議程是掛職代表發(fā)言,原先定的領(lǐng)隊和最年輕的省電視臺記者。帶隊的宣傳部新聞處干部說話刻板,重申的是老一套,即:每位編輯記者下鄉(xiāng)的工作職責(zé),對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每個村走訪一遍,做好一次接訪工作,聯(lián)系一戶困難戶,組織或參加一次集中采訪,撰寫一篇體會文章,也要列席鄉(xiāng)鎮(zhèn)有關(guān)工作會議,協(xié)助做好當?shù)赝话l(fā)事件的新聞應(yīng)急和信息專報工作。省臺記者是學(xué)播音的,字正腔圓,表態(tài)鏗鏘有力:向基層干部取經(jīng),吃苦耐勞,身體力行,幫助群眾解難題、支實招、見成效。整個會議室都被她的表態(tài)聲波震得嗡嗡響。

會議原本可以終了,主持會議的王海平說再請省報來的田自力同志說幾句。理由有二:我是他教過的永城學(xué)生中的佼佼者,又是全省黨報的資深記者,見多識廣,對家鄉(xiāng)這些年的變遷發(fā)展,必然深有感觸。

臨時發(fā)言,推托不得,我也不習(xí)慣場面上那套話語,腦子里一緊張,仿佛一片空洞,脫口而出的卻是魯迅《故鄉(xiāng)》的開頭:“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蔽艺f,許多走出去的人,都會懷有魯迅這般對故鄉(xiāng)、對鄉(xiāng)村的審視和剔骨見血般的熱愛,因為故鄉(xiāng)是我們的出生之地,是母親流血之地,也是埋葬祖先之地,無論何時何地,受挫困苦,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鄉(xiāng)村,永遠是游子的身體、心靈可以停駐的地方,也是重樹信心再出發(fā)的地方。我說到鄉(xiāng)村的當下處境,鄉(xiāng)村一直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巨大投影,我們可以看到生活最基本的倫理、秩序、情感和精神,如何回望、建設(shè)鄉(xiāng)村,歸根到底不能只站在一個維度之上,而要深層次地掘進。

天啦,我怎么了,由著個人的認知,慌不擇言,居然還說出“掘進”這樣的詞。我把那些贊譽家鄉(xiāng)變化的溢美之詞,把要為脫貧攻堅挖掘典型濃墨重彩書寫中國夢永城故事的話全忘在了腦后。話說完,掌聲雷動,這讓我頗感意外,心跳得更亂了,卻覺得這次下鄉(xiāng)也許真是有意義的。

散會后,王海平走過來和我告別,講了幾句工作生活有困難他來解決的客氣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兩鬢發(fā)白,眼角皺紋折疊。時光從不饒過任何人啊。他說,這次安排你去碼市,有些偏遠,生活上會艱苦些,所幸時間不長,克服一下。你的學(xué)長陳劭東點名要的你,這樣也好,你們有個照應(yīng),一起干點實事。我問,劭東在下面干得還好不?他說,挺好的,就是有些耽擱了。三年前調(diào)整,本來可以到城關(guān)鎮(zhèn)接位,在縣城,接天線更近,很多基層干部求之不得,是他自己主動請纓去全縣最貧困最偏僻的碼市鄉(xiāng)。開始有人稱贊他是深謀遠慮,鍍鍍金轉(zhuǎn)一圈就回來了,現(xiàn)在對貧困地區(qū)主職干部的人事一律凍結(jié),不脫貧摘帽不調(diào)整提拔,有人就笑陳劭東打錯了算盤走錯了棋。我們邊說邊往外走,他要上車了,笑著拍了拍我肩膀說,不管怎樣,都是未來砥柱??!我賠笑心想,人各有志吧,劭東從來都是有想法的人,我還蠻期待碼市在他手上翻新變樣。

次日上午,來接我的是鄉(xiāng)宣傳干事小姚。陳劭東周末在縣委黨校參加為期兩天的脫貧攻堅鄉(xiāng)鎮(zhèn)書記的輔導(dǎo)班學(xué)習(xí),小姚說了緣由,就目視前方開車上路了。陳劭東派遣這個小伙子到省城給我送過土特產(chǎn)拜節(jié),初次交道就看得出他是那種謹言慎行的人,但后來聽說他喜歡玩機車,挺出乎我的意料。路上,我問鄉(xiāng)上一些事,問一句他答一句,很多地方不是說不清楚,就是答非所問。我失了興致,就看著窗外的山景,傾聽風(fēng)中偶爾能捕捉到的幾聲鳥語。

環(huán)繞碼市的是一座山,又是兩座。這么說吧,山雖相連,又各有其名,一曰古婆山,一曰兜盤山。我把手機地圖上的標示指給小姚看。他說,這邊都習(xí)慣叫東邊大嶺西邊大嶺。去碼市要在東西大嶺間的山路上轉(zhuǎn)上兩個多小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經(jīng)碼市的水路荒廢,硬化拉通了一條低等級的公路,坑坑洼洼跑了好多年,跑一趟是顛簸得頭昏腦漲,雖然修護呼聲甚高,但苦于沒資金來源。直到前兩年借扶貧的交通項目實施,山路擴寬,平整如新。我隔著車窗拿手機拍山巒疊嶂,從視野開闊的地方看天空,太陽被裹在厚厚的云層里,像是有雨要來,轉(zhuǎn)上幾個彎,又看到云開霧散,光芒萬丈。

我打了個盹,迷迷糊糊感覺快要到了。小姚剛好接完電話,見我醒了,說:“陳書記來電話,剛接通知,明天王縣長看碼市的安置點,順便走訪幾個貧困戶,九點開完例會從鄉(xiāng)政府出發(fā),請您也參加?!?/p>

我說:“扶貧工作事無巨細,鄉(xiāng)干部都要親力親為,迎陪走送,很忙吧?!?/p>

“有人說扶貧工作像個百寶箱,拿一件少一件,總也拿不盡?!毙∫ν疫肿煲恍Γf,“鄉(xiāng)鎮(zhèn)干部壓力山大,個個上了發(fā)條,不在扶貧現(xiàn)場,就在去扶貧的路上?!?/p>

“注意安全!”車道急轉(zhuǎn)彎,嚇我一跳。小姚放緩速度,爬上陡坡,我的視線被一排粗壯的大樟樹遮擋,待緩行一段再看到蔥郁山嶺,腦子里沒了方向感,對東西大嶺又失去了判斷。

到了鄉(xiāng)政府大院,小姚引我走進他們那棟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建起的辦公樓。樓層護欄外懸掛著醒目的紅色黑體字標語,宣傳的是核心價值觀和美好生活的奮斗目標,院西墻的宣傳欄張貼著林林總總與扶貧有關(guān)的政策文件,東側(cè)是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郵政的房子,連同文化服務(wù)站、政務(wù)服務(wù)大廳,擠擠挨挨,院子陋舊狹小,但不失緊湊整潔。

碼市鄉(xiāng)攏共三十二名干部,借調(diào)到扶貧辦和縣直部門后,在崗的也就剩二十來位。辦公樓上下四層,一二樓辦公,四樓閑置成了儲藏間,小姚給我收揀好了三樓靠西第二間,陳劭東住在最東邊。房間不小,布置簡單,床鋪書桌衣柜和兩把漆面脫落的木椅,像個空空蕩蕩的“家”。

小姚幫我把簡單的行李搬進屋,抱歉地說,將就將就,生活用品差什么到時說一聲再添上。我笑著說,沒那么講究,你們能住我也沒問題。陳劭東像是掐準了我剛安頓下來,打來電話慰問我的一路辛勞,說下午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約了縣直幾家部門負責(zé)人商議安置點生活配套工程的事,晚上才回得來。“我爭取早點回呀,我們借著月光喝一杯,給你接風(fēng)洗塵!”他聲音中的爽朗勁多少年也沒變。

跟小姚去食堂吃午飯,因為是周日,有的“走讀干部”還沒回來。老師傅的柴火灶燒菜很香,胃口大增,飯后我決定獨自到集鎮(zhèn)上走一走消食。出政府大院上坡左拐步行五分鐘,一條五六米寬八九百米長的街道,剛好容兩輛小車通過,既是集市也是公路,全鄉(xiāng)的經(jīng)濟活動集中地。逢農(nóng)歷一四七的日子趕鬧子(趕集),山里村民蜂擁而至,估計交通會瞬間癱瘓。街兩邊不留縫隙地砌著房子,一樓清一色店鋪,有的是木腳樓,有的后來改建成水泥兩層房,屋里光線灰暗,像碼放的兩排黑匣子。兩個掛牌的村衛(wèi)生室相鄰不到五十米,十米之外一個岔路口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這樣布局讓我覺得可笑。我去過一些大鄉(xiāng)鎮(zhèn),道路又寬又闊,橫平豎直,賓館門窗裝飾超市養(yǎng)生館汽修家居,街邊店面門頭和縣城沒什么差異。眼下的這條碼市老街,十來分鐘就踏勘結(jié)束。沒人在意午后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一張新面孔。也許這幾年下來扶貧檢查的外人多了,人們也不在意那些路過的陌生者了。

毫無生機的鄉(xiāng)鎮(zhèn)。即將到來的三個月我將如何度過,只有等陳劭東親口告訴我了。我坐在街角一塊青麻石上,陽光穿過幾面屋脊的三角地帶,在眼前來回晃動。我瞇眼打量身后的老街,二十年前到過此地的一幕若隱若現(xiàn)。那是我此前唯一的碼市記憶,也是心底的一塊隱痛。

那次是坐一輛客運班車過來的,路途搖晃,無比漫長。來的原因,是參加師范女同學(xué)彭余燕的葬禮。同齡人意外離去,十來位同學(xué)相約奔喪至此,憂郁的心情讓行程變得沉悶滯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家重視中專教育,師范工商財農(nóng)林水醫(yī)衛(wèi)等專業(yè)的錄取分很高,能考入的都是尖子生,很多家庭沖著工作包分配走上這條求學(xué)路,農(nóng)村學(xué)子還可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就更是將之視為跳龍門的絕佳機會。

我和彭余燕是同一年考入,同班,她是碼市學(xué)??忌系莫毭?,學(xué)習(xí)優(yōu)異,長相素樸純凈,寡言少語,有點像那個年代日本殿堂級的女演員山口百惠。陳劭東是學(xué)長,高我們兩屆。剛?cè)雽W(xué)不久的晚自習(xí)上,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生站在教室門口把我和彭余燕叫出去,定定地望著我們笑。素不相識,我有些納悶,他自我介紹說了一大串頭銜身份,最終目的是邀約我們參加文學(xué)社活動。他問我,知道為什么找你們嗎?我搖頭。他說,我們是老鄉(xiāng),都是永城的。彭余燕從頭至尾臉頰紅撲撲的,沒有說一句話。打過幾次交道后,他是學(xué)生會副主席,經(jīng)常拋頭露面,就主動帶我們參加一些社團活動。文學(xué)書法繪畫籃球,他都能露幾手。我們常在廣播里聽到朗誦他的詩歌作品,在書法美術(shù)比賽獲獎名單里找到他的名字,還有每學(xué)期的校籃球聯(lián)賽上看到他精準的三分籃遠投。他走起路虎虎生風(fēng),回頭率很高,我后來覺得他對彭余燕頗有好感,不過每次都會把我叫上,好像有我這個夠亮的電燈泡才更安全。

陳劭東畢業(yè)那年,留市名額非常少,據(jù)說一個市干部子女占了他的指標,他賭氣回了距永城不遠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F(xiàn)在回想,這對一個內(nèi)心驕傲的人打擊該有多大。分配失意,他因此和我們的書信聯(lián)系很少。到了兩年后我們畢業(yè),師大有繼續(xù)深造的保送生指標,我和彭余燕入圍成了競爭對手,很多活動獲獎的加分項,得益于陳劭東當年把我們引入社團參加競賽打下的基礎(chǔ)。后來彭余燕竟然主動退出,理由是家里條件差,父親身體不好,弟弟年幼,她想早些參加工作。我沒有懸念地保送了,卻很長一段時間開心不起來,就是因為彭余燕的放棄。學(xué)校給了她全市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榮譽,還給永城縣教育局出函推薦,她運氣不錯,進了縣三小當老師。一個從山溝里考出來的女孩,留在縣城教書,將來嫁在縣城,這些都是按部就班要發(fā)生的,理所當然會是一種很不錯的人生歸宿。

那時的通訊雖有尋呼機、長途公用電話,但又貴又不方便,我和外界的聯(lián)系方式主要是書信。師大期間我和彭余燕的書信往來并不密切,每學(xué)期兩三封吧,逢年過節(jié)互寄寫著祝福的明信片,彼此內(nèi)心都隔著一道防護帶。她在信里說得最多的是工作生活近況,當班主任,教語文,一周有十五節(jié)課,還帶了寫作興趣班;住在學(xué)校宿舍里,宿舍前有一排又高又直的水杉,房子老舊,冬夜風(fēng)吹得過道嗚嗚響,像有人穿著拖鞋跑來跑去;多數(shù)同事都是縣城的,上完課就回家了,幾個年輕同事開始戀愛約會;她正在參加高等教育自學(xué)考試,一個人待在宿舍偶爾會感到害怕。她片言只語未提過陳劭東,但我知道我的收信地址是他透露的。陳劭東寫信只有一件事,讓我?guī)椭徺I郵寄書籍和自考復(fù)習(xí)資料,他刻苦好學(xué),說要以一個自學(xué)考上研究生的民辦教師為榜樣,早日離開那所偏居一隅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我旁敲側(cè)擊要他主動聯(lián)系照顧好她,想象過他們坐在空曠無人的校園角落或宿舍里埋頭苦讀的溫馨場景,當彭余燕說起幽深夜晚一個女孩子的害怕雖再正常不過,但我不解的是,陳劭東這時在哪里呢?有一次信末“順頌安好”時,她不經(jīng)意地提了一句,她在猶豫,做一個艱難的抉擇,想回到碼市學(xué)校當老師,那樣離家近,能更好地照顧父母弟弟。我給她寄了一本戰(zhàn)勝困境成為人生贏家的美國女作家海倫·凱勒的傳記和自考論文復(fù)習(xí)資料,回信中語氣堅決地勸她打消回鄉(xiāng)的念頭。我想也許只是她一時沖動,身邊是不會有人贊成這樣做的。

那時的懵懂和遠離,慢慢會將任何雖美好但不在同一經(jīng)緯度上的情感撕扯掉消磨光。后來我更是體悟到,于情感而言,時間是滅火器也是過濾器。各自安好尚且無事,突然聽到彭余燕死去的消息,那一刻除了震驚詫異,也充滿了拳打腳踢般的傷感和錐心刺骨的遺憾。

彭余燕自縊身亡,消息是另一個縣城教書的同學(xué)傳來的。那時我面臨畢業(yè),聯(lián)系了幾家單位準備面試。我站在校園一家報刊亭旁,給陳劭東打了十幾個傳呼留言,焦急地等待,他卻直到第二天才把電話打到我們樓棟宿管那里,丟下一句留言:余燕離世,節(jié)哀順變。當時他若是站在我面前,我想一定會狠揍他一頓。

消息像擠牙膏似的傳來,自殺事件概括成一句話:彭余燕深夜在學(xué)校宿舍用長絲襪勒死了自己,次日上課無人進教室,才被同事破門發(fā)現(xiàn)。我說我不相信,同學(xué)說我們都不相信,好端端地活著或者說一個正常人,是要遇到什么樣的事才如此決絕赴死,進一步說,以雙手之力勒死自己怎么做得到。

縣公安局最后下的定論還是自殺。封鎖現(xiàn)場、排查問話、尸檢化驗,該履行的程序都走過了,找到的人證物證并不能證明死于他殺。我們那時分散各地,涉世不深,也沒什么社會關(guān)系,對人情世態(tài)、辦案破案都不諳其道,也沒想到要組織起來去討個明白的說法?!跋嘈殴矔咽聦嵅榍宄??!币痪浠ハ喟参康脑?,等來的是不愿相信也得相信的結(jié)論。聽說她的父母倒是去縣公安、教育局找過幾次,但也只是安靜地等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門外,沒有親戚朋友幫著打橫幅攔車鳴冤,也沒有胡攪蠻纏討要巨額經(jīng)濟賠償。碰到這種事,單位都愿花錢速戰(zhàn)速決,怕擴散影響。縣教育局和學(xué)校工會找來家屬當面答應(yīng)給一筆喪葬費之外的賠償,她父親說人沒了,錢也不要了。教育局領(lǐng)導(dǎo)說這是正常補償,是你們應(yīng)該拿的,在結(jié)案書上簽完字,保證今后不鬧事,拿錢就可以走了。她父母清理了女兒的遺物,在鄉(xiāng)干部的幫助下,把女兒遺體拉回去下葬。那已經(jīng)是彭余燕死去半個多月后的事了。

出殯前一天,一幫同學(xué)相約從四面八方趕到碼市。說是一幫,也不過十來位。我大清早從省城坐火車到市里,又趕到永城與同學(xué)會合。我用車站公用電話聯(lián)系了陳劭東,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沮喪,說人已經(jīng)死了,沒有新證據(jù),就只能依了公安的定論。我問他要不要去送彭余燕最后一程。他說正在等參加縣委辦的選調(diào)復(fù)試通知,第二天可能要去面試。這也是人生大事,我沒有責(zé)怪他。他趕來車站,拿了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千塊錢,差不多是他三個月的工資,讓我親手交到彭余燕家人手上。我手里捏著信封,看他匆匆轉(zhuǎn)身離去,這算是對一段美好關(guān)系結(jié)束的祭奠吧。一位同學(xué)悄悄告訴我,他談了個女朋友,她的父親是一位縣領(lǐng)導(dǎo)。我冷笑一聲,沒有絲毫驚訝,也未做任何評判。

車在山路上慢慢顛簸轉(zhuǎn)悠,同學(xué)起初還說說話,后來整個車廂都昏昏欲睡。天空彌漫著濛濛細霧,山和樹木模糊游移,我有著前所未有的麻木,希望車永遠在模糊的視野中行進,不要停下來。

天擦黑的時候,終于到了石喊坪,熱心的村民把我們迎進彭余燕家。房子破舊,堂屋窄小,棺材擺在中間,像停泊著一艘黑色巨輪。尸體在醫(yī)院太平間停放了半個月,面貌早走形變樣,我們進去完成祭拜儀式,趕在棺木釘死前看到那張變得陌生的臉。四年前,我們在校園里,生龍活虎,無比熱愛生活,向往美好未來,但突然以死亡的方式分別,從此陰陽相隔,心情復(fù)雜,比到碼市的山路還要曲折幽深。

沒想到的是,陳劭東深夜趕來了。冗長的道場儀式剛結(jié)束,停放棺材的堂屋里燭火搖動,墻上黑影碾壓,他久久凝視著照片上被火光映亮的半張臉,眼淚無聲掉落。

后半夜家屬守靈,主事的要我們到附近村民家中休息,待天亮后送逝者上山下葬。我們把女生安頓好,幾位男同學(xué)決定徹夜不眠。夜里有些寒涼,有人提議燒堆火,大家潛入黑暗中搜揀回一堆樹枝,有人索性拖來一棵砍倒在山溝里的小樹,我們在離彭家不遠的空地上點燃了火。幾個女生睡不著又回來了,火堆前頓時熱鬧起來。圍著火,大家回憶往事,說起一次集體野炊的火是彭余燕燃起來的,有人說把火燒旺些,照亮她上路,讓她以后走過的道路都有光亮和溫暖。我心中的哀傷被火烘烤得硬邦邦的。記不得誰先說,看月亮升起來了。黑黢黢的山嶺,清輝灑下,蒙上一層霧狀的微光,山體也變得通透。

火光躍動,視線恍惚,山路上忽然看到有人影經(jīng)過,女生膽小,喊大家去證實那個人影的真?zhèn)?。有男同學(xué)舉起火把往山路上探照,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一個女生哭泣起來,說那是彭余燕的魂魄吧,讓她靠近我們吧,讓她坐在我們中間吧,像往昔默默地傾聽,而不是獨自離去。夜色也被這個女生的哀悲感染了,所有人沉默著,抬頭凝望月色溶溶的夜空,四面闃寂,只有樹枝燃燒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陳劭東坐著不吭聲,手中的煙一支接一支,我記得他以前是不抽煙的。后來他變魔術(shù)般地從隨行包里掏出兩瓶白酒,把瓶蓋打開往夜空里一扔,男生輪流對著瓶口喝著辣舌割喉的祭奠之酒。那是一個對著青山賒月色的夜晚,是一段扼腕生命脆弱的青春時光。我們把酒無言,坐到晨光熹微,我醉眼迷離,好幾次朝山路上張望,空空蕩蕩,奔赴另一個世界的身影再沒有出現(xiàn)。

那個夜晚過得格外緩慢,仿佛時間已經(jīng)凝滯,連同火焰、呼吸與回憶。我知道,以后再也不會遇到這么漫長的夜晚了。

陳劭東從縣里返回已是夜里十點了,他比我兩年前看到的樣子要略顯發(fā)福,肚腹微微隆起,我暗中一笑,中年男人都逃不脫的命運呀,何況是在酒桌上摸爬滾打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他開心地喊著我的名字,熱情擁抱比他身材小一號的我。

“聽說了你在見面會上的發(fā)言,說得好,故鄉(xiāng)是回不去的,因為時間本身是回不去的?!?/p>

我不理他的夸贊,假裝生氣地說:“聽說是你把我要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看你施展抱負?”

“是你那位王老師泄密的吧?”他哈哈一笑,“大記者,就是要到這里來,才叫真正接地氣。精準扶貧在這里發(fā)生的點滴變化,都應(yīng)該寫進歷史的教科書?!?/p>

我不去接他的大道理,譏諷地說:“當初選這里你可沒想到回不去的吧?”

“既來之,則安之,我沒考慮那么多?!?/p>

“那說說你考慮的是什么?”

他把話題岔開,說:“走,去我房間喝兩杯?!?/p>

“算啦,我戒酒了,現(xiàn)在也不是青春年少傷春悲秋了。”

“破戒!不破不立?!彼挪还芪揖芙^的理由,抓起我的手就走。

他的宿舍布局也很簡單,比我的多一個書架一個儲物柜。他擺桌子拿酒開熟食,我就到書架前巡視。我想看看當年被我當作偶像的學(xué)長還剩下多少精神追求。對他架子上的百來本藏書,我并不以為然,最上一排是黨員干部必讀的理論書籍,但下面的三排書脊把我鎮(zhèn)住了。都是與鄉(xiāng)村建設(shè)和中國農(nóng)村百年變革有關(guān)的民國大咖著作和西方譯著。梁漱溟晏陽初董時進李景漢傅葆琛陶行知,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批有理想的鄉(xiāng)建之子,也有美國明恩溥何天爵英國麥高溫約·羅伯茨等中國文化研究者。我抽出幾本,摩挲發(fā)舊,批注詳細,看來都是反復(fù)讀過的。

他把酒食擺好,拿出一瓶洋河大曲。夢之藍。

“人生是灰色的,夢是藍色的。”他揚了揚酒瓶,斟滿兩個小玻璃杯,“晚上請飯請酒,兩條通村公路擴建三個安置點飲水工程,立項的扶貧項目,進度緩慢,像催債,人家欠你的,你還要低三下四去討?!?/p>

“他們不履職,到時板子打他們身上。”

“沒你說的這么簡單,現(xiàn)在的考核都是一把手約談,在你管轄的地盤上,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哪一件都不是兒戲?!彼吮疽庾咭粋€。

“帝王將相,戲非兒戲,是這個理吧?”

“來,大記者,碼市歡迎你!”杯中酒他一飲而盡。

我久不沾酒,兩杯下去頭有些暈乎。他酒量雖大,但臉上堆積著酒后的浮腫和奔波的疲累。他和我絮叨起鄉(xiāng)鎮(zhèn)的現(xiàn)狀和癥結(jié),扶貧脫貧的艱辛,有一些現(xiàn)象與我平日所聞完全是顛覆性的。勤的干,懶的站,不三不四瞎搗蛋。我知道基層工作復(fù)雜干部辛苦,但沒想到有的艱難無異于徒手攀爬一面面陡巖峭壁。

我輕嘆,你到碼市,說說你的抱負?他說,你待一段后再做評議吧。我直言午后感受,讓人無可驚喜。他說,你看到的是過去與現(xiàn)在,我們更多的是要去看未來。我爽言直語,沒有現(xiàn)在談什么未來,況且你所說的未來是在這窮山瘦水,沒有資源沒有財力物力所能走到的未來,是你書架上那些失敗的實踐和理想的空中樓閣?

他抬頭看了一眼書架,仿佛那里藏著一個突然會跳出來的怪物。他說,這幾年,我在琢磨鄉(xiāng)村建設(shè)這四個字,它不簡單是建設(shè)鄉(xiāng)村,讓鄉(xiāng)村有個光鮮的外表,它是整個中國社會建設(shè)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鄉(xiāng)村走出貧困的根本是在建設(shè)而不只是一味輸血。扶不起的阿斗,關(guān)鍵是阿斗要自己立起來。他取下幾本書,說到它們帶給他的啟示,民國時期有數(shù)百上千的團體機構(gòu)實驗區(qū)都致力于鄉(xiāng)村建設(shè),除了我們熟悉的黃炎培的徐公橋?qū)嶒灐⑻招兄臅郧f模式,連閻錫山這位我們以為的“劊子手”軍閥,也有很多改革鄉(xiāng)村的設(shè)想,他的用民政治就是要“啟民德、長民智、立民財”。還有外號叫“中國船王”的盧作孚,毛澤東曾說過的中國民族工業(yè)“四個不能忘”中的運輸航運業(yè)的那位大亨,就率先提出過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的口號,你知道他的愿景是什么嗎?是愿人人皆為園藝家,將世界造成花園一樣。

“我們難道只把這當作幼稚和失敗?”他苦笑。

我看著眼前這位仿佛又回到師范生活年代的學(xué)長,激情四溢,在社團活動現(xiàn)場慷慨激昂,但臺下坐著的已經(jīng)不是當年逐夢理想的我。我沒有反駁或是說打擊他,那個他所說的自己立起來,在碼市這個地方,有立得起的支撐和底座嗎?我說:“時間不早了,今晚到此為止吧?!?/p>

酒已喝完,話卻并沒說盡。這個夜貓子,我不堅決打斷,也許他能滔滔不絕地借著酒興說到天亮。他的房門洞開,我起身迎風(fēng),能看到對面隱約的山嵐,我們沒有回憶多年前那個喝酒送別彭余燕的月夜,也沒有只言片語去懷念共同的故人。我突然看到桌上還擺著第三只酒杯,空杯見底,杯壁沾濕,地上有一片淺淺水漬,像一張模糊但似曾相識的面孔。

他踉蹌著送我出門,我讓他留步,趕緊洗漱休息。他的舌頭打著卷:“你來了,就是最好的支持。明天一起陪你的老師,看看山村的未來?!?h3>五

下半夜落了場雨,把山林澆個濕透。清早起來,黑色屋瓦洗滌過似的,油光發(fā)亮,幾只長尾巴鳥檐間雀躍,發(fā)出悅耳的歡鳴??諝鉂櫪剩呷诵钠?,這感覺是在城市所無法經(jīng)歷的,我深深呼吸,恨不能將身體裝上個壓縮機,把體內(nèi)濁濕之氣排空,把鮮新之氣儲存起來。日上山巒,浮光耀金,兩面青山也如同梳洗過,墨綠,黛綠,蔥綠,碧綠,水綠,豆綠,亮綠,嫩綠,我所能想到的描述綠色的詞,似乎都能在山野間找到它的所在。我想起師大同學(xué)有一位畢業(yè)去了西藏支教,給當?shù)啬撩駥W(xué)校當義務(wù)老師,每天清早,眺望藍天白云、草原雪山,看著孩子們的高原紅,迎來第一縷曙光。鄉(xiāng)野之所,大概這就是最美好的念想吧。

城乃防御,市乃開放,碼市之名,從前因開放而得。過去這一帶在人們嘴里叫碼頭鋪,傍著一條穿山越嶺的水流,叫馮河。陸路交通興起之前,運輸全在馮河上,山貨洋貨交易流通,商貿(mào)客商多會于此。地理記載,碼市四周雖是崇山峻嶺,但地處湘粵桂交界,清咸豐年間就建集立市了。從馮河出發(fā),水路經(jīng)抵道州、永州,沿湘江入洞庭、通長江,然后水闊天高,就能去往武漢、南京、上海等地。來之前,我又翻閱了一本地方志,上面說過去馮河開闊,上游溪流眾多,從東邊,有大量的杉松、竹木、茶葉、桐油、藥材等山貨在此聚散,往南的古道直通粵桂,絲綢海鹽以及一些舶來品又多從這條水路中轉(zhuǎn)散入內(nèi)地。

一水纏繞,山就活了。但記載中的繁華時光已成美談和遺憾。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陸地運輸?shù)目旖?,如毛細血管的公路四通八達,把馮河之上眾星拱月般的水上口岸拋棄了。又加之水土流失,山洪滑坡,泥沙沖積,河床抬升,河水欠豐,山上林木禁止砍伐,無物可運,水運衰落,唯有老人嘴里,落魄的碼市還留著些許榮光。

深夜酒談之后,我真還對陳劭東的所謂未來充滿好奇。往事歷歷,時光銷蝕一切愛恨情仇,但不會銷毀。這位多年前我很尊重的學(xué)長,其形象地位已經(jīng)隨著彭余燕的離世坍塌了。那個晚上圍坐山火的一場痛飲,是對青春的祭奠,對生命的哀悼。他沒有給我合理的解釋,往后也沒有,他有理由不說,我也不追問。罅隙橫亙我們之間,也是這些年聯(lián)系很少的原因。他攀上高枝,轉(zhuǎn)圜于他的仕途,無可厚非,但他畫的一張鄉(xiāng)村建設(shè)的大餅,讓我感到腹中之饑。麻木生活,物質(zhì)想象,有光而不曾照見甚至早已忘記光的存在,我們轉(zhuǎn)身,他說待他拂去光之上的遮蔽之物。

他來碼市,真是要幫窮山里的人尋找光嗎?又還能找到嗎?

周一例會,陳劭東公事公辦,很客氣地做了介紹,算是讓我和二十多位鄉(xiāng)干部見面認識了。畢竟還要同事三個月,該走的程序不能少。例會還布置了一周的工作,小姚把清單打印好發(fā)放到各人面前。二十幾項工作,密密麻麻,交錯復(fù)雜,都事關(guān)扶貧的方方面面,飲水安全、教育保障、基本醫(yī)療、危房改造、易地搬遷等等,每一項后面都有責(zé)任人和主抓部門,打星號的是提醒本周完成,三角號標志的是重中之重,畫圓圈的是要迅速整改落實的。

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政策最后落實到基層,就壓到了鄉(xiāng)鎮(zhèn)、村一級干部的身上。沒搞好,上面要批評,嚴重的要問責(zé),下面落實的難度和實施操作的麻煩之多,因地而異,也因人而異。陳劭東講話干練,廢話很少,安排工作既觀瞻大局也講究落地,這些年的磨煉不是瞎折騰,我卻不禁有些同情他,選擇到這個最貧困的鄉(xiāng)鎮(zhèn),也把自己困在了這里,才干激情能在時間里一直延續(xù)生長嗎?

會議半小時后結(jié)束,鄉(xiāng)干部分頭忙碌。陳劭東把記錄本合上塞進包里,招呼我:“王縣長快到了,我們一起去陪,看看安置點?!?/p>

拎起包我就跟著他噔噔下樓往外走。陳劭東還像讀書時那樣,步子邁得大走得快,小姚沒給行程單,我不知道王海平下來具體要干些什么。大學(xué)畢業(yè)我考進報社做過幾年的時政記者,與省里領(lǐng)導(dǎo)或是省直部門負責(zé)人下過鄉(xiāng),都是前呼后擁,浩浩蕩蕩。見到王海平孤身坐在副駕駛,我有些驚訝。

“您堂堂縣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就這樣輕車簡從,不怕路上打劫呀?!蔽夜室獯蛉?,活躍一下車內(nèi)氣氛。

“哈哈,有何可劫?他們要也只會劫劭東書記吧?”王海平說,“這兩年下來檢查扶貧,習(xí)慣了獨來獨往。不給下面添麻煩,也不給自己找麻煩?!?/p>

“人家耍的是排場,偏生不怕的是麻煩?!?/p>

“那是人家的事,喜歡形式官僚主義,可不是我這個教書匠出身的半老頭子追求的?!彼f了一個笑話?!鞍隧椧?guī)定”出來之前,一位副省長到縣里慰問特困群眾,省市縣三級領(lǐng)導(dǎo)陪同,警車引路,車隊龐大,到群眾家中一番噓寒問暖,臨走時遞上一個信封。當時副省長拿著薄薄的信封,臉色就有些僵滯,那戶人家有個傻寶兒子,急急拆開貼著“慰問金”三字的信封,大呼小叫,來這么多人,才送五百塊錢。副省長前腳剛跨出門,聽到這話,臉就垮下來了,沖著隨行的干部發(fā)火,明年再這樣的標準,不要請我來慰問了,丟人!我和陳劭東都笑起來了。

王海平愉悅地回憶當年教書時的幾件小事,還把我那時的表現(xiàn)做了些美化。我沒想到他記憶力如此之好,轉(zhuǎn)入仕途,也就是憑著好記性和筆桿子上去的。劭東光聽我們師生說話,也不插言,面色深沉,和昨晚見到的完全是兩副神貌。

王海平把頭往左一偏,盯著他看了幾秒后說,劭東啊,人事上我說不了話,你到鄉(xiāng)鎮(zhèn)來就來,好端端地把婚離了,趴到這窮山溝里,是真不想上去了,你知道縣里有些人的嘴,比刀子還鋒利。人生機遇就那么幾次,你不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陳劭東離婚的事我略知一二。當年,他改弦易張,娶了縣委副書記的女兒,這是他沒有選擇彭余燕的唯一理由。男人為了前程朝秦暮楚,前車太多,難斷對錯。早幾年岳父退休,他們夫妻沒過多久就協(xié)議離婚,沒吵沒鬧,對外講是感情不合,兒子歸他,不過外公喜歡,又仍帶在女方家中。去年他來省城做了一場老鄉(xiāng)的飯局,我問過他,也是這個說辭。人多嘴雜,他沒多說,分別后他卻發(fā)了條短信過來:離婚是廢除束縛,放飛自由的身心。

說到自由這個份上,都這個年代了,還有什么再去追究的。

朋友相處,點到為止,沒有唯一標準。這也是我的原則。后來我再沒向他問詢過,成年人別過得那么辛累,尤其是對城堡進出的亙古命題,人人都有破獄而出就絕不畫地為牢的選擇權(quán)。小縣城最熱衷傳播桃色新聞,開始很多心懷鬼胎的人還非議著哪一方有貓膩,等著看一出好戲,但兩人各自單著,既無緋聞也無實變,有時還一同帶著孩子出現(xiàn)在好友的飯局上。陳劭東下派碼市后,一心在山谷溝壟里忙碌,也樂著把兒子丟在岳父家。

一團扯不清的麻紗,陳劭東故意岔開話,以恭敬口吻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碼市扶貧脫貧已經(jīng)完成的工作、正在做的旅游項目以及存在的問題。從全鄉(xiāng)到各村的貧困人口、逐年脫貧的數(shù)字到各項經(jīng)濟指標、惠農(nóng)補貼,他熟稔于心,一門清。王海平夸贊他對政策、數(shù)據(jù)的掌握和貧困狀況的分析,微笑“預(yù)測”:我們都看得到的,劭東把碼市的扶貧差事辦好了,未來是要進常委班子的。

先去看的是易地搬遷安置點的建設(shè)。地點是陳劭東一個個親自反復(fù)考量后選定的,與別的鄉(xiāng)鎮(zhèn)不可比,人家隨便在集鎮(zhèn)附近選一塊空曠之地,水電路一并暢通,幾十幢新房整齊排開,美觀氣派。碼市自然條件受限,集鎮(zhèn)往外擴捆手捆腳,又不能隨意炸山拓地,要找到一大片平整土地來集中安置石喊坪村上百戶搬遷人口談何容易。搬太遠,貧困戶不樂意,住得太集中,山上獨門獨戶住慣的人也不愿意,他最后想了一個方案,山村特色不丟,選了四處安置點,離集鎮(zhèn)不遠不近,盡量讓一個村互相認識的貧困戶住到一塊。選址方案經(jīng)過公示,逐一讓村干部上門征求意見,獲得全體貧困戶的贊同通過。

我們參觀了正在裝修掃尾的安置房,白墻青瓦,依山就勢,連點成片,最小的五十平方米,最大的一百五十平方米。王海平對房屋設(shè)計和建設(shè)質(zhì)量豎了大拇指,說,房子建好了,要想讓人住得舒心,還必須考慮后續(xù)的幫扶措施,在勞動力轉(zhuǎn)移就業(yè)上做文章,易地搬遷才有亮點。

陳劭東似乎早等著談到這個實際問題,介紹了已經(jīng)準備落戶的扶貧工廠計劃,又神秘地把我們帶到離安置點不遠處開墾出來的梯田處。他說,農(nóng)民雖日出而作,日落難歇,但骨子里最需要的還是可以耕種的土地,沒有土地他們心慌難眠。搬遷后,山上的房子要拆,山田也種不了,年輕的可以外出打工,年紀大的走不出去,我考慮就近開墾了幾塊菜園子幾分山田,讓搬遷戶心里不慌,這樣生活才開心,好歹也是幫著他們做點實事吧。光靠政策補貼,脫貧不得其法,貧者不改心志,鄉(xiāng)村振興又何以為繼呢?

走了幾處安置點,恰好也有村民前來探看新家。王海平看得高興,感慨贊許:扶貧要扶智,也要扶志,我看碼市因地制宜的思路和做法很好,抓住了山村易地搬遷的牛鼻子。農(nóng)民本是農(nóng)村脫貧和振興的根本力量,他們不積極參與,鄉(xiāng)村建設(shè)就是白紙一張空話一句?,F(xiàn)場氣氛熱烈,王海平說,我不能空手來,好比農(nóng)民著急娶老婆,如果你卻送本書,告訴他“書中自有顏如玉”,哪能這么糊弄,是這個理吧?他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他承諾從分管的文體衛(wèi)項目資金里給安置點支持,把文化健身醫(yī)療配套到位,村干部和村民看到領(lǐng)導(dǎo)送“紅包”,一個勁鼓掌致謝,像是前途立馬一片光明。

看完安置點,王縣長說想到石喊坪走訪幾個貧困戶??戳藘扇龖?,這些家庭有的子女在外打工,有的孩子即將入學(xué),都對搬遷充滿期待。山路彎彎,山林茂密,西邊大嶺看似變化甚微,一家一戶,依山就勢建房蓋屋,雖靠山吃山,但相較過去,政府投入加大,生活基礎(chǔ)大有改善。王海平坐在前面當導(dǎo)游,說他在碼市出生,兒時看到的山長什么樣,山中生活之苦,十幾歲隨當國營林場場長的父親調(diào)動工作走出大山,這些年哪里變了樣。我聽著也頗為感慨。

過了午時返程,王海平在一個岔道口選了一條小路上行,路況差一點,踅過這道彎,前面才重上主路。我坐車上轉(zhuǎn)得暈乎,看著山林已不識,隱約記得多年前來過,但記憶被腦海中的橡皮擦擦去了。車停下來,王海平走進坐落山坳上的一棟矮房子。房子有些年頭了,是過去的大土坯磚堆砌起來的,屋檐黑瓦日曬風(fēng)吹,雨淋夜露,色澤變白,罅隙處長著斑駁蘚苔,時間的刀斧之力,都刻在了坯磚上,有的地方裂開幾道瘦長的縫隙,有的剝蝕之后殘缺坑洼,仿佛一個長途跋涉的襤褸落魄者。

“這樣的房子算不算危房?”王海平前后屋看看,皺著眉頭問道。

“已經(jīng)做了易地搬遷的安排,分了一套安置房?!贝逯S旺生及時趕到,躬身上前回答。

“誰說我要安置房?誰說我要搬家?”人未見聲已聞,一個臉色醬黃的禿頭矮老者從屋里走出來,他右前額凹缺一角成G形,活像一個從大廟供臺走下來的丑怪老羅漢。他的長相撥動了我的記憶之弦,我想起二十年前在葬禮上模模糊糊的一面之交,是彭余燕的父親。聽說他頭上的凹缺,是年輕時當排工留下的,差一點命都沒了。到碼市來的路上我有想過,這一家人過得還好嗎,沒想到此時相見,卻不敢相認。

“誰說我要搬到安置房去?”老人火氣很旺。

王海平一愣。黃旺生上前一步,擋在老人面前,說:“彭老招,縣里領(lǐng)導(dǎo)來看看我們村,看扶貧好政策的落實,安置房就是政府的關(guān)心,你怎么又不搬了?”

“是你們要搬,我從來沒說過要搬的。”

黃旺生臉色赭紅,擺出一副殺豬佬的生氣狀,還想要爭論一番。王海平攔住了他,問道:“老爹,為什么不愿意搬?”

“我搬走了,我兒子就找不到家了?!?/p>

“你兒子怎么會找不到家呢?”

“他出門了,還沒回來?!?/p>

這時從里屋走出來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女人,彭余燕的母親,高顴骨,皮膚黑里透紅。女兒的噩耗傳來,聽說她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了。她滿臉憂慮之色,扯著彭老招往屋里拖,他賴著不走,像個孩子生氣般嘟著嘴。兩人就在自家門口當著外人的面僵持了。

王海平走進屋里,黃旺生跟進去唧唧咕咕介紹彭老招的家庭情況。兒子叫彭小亮,出門打工,回來過一趟,再次外出后就沒音訊了。

“有幾年了,去找過嗎?”

“三四年了吧,這讓他們?nèi)ツ睦镎摇5洁l(xiāng)派出所報案,說要縣里才有權(quán)限查什么身份證信息?!?/p>

“查過嗎?鄉(xiāng)里村里應(yīng)該派干部幫一幫?!?/p>

黃旺生支支吾吾,他返身到老女人面前,問最近有沒有兒子的消息。女人搖了搖頭。

屋里光線很暗,飄著一股溲溺之氣,王海平站到對門逆光的神龕位,墻上掛著一張褪色發(fā)黃的舊照片,嚴格意義上并不能算是逝者的遺照,而是一張放大的生活照——女孩穿一身長裙,側(cè)身站在操場上,風(fēng)把長發(fā)吹起,陽光在臉上映成淡淡的微笑。黃旺生一旁說,那是彭老招女兒,死好多年了。

我也看清了二十年前的這張臉,此刻卻非常陌生。我像一個失憶者慢慢召回記憶,如撞入一頭小獸,慌亂,搐動。物是人非,山長水闊,觸處思量遍。時光的灰舊與色彩的揮發(fā),無法真正磨蝕這張青春的臉。我瞟了一眼陳劭東,他站在我們身后,神色寡淡,仿佛丟了魂魄,身體骨骼撞擊發(fā)出嘎吱聲響。這聲音,又像是從房子里每個人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

彭老招突然大叫一聲,我們紛紛扭過頭去,他抓著老女人的頭發(fā),拖著往幾米遠外的山路上甩去,嘴里罵道:“都是你這死婆娘,把兒子趕跑了,不回來了,看你死了哪個人給你送終?!?/p>

女人并不掙脫,順著彭老招的力道和松開的手,彎身跳過屋門口的導(dǎo)水溝,站在路邊上,把一頭銀發(fā)向上揚起來,跳大神般手舞足蹈起來。她往山下方向指了指,喊道:“回來了,小亮回來嘍!”隨行者有人真的探出身子往山下望,什么也沒有。

彭老招一屁股跌坐在把矮凳椅上,抹著眼角,說:“老婆子,我對不住你呀,你跟我嫁到山溝里,愁吃愁穿,圖個啥,現(xiàn)在快埋進土了,兒女都沒了,你恨不恨我,你不恨我,我恨我自己啊……你披頭散發(fā)干嘛,快去撿柴燒火,家里來了客,我們殺雞吃,吃雞喝酒?!彼恐鴫Γ芰宋频膯鑶杩奁饋?,她走過去憐愛地摸著那顆頭發(fā)所剩無幾的腦袋,又緊緊把他瑟瑟抖動的身體抱進懷里。

“死酒鬼!神經(jīng)??!”黃旺生皺著眉頭,嘀咕道,又朝我們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對彭老招說:“你也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凡事都要看開些?!?/p>

“我沒死,我沒有死過,死了就不是人了。”彭老招掙脫妻子的懷抱,理直氣壯地回答。看到王海平跨出門檻,他一把抓住他的手,“領(lǐng)導(dǎo),你要幫我,你們要幫我找兒子?!?/p>

“好好好,我們幫你找。”王海平連忙應(yīng)允,往后退,像是怕他做出格舉動。

彭老招放開他,又抓住我的手,把找兒子的請求重復(fù)一遍。他的手粗糙得像把鋼鋸割手。我也唯有點頭。老女人過來把他扯開,向我們道歉:“老倌子過去放排腦袋受了傷,不清醒時就胡言亂語,莫見怪?!?/p>

“找個鬼,你們都是騙子?!迸砝险朽驼Z,“一群騙子!”

王海平把陳劭東喊到身邊,交代說,鄉(xiāng)里派人去銜接公安,把彭小亮失蹤的情況再調(diào)查一下,科技信息這么發(fā)達,交通住宿看病打工都要身份證信息,還找不到一個人。陳劭東沒有說話,表示默認。

這些年鄉(xiāng)村的奇怪事件,比小說還真實地發(fā)生在身邊。離奇出走,杳無影蹤,只是其中一樁而已。鄉(xiāng)鄰多會議論彭家人丁不旺,命運如此,不可違逆。這個場合,我心情沉悶,不敢跟瘋言瘋語的彭老招相認,也許他壓根不記得女兒有過這樣一位同學(xué)。他這么瘋瘋癲癲,非常不好對付,有點像醫(yī)學(xué)界也畏難的“老年認知癥”,大腦皮層結(jié)構(gòu)功能發(fā)生了病變。后面我能幫得上什么呢?在省城我曾匯過兩次錢,但錢都退回來了,地址有誤,查無此人。但那是我所能確定的地址,可以解釋的理由,是對方拒簽了匯款單。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性格剛硬的老排工拒絕了所有的善意。

下山時,車內(nèi)一陣沉默。我看著窗外,青山綠水,卻遮不住悲摧命運撞擊彭老招一家的遍地狼藉。彭老招說話怪怪的,讓我想起維特根斯坦說過,人是不會經(jīng)歷死的,凡是經(jīng)歷了死的都已經(jīng)不是人了。他肯定是不知道這位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xué)家,卻說出了類似的話。我不知道王海平突然闖進彭家的緣由,他是碼市的故人,彭老招的遭遇不會沒聽說過,也許還知道彭余燕與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他終于開口問話了:“劭東,你對彭老招一家的情況很熟悉,經(jīng)常來?”

陳劭東說:“每次到石喊坪都會路過看一眼,彭小亮是三年前外出打工,之后再沒任何聯(lián)系,兩個老人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過去吃低保,種了五分山田,建檔立卡后有些養(yǎng)殖公益林補貼,鄉(xiāng)里逢年過節(jié)發(fā)點特困補貼都有份,勉強維持生活吧。問題是彭老招長期頭痛腦熱高血壓,一年下來吃藥也開銷不小。”

“黃旺生說你是該給的都給了,不該給的也都給了。”王海平說。

“什么叫該不該?”陳劭東說,“黃旺生在村干部里算是有能力,但一張嘴像冰刀子,村里和他對著干的人都不饒?!?/p>

“有時做事要一碗水端平,至少要巧妙,這也是自我保護?!?/p>

我第一次見黃旺生,就看出他匪氣重。很多村干部久踞村上,手握資源家底厚實,唯上是從,對弱勢群體卻很霸道,這并不少見。

陳劭東說了彭老招和黃旺生之間的過節(jié)。早些年,農(nóng)村有段時間風(fēng)氣不好,廣東人跑來設(shè)流動賭場,黃旺生的小舅子搞村會計,不爭氣,愛去賭。他把村部代管的養(yǎng)老金、村民各項補貼存折偷偷取了錢去賭。有村民知道這回事,上門討要,他就發(fā)一點,年紀大的村民不知情,他就造表偽造簽名蒙混過關(guān),幾年下來從中截留貪污了有二十來萬。錢呢,打牌輸光了。村里人私下找他要錢,嘴上答應(yīng)得好,卻一拖再拖。這事傳給彭老招知道了,他才不管什么貓膩,也不講情面,先到村部鬧,又跑到鎮(zhèn)上告,還找去了縣紀委??h里后來派人下來調(diào)查,一個大窟窿,加之以前發(fā)放現(xiàn)金、換存折抹下來的零頭,總共有三十大幾萬。上面要追責(zé),最后是黃旺生四處找人出面轉(zhuǎn)圜,又替小舅子退了錢,才免了牢獄之災(zāi),村會計也干不下去了。

小舅子違法亂紀有錯在先,可黃家人對彭老招恨之入骨,眼中釘只是拔之不得。村民看到他傻不隆咚,愛出頭,以后捕風(fēng)捉影聽到一些村支兩委和村干部暗地做的不公之事,就悄悄告之,慫恿他去鬧。有些事?lián)Q在別村就大化小小化了抹過去了,他排工出身,是那種倔性子,幾經(jīng)爭斗與鄉(xiāng)上村里的不少干部結(jié)了怨拉了仇恨。

陳劭東說:“人家嫌棄彭老招還來不及,哪會愿意去幫著找,都盼著彭小亮死在外面看笑話?!?/p>

“那幾年我在教育局,從縣紀委通報上看到過,當時反響很大,全縣后來搞了次大排查,教育部門也對教育補貼中一些發(fā)放不到位的搞了整改,沒想到導(dǎo)火索是彭老招?!蓖鹾F秸f,“彭老招這個雷脾氣年輕時就有,重情義,敢擔(dān)當,說來話長,我老父親還欠他一個人情?!?/p>

他這么說,我有些好奇,問道:“聽說您父親那時是國營林場的老場長,那個年代,林場權(quán)力很大的?!?/p>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知道碼市過去有名的連子排吧?”

“當然,我小時候還跟做過木材生意的姑父去看過放排?!蔽艺f。

碼市熱鬧紅火的年代,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放排。那時秋冬季節(jié)砍伐的池杉、水松、香樟、山毛櫸,都集中堆放到山上的水流邊,等著漲春水。春水一來,木頭就要扎排,一般三五根,或者是九、十根扎成一張木排,排頭用四個竹篾編成的圈套固定好,中間釘上火熏水澇過的“肚帶藤”,朝溪流一扔,順水而下。小水路順下來的木排都要在碼市的老河咀匯集,然后由人拆散重新扎成連子排。老河咀一帶的河床平緩開闊,陡峭巖壁上幾棵大香樟擋蔭,像撐開的遮陽傘,過去排工就在傘蔭下做出一張張連子排。

連子排有公母之分,排工要先擺好平衡木,分四層擺放要運輸?shù)哪静?,第一層二十四根,逐層兩根兩根遞減,扎成一節(jié)總計八十四根。此般編扎三節(jié),第三節(jié)扎成凹形排尾,此為母排,第四節(jié)必須選粗壯的木材,排尾編扎成凸形,謂之公排,然后公母相對,串成一體。我姑父干什么都很執(zhí)著,退休后口袋里常揣著一個速寫本,走到哪里勾勾畫畫,前兩年回到馮河走了幾天,憑記憶畫了一組放連子排的圖。我前不久去見他,他拿出畫的連子排,與我一起回憶看放排的場面,心情特別激動。他一說我的記憶就活了,我們叫那些排工是“排古佬”,上路前,排古佬燒香磕頭拜神,把隨身行李丟在排中間的食宿工棚,暑天是赤膊短褲,天涼也是穿件短褂汗衫,全身冒著騰騰熱氣。

“人老了愛講古,我父親就是這樣,我一回去看他就拖著給我講林場往事,還自己寫了些文章,將來都可以出本書了?!蓖鹾F秸f,“我給你們講講彭老招的故事吧。”

彭老招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這是他在河上的外號,“招”就是駕馭連子排的排工,前招掌控速度,后招負責(zé)方向。彭老招隨身帶著一根竹篙,那是從山上精挑細選的隔年毛竹,圍徑十五公分,找鐵匠打了一個鐵箍固定在竹篼,久磨發(fā)亮。河上的排工都認得彭老招的這個“方向盤”。每到急流險灣,他的篙迅速下水,腳下踩實,手上發(fā)力,就著流勢把木排方向打直,不然的話排頭撞向水中石頭,散排是小事,人被彈撞殞命才是大事。彭老招熟悉馮河每一段水域,排速管控有度,從未出過差錯,久而久之在水上聲名大噪。那時從碼市放一次連子排,四到七天,時間從容,排古佬歡歌笑語。若是時間催得緊,有的生手寧可丟了這單生意,也不敢冒生命之險,水上放排性命攸關(guān),也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事,敢接的那號人才是真正的厲害角色。

有一年漲春水,國營林場急著放一次排,給出的薪酬是平時的三倍,但要在三天內(nèi)送達,沒人接單,平時牛皮哄哄的排古佬也怯場了。老場長心機一動,擺酒請來了彭老招,給他戴高帽子,說這批木材是著急送去一所新學(xué)校,做一批課桌椅,事關(guān)孩子們秋季入學(xué)及時開課,積德造福之事。幾杯老酒下去,沒吭聲的彭老招擼起衣袖,答應(yīng)幫老場長這個忙,但提出一個要求是依舊照過往的正常薪酬付,多的分文不取。老場長擔(dān)心彭老招反悔,要先付定金。彭老招說,馮河上的排古佬說話算話,給公家辦事打包票,但不打退堂鼓。

彭老招講義氣,不圖利,一下傳為美談。開排那天,排古佬聚攏老河咀,殺雞放鞭,唱起排工號子,河流上像過盛大的節(jié)日,河面上落滿鞭炮碎屑,點點紅殷,像是一條血河流淌。林場工人將上游蓄滿水的石堰開閘,彭老招駕著連子排在眾人雷鳴般的歡呼聲中上路了。速度取決于時間,這次的速度自然要比過往快,至于快多少,當然是越快越好,但他還是非常小心穩(wěn)重,過了最險的侵灘河、蛇友肚、刀脊嶺,與他搭檔的后招如釋重負,吁了口氣,放松警惕,行到魯雞蕩,后招大意,判斷方向失誤,斜里往前沖,眼看要擱淺灘頭,彭老招趕緊減速,但還是擦著一塊大石頭,順著水流的加速度慣性,連子排側(cè)身空翻,彭老招拼命想調(diào)整好方向,但人被甩出去,頭撞向岸上一棵樹丫,后招沒這么好運氣,撞上石頭,翻身幾個滾,沉入水中,一股血泉浮上來,像墨團滴落,慢慢洇開在馮河這張流動的畫紙上。

1993年,山里通公路,木材改陸運,也就是這年夏初,彭老招放排出了事故,用行話說是“翻了掌,沉了水”,雖幸免于難,但也從此告別放排,歸山做回了農(nóng)民。他那顆變了形的腦袋,凹塌處就是撞樹受傷的后遺癥。

王海平講到這里,我推算了一下,那年彭余燕正在碼市鄉(xiāng)中學(xué)讀初一。課堂上她被老師急急忙忙喊出來,懵懵懂懂回了家,她一度以為父親水上出事死了。彭老招活過來,但家里的頂梁柱在那天就倒了。彭余燕的初中學(xué)業(yè),其實是老場長暗中資助才畢業(yè)的。

聽完這段屬于上一代人的馮河故事,陳劭東假寐,我看到他眼角隱約有淚光閃動,終歸是眼一睜,淚花就不見了。

我抓住副駕駛的后椅背,說:“找彭小亮的任務(wù),讓我試試吧!”

鄉(xiāng)上都知道來掛職的副鄉(xiāng)長,陪王縣長走了趟石喊坪,下山后就要幫彭老招找兒子了。

有熱心的鄉(xiāng)干部借來辦公室走動,飯后散步時,給我講彭小亮的事。這是個“悶葫蘆”化生子,中考沒考好,被鄉(xiāng)里資助去讀縣職業(yè)中專,后來的事讓人哭笑不得,入學(xué)前被縣城幾個小痞子喊著玩牌,一夜輸光了學(xué)費,也不吭聲,干脆入了痞子群伙,只有要學(xué)費生活費的時候就回了,然后吊兒郎當?shù)氐粼谂砝险械钠ü珊竺?,來找鄉(xiāng)民政干部要補貼。這個在他人嘴中誤入歧途的彭小亮與我記憶中的完全是兩個人,我記得他的樣子,是個不愛講話、大眼睛的小男孩,在他姐姐的葬禮上,坐在角落里一動不動,供桌上的燭火快熄滅時,他就跑過去續(xù)香,給長眠燈里倒上油。時隔多年,記憶都會發(fā)黃變舊。他長得多高,胖還是瘦,是不是像那些出了門的年輕打工仔,把頭發(fā)留長染一束黃毛。他失蹤幾年,碼市在外打工的好心人,起初也幫著留意問詢過,但音信全無。他像蒸發(fā)的空氣,跑到看不見的地方藏匿起來了。

遠山盡翠,屋舍散落,像一串斷線的珠子,掉落大山深處。彭老招家從前是住在山腳下的,離集鎮(zhèn)近,放排受傷后,說聽不得趕鬧子的哄吵聲音,找村委會換了半山坳的一塊空地安了家。我駕駛著小姚的川崎X300上山,這臺機車號稱“山路王子”,外觀結(jié)實,動力強悍。有一段山路修在馮河水庫上,去年修好的路,但防護欄還沒到位,鄉(xiāng)里給縣公路局送過幾次報告,不知壓在哪個領(lǐng)導(dǎo)的抽屜里。有幾處路基塌方,水泥路面發(fā)生位移,凹凸開裂。小姚再三提醒安全,滑落山下,命都撿不回來。

彭老招在石喊坪是個獨姓,勢單力孤,不被待見,也跟他早些年愛找村委村干部的碴有關(guān)。那時基層管理松散,群眾利益被村干部抓在手上,彭老招不管不顧,把黃旺生的小舅子告倒了,把低保分配不公的問題揭了蓋,村委會要把幾棵老樹賤賣進城也被他誓死守住了。女兒死后,他那放排中撿回來的齏病之軀,干不了重活,年歲一增,愈加孱弱,成了村里的特困戶。村干部雖幾經(jīng)變換,但都避而遠之,好像他是村里的瘟神。

上山前,小姚幫我給黃旺生打了個電話,說在村部等著。鄉(xiāng)干部聊起黃旺生,一個人精,在村里盤踞經(jīng)營,不是沾親帶故,就是勾肩搭背。鄉(xiāng)上也曾有意愿換個村支書。年輕力壯有點頭腦的人跑外面打工多賺錢,沒人愿意出來挑這個重擔(dān),開了幾次換屆選舉會,盤來轉(zhuǎn)去,還是把黃旺生推了上來。我加速,川崎沿著山路盤旋而上,兩旁的樹一棵棵向后飛起來,像是與我競賽似的,比賽誰跑得快。風(fēng)灌進我耳朵里,混雜著摩托的嘶鳴,聽不見別的聲音,耳道里鼓脹轟鳴,像隨時都要爆炸。

前兩年上面撥???,各村新建了辦公用房,規(guī)范有序,氣象一新。石喊坪也不例外。會議室長方桌上成摞碼著裝訂好的資料名冊,墻壁上張貼著各種文件規(guī)章制度。我環(huán)視一圈,村委會工作職責(zé)村民代表會議制度村干部廉潔自律規(guī)定村規(guī)民約村務(wù)公開駐村扶貧工作隊職責(zé),還有諸如文明創(chuàng)建星級文明戶評比工作領(lǐng)導(dǎo)小組村尊老養(yǎng)老紅白理事會道德評議會禁賭禁毒協(xié)會名單,眼花繚亂。掛最中間的是一張寫真的彩色衛(wèi)星云圖:石喊坪村脫貧攻堅作戰(zhàn)圖。

黃旺生正在布置山林補貼具體數(shù)目的核準工作,見到我走進來,連忙放下手上的材料,滿臉堆笑,端茶倒水,又指揮兩名村干部抓緊去落實,到底是受過軍事化訓(xùn)練的,說話辦事,雷厲風(fēng)行。

屋里剩下我倆,我開門見山說了要找彭小亮的事。黃旺生迎客的笑容倏忽就閃失了,像一只剛走出洞口的老鼠嗅到了貓打哈欠的氣味。他說,你要找人,應(yīng)該是去市縣公安局,我可不會把他藏在村委會吧。我說,支書誤解了,我是來側(cè)面了解些情況。他說,彭小亮出去這么長時間,具體情況你也應(yīng)該是找彭老招。我說,他們家在村里不是新人,應(yīng)該沒有支書不知道的吧。

黃旺生那雙眼睛閃過狡黠的光,挑了彭老招喝酒鬧笑話的事講。排古佬水上漂,都好喝酒,彭老招也不例外。趕鬧子的時候,半斤白酒下去,醉眼蒙眬,見人就撲通跪下了,抓著人家的衣袖褲角,問,你看見我兒子了嗎?你知道彭小亮去哪里了嗎?有人閑著無聊看把戲一樣,聽他彎來繞去絮叨那些前不搭后的往事,也有人甩開他的手脫開身。他差不多趕場鬧子就要喝酒,喝到哪里就醉在哪,醉在哪就睡在哪里。黃旺生嗤笑,我卻仿佛看到那個搖晃著大腦袋的矮瘦身影,歪倒在一家店鋪門前,朝天張著嘴,涎水順著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流到胸脯上,浸出一片濕漬。如果彭余燕活著,她不知有多心疼她的父親?,F(xiàn)在她的弟弟丟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兇多吉少,我的擔(dān)憂多于僥幸。這些不幸降臨到兩個孤獨的老人身上,余生身陷泥潭,淤積覆蓋,越沉越深。

“黃支書,您是石喊坪的一村之主,彭老招是石喊坪的村民,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過去再怎么鬧,也不是為一己私利?!蔽椅竦卣f。

“排古佬腦殼摔噠有問題,我對他有成見,但不跟他一般見識,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暗地搞陰謀詭計的人。”黃旺生不改當過兵的暴脾氣,直來直去。他說起第一輪扶貧沒評彭老招的過程,那是因為父子沒分家,彭小亮在外面打工,彭老招說兒子一個月有兩千多工資,平均下來超過當時的貧困戶標準,彭老招裝清高,也不肯戴貧困戶這個帽子。后來陳劭東上任后特意來村里,要復(fù)評補上去,說彭小亮出門打工沒回來過一分錢,兩口子病痛多,吃藥開銷大。他頭疼是活該,人在地上活,操心天上的事。陳劭東這么關(guān)心他,因為什么,你跟彭余燕是同學(xué),心里明白。

黃旺生說起彭老招,屁眼都是火,也不知他從哪里把我們幾人的關(guān)系打聽清楚了。我撲哧笑起來,他問,有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鄉(xiāng)黨委書記關(guān)心每一個有實際困難的群眾,是他的分內(nèi)責(zé),也是村支書的分內(nèi)責(zé),如果眼下像彭老招的情況評不上貧困戶,我看你這個村支書也是當?shù)筋^了。有些村干部油皮潑賴,吃軟怕硬,我一個過路客,也不想跟他太示弱。

黃旺生對我的話并不生氣,也樂呵呵地笑起來。我起身就走,他追出來喊道,田鄉(xiāng)長,山路彎多,安全第一,小姚的車貴死人。

從村部拐彎出來不到百米,路面撒了些細砂石,車輪打滑,所幸我以雙腳撐住。黃旺生烏鴉嘴,我恨恨地罵道,抬頭卻看見左邊一段坍塌的矮墻,墻內(nèi)有一幢廢舊的紅磚房,雜草叢生,有一棵伸枝展葉的老樹,上面掛著一塊木牌,字跡模糊,一片蓊郁的廢墟。我好奇這是個什么地方,就把川崎停在路邊,推開半爿破門進去,看清是“栽百年樹,讀萬卷書”八個字。一個辦完事回來的村干部認出我,跑過來告訴我,以前這里是村小,辦了好多年,教育布局調(diào)整后,山上的讀書伢子都集中到山下的鄉(xiāng)完小去了。這是棵什么樹,我忘記問村干部就走了?;赝谎蹚U棄的老村小,心想這就是那棵多虧彭老招的捍衛(wèi)而僥幸沒有死在進城路上的古樹吧。

半路上,一個小女孩背著粉色的雙肩書包,走在一位老人身旁,她們是從山下上來,這個時間點正是放學(xué)歸家的時候。我按響喇叭,和小女孩擦身而過,側(cè)頭看了一眼,女孩眉濃眼亮,臉圓鼻尖,長得很可愛。她像誰,像那個兒童版的彭余燕,我警告自己,別再沉溺那個悲傷的過去了。

彭老招坐在門口抽煙,好像是專候著我的到來。變形的腦袋籠罩在煙霧中,如果攝影家在場,保準是張可入展的藝術(shù)照。我記得他上次見面是沒有抽煙的。也許是太孤獨,他每天那么長時間地坐在這里,看著從家門口經(jīng)過的路上出現(xiàn)的身影。他最想看到的身影,一個去了天上,另一個不知道去了哪里?

房檐很短,門前的導(dǎo)水溝是大麻石砌的,一米寬兩米多深,溝兩岸搭著一塊楠竹木板,雨水打濕后,隙縫處匍匐著青苔,腳踩上去有些濕滑,木板搖晃,發(fā)出吱呀的響聲。他不記得我了,我說前天來過的,王縣長和陳書記讓我來幫著找彭小亮的。聽說我要幫他找兒子,半信半疑地盯著我,眼睛里充滿焦慮和迫切。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田自力,您叫我小田就可以。我聞到空氣中散開一股酒氣。他端起腳旁的搪瓷杯抿了一口,說,自力,我給你倒杯酒。我連忙擺手制止,彭老招的好酒之名看來不虛。

女人端杯出來,杯里飄著十幾片山茶葉,我接過來,水是冷的。她說,山泉水,沒燒開,山里的習(xí)慣,冷水泡茶慢慢濃。我說,謝謝彭媽媽。

彭老招進屋了,我端起他的酒杯問,老爹就這樣干喝?她愣了一下,無奈地說,喝了一輩子,戒不了,有時就看著墻上女兒的照片,枯喝,越喝越落淚,越難受越喝。我心像被重錘擊打,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喝酒方式,傷心回憶是他的下酒菜。

檐下突然飛過一只燕子,身形矯健,在屋里轉(zhuǎn)一圈,又飛走了。她說,我女兒出生的那年春天,燕子來來去去筑了個窩。村小的代課老師給取的名字,說家有喜燕,就叫彭余燕,余是我的姓氏,大家都說名字取得好。彭小亮搗蛋,有一年把窩給捅了,落一頭的灰屑,我生氣呀,結(jié)結(jié)實實把他打了一頓,我從沒打過他,那是唯一的一次。沒想到的是,女兒那年死了,你說奇怪吧,就是這么巧合。后來我信了佛,天天供香拜菩薩,求的是保佑天上的人與地上的人。我聽她說話,心生哀嘆,人世間,不順的事碰到一起,偶然就變成了執(zhí)念。相信有個神在,有命運的差遣要降臨,人們就丟了抗爭,只剩下等待。

彭老招不知在里屋摸摸索索什么,走出來時,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他揮揮手,把紙鋪平,遞給我,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

尋人啟事

彭小亮,男,27歲,碼市鄉(xiāng)石喊坪村人,身份證號……手機號碼……

我把這張紙拍了照,看身份證的出生年月,彭余燕死的那年,彭小亮剛好7歲。我看看堂屋,光線暗淡,好像這個淘氣的失蹤者已經(jīng)歸來,就躲在角落里,屋中央桌上燭火快滅的時候,他就跑出來。

我問道:“老爹,有小亮的照片嗎?”

他搖頭,嘆氣說:“原本有一張,到派出所報案留給他們,那幫狗日的后來說弄丟了?!?/p>

“家里有他的筆記日記本沒?”我試著撥了撥紙上的那串電話號碼,明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但還不死心,一定要聽到那個女聲用冰冷而明確的語氣重復(fù)兩遍才肯相信。

“哪還看得到一張紙,都給燒掉了?!迸砝险写灯鹑鶐?,氣鼓鼓地說,彭小亮外出打工前,把讀過的課本撕下來,燒了個精光。天生不是讀書的料,跟他姐姐比,一個天一個地。其實他也是后來變的,彭余燕死了,他就變了。

彭余燕讀書認真,成績優(yōu)異,在我們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每學(xué)期都拿一等獎學(xué)金,這么想起她,都會心疼可惜。她的死在彭小亮心里的打擊有多大,也許被成人世界忽略了,導(dǎo)致的后果就是他的自暴自棄。我看著屋檐下往返進出的燕子,失魂落魄。

山路上鴉雀無聲,風(fēng)景靜美,穿山風(fēng)吹到身上,很是涼爽。導(dǎo)水溝東一叢西一叢長著茂密的矮刺槐,溝壁上爬滿葛藤,不遠處有一棵長青苔的枯樹橫臥,一只拖著大尾巴的黃鼠狼迅疾穿過,鉆進山縫消失了,只有樹身輕輕在搖晃。若是不為世事絆累、物質(zhì)憂愁,這般的山居生活,甚是叫人羨慕。如果不是那個不知去向的彭小亮,我也不會這么長時間坐在這幢老屋里,生活具體到柴米油鹽,落實到生老病死,就失去了想象的美好,內(nèi)心的艱澀外人是難以真正體悟的。來了就扛著吧。是好是歹日子都是要過下去的。彭老招在出生入死的水急浪尖中走過,他該是懂這個理的。

搪瓷杯里的茶葉散開手腳,茶水味道漸漸出來,我喝下一口,頗有喉吻潤、破孤悶、搜枯腸之感。這是盧仝《七碗茶歌》中敘說的感覺,居然在一杯山泉泡茶中偶遇了。彭媽媽起身續(xù)水,彭老招開始回憶彭小亮離家前的事。我說,老爹好好想想,越翔實越具體越好。

彭老招說,彭小亮第一次外出打工從昆山回來,穿的衣服鞋子跟一年前出門一模一樣。那次回來后,也很少出門,整天在床上睡,到飯點才起來。他越來越沉默,有時坐在屋后那口廢井旁,有時站在山坡的水塔上,抽煙,不知道在望什么想什么,打開手機播放音樂,是那種又喊又叫的音樂,沒一句聽得懂。彭媽媽插嘴說,彭小亮讀書沒遇到好伴,被帶壞了,她還蒙在鼓中,也許是不相信兒子會主動把學(xué)費生活費拿去打牌賭博。過完年沒出十五,他說還要出去打工,我們攔不住,只好講在外面小心身體,注意安全。話講多了,他不耐煩,只說要得要得,不要啰唆。

“我是越來越覺得人老了就是個等死的廢物,小亮這個豺狼子說得對,老了就不要啰唆了。外面的人討厭你,兒子也嫌棄你?!迸砝险写瓜卵酆?,嘀咕道,“父母恩深不可忘,禽有鳥來獸有羊。為人不將父母孝,枉為人來似豺狼?!彼杨^一偏,禿頂上的那片亮光消失了,腦袋凹塌的地方,像藏著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我陪著老人回想有關(guān)彭小亮的過往點滴。天色暗下來,我留下手機號碼,叮囑他們有事隨時打我電話。他們眼巴巴地送我到路邊,過導(dǎo)水溝的時候,我說這塊隔板要換了,摔到溝里就麻煩了。我發(fā)動車,排氣管冒出一溜刺鼻的青煙,不知過多久才會被山風(fēng)吹散。

第二天去鄉(xiāng)派出所見了秦所長,一個因為犯生活作風(fēng)問題被調(diào)整到碼市的老警察。他來此地時間不長,顯然無法和我正常交流這一起轄區(qū)內(nèi)的人口失蹤案。他把所里工作年限最長的警察大吳喊過來。大吳是本地人,又高又胖,兩腳八字外撇,但每一步走得敦實,聽得到地板的震顫。

“山里居然能養(yǎng)出這么一位大胖子,你見過嗎?”秦所長把煙點燃吸上,露出一口烏金牙。大吳不介意所長的玩笑,吐吐舌頭扮個鬼臉,卻很嚴肅警惕地看著我。

我說出彭小亮的名字,大吳就脫口而出:“知道的,我知道?!?/p>

秦所長身子一正,把手指向他,說:“你知道他下落啊?”

大吳咧嘴鼓腮,又扮了個鬼臉。“彭小亮的父親隔一段會來派出所打聽有沒有找到他兒子,不過,好像最近很久沒來了?!彼铝送律囝^,說,“他不會是死了吧?”

“烏鴉嘴!”秦所長怒目一瞪,“現(xiàn)在是我們田鄉(xiāng)長接手了一項扶貧工作,幫貧困戶找兒子?!?/p>

大吳翻箱倒柜找檔案去了,搬出一摞登記本,一頁頁翻看,嘴里念念有詞:“彭小亮幾年不見人不露聲,是得好好查一查了?!?/p>

秦所長陪我聊天,他在公安轉(zhuǎn)的部門多,自詡經(jīng)手和聽聞的案子無奇不有,卻說像這類案子是最頭疼最無能為力的。沒有辦案經(jīng)費和重要批示,誰接砸誰手上,甩都甩不脫。大吳找到的那頁登記紙,寥寥百字,都是彭老招彭小亮的基本信息,并沒超出我所掌握的信息線索范圍??吹轿沂臉幼樱髤且矓Q緊眉頭,似乎要彌補這個虧欠,說:“要不去找找南門酒坊的老板皮紙,原名叫皮巨飛,和彭小亮職專同學(xué),縣城有名的混子?!?/p>

秦所長送我出門,剔著醬色牙垢,安慰我別著急,也可去縣局找找管刑偵的趙登海,如果需要他可以幫著張羅請出來喝頓酒。我說,老趙肯定是要去找的,他欠我的太多了。秦所長聽我這話覺得理應(yīng)有些淵源,想打聽清楚,我沖他和站身后的大吳扮了個鬼臉,他被尾煙嗆得咳了幾聲,大吳捂嘴竊笑。

從鄉(xiāng)派出所回來,我像我愛琢磨愛畫畫的姑父那樣,畫了一張與彭小亮有關(guān)的時間線路圖:

碼市(石喊坪)—昆山—碼市(石喊坪)—蘇州

2014年3月下旬第一次離家,打工所在地:昆山

2015年2月28日第二次離家,目的地:昆山?

蘇州?(是他給家里的說法,半個月后,打回來過一個電話報平安。電話卡是他在昆山的移動代辦點上的號,用的是自己身份證,后來欠費停機。)

我打開手機上的高鐵管家,研究了火車路線。從本市開往蘇州只有一趟普通火車(他需要前一天坐長途汽車趕到市里火車站附近某個小賓館住宿),凌晨6點22發(fā)車,次日凌晨4點2分到達,時長21小時40分,途經(jīng)21個站,停車時最長的是江西九江41分鐘,其次是南昌25分鐘,最短的如衡山、豐城、向塘、東至也有3分鐘,到達南京后車次從雙號改為了單號。這是雖耗時長但便捷的直達出行,票價也不貴,去蘇浙一帶的打工者大都會坐這趟車。當然他也可選擇別的交通方式,也可能在任何一站下車,如果臨時改變主意的話。

失蹤者游進茫茫人海,尋找者就像漁民駕著船到一個地方撒一次網(wǎng),廣撒網(wǎng)是對的但不見得有效果。我對現(xiàn)在的科技和信息管理過分信賴,去縣公安局之前,我打電話給表弟講了找人的事。他在市公安局辦公室,我問他有沒有又好又快的辦法,他卻是頗為驚訝地說:“哥,你跑那個鄉(xiāng)旮旯干嘛,跟自己過不去嗎?”

我說:“這個話以后再說吧。你先幫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找到彭小亮?”

他說:“哥,你知道咱國家一年有多少人失蹤嗎?有意無意,正常異常,活著的死去的?!焙茉缰拔覀冇懻撨^社會新聞中那些離奇的失蹤,有的逛超市進去就沒出來,有的上了公交車就沒見下車,有的媽媽轉(zhuǎn)個身推車里的孩子就丟了……他的潛臺詞是,很多時候?qū)τ谶@種主動失蹤不歸的人,多半是找而無功,白費力氣。他不想費力也不行,我還是堅決地把彭小亮的名字身份證號及出走的大概時間地點發(fā)過去了。

信息我也發(fā)給了趙登海,永城的刑偵大隊長。他很快回復(fù),領(lǐng)導(dǎo)放心,抓好落實。我說,油皮不改,明天親自來拜訪老同學(xué)。

趙登海和我是三年初中同學(xué),他是那種像飛天蜈蚣般的淘氣角色,經(jīng)常被老師罰站面壁蹲馬步,考試沒少找我要過小抄。人各有命,他父母在南門市場做點水產(chǎn)干貨的生意,條件不差,花錢把他塞進了縣城重點高中,照舊搗蛋睡課,后來聽說暗戀上班級成績最好的女生,學(xué)習(xí)動力驟增,雖然為時有些晚,但那年碰到高校擴招,進了鄰省一所公安??茖W(xué)院。畢業(yè)后到鄉(xiāng)派出所從戶籍民警干起,治安、經(jīng)偵干到刑偵,現(xiàn)在成了永城公安系統(tǒng)的一員大將。我到他辦公室,除了一張搖晃的辦公桌和幾把椅子,空空蕩蕩,說像審訊室倒還更匹配。他見面不生分,不過第一句話也跟我表弟一個腔調(diào),對我跑到碼市掛個虛職有所不解。

“有的貧困村多復(fù)雜你知道嗎,光等政策沒有對策,基層干部疲于應(yīng)付各種檢查,該干的正經(jīng)事沒時間干也不愿干。”他說話時,也露出滿口煙垢牙,一股煙味能絲絲縷縷被你吸進鼻子里。他是老煙民了,讀初一就偷偷抽上了,從校門口的不良商販手中,一根兩根地買,那時我也被他慫恿著抽過幾次,嗆得厲害,閉著嘴不敢跟人說話,怕被家人發(fā)現(xiàn)?!巴嬉恢?,還沒培養(yǎng)出來呀?”他大拇指朝煙盒底一彈,露出煙嘴遞給我,然后示范捏破里面的爆珠。我想到秦所長的烏金牙,難怪人們說,公安都是一娘生的。

受權(quán)限所囿,趙登海查到的彭小亮在近兩年都沒有用身份證登記的記錄。我問他可否再把時間拉長一些,他說,必須有正式報案立案,向省局市局申報,申報不難,就是手續(xù)復(fù)雜時間拖得久。我說,彭老招不是在鄉(xiāng)派出所立了案嗎?他說,那幫庸人,立了案也沒看到記錄,估計是口頭問詢,登記了一下,不然系統(tǒng)里不會查不到正式的立案記錄。

“農(nóng)村這樣的情況不少,公安一年不知要碰到多少報案的,人離家了,搞幾年,沒音信,有的又突然回來了,也有的不回來了。”趙登海舉了幾個例子安慰我,這不光是年輕人打工出去不回了,還有的生兒育女的中年人,婚姻破裂不堪忍受農(nóng)村貧困種種原因,把孩子甩給老人女人,自己玩消失,無影無蹤。

“那要不回來的,多會是什么情況?”

“死外面了唄。”趙登海所說的死有兩層含義,一是躲在外面不露臉,活得好好的,一是真正地死了,悄悄地死了。

“但死也要有個對證吧。”

“不要鉆牛角尖了,死無對證你懂吧,就是死無對證?!?h3>八

我把尋找彭小亮的事在“掛友”群發(fā)布后,群里炸了鍋。

掛友是我們這些下鄉(xiāng)編輯記者之間的昵稱,掛職絕不能“掛著職位不干實質(zhì)工作”。干工作就會有困惑,大家就常在群里交流見聞心得,互相釋疑解惑。電視臺的掛友說,她走訪聯(lián)點的村里也有類似情況,丈夫離家出走十幾年了,聽說是在東北找了個臨時組合,妻子當沒有這個丈夫,把孩子拉扯大,子女也當沒有這個父親。我說,彭小亮未婚,不存在家庭逃離的前提。晚報跑社會線的老孟參與過多次公安報道,有一種職業(yè)敏感,說,彭小亮失蹤會不會跟他姐姐多年前的死有關(guān),比如發(fā)現(xiàn)姐姐并非自殺,尋兇復(fù)仇的他又被殺了,兩個案子要并在一起查。有人反駁,二十年前發(fā)生的案子,姑且不說當?shù)毓捕ㄐ詼蚀_與否,有多少證據(jù)還保存又是否保存完好,沒有證據(jù)佐證成立,一切都可以編撰虛構(gòu),公安會打自己的臉不。老孟說,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的DNA檢驗技術(shù)已經(jīng)成熟,只要當年現(xiàn)場勘查細致,哪怕一個煙頭一根頭發(fā),也能追根溯源。掛友們上綱上線,刀光劍影,槍打炮轟,把近些年曝光的辦案腐敗的事拿出來爭論,我悄悄地設(shè)置了免打擾,任他們吵鬧不休。

老孟的話提醒了我,彭余燕自殺案的不合理之處,我跟趙登海電話里說了。一個在縣城工作的年輕女老師,職業(yè)穩(wěn)定,教學(xué)業(yè)務(wù)能力強,沒有什么精神抑郁等方面的疾病,自殺的理由是什么呢?無緣無故地赴死,而且是用絲襪把自己活活勒死,那要下多大的決心。公安當年就真的沒查到一點線索,或是懷疑過他殺。這個搞刑偵的公安當年還沒畢業(yè),案子后來也幾乎無人提及,他聽我條分縷析,未置可否,也不妄下論斷。

過了幾天去縣委宣傳部開會,會后我去南門市場找到了皮巨飛的酒坊,這個人的體形更像他的外號“皮紙”,又矮又瘦,像張風(fēng)一吹就飄起來的紙。結(jié)算完一單生意,他那雙陰鷙的眼睛盯著我上下打量一番。

“你知道狗日的為什么躲起來嗎?”

我搖頭,說:“他家里情況你也知道,沒點音信,都急著找他?!?/p>

皮紙翻古一樣,說了一大通舊事,炫耀當年從彭小亮來縣職專讀書結(jié)拜兄弟后,自己是多么照顧袒護他?!拔业募揖褪撬募?,哪次到縣城不是在我家住著,在外面打架惹禍,都要我找人收拾殘局。”他摁滅煙頭,“這家伙倒好,出去沒掙錢,不知上了誰的當,借了網(wǎng)貸,利滾利,要還兩萬多塊,沒錢還,就玩失蹤了?!?/p>

讓皮紙尤為憤怒的是,彭小亮在網(wǎng)貸登記的緊急聯(lián)系人是他,追債追到他頭上,手機突然涌進上百條騷擾信息,電話響個不斷,里面的人惡言威脅,這樣他不得不把手機卡注銷了,重新?lián)Q了號碼?!澳切┤穗娫拠樆N?,可笑,我是嚇大的?”皮紙睨視我一眼,說,“我等他們來,來了還要不要回去?這錢不是我欠的,憑什么找我?!?/p>

如果網(wǎng)貸屬實的話,那彭小亮的失蹤就有了理由?!翱伤愕侥睦锶チ四??”我讓皮紙幫著分析。

又來了生意,他大聲呵斥在一旁玩手機游戲的小年輕去接待。那小年輕長得鼓鼓墩墩,不情愿地站起身,一只眼睛還盯著手機屏幕?!盁o藥可救!”皮紙咬牙切齒地罵道。

皮紙打開手機萬年歷,翻看一會,說,彭小亮大概是2015年2月底出的門,說要去昆山一家電子廠,半年后給我打過幾個電話,邀我一起去天津做點生意,穩(wěn)賺不賠,我說賣酒生意剛有起色,去不了,他就說能不能借點錢,我說四處借的錢投到酒坊了,就給了當年也在南門做過生意的一個叫老糟的電話。聽說老糟在江浙混得不錯,想搭個線讓他們認識。我哪里不明白,他是上了傳銷的套,到處在騙人入伙。他說:“后來,網(wǎng)貸的追我,我打他電話,早停機了,我一怒之下,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他?!?/p>

“問過老糟嗎?”

“人家號碼早換了,聯(lián)系不上了?!?/p>

市局的權(quán)限大,表弟回復(fù)我的情況,證實了皮巨飛所言不虛。2015年3月1日,也就是彭小亮離家外出第二天,他在市里火車站附近的菊花臺招待所住過兩晚,但后面再沒有記錄。我問表弟怎么看?他說,這表明彭小亮極大可能是選擇坐火車離開的,或是與同伴一起離開。那時還沒搞人臉識別,查得不嚴,普通火車還有不少黃牛倒票,也存在用他人身份證購票的可能,假身份證和遺失的真證件特別多,路邊幾十塊錢隨便就有買的。我很懊惱,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是確定,不是可能。

表弟說,可以確定的是,彭小亮入了個人征信失蹤者名單,借過兩筆網(wǎng)貸,一萬一千塊錢,從沒還過。他安慰我:“也許,他失蹤只是為了躲債?!蔽野参孔约海绻皇清X的問題,就還有補救的余地。

我又去找了一次趙登海。下了班,他請我吃永城的特色燉腸子,街邊店,兩碟鹵拼,爆炒花蛤,椒鹽帶魚,蒜蓉西蘭花。我假裝憤懣,把好吃的都點上,最該講證據(jù)的公安,居然跟我講死無對證,我就賴上你了。他不急不惱,把酒滿上,先自罰三杯。

言歸正傳,我把從表弟和皮巨飛得到的信息反饋給他,他答應(yīng)把彭小亮輸入人口失蹤信息庫里,這樣一旦異地公安有發(fā)現(xiàn),就會上報到信息中心。他提醒我,即使是這樣,也難免是大海撈針,不要抱太大希望。我把老孟的那套DNA查案的說辭搬出來,他一個勁搖頭。他特意調(diào)閱了彭余燕案的檔案,說沒發(fā)現(xiàn)什么明顯的問題,自殺原因歸結(jié)主要還是本人精神壓力過大。他不經(jīng)意地說,有點奇怪,資料中有一份縣三小校長李路明的筆錄,里面居然缺了一頁。

“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我急切地問。

“做筆錄的警察去年患肝硬化去世了。”趙登海一笑,“這又是一個死無對證?!彼c我解釋,這種定性的歷史案子要重新啟動調(diào)查很難,不經(jīng)上面特批,沒有關(guān)鍵證據(jù)指向案子有重大誤判,我們不可能抽人去查。至于DNA檢測,實驗室是很成熟了,但實踐中真沒這么簡單。

趙登海給我澆了一瓢冷水。

我像是看到一個水下漩渦,旋轉(zhuǎn)速度漸漸加快,真相似乎就躲在一個若隱若現(xiàn)又觸不可及的角落。我說,如果彭余燕案真是出了錯,也許這是一次最好的機會,我回來永城就是天意。麻煩你幫我打聽一下那個校長的住址,我去拜訪一下他。

趙登海見我說得如此堅決,說道,這個小事沒問題,還有一個人,你有興趣也可以去問一問。他欲言又止,我問是誰。他略加沉思后說,我們的老師王海平,當時是縣教育局副局長,也接受了問詢。為什么會問詢他?他聳了聳肩,可能也就是一個正常的問詢,因為畢竟是教育系統(tǒng)的老師死了,總要有領(lǐng)導(dǎo)出個面。也許他早忘記這茬事了,這事你自己決定吧,我這兩天要出差辦個案。

我明白他不好露面,不然又會鬧個小道消息滿街飛。我說:“他倆都讓我去拜訪吧。”

中午開完動員會,下午接待下鄉(xiāng)察看施工進度的交通局領(lǐng)導(dǎo),晚上入戶走訪,陳劭東是越忙碌精神勁越好,回來后敲門,喊我陪他喝一杯。前些天他連軸出差,跑申報排古佬非遺的事,創(chuàng)意是以老河咀為據(jù)點,重新打出排古佬民俗這張牌,引進旅游投資,開發(fā)馮河漂流。這也是碼市的一件大事,期間我也幫著到省市發(fā)改、文化、旅游部門跑了一趟,找了個老領(lǐng)導(dǎo)支持,一路綠燈,勝利在望。

如果要我評分的話,他在碼市的工作真是夠深入務(wù)實的。畢竟底子太薄基礎(chǔ)太弱,萬丈高樓平地起,要從洼地建高樓,談何容易。有時很晚我還能聽到陳劭東房間里的電話聲,不是匯報溝通,就是部署布置,上傳下達,吃透精神,找那個最能發(fā)力的平衡點在哪里。我還真的很同情這個陀螺,也佩服他的拼命勁。

他的床頭攤開一本五百多頁碼的《小鎮(zhèn)喧囂》,書是我前不久推薦的。幾年前的文化讀書版我編過一本讀后感,書原是一個博士做的論文,揭了基層某些真相,像著名的社會學(xué)著作《金翼》,用“講故事”的方式,抖出來的是鄉(xiāng)鎮(zhèn)基層政權(quán)、村級組織和農(nóng)民的博弈共生,不可多得的鄉(xiāng)村“深度描寫”。沒想到我隨口說了一下,他就馬上找到這本書。我翻了一下,他看得很認真,做了不少批注。他說,讀遲了,不早推薦給我,我可是在基層這種復(fù)雜的互動中吃過不少虧了。我說,早讀了,就能處理好和黃旺生之流的村干部關(guān)系,不見得吧。他呵呵一笑,黃旺生不能一棒子打死,鄉(xiāng)村在某個發(fā)展階段少不了這樣的實干者,表面上我們認為他有點給自己和親友謀利,當然這是絕對不能鼓勵的,但我們要想,謀利獲利的一方,也是身在底層的老百姓。

我說到黃旺生今天食堂摔的臉色,陳劭東勸慰我,心底寬睡得好吃得香,請你喝酒就當是替村干部賠禮道歉吧。他把酒倒?jié)M,桌上又擺著第三只杯子,斟了三分之一的酒。他雙手持杯,神情嚴肅,酒灑地,飄過一縷清香。

我端杯,說:“敬彭余燕的?”

他一飲而盡,拍著胸口,聲音發(fā)顫:“這里一直壓著一塊石頭,好多年了?!?/p>

我說:“我也敬敬天上的老同學(xué)?!比缓髮⒈芯茷⒁话朐诘厣?,喝完另一半。

“你到碼市來,也是為了她,想贖罪?”

“罪如果能贖,就不叫罪了。”

“這些年過去了,你可以說說你們當年發(fā)生過什么嗎?”我想起了彭余燕下葬前的那個夜晚,山林野外,月色灼心,火焰把酒焙熱,把淚烤干,他與我只字未提;后來幾年像沒有了這么個朋友,無音無訊,無牽無掛;往后他身份變了,陪領(lǐng)導(dǎo)去省城公干,邀鄉(xiāng)友聚首,也只是酒店歌廳足浴城,酒肉穿腸,聲色叢中過而已。我們像從來沒有和彭余燕交集過。我有時怨恨,他一定是做了情感傷害的事,也海闊天空地想過放他一馬,他不是故意傷害,有理由做自己的情感選擇,但在這件事情上,他緘默,我就視之為罪,視之為不諒解。

陳劭東何等聰明,他怎會不知道我心中的輕蔑與敵意,他在裝糊涂。我們都在裝糊涂??匆姷牟徽f,看不見的暗中對壘。這也是我們身處的人際世界,有人在給玫瑰畫上鋼盔鎧甲,也有人在給綿羊戴上眼罩嘴套。

“自力,我有時真覺得是我害死了彭余燕?!彼f起她畢業(yè)后那兩年,兩人亦師亦友,讀書復(fù)習(xí)考試,都覺得年輕,路還漫長,從沒說過感情上的事。后來,一個親戚把他介紹給了縣委副書記的女兒,一切因此發(fā)生了改變。他不甘心當一輩子教書匠,吃粉筆灰,但現(xiàn)實中命運的一丁點改變都充滿坎坷艱辛。他有意疏遠她,希望時間洗淡感情,各自安好。他選擇了一條捷徑,后來才知道,這世上哪有真正的捷徑。他如此懺悔,我心一軟,一股激流沖走心底殘存的那點怨恨。

“我沒向她解釋過?!彼淞藴I,嗚嗚哭起來,“真沒想到她會自殺。我從來都沒有夢見過她,我一直等著她在夢中跟我說,不是我殺了她?!?/p>

我們都喝醉了。我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無論手摸到哪個方向,都像碰到了芒刺。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去石喊坪的山路又寬又平,我騎著機車像風(fēng)一樣奔跑,到了半山,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成片成片又高又壯的稻穗左搖右擺,秋涌千重浪,稻熟遍地黃。我知道我是做夢了,這么美的金秋,在石喊坪是從來看不到的。我不愿醒來,繞著田壟不停地奔跑起來。

我拿到趙登海發(fā)來的地址,老街二十三號院。沒想到李路明也住這個院子,真是巧了。周末大清早陳劭東回城,我跟他的車同行。上午十點,我敲開門,他正端著一碗綠黏黏的蕎麥面筋,嘴里嚼得吭哧響。

都說人老了睡眠少,我五點半起來打一個小時太極,吃了豆腐腦老饅頭,面食養(yǎng)胃,老殘胃了,又到河邊公園唱了半部京劇《我正在山樓看風(fēng)景》,回來洗漱一把,坐沙發(fā)上瞇了個回籠覺。你這來得正巧,這屬于加餐。他拿筷頭敲了敲碗沿。

李路明是個話癆。

等他說完,我說明來意。他拍腦門子,驚訝地說:“你不是維修的小張呀,我這老眼昏花,把你認錯了,對不起。”

“沒事,您家里什么壞了,看我有沒有辦法。”我問道。

“電腦跑得越來越慢,比我這糟老頭還老邁。小張是我過去的學(xué)生,答應(yīng)幫我修好的?!彼ξ卣f。

“讓我試試。”我知道這都是電腦用久之后的小問題,運行速度慢,把一些平時用不著的軟件卸載完,殺個毒,輕裝上陣就好了。我打開設(shè)置程序倒騰了半個多小時,大功告成。李路明重啟電腦,欣喜地朝我豎了豎大拇指。他拍拍屏幕說,看電影聽戲曲還炒炒股,業(yè)余生活都靠它了。我說,老有所樂,您才真是會過日子的人。

一來一去,一嘮一嗑,我倆像地下黨員對上暗號,話就順藤牽瓜地拉扯出來了。

我說:“您校長當這么多年,培養(yǎng)了那么多好老師,好老師又教育了那么多優(yōu)秀學(xué)生,您是真正的桃李滿天下。”

李路明笑了,說:“這話在過去,我當耳邊風(fēng),現(xiàn)在哄老人,我愛聽?!?/p>

我呵呵一笑,他還挺直率的。我說起彭余燕,當了幾年老師,后來出了意外,那是我們同學(xué)中成績最優(yōu)秀的一位,這些年同學(xué)們都還懷念她。我擔(dān)心他會有顧忌、抵觸,不愿舊事重提,邊說邊警惕地觀察他的表情。他聽我說完,眼神怔怔地看著我。

他搬把椅子坐到我對面,說:“小彭是我一塊永遠的心病啊,這些年我可從沒忘記她。你是小彭的同學(xué),是她的故交,我跟你說說,當是我們對小彭的一場追思吧。”

他站起來走到書柜前抽出一本書本大小的相冊,把1997至1999年教師節(jié)的合影翻出來,指給我看彭余燕站哪,坐在中間的他精神抖擻,滿面春風(fēng)。

畢竟過去二十年了,李路明說起往事,又深情又憂傷。

全縣大概就我當校長的年頭最長,我喜歡校園,喜歡教育,喜歡和老師孩子們在一起。課間活動那些吵鬧聲在我耳中是最優(yōu)美的旋律。當校長也就像當家長,把每一位青年老師都當成自己的孩子,該談對象成家生娃我都操心,做過媒人,成過幾對,沒有散了的。我想小彭是山里的,沒親沒戚,人勤心善,工作認真優(yōu)秀,我得幫她找個好歸宿吧。有次開會,有領(lǐng)導(dǎo)開教育局王副局長的玩笑,他喪妻一年多也可以找個人幫著帶孩子了。他年富力強,該騰出時間干事業(yè),將來還要往上攀的。我就動了心思,想把小彭介紹過去,你也別說這是拉郎配,都改革開放好些年了,年齡不是問題,感情可以培養(yǎng)的嘛。

我呢,先去試探問了問王局長,他嘴上說感謝關(guān)心,以后再看吧。我擔(dān)心他是嫌棄小彭的家境。后來局里下來年終檢查,我讓小彭上了堂公開課,還參加青年教師代表座談發(fā)言。走的時候,我旁敲側(cè)擊問王局長,他一個勁夸我治校有方,青年教師隊伍帶得好,要總結(jié)經(jīng)驗推廣。我也開心呀,他明著表揚我,暗中是中意小彭。他同意了,我就準備做小彭的思想工作了。

我一個大老爺們突然問個年輕女孩子要不要嫁給死了老婆的領(lǐng)導(dǎo),恐怕有些不妥,考慮到這個因素,我把管工會的副校長找來,剛好是個女的,由她與小彭打探比較合適。副校長問過話后,告訴我小彭目前沒有談對象的考慮,正參加高等教育自學(xué)考試的論文寫作和答辯。我就說我沒看錯,平時當班主任教學(xué)任務(wù)那么重,晚上堅持學(xué)習(xí),才三四年工夫就快拿到本科畢業(yè)證了。但也不能因為工作進步就不考慮個人問題是吧,我想再緩幾天親自出馬。機會是屬于有準備的人,錯過了就沒有了,后悔都來不及。

有次開完年終總結(jié)會,小彭評了全縣優(yōu)秀受表彰,大家向她祝賀,她臉紅了,眼睛笑彎了。我想趁著她高興時說這事可能有戲,散會后我叫她到辦公室,先迂回問了家里情況,她當時顯得有些不安,說急著回去看父母。我就順著她的回答說,有沒有想過把父母接到縣城來。她說暫時沒考慮,也不具備條件。我說,條件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抓住了機會,條件可能就像清早睜眼,過夜的花都盛開了。

沒想到小彭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什么原因,我也想知道呀,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只是沒公開,或者是看不上,肯定是有個原因的。她臉都憋紅了,像個氣球,我真擔(dān)心再追問下去,氣球就要爆了。

她走了,起著小跑,像是怕我再把她喊回來,這些年輕老師我都是看作自己孩子一樣,你說是不是又好氣又好笑。

沒想到,過完春節(jié)開學(xué)前幾天,她一本正經(jīng)地給我遞了個報告。我打開一看,是請調(diào)報告,理由是就近照顧父母。從來都是鄉(xiāng)下老師削尖腦袋找盡關(guān)系往上調(diào),從來沒有主動放棄往下走的,傻姑娘,把我氣得個不行。她還很嚴肅地說,是深思熟慮好的,父母也同意她的決定。我說你父母一輩子就待在山坳里,從來就沒有過

這山望見那山高,坐井觀天,鼠目寸光。我尋思,是不是把她介紹給王局長的事引起的不良反應(yīng)。她堅持說父親年紀大了,以前受過傷,縣城離家太遠,照顧不到。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就想那先緩一緩吧,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也要跟教育局人事處報告,你這是正規(guī)分配來的編制老師,要調(diào)動手續(xù)復(fù)雜得很,不是說調(diào)就能走的。她聽我這么說,就答應(yīng)了先完成這個學(xué)期工作,但務(wù)必請學(xué)校盡快與局里溝通,盡快批準回復(fù)。

這事不知怎么傳了出去,外面對小彭起了流言,我還擔(dān)心她受影響,但那個學(xué)期看不出她工作中帶著什么不良情緒。報告我也遞上去了,不過是直接交給了王局長。沒想到,那個學(xué)期還沒結(jié)束,她自殺了。公安來調(diào)查我把這些事前后說了,公安問過話,王局長就把我叫去了,讓我不要把做介紹的事說出去。我也明白,原本沒什么,就當大家開個玩笑,但碰到發(fā)生了這種意外,傳出去影響不好,尤其是聽說他要接局長位的關(guān)鍵時刻。我只好如實匯報說我怎么和公安說的。他眉頭緊鎖,半晌沒講話,然后把我?guī)チ丝h公安局找了管刑偵的副局長,他們都是縣直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彼此都熟,我把事情原本經(jīng)過說了,那副局長把辦案的公安叫來,兩邊一核對,說沒問題。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傳播影響,他們要我在學(xué)校做好老師的思想工作,不要猜測散播未經(jīng)證實的言論。這事讓我緊張了大半年,我盡很大努力向局里多爭取了些補償,但小彭的父親竟然拒絕了。你說這一家人多奇怪吧。

事后我想這也不奇怪,一個窮山村里的人,最大的念想不就是下一代走出大山嗎,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不明不白死了,怎么能不萬念俱灰,萬事皆空。

那段日子我忐忑不安,學(xué)校和社會上流言四起,有的說小彭平時沉默寡言,獨來獨往,不太合群,悶著讀書讀壞了腦子,要從縣城調(diào)到鄉(xiāng)下去,這是典型的抑郁癥;有的說她還有狂想癥,花癡,一心想找有權(quán)勢的男人嫁,竟然連死了老婆又大十幾歲的領(lǐng)導(dǎo)也打主意;也有人傳出來,她暗中談了一個男朋友,又和領(lǐng)導(dǎo)絆上了,正好被男朋友撞上,羞愧自殺;還有的說她被老街的流氓混混看上了,因為拒絕惹怒對方被謀殺的……

各種說辭都有,你說我能不憂心忡忡。但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又有什么辦法。我隔天在學(xué)校行政會教師會上強調(diào),不要以訛傳訛,要等公安的結(jié)果。結(jié)論最后定性是自殺,又有人背后議論紛紛,公安沒本事,破不了案,只能出這么個自殺的結(jié)論糊弄家屬?,F(xiàn)場我進去過的,看不出異常情況,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沒有線索,公安不定性自殺,難道還要從路邊隨便抓個人說成他殺。

說了這么多話,李路明才想到去倒杯水,“哎,時間過了這么久,你一問起這事,卻又像昨天才發(fā)生的?!?/p>

我說:“您真的沒有懷疑過,彭余燕就真的是自殺?”

“人一時糊涂吧,像中了魔,年輕人,涉世不深,遇到點難處困結(jié),一下子沒想開。這也是自我安慰吧,但我這心里想到就難受。后來逢七月半,我們家燒亡靈包,我都會燒些給她,希望她在那邊過得好?!彼nD一下,眼睛紅了,抹去眼角兩團濕黃的眼眵。

從老街23號小院走出來,熙攘的人流,表情各異,擦肩走過。如果事情真像李校長說的,是流言,是外界的困擾,那彭余燕就不是自殺,而是他殺。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當年的“殺人兇手”。她是被他們的嘴殺死的。每張嘴,都是一把刀。

正當我在老街上茫然若失,不知道該干什么的時候,王海平回復(fù)信息,在參加縣委中心組擴大學(xué)習(xí),晚上不離開的話,請我去家中吃飯。

我回頭再看一眼院子里的兩棵老銀杏,秋冬之交,樹葉飄落,滿地金黃。李路明送我下樓的時候,差點趔趄摔倒,嘆息道,人的記憶啊,就是一直在丟失一些東西,衰老的人更可悲,丟了再去撿起來,總把過去當作未來等待。

十一

王海平?jīng)]有住在政府機關(guān)大院,而是環(huán)境優(yōu)美的綠谷小區(qū)。我按照他發(fā)來的地址找過去,順道買了些新鮮車厘子和藏蜜瓜。師母開的門,這是一個很干練的中年女人,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風(fēng)姿綽約。她見到我非常熱情,沖著屋里喊,老王,客人來了。我沒想到,竟然是他親自下廚。

“來的是貴客,我也才能享受老王的廚藝,這是搭伴大記者的福。”師母笑得很甜蜜。

我謙笑:“太盛情了,我是縣長的學(xué)生,不敢當?!?/p>

飯菜上桌,王縣長為我再破了一次例,拿出私藏的一瓶茅臺,“家常便飯,喝杯好酒,錦上添花。”

師母假裝生氣,嗔怪道:“已經(jīng)戒了的酒說喝又喝上了?!?/p>

“小酌小酌,自力畢業(yè)多少年,第一次上我們家,喝點酒才有記憶?!蓖鹾F较駛€孩子撒嬌,“報告領(lǐng)導(dǎo),喝完這頓,立行立改?!?/p>

老夫少妻,相敬如賓,讓人嫉妒的秀恩愛。當年,王海平妻子患病離世,單了幾年才找了這位比他年輕十幾歲的女人。雖說那時尚未晉升縣領(lǐng)導(dǎo),還只是在教育局長的任上,但也是不少人背后指手畫腳,差不多兩代人了啊。

沒想到他真是一手好廚藝,食材地道,杠杠的永城土味。酒喝下小半瓶,師母禮貌撤退,進房間看電視去了。

王海平和我東扯西聊,突然問道:“今天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來看看老師,純屬敘舊?!?/p>

“平時你要回來,是縣里的座上賓,要請吃個飯還輪不到?!?/p>

“現(xiàn)在最金貴的就是吃家宴,我是受寵若驚呀?!?/p>

他擺擺手,開心一笑,像是想起什么,問我:“幫彭老招找人的事情,有什么進展嗎?”

我簡單說了一下縣公安的調(diào)查情況,借機說,彭小亮失蹤立案,到時還要請縣長出馬與管公安的領(lǐng)導(dǎo)說一說。他說這個沒問題,又自言自語:“失蹤這么久,就怕有什么意外吧?”

“當年彭余燕之死,不明不白,公安定了就定了,也沒人幫彭老招討個說法,往深里追究。我第一次見彭小亮,就是他姐姐下葬那天,他還是個剛讀書的小孩?!?/p>

王海平皺著眉,一聲不吭,身體不易察覺地輕微抖動。他說:“彭老招脾性倔強,教育局和學(xué)校拿了些錢做人道補償,當時也是一筆不小的錢,他當場就拒絕了?!?/p>

名正言順的補償款,彭老招不要,這真是一個擰巴的人。誰遇上這種無力挽回的事,都會以扭曲或接受的心態(tài)拿了這筆錢,不管多少和來源,人死不能復(fù)生,這些都是該得的。那兩年有女兒的資助,生活狀況才緩慢好轉(zhuǎn),對于孝順上進的彭余燕而言,她的美好生活,決定了一家人的未來。在石喊坪村人眼中彭余燕的跳龍門,他們因嫉妒而掘開的深溝,因為她的死去被填平了,而且上面有了一座隆起的墳堆。

話說到這份上,我就把“天窗”打開了:“當年彭余燕死的時候,您是在教育局吧?”

夜深人靜,王海平送我下樓,樓道光在臉上跳來跳去,而身體像被黑暗一口吞噬了。他說:“你讓趙登海用點心思去查,彭小亮是彭老招老倆口的精神支柱?!?/p>

“呃,老師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我心中明白,也許離開碼市前也不會有結(jié)果。

“沒有了,希望今晚說的話,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我們一家都虧欠彭老招的?!边@個曾經(jīng)驕傲的男人眼中,突然就看不到神采飛揚的光了。他把秘密丟給我,秘密多一個人分擔(dān)的時候,知道秘密的人會變得輕盈嗎?但今晚,我知道,他可以睡個好覺了。

彭余燕請調(diào)碼市學(xué)校的報告,王海平壓在了辦公桌上的玻璃臺板下。臺板里擺著一份局機關(guān)通訊錄、一張中國地圖,以及他青年時代英姿勃發(fā)的一張生活照,背景就是我中學(xué)母校的教學(xué)樓。這張照片至今仍掛在他的書房墻上,歲月之痕,生活見證,回憶的溫暖慰藉。

王海平與彭余燕單獨見過一次。全縣教育要搞“兩基兩全”摸底和達標自查,他忙得腳不著地。那天下鄉(xiāng)督學(xué)回來,剛進辦公室,門被咚咚敲開了,是彭余燕來了。他對她印象不錯,年輕,漂亮,文靜,待人接物得體大方。妻子病逝后,不乏熱心的親友牽線搭橋,暗中也見過幾位,總有些差強人意。寧缺毋濫,他也就以隨緣、忙碌來搪塞親友的好心。彭余燕是個例外,他承認自己動了心,面對時有了緊張、慌亂,還有些微臉紅身體發(fā)熱。要是回到青年時代,他心想無論如何都是要大膽追求一次的,拒絕、失敗又有何顧忌呢?但現(xiàn)在的身份、家庭現(xiàn)狀、交際圈子還有將來的上升空間,他不得不謹慎處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而且他托人打聽到彭余燕的家庭,沒想到她父親彭老招與他父親在馮河上打過一次“要命”的交道,最關(guān)鍵的是,彭余燕似乎并沒有強烈的想法。

山迂水繞的關(guān)系,讓他有了太多顧慮。于公于私,他把請調(diào)報告壓下來,初衷還是想讓她再冷靜冷靜,也是為了她好。一個正規(guī)的師范生,全市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業(yè)務(wù)能手,一時沖動,太可惜了。他是想過要好好找她談一次,平時公務(wù)太忙,沒找到合適的時機。這次她主動找上門,他又沒想好要怎么開口了。

彭余燕坦言去意已決,請王局長說服李路明校長,理由是家中父母需要照顧,農(nóng)村的基礎(chǔ)教育也需要像她這樣的年輕老師。她慷慨陳詞,顯然做了充分準備來的。他內(nèi)心更加對她生出敬佩之意,差點就要改變主意,甚至想在下次的全縣教師大會上推她做學(xué)習(xí)的榜樣。不戀城市戀鄉(xiāng)村,扎根教育無怨悔,多么純樸崇高的思想。他嘴里卻說,再認真考慮,縣城的基礎(chǔ)教育也需要像她這樣的好老師。

彭余燕離開的時候,他起身相送,她主動與他握手告別。那是一雙溫暖柔軟的手,但他還是感受到了指肚上的硬繭粗糲。她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理解萬歲!”

王海平說:“我做夢也沒想到,彭余燕來見我的一周之后,竟然自殺了,她以這種方式離開世界,始料未及?!钡玫较⒌哪翘焱砩希炭植话?,眼前總浮現(xiàn)出她來找他的情景,“對她的死,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事實就是如此?!彼f,“時隔多年,世事變遷,也沒有什么不可放下的了。她那雙大眼睛,總是在一個角落看著我,過去我想方設(shè)法要躲開,現(xiàn)在也不怕了,我去找這雙眼睛時,她反而不見了?!?/p>

我問他帶著李路明到公安局去是怎么回事。他說,你不知道,那時組織部已經(jīng)找我談過一次話,局長要調(diào)動,這個位置考慮到我來接班。我便找了公安局的黨校同學(xué),當然這件事他們也調(diào)查了,與我沒有直接關(guān)系,不能因為別人開個玩笑見過一面就認定是我導(dǎo)致的吧,但人言可畏,縣城的人事爭斗錯綜復(fù)雜,我們還是想把事情壓在箱底。最后,你不知道,那次調(diào)整還是沒考慮我,過了三年后我才接到局長的位置。凡事都是命,如果不踏空,現(xiàn)在也許我早進了常委班子。當時人事落定,我反而輕松了,這也是我該得的懲罰吧。

十二

排古佬的非遺申報,進展超出想象,省歌舞團下來一位編導(dǎo),根據(jù)永城文化工作者收集的排工號子,增加了民間傳說,排演一部河流實景劇,需要幾個活著的老排工露臉。這也是陳劭東出的點子。在馮河上游攔壩蓄水,竹筏載客,兩岸沿途布景,夜間燈光造型,讓人回歸到民俗生活和歷史記憶之中。他讓我親自登門,想請彭老招出山,白天在家賦閑,晚上扮裝演出。老爹不松口,彭小亮不回家,哪里也不去。另幾位老排工也像約好一樣,說彭老招不答應(yīng),他們也不會出來。

易地搬遷正式啟動了,山野喧響,搬遷戶興高采烈,鳴鞭放炮。陳劭東手忙腳亂,只恨分身乏術(shù)。他帶著幾個分管國土農(nóng)業(yè)的干部,像一支勘測隊,在安置點四處搜尋,想多找出一些適宜耕種的田地。

“搬了新家,田園不能丟。農(nóng)民有那么一片微小但是屬于自己的土地,他才會生活得心安理得?!标愛繓|反復(fù)強調(diào)這個觀點。他的設(shè)想是充分利用安置點附近的山地資源。他要像小王子一樣,在百廢待興的安置點找到一朵獻給搬遷貧困戶的玫瑰花。

我又去了趟彭老招家,買了些米油豬肉。他坐在檐下的長條凳上,看著偶爾從山路上經(jīng)過的人,每天生活從不改變??匆娢襾砹耍飞砥鹆?,算是打個招呼。我把東西搬進里屋,彭媽媽剛跪拜完菩薩,瓷杯里插著三炷香,煙裊裊升起,房間里的腐朽氣息疏淡,像一片干涸的河床被水流沖刷出斑斑點點的綠意。

我走進里屋把東西放好,燈光弱,像一團飛雪散入冰天雪地就消失了。我轉(zhuǎn)身看到床帳后有一塊亮堂堂的光。好奇心驅(qū)使我走近幾步,聞到一絲淡淡的油漆味,看清之后,我心中大駭,是一具黑壽材。彭老招每天夜里就睡在棺材旁邊,這雖是鄉(xiāng)下許多老人的習(xí)俗,但我感覺到脊梁陣陣發(fā)冷。我快步走出來,不經(jīng)意看到墻上照片,平常不走到跟前是無法看清往昔那張臉的,但與彭余燕的目光相撞,心中那塊痂又震顫發(fā)疼了。跨到門外,看到檐下的陽光,怦怦的心跳才慢慢安定。如果她活著,這一家人絕不會落到這步田地吧。

彭老招示意我落座喝茶,盯得我發(fā)怵。他說,在馮河上放排的時候,有一次夜路歇停在侵灘河,一個女人在岸邊生了很大的一堆火,躥起一人多高,開始有很多人圍著,后來人慢慢散去了。我走過去看了看,是女人的兒子玩水淹死了,渾身烏青冰冷。女人的丈夫也是排工,死在馮河里,她抱著兒子,騰出另一只手添柴,等了一夜,孩子也沒有暖和過來。

我想,彭老招是又想兒子了吧。尋找沒有結(jié)果,卻是知曉彭余燕死前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但又能說明什么呢?現(xiàn)實的不幸和生命的脆弱,總在這片大地上以不同的方式重復(fù)上演。

“半個多月后,我聽說那女人也死了,跟著丈夫孩子去了?!迸砝险醒凵衩噪x,“人死如燈滅。你說這人生在世,有的人是不是就像夜露,天亮就沒了?!?/p>

他繼續(xù)與我嘮叨馮河上的一些舊事,我只是靜靜地聽著。他是在用他人的哀傷來療治自己的哀傷。他的思緒又亂了,說這幾天晚上老看到彭余燕站在床前,微笑地望著他,不開口,他問她看到弟弟沒有,她就嘩啦啦地流淚了,哭得傷心傷意,你知道嗎,她非常疼愛這個弟弟的。

陳劭東叮囑我,彭老招搬家的事不要急,哪怕最后一戶搬都行,先由著他的心性,我的任務(wù)就是多上門做做感化工作,黃旺生的脾性尿不到一塊兒,去了只會引起反感壞事。我知道是這個理,陳劭東心里的著急我也明白。去彭老招家我倒不是嫌累,可每去一次就想起命運悲摧的這一家,想起兩個老人未來日子怎么過。每次坐著說話,直到準備離開,也沒說到搬家的事情上去。

來一次,說說話,喝完幾杯冷水茶,我才告辭下山。彭老招打著酒嗝說:“你這就走啊,我講古還沒完呢?”

“我轉(zhuǎn)轉(zhuǎn)山,車一飆就上來了,以后沒事也常來的?!蔽抑钢竿T诼愤叺暮谏ㄆ?,小姚這臺私家摩托成了我的巡山坐騎。

“他們都開始搬了吧?”

“嗯,有的戶開始搬了,畢竟是新房子,住著要舒服些。”

“跟陳書記說說吧,我這把老骨頭,就死在老屋里好了,新房子還可以照顧一下別的人?!?/p>

“老爹,您說這話就過了,房子戶頭是您的,以后彭小亮回來,也就是他的。別人搶不走,這一點是嚴格按照政策來的?!?/p>

老女人走出來,遞給我一包曬干的山茶葉,“老頭子呀,莫為難他們啦,我們老了住哪里都是住,該搬的時候我們就搬吧。”

“不急的,老爹考慮好了,我和劭東到時來給您搬家?!蔽铱缟夏ν校e起手中的那小包茶葉,“冷水泡茶慢慢濃。老爹,多謝啦!”

十三

掛友老孟很熱心,給我打氣,把那些各地多年積案舊案的偵破案例發(fā)給我。他神神叨叨:“破案要循著邏輯,又要超越邏輯。一件事,你牽掛它,它也會回報你。”我整日胡思亂想,夜里失眠就信息電話騷擾趙登海。他那邊也有了一些進展:彭小亮的失蹤立了案,對那幾個過去與他混團伙的社會青年進行走訪,網(wǎng)貸之事屬實,近年卻都斷了聯(lián)系,經(jīng)分析極大可能加入傳銷,被傳銷組織控制了;又請幾個老刑偵和技術(shù)員,對彭余燕卷宗中的筆錄、細節(jié)、證據(jù)和現(xiàn)場收集的指紋、腳印等物證進行傳閱和會商,發(fā)現(xiàn)疑點,但相隔久遠,暫時沒有明顯的突破。

有天午后,閑著無事,小姚洗護他的川崎,我每次騎它上山下村,吹著風(fēng),聽著歌,飆速前進,大概也是掛職生活中難忘的一種記憶。小姚聽我贊美川崎,喜滋滋的,又說起駕駛家中那臺哈雷的拉風(fēng)感覺。他父親開礦起家,買了幾處加油站,卻不愿兒子承繼生意,一定要他當公務(wù)員。我想起黃旺生說這車貴死人,問起價格,小姚狡黠一笑,說換臺高配的國產(chǎn)小車綽綽有余。我故作驚訝,然后哈哈一笑,心想大概每次我上山他就心神不寧,擔(dān)心傷了他的坐騎。

去縣里開會的陳劭東突然打電話過來,語氣火急,讓我趕緊去趟石喊坪。我猜是發(fā)生了突發(fā)事件,問怎么啦?他說,彭老招摔傷了,黃旺生已經(jīng)送他下山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你去接一趟彭媽媽,千萬注意安全。

我跨上川崎出發(fā),山路無人,加速疾馳,像是要飛起來。途中,彭媽媽正在山路孑孓急行。扶她上車,速度不敢跑快,她坐在后座,渾身發(fā)抖,緊緊抱著我的腰,嘴里催促著:“快一點!快一點!”

彭老招下午坐在屋檐下發(fā)怔,不知是突然滾跌還是走在木板上滑落,摔到那條又深又陡的導(dǎo)水溝里了。彭媽媽從屋里出來,沒看到人,前后轉(zhuǎn)一圈,喊他的名字也無人應(yīng)答。她以為他到山路上溜達去了,并沒在意,就坐在檐下望,隱約聽到細微的呻吟聲,她走到溝沿一看,彭老招趴在刺槐叢中,頭破血流,奄奄一息。

路過的黃旺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彭老招從溝里頂出來。他給劭東打完電話報告,就把半昏迷的彭老招綁在自己身上,騎摩托送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坐在衛(wèi)生院大廳的條椅上抽煙,渾身濕漉,衣服上沾滿斑斑血跡。一個年輕醫(yī)生提醒他,墻上貼著禁止吸煙的標志,他一腳把煙頭蹍熄,說,老子都快虛脫了,抽支煙緩緩神,你們趕緊去救人吧。

醫(yī)生給彭老招清理了創(chuàng)口,傷口的血漬還在慢慢往外滲,他奇怪的腦袋又脹大了一號。彭媽媽抓著他的手,哭著喊他的名字,他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已經(jīng)不認識人了。衛(wèi)生院三位值班醫(yī)生商議怎么處理彭老招的傷,B超結(jié)果顯示脾臟輕微破裂,腹腔有內(nèi)出血,要住院休養(yǎng)一陣。戴眼鏡的院長走出來,告訴我,老人失血過多,送他來的老黃說他們血型相同,主動輸了300cc血。

壞事變好事。半個多月后彭老招出院的時候,直接搬進了安置點的新房。住院期間,他當著陳劭東的面答應(yīng)了搬家。當天,我和幾個鄉(xiāng)干部開了一臺皮卡車,把彭老招那點舊家當搬下山。陳劭東悄悄跟我說,留下黑棺材,若把它搬到新房,太不吉利了。我沒事就去了醫(yī)院,主動陪老爹回憶排古佬的往事,說起鄉(xiāng)里的旅游項目和非遺申報的順利,特別提到河流實景劇需要他這樣的場外指導(dǎo)。他竟然答應(yīng)了下次去排演現(xiàn)場:“看他們演得像不像?”

出院當天,陳劭東陪著彭老招去看安置點附近的菜地和山田,請人翻耕過,都是黑土肥田。黃旺生發(fā)了話,石喊坪搬遷戶人人都少不了,但彭老招優(yōu)先。他讓醫(yī)生和我們每個人保守一個秘密,不要告訴彭老招輸血的事?!拔蚁M煤没钪?,不然我的血白獻了?!?/p>

兩個冤家最后以這種方式和解,誰都沒想到過。

碼市的易地搬遷得到縣扶貧辦的通報表揚,亮點是因地制宜巧妙解決了搬遷貧困戶的菜園子問題??h里開會交流經(jīng)驗,陳劭東找借口請了假,讓分管搬遷的副鎮(zhèn)長去發(fā)言。他駕駛著川崎,帶著我在山上跑。雖然還是那條山路,但感覺比過往任何時候都要空曠清寂。摩托的轟響、鳥叫蟲鳴、風(fēng)聲水響,在山里綿長而細密地回蕩。他跑的速度比我還瘋狂,沿路驚起林中數(shù)不盡的飛鳥。

來到彭老招老房子時,門是鎖的,屋檐下放著兩把沒有搬走的舊凳椅,好像只是主人暫時離開了這里。我和陳劭東坐在屋檐下,像彭老招平常那樣,看著變得無限悠長的山路,一個人影都沒有,萬籟俱寂。手機響了,是趙登海的短信,我突然緊張起來,他沒事是不會主動發(fā)信息的。

我緊緊攥著手機,手心出汗,害怕漏掉信息里的每一個字。趙登海說:“水落石出!”

我和陳劭東當即趕往縣城,王海平也先一步在會議室等候我們的到來。

永城一個專案組協(xié)查廣東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時,主犯為了立功,交代了過往案子中的幾個同犯,其中一個叫老糟的流竄犯,有次酒后說多年前在永城曾經(jīng)殺過一名女教師。趙登?;鹚倜孛艹霭l(fā),奔赴鄰省,抓住了還在睡夢中的老糟。他像是早就知道并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審訊開始,身上掛了幾條人命的老糟一股腦兒說出了犯下的案子,其中就包括二十年前殺害了彭余燕。

二十年前,老糟在南門市場租房做過一段時間的瓜果生意,碰到那年雨水多,瓜果晚熟,毀爛又多,生意折了本,又和姘頭鬧翻,手頭欠了點債,債主三天兩頭上門催要。他動了歪心思,兩次成功入室盜竊,可惜的是收獲不大。有天夜里他喝了酒從后門翻進學(xué)校,想去教師宿舍撈點錢,見到只有年輕的彭余燕一人在屋就起了歹心。他當時是想用晾在門外的絲襪,把她勒暈,沒想到她掙扎厲害,心里慌亂使多了勁,把人勒死了。他的酒也醒了,抽屜錢包沒翻動,偽造了自殺現(xiàn)場后就離開了。第二天他謊稱親人病故,托人把租房退了,潛逃回老家安心做了幾年酒店保安,又輾轉(zhuǎn)混跡東北、河北、河南,到滬上開出租,蘇州昆山跑貨運,平時少不了一些喝酒賭錢斗毆,也干過兩票大的搶劫綁架。每次順利脫身,就躲到老家避風(fēng)頭。有次喝酒吃醉,幾個在場者炫耀過去的牛逼經(jīng)歷,他就說了永城殺人事件的經(jīng)過,還把公安的斷案嘲諷了一番。

趙登海講完案子的情況,我們都沉默了很久。多么像是一個編撰的故事,二十年了,還是落在老孟猜測的窠臼里。我想,還是老孟說得對,凡事你牽掛它,它也會回報你。只是這樣的回報,是不是來得太遲,我們也并不希望它的發(fā)生和到來。

老糟被帶到現(xiàn)場指認的那天,南門市場擠得水泄不通。皮巨飛擠在人群中,遠遠地沖著被公安銬住手腳的老糟喊道:“你見到狗日的彭小亮了嗎?”

老糟似乎回了頭,但麻木的表情和僵滯的動作沒有做出任何回答。鐵案鐵證,老糟剩下的時間就是等著死刑的宣判和執(zhí)行了。言稱剛信奉基督不久的老糟在認罪簽字后,說了最后一句話:“說出這些秘密,身體像是掏空了,一下變輕了,我可以早日升上天堂了?!?/p>

巧合的是,老糟案落停之時,天津的公安、工商聯(lián)合查處端掉了一處近年最大的傳銷團伙窩點,解救出的被扣押的人質(zhì)名單中有彭小亮。那邊傳來的照片上,彭小亮耷拉著頭,眼神無力,枯瘦如柴,幾乎沒了人形。他入伙后騙不來親友,沒有業(yè)績貢獻,一個多月前想逃跑,和傳銷頭目發(fā)生沖突,被打折了一條腿。兩地公安對接后,天津那邊答應(yīng)安排他療治一段時間后再通知永城派人接回。陳劭東對我說:“到時我倆一起接彭小亮回家。”

趙登海特意來了一趟碼市,讓我陪著去安置點彭老招家。我拒絕了,我不想親眼看見兩位老人的傷痛絕望。但他們的表現(xiàn)讓人意外,從頭到尾都很安靜地聽著案情結(jié)果通報,嘴里的嘀咕聽不太清,好像是說,為什么不早些破了案?趙登海告訴我這些,又說起離開時彭老招反復(fù)追問,彭小亮這個豺狼子真的還活著?

“他的眼淚快掉下來,也許他以為兒子早死在外面了?!壁w登海問我,“他為什么說彭小亮是個豺狼子?”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卻示意他看看西邊大嶺,幾分鐘前,烏有的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抹燦爛的云彩。

十四

又到一年寒露時,掛職結(jié)束離開前,我又上了一趟山。從彭老招的老房子再往上步行兩百米,那片竹林里是彭余燕的墳葬。昨夜下過一場小雨,泥土翻松濕漉,彎彎山道格外幽邃,腳底發(fā)出的每一點響動,都能在空曠山野濺起漣漪般的回聲。風(fēng)卷著些寒涼,我點燃紙錢香燭,微蜷著身體,坐在那塊據(jù)說是彭小亮鑿磨成方凳的石頭上。看著煢煢孑立的墳堆,瘦弱搖擺的燭火,我的心里空空蕩蕩。我把從縣城買回來的一盞長明燈插進墳頂,摁下開關(guān),蓮花燈里發(fā)出煙火形狀的光亮,整片竹林立時變得暖和起來。

我起身,朝著這片竹林深深鞠了一躬,竹葉喧動,報我以風(fēng)聲。

天澄云碧,風(fēng)吹空山,我深深吸納一口,然后嘶聲大喊,仿佛要把胸中的虛無喊出來。“噢——噢——”耳旁的回響,像排浪般從遠而近,推搡著笨拙地奔跑過來。下山走了很久,我向身后回望,有一道亮光像是從天而降,照映著山、路、林、屋舍,一切變得透明,如同魔術(shù)師扯去遮蓋的紅布,大山到處都長滿毛茸茸的光芒。

責(zé)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