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1936年10月19日,上?!渡鐣請蟆返?43號第三版刊有一篇題為《穆時英的苦悶》的文章,文中說:“不久以前,南京發(fā)現(xiàn)了一種小型刊物名《藝壇導(dǎo)報》的,對穆時英大大的攻擊了一下,穆時英看了這篇文章,大大的不快,便寫了一篇回罵的文字,題名《清客的罵》,發(fā)表在二月十日的南京《朝報》的《副刊》上,說得可真刻毒,又婉轉(zhuǎn),又傷心,從那篇文字里,你們可以看出穆時英苦悶到什么程度了!”關(guān)于《藝壇導(dǎo)報》,似很少有論者提到。魯迅曾在1936年1月15日日記中記載:“得陳約信并《藝壇導(dǎo)報》一張?!睋?jù)《魯迅全集》編者稱,《藝壇導(dǎo)報》系旬刊,南京藝壇導(dǎo)報社編輯發(fā)行,1936年1月10日出版試刊號,20日正式出版??上?,我未見到這種小型刊物,無法看到那篇“攻擊”穆時英的文章,但在《朝報》1936年2月10日第709號第三張第十版《副刊》上找到了穆時英的《清客的罵》。這篇文章未收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1月版《穆時英全集》(嚴家炎、李今編),全文如下:
前幾天有一位不十分相熟的朋友和我談起南京的文壇,說南京現(xiàn)在是頗為熱鬧了,華林先生主持的文藝俱樂部在轟轟烈烈地驅(qū)逐了“不講衛(wèi)生”的黎錦明以后,接連舉行了幾個“什么之夜”;王平陵先生編的《文藝月刊》也按期出了兩期,最近還有一種文藝報紙在市上發(fā)賣,于是,他又很關(guān)切似的接下去道:
雖然對自己是有著不能算是不透徹的認識,但對于旁人給我的批評還是相當關(guān)心的;我始終沒有失去想知道在旁人的目光中的自己的興趣。當時我倒興奮了起來:“是批評我么?”
那位朋友露著為難的臉色,道:“好像是謾罵吧?!?/p>
聽說是謾罵,我便心冷了下來。罵我的人,不過是為了私仇,泄泄心頭氣憤而已,當然不會是真的知道我的短處,所以也就打不起想看一看這篇文章的心情了。后來一想,謾罵不一定是無聊文章,譬如魯迅先生就是以尖刻的挖苦人家的文章為人所推重的。于是懷著這樣的心思巴巴地去買了來的,可是看了以后,卻非常痛苦地失望了。因為我所讀到的那篇雜文還不是一篇罵人文章,卻是一篇無中生有的東西。我對人家的估值時常太高,這也許就是我時常被別人當作一個無用而柔弱的人的原因吧。如果我能抱一點輕視這篇文章的作者的心思,那我就不敢上了這個不大不小的當吧。而且那張東西的試刊號的宣言里邊還有不少和我起草的晨曦社緣起相雷同的句子,而在它××號上面居然發(fā)現(xiàn)了罵我的文章,那真有點使人啼笑皆非了。
因此我卻想起一篇做人的大道理來。雖然是一個破落戶,倒也是個書香子弟,潔身自好的讀書人的劣根性還是有的,處在這買空賣空的時代本來就不大合適。這時代,說得好聽一點,是聰明人的時代。要懂得投機取巧、從中漁利的秘訣。然而我卻愚蠢得很,同時又頑固得很。叫我去奉承別人顏色,固然是心所不愿,叫我掮著招牌,自稱前進,去欺騙群眾,可也中心不忍。雖則是生在這僥幸進取的清客世界,對于某些人的立身之道,卻始終未敢效法。雖然,對于每一個人我都抱著相當?shù)男湃涡暮妥鹁葱?,然而對于開口大眾、閉口前進的清客們我卻是一點信任心、一點尊敬心也沒有的,因為我曾經(jīng)受過不少的欺騙。盡管清客們對我說得天花亂墜,我卻堅持著要他們拿出事實來。不但因這樣而掃了他們的雅興,有時還因為自己的心直口快,一不留心就在大庭廣眾之間戳穿了他們的買空賣空、欺上瞞下的聰明手段。這也許就是我所以有人懷恨在心,偷放冷箭的原因吧。
可是,謾罵由他謾罵,傻子我自為之。到現(xiàn)在我還是只希望做一些著著實實的事,而不情愿跟在清客們后面去混充志士,騙一些錢來娶小老婆的。
黎錦明讀過這篇文章以后,因其中提到主持文藝俱樂部的華林“轟轟烈烈地驅(qū)逐了‘不講衛(wèi)生的黎錦明”,便給穆時英寫了一封信:
昨天在《朝報·副刊》上讀到你的短文章《清客的罵》,中有兩句,提到我不講衛(wèi)生,被文藝俱樂部華林公所驅(qū)逐,而且哄傳多人,頗為訝異。雖然這是笑話,不必認真,但偏偏我是個潔癖的人,所以總覺得有些顛倒是非。記得有一次,我在文藝俱樂部閑坐,華林公也坐在旁邊,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華公的襪上油膩甚多,且有些氣味,不覺唾了一口沫,不幸而落在痰盂之外。因此,華公就宣傳說某某好亂吐痰了。實際華先生也是文學(xué)界的巨頭,且是留法的,說話自有效果,可惜其宣傳不近情理,頗為識者所不取也。特愿聲辯,免生枝節(jié),以正文風(fēng)。
這封信載南京《朝報》1936年2月13日第712號第三張第十版《副刊》,題名《為“不講衛(wèi)生”黎錦明致書穆時英》;又載《北平晚報》1936年2月15日第5396號第四版《余霞》。
“文藝俱樂部”成立于1935年10月1日,由徐悲鴻、謝壽康、王平陵等仿效“國際筆會”和“法國沙龍”發(fā)起組織,其宗旨是“聯(lián)絡(luò)情誼,發(fā)展文藝事業(yè)”,總部設(shè)在南京中山北路247號,主要負責(zé)人是華林?!拔乃嚲銟凡俊苯?jīng)常舉行“交際夜”或“交際夕”,即穆時英所謂“什么之夜”。
從黎錦明的信來看,他并未否定“被文藝俱樂部華林公所驅(qū)逐”的事實,但對其被驅(qū)逐的原因作了“聲辯”:“記得有一次,我在文藝俱樂部閑坐,華林公也坐在旁邊,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華公的襪上油膩甚多,且有些氣味,不覺唾了一口沫,不幸而落在痰盂之外。因此,華公就宣傳說某某好亂吐痰了?!毖酝庵猓安恢v衛(wèi)生”者其實是華林,而他黎錦明則是個“潔癖的人”。
1935年10月17日,上?!稌r代日報·時代日報附刊》第27號有一篇文章,題為《南京文藝俱樂部的“門羅主義”——華林驅(qū)逐黎錦明始末記》,對黎錦明為什么遭華林驅(qū)逐提出了另一種說法。黎錦明因有一個《齊魯春秋》劇本賣給中央攝影場,故到南京待了一段時間。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便住在“文藝俱樂部”。“但是黎錦明卻老實不客氣,到他們吃飯的時候,也一屁股地坐下來。起先我們的華林詩人,是主張沉點的。不料黎錦明卻一而再,再而三,于是驅(qū)逐的標語就揭出來了;黎錦明也就無顏再留!”
黎錦明被華林驅(qū)逐,到底是由于穆時英所說的“不講衛(wèi)生”,還是源于上?!稌r代日報》所說的“蹭飯”,抑或是出于別的什么緣故,不得而知。
那么,就把這件事當作現(xiàn)代文壇上一則好玩的掌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