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力言

1

八月十四的傍晚醒來，月色如洗，他找不到他的貓，在屋里怎么也尋不到，便穿衣出門去尋。家門前有一條小溪，溪上橫著一條小橋。過了橋，再走過一個小山丘便是河，不長，但源頭與盡頭無人知曉。

正是夜深時，他找貓找到河畔。河水流得不急，在夜里就更是靜成一壇醉醺的夢，咕嚕咕嚕往前游。

“大魚—嘖嘖嘖—”他叫貓的名字，邊叫著邊順著河岸走?？墒侨f籟俱靜，僅有不變的河水和草蟲時不時地呼嚕，其余的都聽不到。

他聽到葦草里有響動，便叫起它的名字。走上前，才發(fā)覺葦草藏著的只是一只白鳥—頭頂黑冠—父輩稱其為雎鳩。這怕又是一只跋扈的鳥，見他擾了它的清夢，就朝他叫著打起雙翅。

他退了出來，繼續(xù)喊著貓的名字，繼續(xù)找，可那只惱人的雎鳩還在叫，這壇夢算是被攪渾了。突然，河流下游傳來清脆的水聲，他便趕緊走下去。

2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再往上就是一大股的黑發(fā)，瀉在素衣上。她杵在河水里，雙腿像是河長上來的兩根白藕。她彎腰，伸手去摘河面的荇菜，一手挽著要掉進水里的褲腿。月色將她的白衣照得很亮，腿又像被抹了粉，若不是她手里還提著竹籃，他或許會將她錯認(rèn)為河里的妖。畢竟村里時常會出現(xiàn)這些傳說，甚至比真相還要泛濫，所以遇見她，他倒沒有一點驚訝。

她意識到他的到來，回頭瞧了瞧，借著月色他也看到了她的臉。那張魚卵一般飽脹的臉，在月光下朝他綻開，他驀地便一個激靈，她也瞬間抱緊籃子站了起來，抽腳就要離開，也顧不得褲腳落入水里。

“姑娘請留步?！?/p>

話說了出來，他也愣住了。她僵在原地，回頭看他，一臉驚疑。他忽然間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卻見已入秋了，她卻依舊穿紗。他便脫下外衣，遞給她道，“姑娘，入秋了，夜深，別受涼了?！?/p>

她沒有回他，臉一直朝下看著籃子，都快要埋進去了。

“姑娘。”不說話時候，河水與草蟲的聲音變得異常的喧囂。這對他已然有些煎熬的意味了，他耐不住。

她聞聲抬了一下頭，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臉埋了回去，擠出細(xì)細(xì)一句，“謝謝，我不冷?！?/p>

“那……”他緩緩地收回遞出去的手，問道：“怎么這么晚過來采荇菜呢？要是摔著了該怎么辦？”

“家母近來體熱，想著明天中秋了，便趕著摘一些給家母服用。”她抿唇，幼青的雙頰啵地凹進去兩只酒窩，無法直達的笑意都裝在里面，“白天忙于田作，只得晚上摸黑采摘?！?/p>

他張嘴還想說些什么，但發(fā)現(xiàn)她在隱隱發(fā)抖，那薄紗是真的無法御秋寒啊，他不忍她繼續(xù)再受冷，便催促她趕緊回去?？僧?dāng)他看著那一抹素白沉入夜色，他對自己又啞了口。杵了好久才想起自家的貓還在外逍遙，他又開始惱怒起來。

3

那一晚，他的夢里有一條河，河里有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抓不住的白紗。他在雞鳴前就醒來，他睡不著了。

大魚在第二日中午帶回了一只白貓，他看它倆在他面前追逐戲耍，一開始看還覺得有趣，但看久了，他又開始覺得不對勁。他就是覺得不舒服，好像生氣，又想要哭。他瞧窗門沒打開，覺得是房里太悶，便起身走出屋外。

不知不覺，他就走過小橋，上了山丘。當(dāng)他看到那條河時，他登時就明白自己的苦悶到底悶在哪了。

正是晌午，河邊的漁夫已經(jīng)開始歇息，坐在船上，吃著水煙，拿斗笠扇著風(fēng)，漁網(wǎng)耷拉在船尾，桶里的魚活脫地蹦著。他佇立在近處，細(xì)看許久還是找不到她的身影。她的窈窕根本不同于漁夫的硬直，盡管他已經(jīng)明知這一點，但他還是重復(fù)地去看那條河，從他能看得到的源頭到盡頭，反復(fù)地去看，也反復(fù)地得知她根本不在這。

回到家時，滿月已經(jīng)升起，月色如霜，飽滿而淋漓，他想起昨晚的河岸邂逅，他又想兜回去看她在不在了，甚至有把屋子搬到河岸的設(shè)想。他在這一刻還未覺得怎樣不妥，只是單純的愛慕而已，可當(dāng)他看著十五的圓月逐漸被晨陽淹沒的時候，他竟輾轉(zhuǎn)了徹夜。徹夜，整個房間都是她身穿素紗的模樣。他終于明白他心底的那份濃烈的癡狂。

4

母親跟她說，隔壁亞伯告訴她河妖最近出來作怪了，晚上總聽到琴瑟聲，應(yīng)該是河妖在彈唱作法。她笑了笑，鍋里的荇菜與蘿卜煮好，她便跑進廚房端來一盤給母親。

半夜，她還能聽到母親的熱咳聲，又想起廚房的荇菜已吃完了，便爬了起來。

接近河岸時，她聽到了傳說中的裊裊琴瑟聲，憂哀，卻無法哭出聲。待她反應(yīng)過來，她竟在原地佇立了那么久，風(fēng)順著月色籠在她的臉上，有些發(fā)涼。她摸了摸，發(fā)現(xiàn)自己竟落了淚。

她禁不住往前走，他感到有人在走向他，于是他停下了彈奏，抬頭。目光交匯之際，恰是秋風(fēng)逢白露，秋風(fēng)吹來，抖落了他身上思念的灰塵，漂進河里，河水裝滿了這個如海的黑夜，裝下所有的黑夜琴瑟聲，往前流……

陽光很薄，瀉在窗前時也沒什么溫度，葦草里的雎鳩叫喚起來了，圓潤的荇菜一抹抹綴在河上。他注視著桌子上她昨晚送給他的荇菜，哼著想好今天為她演奏的曲子，露出了微笑。大魚趴在窗旁不一會就站了起來，甩了甩尾巴，回頭瞧了瞧睡著了的小白，它又兜回去，緊緊地湊著趴了回去。

它突然想起以后想要偷溜出去，好像沒有這么容易了。不過，今年過冬總算不太冷了。

（注：本文改編自《詩經(jīng)·關(guān)雎》）

關(guān)雎

（先秦）佚名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