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明
一
經(jīng)過一路顛簸,拖拉機(jī)終于在一片列車車廂式的宿舍旁停住了。秋成在拖拉機(jī)上站起身,新奇地看著這些鐵皮房:“這就是井隊嘍?”程曦冷冷地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p>
二人跳下車時,便有一男一女迎了上來。男的滿頭白發(fā),面孔暗黃,上來便捉住他倆的手使勁地?fù)u,說了一口的四川話:“歡迎你們,我叫王加福……”“外號老玩童,是我們地質(zhì)組組長?!迸赃吪牟逶挕@贤嫱琢怂谎郏骸澳銈€娃兒亂講啥子。”女的伸了下舌——她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瘦弱的身材,白晰的臉龐,細(xì)細(xì)彎彎的眉,一雙靈動的眼,兩片薄薄的唇。老王接著介紹:“她叫黃萍……”
“是你們的戰(zhàn)友兼大姐?!秉S萍邊說邊笑盈盈地伸出了手。
秋成和程曦也就連忙伸手去握。程曦說:“你好,兼大姐?!鼻锍赏绷怂幌?,黃萍卻爽朗地笑說這個小兄弟還挺逗的。
“好了,這就算是到家嘍,卸車吧?!崩贤嫱f。秋成和程曦便趕緊爬上車廂,王加福和黃萍在下面接。秋成和程曦的行李并不多,幾下便卸完。四個人便各拎幾件,老王走在頭里,邊走邊介紹:地質(zhì)組現(xiàn)在共5個人,三男兩女。除了他倆,技術(shù)員林玉茹探親未回,還有兩個小伙子。一個叫王躍正在上班,另一個叫楊新倒班回家了,所以今天來迎接的只有他倆。說話間,來到了一間虛掩著門的鐵皮房前,老王說這是王躍和楊新住的,還可以住一個,隨你們哪個住。秋成說我住吧,便提了行李一腳跨了進(jìn)去。老王他們帶著程曦往前繼續(xù)找住處。
秋成一進(jìn)到屋里,便聞到屋子有股異味兒。相隔平行放了三張單人床,兩張上面有被褥,只最里邊一張空著。秋成把行李放在地上,整好床鋪,再取出日常用品,便仰面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秋成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都是三好生,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高考卻考砸了,差了12分。家里勸他復(fù)讀一年再考,他卻感覺到臉面掛不住,兼之家道中落,想想還是早點參加工作,便上了油田技校。想到以后將在井隊度過不知多少年月,心頭便一陣激動一陣惆悵。
正胡亂想著,程曦來了,說待這兒干嗎,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秋成便起來和程曦出了宿舍。
宿舍區(qū)都是一式的鐵皮房,有七八排,每排有六七幢。有幾幢里傳出吵吵鬧鬧的聲音,料是倒班的職工在嬉鬧;外邊也有幾個在閑逛的小伙子,知道他倆是新來的便都盯住看。宿舍區(qū)后面是條不寬的小河,其它三面便是莊稼地,一條泥土路蜿蜒著伸向遠(yuǎn)方,順著這條路徑,隱約可以看到遠(yuǎn)處冒出樹叢的鉆塔。
二
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到了程曦的宿舍,程曦說他和兩個泥漿工住在一起,便一起進(jìn)去了。那兩個泥漿工都在,都是二十六七歲的年紀(jì)。門口一個正在洗漱,滿嘴牙膏沫,面無表情地沖秋成倆看了一眼,又自顧刷牙。另一位正坐在床邊看書,見秋成、程曦進(jìn)來便合了書說坐坐坐。秋成瞅了一眼是一本《成人高考復(fù)習(xí)資料·數(shù)學(xué)》,就說:“師傅這么用功呀,真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好榜樣?!蹦侨司驼f:“沒事翻翻?!苯又妥晕医榻B說他姓秦叫秦平,正在刷牙的叫張青。
秋成便忙說:“秦師傅張師傅,以后請多關(guān)照?!?/p>
秦平說:“好說好說。咦,聽你們口音好像也是青城的?”
秋成心頭一熱說:“我倆都是青城東鎮(zhèn)的?!?/p>
“唷,那我們還是正宗的老鄉(xiāng)呢?!鼻仄睫D(zhuǎn)頭喊:“張青,這兩個小伙和我們是老鄉(xiāng)。”
張青提著毛巾過來漠然地說:“你倆為啥想來油田,將來老婆都討不到?!?/p>
秦平說:“哎,別打擊倆小老鄉(xiāng)的積極性?!被仡^對秋成他倆說:“別聽他小子瞎說,他這陣子有點蔫。”抬腕看表,“唷,吃飯時間到了,走,吃飯去?!?/p>
三
晚飯后,老王過來通知:秋成跟黃萍實習(xí),明天開始上第一個白班。程曦由楊新帶,接秋成他們的班。
第二天早上,秋成早早地起床了,換上新領(lǐng)的工作服,穿上翻毛大頭皮鞋,帶著飯盒便爬上了上井的拖拉機(jī)。拖拉機(jī)上已坐了六七個鉆工,還有幾個站在中間,黃萍也已坐在了頂端。拖拉機(jī)一開,幾個鉆工便故意往黃萍身邊擠。一個瘦猴般的鉆工便假裝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倒向黃萍的懷里。黃萍便拿筷子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笑著說:“猴子,你擠啥擠,老娘也沒奶給你喝?!北娙吮愫逍?。
約莫一刻鐘的樣子,拖拉機(jī)開到了井場。井場上鉆機(jī)轟鳴,鉆塔像個鋼鐵巨人聳立在井場,瓦藍(lán)的天空中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鉆塔、紅日構(gòu)成了一幅氣勢恢宏的鉆井圖。
眾人跳下車,各自忙著去接班。秋成跟著黃萍進(jìn)了地質(zhì)房。一個長頭發(fā)小伙子正忙著填寫交班報表。秋成看了一眼,見他正填著最后一項:“交班人:王躍?!?/p>
王躍見黃萍帶了秋成進(jìn)來,便說:“呵,黃姑娘,啥時候又掛了個小白臉?”
黃萍把飯碗擱在桌上:“別胡扯,這是新來的實習(xí)生,趙秋成。”王躍便沖著秋成做了個怪異的笑,然后便跟黃萍交班說,現(xiàn)在打到1588米,砂樣撈到1585米,沒有油氣顯示。
黃萍說滾吧,王躍給黃萍做了個飛吻,便夾著飯盒走了。
地質(zhì)房里亂糟糟的,煙頭、巖屑滿地。黃萍拿過一把掃帚開始打掃,秋成忙說,黃師傅我來吧。黃萍也沒謙讓,就順手把掃帚遞給了秋成,說這家伙把地質(zhì)房搞得跟狗窩似的,便坐下來整報表。秋成打掃完,便拘謹(jǐn)?shù)卣驹谝贿吙础?/p>
黃萍說:“坐過來呀,我又不是老虎,而且這些資料你也要趕快熟悉熟悉?!?/p>
秋成就挨著黃萍坐在同一張長凳上,屁股剛挨凳子,突然“叮鈴鈴”一陣鈴響把秋成嚇了一跳。看著秋成驚慌失措的樣子,黃萍咯咯地笑了,說別慌,這是氣測上給咱們發(fā)的信號,要撈樣了。秋成解嘲道:“嚇我一跳,我以為你裝的防身警報?!?/p>
撈砂樣其實很簡單,就是到振動篩旁把井底由泥漿攜帶上來的巖屑鏟上半盒子,沖洗干凈,然后晾(烘)干分袋裝好。這些巖屑便是井底巖層的原始資料,地質(zhì)工或地質(zhì)師們便可通過它直觀地判斷打到什么地層、有無油氣。
秋成看了黃萍撈砂樣的過程便覺得好笑:“這不和女同志淘米洗菜差不多?”黃萍也笑了:“就是,有點委屈你這個大小伙兒了吧?”秋成連忙辯白:“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p>
隔幾分鐘,鈴聲又響,秋成連忙拎了砂樣盒說我去我去。等秋成晾好砂樣回來,地質(zhì)房里已蹲坐了一屋子的鉆工。
猴子說:“小徒弟蠻勤快的嘛,難怪師傅這么開心?!秉S萍回道:“你要有這么勤快,我也收你當(dāng)徒弟。”一個叫張結(jié)巴的鉆工說:“猴子做夢都……都在想……想……”另一個叫土豆的說:“就興你想……想,就不興他想……想?!睆埱嗾f:“說話小心點兒,當(dāng)心豹子揍扁你個癟三?!?/p>
鈴聲再次響時,黃萍便拎起砂樣盒去撈砂了。見黃萍出去了,鉆工們說起葷話來就更肆無忌憚。猴子說我給你們說個笑話:
以前我們井隊的浴室不是現(xiàn)在這種鐵皮房。那時是蘆席棚,女浴室也是這樣。地方上就有一個小伙子經(jīng)常來偷看。蘆席棚四周里外都用泥巴糊得很好,他就爬到了屋頂。屋頂上就只有一層油毛氈和一層蘆席。他在上邊摳了個洞。幾個晚上下來居然沒被人發(fā)現(xiàn),在里邊洗澡的女工聽到上面聲響以為是老鼠,都沒在意。后來有天晚上,這家伙一不小心,把屋子踩穿了,撲通一下子掉了下去。里邊正有兩個女工在洗澡,其中一個是近視眼,又加上霧氣蒙蒙的,忽然看到身邊多了個人,竟然問:“咦,你從哪進(jìn)來的?”——她連男女還沒看清。另一個女的就尖叫了起來。燒鍋爐的李老頭在門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伙子哧溜就順著柱子爬了上去,從屋頂上的洞逃了。
土豆就說:“李老頭就是個傻子。要是我就立馬沖進(jìn)去,既當(dāng)了英雄,又大飽了眼福?!?/p>
眾人笑著急問:“后來呢?”
猴子接著說,哪知那小伙從屋頂下來,一跤掉進(jìn)了石灰坑里……第二天保衛(wèi)科順著白腳印,把他給逮著了。
眾人大笑。黃萍進(jìn)來了說:“樂呵啥呢,趁老娘不在,又講什么流氓故事?”
眾人正要答話,忽然鉆臺上汽笛響——要接單根了,鉆工們壞笑著急忙撿起地上的手套往外走。鉆工們走后,黃萍說:“這幾個家伙挺好玩兒的,就是嘴有點賤,你以后慢慢就會習(xí)慣。”接著就說起了張結(jié)巴的一段笑話。
有一回,上頭地質(zhì)王老總來找隊長。王老總也是個結(jié)巴,他問張結(jié)巴:“你……你們隊……長呢?”張結(jié)巴說:“不……不知道?!蓖趵峡倸鈮牧耍骸肮贰沸∽?,竟敢跟……跟我學(xué)?!睆埥Y(jié)巴也急了說:“就興你結(jié)結(jié)……結(jié)巴,就不興我結(jié)……結(jié)巴?!?/p>
秋成聽了笑彎了腰。
四
一個輪次班上下來正好淺層固井,全隊休一天。
早上秋成在宿舍吃完飯剛想出門溜達(dá),就見門口站了個怪模怪樣的人。那人穿了一雙高筒雨鞋,扛了一根長長的竹竿,戴了一頂破草帽,帽沿壓得低低的,跟電影上江湖大俠客一般。就聽那人說:“小趙,走,跟我釣魚去?!鼻锍墒贾抢贤?,就學(xué)著老王的四川話說:“好嘛,反正我也沒啥子事?!本统鲩T跟老王去了。
老王帶著秋成在田野里一陣走,七拐八拐,就來到了一灣小河邊。這里河水清清,河兩岸柳樹成蔭,確實是個垂釣的好去處。老玩童就裝餌、甩鉤,然后坐到河邊一塊石頭上,靜等魚兒上鉤。秋成饒有興趣地坐在一旁看。
水面靜靜的,半晌也不見一點動靜。忽地就聽得撲通一聲響,不知一個什么東西砸到了河里,水花濺得老玩童滿頭滿臉。跟著就聽到對岸有人在咯咯地笑。抬頭看時,原來是黃萍在往這邊扔泥土塊,旁邊站著王躍和楊新。老玩童抹了臉上的水說:“你個屁娃兒,干啥子嘛,魚也叫你嚇跑了?!?/p>
黃萍幾個笑著跑開了。老玩童便不再理會他們,點了一支煙繼續(xù)安然垂釣。約莫一個時辰的光景,老王居然釣上了六七條各種魚,便喜滋滋和秋成收竿回營。
五
接近中午時分,秋成正準(zhǔn)備去食堂吃飯。王躍來叫:“小趙,到老王宿舍開會?!?/p>
秋成一頭霧水跟著來到老王宿舍,卻見程曦也剛進(jìn)門。屋子里中間有張桌,桌上擺滿了菜。黃萍正擺放著碗筷?!敖裉煳覀兊刭|(zhì)組給你們接風(fēng)?!睏钚轮钢郎系牟私榻B:幾個涼菜是他們到鎮(zhèn)子上買的,幾個炒菜是在食堂打的,魚是老頑童親自做的……原來他們一上午在忙這個,秋成頓感心中一熱。
6個人坐定,老玩童便端起裝滿酒的搪瓷杯:“來嘛,小趙、小程,為你們接風(fēng)。”秋成和程曦忙起身端起裝了半碗酒的瓷碗,連聲道謝謝、謝謝,便喝了一大口。
接著是王躍和楊新敬酒。最后是黃萍,說了句:“倆小帥哥,姐敬你們,干了哈!”便一飲而盡。秋成和程曦不好意思推辭,也跟著喝完了碗中酒。隨后秋成和程曦又分別回敬了大家。
一巡酒下來,老玩童便像換了個人,打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他是個老石油,參加過大慶會戰(zhàn),說起那段歷史他特來勁——
大慶那地方,冬天那真是天寒地凍。站那兒尿尿,尿就成了冰棒棒往地上落。晚上睡在干打壘里邊,不知要凍醒幾回。有一次,夜里醒來,袖子就和墻壁凍結(jié)在了一塊,一用勁就刺啦一聲,袖子被撕掉了半拉……
那一回,隊上泥漿泵壞了。王鐵人拄了個拐杖剛從醫(yī)院回來,看到這情形,一下子就扔掉拐杖跳進(jìn)了泥漿池。接著我?guī)煾狄蔡诉M(jìn)去。我也毫不含糊,跟著跳了下去……
黃萍表示不信:“凈吹牛,《創(chuàng)業(yè)》里邊怎么沒見到你?”
“你個瓜娃,那是后拍的?!崩贤醪恍嫉氐?,又接著說:“現(xiàn)在你們這些娃享福了,比我們那時不知好了多少倍?!?/p>
酒過三巡,秋成感到腦袋開始有些暈。楊新再要給他斟酒時,他連忙擺手:“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p>
楊新說:“喝這點就要醉了?這次林技術(shù)員還沒來呢?!?/p>
王躍接話:“就是,如果林玉茹在,保管你們沒喝就醉?!?/p>
六
吃完“接風(fēng)宴”已是晌午。秋成暈暈乎乎回到了宿舍,外套也沒脫就一頭躺下睡了。中間醒來一趟,就聽得鐵皮屋頂嘩啦啦急響,似有千軍萬馬在上面奔騰,知是下大雨了,便又沉沉地睡了。
秋成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天明,耳畔就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起身看時不由得就呆了——只見滿屋子是水,并且水已漫過了床腳,水面上漂浮的到處是碗筷瓢盆等物什。它們晃晃悠悠不時撞在一起,便發(fā)出了樂器般的聲響。
推開門,外邊已是一片汪洋世界。土豆幾個正拿著飯盒去食堂,大水沒到了他們的大腿根,人只有半截子露出水面。他們邊走邊拿著飯盒相互潑水嬉鬧,澆得渾身濕漉漉的。
黃萍更神,她拿了一只大大的塑料澡盆,把碗筷擱里邊,人往里一坐就往食堂劃,仿佛是個采蓮姑娘。土豆他們一看,就朝她潑水,黃萍尖叫著左擋右遮,澡盆在水上直晃蕩,差點沒翻到水里。
吃完早飯,大伙便去上班。外邊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到處是水,沒了道路溝坎,沒了田地莊稼,半人多高的小柳樹也只見些黃綠的頂梢枝葉在水面漂浮。拖拉機(jī)自然是送不成了,一個班的人只得徒步往井上走。司鉆豹子拿了棍子走在頭里探路,一行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走著走著,大伙就聽著后面撲通一聲,回頭看時就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一會兒,就見張結(jié)巴從水中冒了出來。他擼了一把臉:“不……不小心,洗……洗了一把澡?!北娙舜笮?。
豹子是黃萍的男朋友,是這個班的司鉆,長得矮矮壯壯、虎背熊腰。有一回,豹子在鉆臺上看到當(dāng)?shù)匾粋€小痞子在調(diào)戲黃萍,便立馬沖下鉆臺來揍那個家伙。小痞子嚇得扭頭就逃,豹子就跟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老百姓的莊子上。小痞子逃進(jìn)了一幢房子里,豹子要追進(jìn)去時,被門口兩個漢子攔住了去路。豹子二話沒說,掄起缽大的拳頭,一下子就打倒了一個。另一個嚇得避到了一邊。豹子追進(jìn)屋一看,原來還有個后門,那小子早從后門跑了。
再來找門口這倆小子算賬時,門外涌來了十幾個莊子上的婦女,高舉著扁擔(dān)、棍子,跟農(nóng)民起義似的,嚷嚷著就要來打豹子。豹子想好男不和女斗,就撤,一不小心就被門檻絆了一個跟頭,眾婦女就紛涌而上,拳頭捶、棒子敲。豹子大吼一聲就把壓在身上的十幾個婦女摔了個七仰八叉,然后平安地撤了回來。這些故事都是秦平隨后跟秋成說的。
秦平他們的泥漿房就在地質(zhì)房隔壁,秋成不太喜歡土豆他們說的那些七葷八素的話。沒事就到泥漿房和秦平聊聊天。那天秦平說了隊上許多人和事。秦平說那天張青也不是故意的,他這陣子有些沮喪,對象吹了——對象限他半年內(nèi)調(diào)出井隊,張青沒辦成便真的吹了,因此受了打擊,變得跟井隊有深仇大恨似的,成天怪話連篇。然后他們便說到了地質(zhì)組,說到了黃萍和豹子,又說到了地質(zhì)組技術(shù)員林玉茹。秦平說:“那絕對是個天姿國色。對了,她這幾天就快回來了,準(zhǔn)保把你們這些小伙子給迷住?!?/p>
七
隔半個月,已時至中秋。
隊上發(fā)了電影票,說是凡不在班的晚上都可以去看。傍晚時分,就看見幾個小伙子梳洗打扮。土豆還破天荒地用一個小鏡子前照后照,秋成看了直想笑——看場電影怎么搞得跟去相親似的。
進(jìn)了電影院,里面的簡陋完全讓秋成吃驚:一盞白晃晃的汽油燈把屋子里照得雪亮,屋內(nèi)平行支撐著十幾排長長的圓木頭,每條圓木頭中間被半圓形的鋼筋隔成了一個個座位,人坐在上面時間長些屁股都杠得疼。電影放映時間還早,人已坐了一多半。大多是附近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大人嘰嘰喳喳、小孩追追打打,煞是熱鬧。秋成他們井隊上來了約莫20多個小伙子,土豆特興奮,大呼小叫著,還專往女孩堆里鉆。
電影快要放映的時候,土豆忽地站起身對著門口鼓起了掌。秋成轉(zhuǎn)頭看,門口兩個姑娘攜手走了進(jìn)來,左邊是黃萍,她旁邊的一位立時讓秋成恐怕也把全場的人都看呆住了:只見她身穿一襲白色連衣裙,苗條的身材,白晰嬌美的面容,雍容典雅、神態(tài)嫻靜,款款地走了進(jìn)來,仿佛是白雪公主走進(jìn)了小矮人的小木屋。秋成立即就猜出她就是秦平所說的那個天姿國色的地質(zhì)技術(shù)員——林玉茹!
秋成這時便明白了土豆他們精心打扮的原因。土豆猴子般地躥到她倆身邊獻(xiàn)媚地說,兩位公主,小的已經(jīng)給你倆占好座兒了。黃萍拍拍他的肩說謝謝哥兒們,白裙少女嫣然一笑。二人便隨土豆往中間走。中間果然有三個空位,土豆用袖子擦了擦,自己便在兩位姑娘旁落座。前后還有老鄉(xiāng)好奇地往這兒看著,土豆大吼一聲:“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們眼睛給挖了。”
電影開映了,放的是《小二黑結(jié)婚》。秋成老是走神兒,一會兒就把小二黑幻想成了自己,把小芹幻想為玉茹,然后又暗罵自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人家玉茹長得那么漂亮又是大學(xué)生,無論如何也不會看上自己這么個小工人。但是罵完了,又情不自禁地繼續(xù)這種幻想。
電影散了,隊上十幾個小伙子前呼后擁地簇?fù)碇钟袢愫忘S萍往回走。一輪明月把鄉(xiāng)間小路照得白亮亮的,如一條蜿蜒的玉帶。田野間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婀娜多姿的玉茹走在其間,仿佛如清麗脫塵、冰清玉潔的凌波仙子。
秋成回到宿舍時已近深夜,卻一點也不覺得疲乏,躺在床上,腦海里還是不斷地浮現(xiàn)著林玉茹的影子……第二天晚上,還是在那條路上,秋成散步時猛然遇上了同樣在散步的玉茹。秋成主動和她打了招呼,玉茹也顯得很高興,饒有興致地和他聊起了天。倆人談井隊生活、談文學(xué)、談理想,談得很投機(jī)很愉快。秋成便情不自禁牽上了玉茹的纖手……就猛地挨了一耳光——
“起床了起床了,睡得跟死豬一樣?!鼻锍杀犻_眼時見是程曦,始知剛才在做著一場美夢,便十分懊惱,氣悶地說煩死了,攪了我的好覺。程曦說快8點了,你還不趕快起來上班。
秋成清醒了,今天還要上白班,立刻翻身下床,剛洗漱完就聽到門外上井的拖拉機(jī)開始發(fā)動了,連飯也顧不上吃就爬上了拖拉機(jī)。
八
9點鐘左右,秋成剛撈完一包砂樣,直起腰不經(jīng)意間抬頭往遠(yuǎn)處看時,心下頓如過電——他看到,通至井場的小路上,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倩影正騎著一輛女式單車過來。她脖子上扎了條大紅紗巾,騎在車上曳曳飄揚,仿佛是團(tuán)移動的火苗。那團(tuán)火熾熱了秋成的心和他的面龐,他的臉?biāo)矔r紅了起來并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那團(tuán)火漸漸近了,秋成竟不敢再多看,趕緊彎下腰埋頭裝著在看砂樣,聽到停車的聲音,然后是越走越近的腳步聲。秋成的心就越發(fā)跳得厲害,然后就看到了兩條穿著牛仔褲的長腿。
“你是新來的趙秋成?”秋成的耳畔響起了軟軟的女音。
秋成不得不直面她了:“是是是,您就是我們的技術(shù)員?”見她一雙秀目也正打量著自己,想到昨夜做的些不正經(jīng)的夢,臉就變得更紅了。
林玉茹輕輕頷首,然后便問了些砂樣和鉆進(jìn)的情況,最后關(guān)心地說秋老虎也是蠻熱的,小心熱著了——天氣掩蓋了秋成的窘迫,秋成舒緩了口氣,然后跟著她走進(jìn)了地質(zhì)房。
地質(zhì)房內(nèi),猴子和幾個鉆工正蹲坐在地上興奮地聊著天,見林玉茹進(jìn)來,便都噤口紛紛站起了身,畢恭畢敬地問候:“技術(shù)員,早?!绷钟袢阆蛩麄凕c了點頭,看了一陣報表,對著黃萍和秋成說:“盯緊點,快到油層了?!北戕D(zhuǎn)身出門進(jìn)了隔壁的地質(zhì)大班房。
見她出了門,猴子大拇指指向隔壁,壓低著嗓子對秋成說:“怎么樣,你們這個技術(shù)員長得正點吧?”秋成老實地點了點頭。
“那就大膽地追呀。”
“那你追唄。”
“我要有你這個頭和模樣,這枝花肯定非我莫屬,可惜呀?!?猴子有些遺憾地說。旁邊土豆附和:“就是,你這是資源浪費?!庇钟幸粋€鉆工起哄唱開了“好花不常開,有花及時采……”“小聲點!”黃萍急忙做著向下壓的手勢。
一個上午秋成都有些心神不定,想到林玉茹就在隔壁,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一次差點連砂樣都忘了撈。很盼望玉茹再過來和他聊聊,他相信這次自己肯定從容得多,令他失望的是玉茹一直沒有出來。他偷偷從窗戶里望去,林玉茹正端坐在窗前的辦公桌旁靜靜地看著資料。
說實在的,秋成算是個帥小伙。在技校的時候,就有女同學(xué)向他暗遞秋波,可他那時居然不知領(lǐng)悟,懵懵懂懂只知玩。經(jīng)猴子他們一說,居然使秋成生出了些許蠢蠢欲動的野心。
九
這陣子,秋成和秦平漸漸熟了起來。先是秦平復(fù)習(xí)的時候遇到難題就來找秋成,秋成也感到秦平上進(jìn)心蠻強(qiáng)的,也樂意和他交往。上班沒事的時候,秋成都喜歡到隔壁泥漿房秦平那兒坐坐。
又一個白班,秋成進(jìn)泥漿房時,秦平正忙著測泥漿比重。見他認(rèn)真地盯著比重計,秋成就在一邊看。秦平填好比重表,轉(zhuǎn)頭問:“這陣子感覺怎么樣?”秋成說還好,就是有點枯燥。秦平說了句頗有哲理的話:“其實環(huán)境并不是主要的,一切都在自己。有的人身居鬧市,照樣覺得百無聊賴;有的人縱然寂守荒涼的沙漠,只要他心中存有一片希望的綠洲,也會活得很充實很精彩?!?/p>
秋成心中一震:自己心中的綠洲是什么呢?
——是心中藏匿的對玉茹的念想?但那卻是片可望而不可及的綠洲;
——是未了的作家夢?秋成曾經(jīng)寫過一些小說、散文之類的東西,但都不成氣候,僅僅在技校那油印的報上發(fā)過。
不過秦平說得對,人的心中有了一片綠洲才會活得充實、精彩。秋成還是拿起了筆,他寫了進(jìn)井隊后的第一篇散文詩《地蘊》,投給了《青城油田報》。
十
白班過后是小夜班,從下午4點上到夜里12點。這天是起下鉆,起下鉆就是把井下鉆具起上來,換新鉆頭。因為鉆頭打一段時間后就磨損了,必須換新鉆頭。
這時地質(zhì)工一般沒啥事,秋成便到鉆臺上看鉆工們起鉆。見幾名鉆工正在緊張忙碌著,泥漿噴的他們滿頭滿身,在落日余輝的映照下,變成了古銅色,仿佛是身披盔甲的武士。剎把臺上,一位身材矮小粗壯的司鉆穩(wěn)穩(wěn)操縱著剎把,更似一尊銅澆鐵鑄的雕像,他就是豹子。只聽豹子大吼著:“土豆,快點兒,把大鉗打正?!鼻锍刹唤?jīng)意地往鉆臺下的地質(zhì)房看了一眼,看到黃萍正獨倚門欄含情默默地往司鉆臺上看。
金烏墜地的時候,炊事員老馬坐著拖拉機(jī)把飯送到了井場。豹子對秋成說:“叫老馬等著,我們起完再吃?!鼻锍杀阆铝算@臺。等到秋成吃完,鉆工們才陸續(xù)走下鉆臺。鉆機(jī)停了,跟著發(fā)電機(jī)也停了,井場瞬間便寂靜了,仿佛是大戰(zhàn)后硝煙始散的戰(zhàn)場。鉆工們?nèi)齼蓛傻鼐圩谝黄鸪燥?,聊天,盡情地享受這小憩時光。
月兒升起來了,給井場撒下了一片寧靜與祥和的銀輝。秋成看到,在這片銀輝的沐浴下,豹子和黃萍正親密地并坐在地質(zhì)房門口吃著飯。秋成就想到了玉茹,假如……看他倆抬頭往這邊看,秋成連忙知趣地折回,轉(zhuǎn)身時碰到土豆。
土豆正在用繩索碼鉆頭,見到秋成說:“小伙子你吃完了吧?幫我一起把鉆頭抬過去?!鼻锍烧f好,隨即接過扁擔(dān),一上肩才知道鉆頭原來這么重,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便感到肩膀壓得疼,想卸下來又不好意思,用兩只手硬抵著。這時聽著有人在后面笑,聽得出是黃萍,秋成的臉更是憋得通紅。就聽黃萍在叫:“土豆你真會抓差?!北幼哌^來:“都給我放下來?!鼻锍煽偹惬@救了,立馬卸下?lián)?。豹子叫土豆解開繩索,然后一沉身,便把鉆頭扛到了肩上,嗖嗖嗖,快步爬上了鉆臺。
發(fā)電機(jī)、鉆機(jī)很快又歡快地轟鳴起來,井場上所有的燈都亮了,鉆工們從各個角落奔上了鉆臺,井場霎時恢復(fù)了原來的喧囂。
深夜快12點的時候,拖拉機(jī)載著三班的人來接班了。程曦一下跳進(jìn)地質(zhì)房,拍了秋成一下,然后咬著秋成的耳朵鬼鬼祟祟地說:“秋成,明天我和你商量件事?!鼻锍烧雴杺€明白,程曦的師傅楊新跟著走進(jìn)了屋。楊新也不多言語,看完報表便說回去吧。
秋成帶著一肚子疑惑坐上了回宿舍的拖拉機(jī)。拖拉機(jī)上,鉆工們都因疲憊沒了聲響,只有秋成一人新鮮地東張西望。黃萍倚在豹子身邊,用棉紗擦著豹子臉上的泥漿。秋成便又想到了玉茹。
拖拉機(jī)開出好遠(yuǎn),秋成再回首看井場時,見那里依舊燈光一片,喧囂一片。高聳的鉆塔如一株串滿明珠的玉樹,矗立于夜空。
十一
第二天早上,秋成醒來的時候已是8點多鐘,洗漱完便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正碰上剛下班的三班。程曦一臉菜色,吊兒郎當(dāng)?shù)刈咴谥虚g。
秋成把他拉到一邊問:“昨夜你說要和我商量事兒,啥事兒?”
程曦說了一句話把秋成嚇了一跳:“我想調(diào)走?!?/p>
秋成急著追問:“調(diào)哪兒?為啥?”
“調(diào)哪兒不知道,反正我得調(diào)走,這地方不是人待的?!?/p>
程曦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一個姐姐。他在家絕對是父母的寶貝疙瘩,從小到大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用他做一件事。到井隊上了幾天班,他立馬覺得不適應(yīng)。上前幾個班的時候,有股新鮮勁兒,表現(xiàn)尚可。漸漸地便開始疲沓,每次撈砂都要師傅楊新叫,撈來的砂量也不夠;楊新不叫,他就坐那兒玩。
秋成聽他有這心思,就勸他:“不至于,井隊也不是你認(rèn)為的那么差,況且要調(diào)動也得轉(zhuǎn)正以后?!边€想往深說點,轉(zhuǎn)念想人各有志,他人很難勸得住,就收住口說:“再想想吧,現(xiàn)在先好好干著?!辈贿^秋成總感到程曦這樣下去不好。
果然,沒幾天,王加福找程曦談話了。老王說:“小李,有人反映你最近表現(xiàn)可是不太好啊。要注意點影響,你還在實習(xí)呢?!背剃亓⒓床碌揭欢ㄊ菞钚赂娴臓?,便暗暗記下了這個恨。
十二
楊新這陣子正忙著談對象,女朋友是十幾里外的一個采油隊的。楊新一下班就騎上他那新買的26自行車會女朋友去。可最近一陣子,車胎老是撒氣,騎不遠(yuǎn)車轱轆就扁了。楊新就有些疑惑,就暗暗留神。
這天早上楊新拿著飯盒去食堂,走到半路,悄悄折了回來,貓在一幢鐵皮房后盯著他那輛車。果然不多久,就看到程曦鬼鬼祟祟地蹲在他的車前擰他的氣門芯。楊新一步躥過去,一腳就把程曦連人帶車踹了個狗啃泥:“好你個狗日的,干這種缺德事!”程曦自知理虧爬起來便辯駁說,誰讓你在后面告我的狀!這事鬧到了隊部,隊長在全隊大會上說楊新打人固然不對,但程曦這種雞鳴狗盜的小丑行徑更要嚴(yán)肅批評。程曦心情更加灰暗,便暗暗加快了調(diào)動步伐。
打人事件后的第10天,程曦的父親坐著吉普車來隊上了。程曦的父親是地方上一個供銷科長,長得白白胖胖。到隊上后找隊干部了解了一些兒子的情況,說了一些孩子少不更事,請多多關(guān)照的客氣話?;仡^到宿舍又跟秋成說,你倆是同學(xué)又是老鄉(xiāng),要多互相幫助什么的,便回去了。
父親走后,程曦喜形于色,興奮地告訴秋成:“我調(diào)動的事有眉目啦。”秋成忙問調(diào)哪兒,程曦說是后勤管子站。
跟著幾天,程曦的心情是雨后天晴,成天有說有笑,上班也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
看著程曦的心情好起來,秋成也暗自為他高興,同時也思索起自己的前程。秋成的父母都是平頭百姓,親戚中也沒有一個頭頂烏紗的,想也沒想過變動工作的事。
十三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秋成心底再掀波瀾。
這是個零點班,井底取芯。取芯的時候,地質(zhì)技術(shù)員必須現(xiàn)場把關(guān)。林玉茹跟著上零點班的拖拉機(jī)來到了井場,取芯結(jié)束時,已是凌晨3點多鐘,天還很黑。玉茹要回宿舍卻又有些遲疑,秋成便說:“技術(shù)員,我送你吧,孤身一人,荒野地不安全?!币驗榍锍陕犝f過有流氓襲擊采油女工的事。
玉茹聽話地跟著秋成往回走。
夜是如此靜謐。天空中,有幾顆星星在眨著眼。井場到宿舍約莫有3里的路程。石子路的兩旁,是整片的秋麥和稀疏的蘆葦,微風(fēng)吹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倆人誰也不吭氣,只是靜靜地往前走,仿佛誰都不想破壞這種氛圍。
秋成率先打破沉寂:“技術(shù)員,你怎么會分到井隊的?”
玉茹苦笑:“我是被發(fā)配來的。”
接著便說出了原委。玉茹當(dāng)初報考石油院校,是沖著石油事業(yè)的那份壯麗去的。中學(xué)的時候玉茹看過一部電影《創(chuàng)業(yè)》。她記得一個鏡頭是一列披著大紅花、掛著毛主席像的滿載著原油的火車,在鑼鼓喧天中昂首前進(jìn)。玉茹每次想到這個鏡頭就熱血沸騰。
畢業(yè)后,玉茹來油田報到的時候,被一個當(dāng)官的看中了,有意要讓玉茹做兒媳,玉茹不肯屈從。她的名字便從局機(jī)關(guān)研究院的花名冊上挪到了鉆井隊。秋成便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會有“紅顏薄命”這個成語。
“那你到井隊感到適應(yīng)嗎?”
“開始的時候也不行,孤獨、寂寞,特想家?!庇袢阏f這話時,秋成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她憐弱的樣子,暗暗生出憐香惜玉之意。
玉茹繼續(xù)說:“那時候也不習(xí)慣泥巴路,不習(xí)慣艱苦的野外環(huán)境,不習(xí)慣井隊人粗俗的言語,還得防備有些壞小子的欺負(fù)?!?/p>
“有人欺負(fù)過你?”
“是,剛來的那陣子。有一次晚上坐拖拉機(jī)上井的時候,就有一個壞小子對我動手動腳,把我給嚇壞了?!?/p>
“以后我——們誓死捍衛(wèi)你?!?/p>
“謝謝?!庇袢阈α?,“不過井隊大都還是好人,一年下來我不但漸漸適應(yīng)了,還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井隊,喜歡上了鄉(xiāng)間泥土路,喜歡上了野外作業(yè)的浪漫情調(diào)?!?/p>
秋風(fēng)起了,路邊的蘆葦沙沙作響。玉茹深情地說:“對了還有這蘆葦、蘆花和井隊的人?!苯又?,她講述了一段有關(guān)蘆花的故事。
那是她22歲到井隊后的第一個生日。晚上從井場回來,她獨自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倍感孤獨。但當(dāng)她一踏進(jìn)宿舍就怔住了——桌子上竟放著一個大號的白色搪瓷杯,杯中插著一大束潔白的蘆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飄逸出世,如同飛入人間的白云。玉茹數(shù)了數(shù)正好是22朵。旁邊還放著一張粉紅的便簽,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一行字:
林玉茹,這是井隊上唯一能夠叫得上花的東西。雖然沒有玫瑰的美麗,卻有著白云的圣潔。送給你,祝你生日快樂!
井隊全體同事
霎時,玉茹的眼淚便下來了……
“所以井隊人其實還蠻可愛的。粗獷的外表下,有著豐富細(xì)膩的情感?!?/p>
秋成點頭。玉茹接著說:“生活就是這樣,各個層面有各個層面的內(nèi)涵和風(fēng)景,就看你用什么心態(tài)去欣賞,從什么角度去理解?!?/p>
深刻!秋成暗贊,生活如是,人也類同。身邊的這個女性不也有著與其他女性不同的內(nèi)涵和風(fēng)景嗎?不過這位女性從任何角度去理解去欣賞,都不失為內(nèi)涵深刻、風(fēng)景無限。
“別光問我,談?wù)勀阕约??!庇袢憷砹死肀伙L(fēng)吹亂了的長發(fā)。
“我?我有什么好說的。大學(xué)沒考上,然后上技校,然后就到了井隊?!?/p>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當(dāng)好你的兵。”
玉茹樂了:“我可是要在井隊待一輩子的唷?!?/p>
“那我也在井隊干一輩子淘米洗菜工?!?/p>
倆人都笑了。
遠(yuǎn)遠(yuǎn)的一燈如豆,是宿舍區(qū)那盞高懸的路燈。秋成只恨路途太短,他覺得他和玉茹的情感可能才悄悄啟程。
臨近宿舍區(qū)了,玉茹說你回吧。秋成執(zhí)拗地說:“我要看著你安全地走進(jìn)宿舍?!北懔⒃谀莾耗克陀袢?。玉茹往前走了幾步,回首沖他擺擺手說:“謝謝你,回吧?!?/p>
秋成便隱約從她那美麗的眼睛里看到除了感謝以外的內(nèi)容,這個內(nèi)容讓秋成感到心都在顫動,讓他在回井場時一路跳躍一路歡歌。
十四
下了夜班,秋成美美地睡了一覺。吃午飯的時候,他故意逗留在食堂,可始終沒有見到玉茹,從井場回來的炊事員也說沒見到。秋成就在宿舍區(qū)兜了兩圈,也沒有見到玉茹的身影。玉茹的宿舍門也緊閉著,上去敲門,里邊沒有任何動靜。秋成隱隱約約感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而且是和昨夜的事情有關(guān)聯(lián),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秋成昏昏沉沉地捱了一個下午。下午4點鐘,秋成從程曦那里得到一條讓他大吃一驚的消息:玉茹的男朋友來了,一大早用車把玉茹帶回基地去了。
“他有男朋友了?”秋成更像在問自己。
程曦沒在意:“就是,搞得還很保密,隊上人也是才知道,聽說她男朋友叫張凱,是機(jī)關(guān)的一個科長?!?秋成立即覺得透心涼,昨夜的那絲溫馨與甜美霎時蕩然無存。
回到宿舍,秋成又把昨夜的情景細(xì)細(xì)地回憶了一遍,是的,人家本來就沒有表示什么,也沒有暗示什么,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再見到玉茹的時候是第二天白班。玉茹來地質(zhì)房看砂樣,依舊是一臉的矜持與高傲,仿佛和秋成之間從未有過什么過深的交流。秋成在心里暗暗地想:女人,真是歹毒的美女蛇,可惡的變色龍。以致玉茹問他井下情況時,他沒好氣地說:“自己看?!庇袢悴辉傺哉Z,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資料,就轉(zhuǎn)身回大班房去了。
中午,玉茹騎車走的時候,沒有和秋成他們打招呼。
十五
程曦這陣子也和秋成一樣心情一天壞過一天,自打知道調(diào)動無望后,便整天跟害了病似的,慵慵散散。撈砂樣,高興了一米撈一包;不高興了,兩三米撈一包。害得地質(zhì)師們在研究分析這些砂樣時頭疼得要命,覺得鉆進(jìn)了地質(zhì)迷宮。
不過常在河邊走,難免有失蹄。一次白班,地質(zhì)組長老王來了。程曦也不知死活地一包分了三包。剛巧老王在井場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一眼就瞅出不對勁兒:怎么屁大一點工夫就多出了兩包?料是程曦偷的懶,便立馬虎下臉來,讓程曦回去寫出深刻的檢討,并扣發(fā)了當(dāng)月獎金。
為了治他的懶,隊長使出了個絕招:讓他去平整場地。程曦情緒更加低落,自嘲由淘米洗菜工貶成了地球修理工。隊長美其名曰“勞動改造”,說是要用勞動的汗水徹底洗刷掉程曦身上資產(chǎn)階級大少爺?shù)淖髋伞?/p>
井隊的場地足有大半個足球場大小,程曦用鍬干了一整天,才搞出了巴掌大的一塊,還被隊長橫看豎看挑出許多凹凸不平。程曦急中生智,計上心來。第二天一早,他找到了正在井場邊上修筑道路的壓路車司機(jī),甩過去兩包“紅塔山”,說請哥兒們幫個忙,幫我們把井場壓壓平。司機(jī)也爽快,接過香煙,二話沒說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就開進(jìn)了井場。
當(dāng)壓路車坦克似的隆隆地開進(jìn)來時,把個隊長嚇了一大跳。他木呆呆地看著壓路車在井場碾了三圈,等他回過神來,壓路車已經(jīng)揚長而去,留下了個平展展的井場。隊長的勞動改造計劃瞬間便宣告失敗。
程曦順利通過了隊長“勞動改造”的關(guān),卻沒有度過另一個劫。
那是個零點班。鉆工們在起下鉆,地質(zhì)工這時一般沒事。程曦本來心情不好,便找個地兒迷糊去了。也該著他犯事,他找地兒偏偏找了個發(fā)電房,發(fā)電機(jī)的隆隆聲響掩蓋了外界的一切,以至于對外邊的動靜全然不知。凌晨4點,鉆桿突然發(fā)生了滑扣,大半截子鉆具全落井底了。隊干部全趕來了,緊急布置打撈。打撈首先得算出落魚(落入井底的鉆具)的位置,這只有地質(zhì)工才能算。找程曦時,卻四下不見蹤影。隊長氣得鐵青了臉,幾步奔到鉆臺上拉響了汽笛。汽笛瘋響了足有5分鐘,可死活不見程曦的人影,于是隊長發(fā)動全隊人開始地毯式搜索,最后在發(fā)電房把程曦給找著了。當(dāng)程曦睡眼朦朧地走出發(fā)電房時,一下子就嚇傻了。他看見全隊人都站那兒目光冷峻地盯著他,立即耷拉下了腦袋。那情景像是威武的解放軍戰(zhàn)士抓到了國民黨俘虜。
因為程曦的延誤,打撈工作變得異常困難。鉆工們成天忙著起下鉆,泥漿噴的滿頭滿臉,并且累得跟狗熊一般。更糟的是一名鉆工還被軋斷了一只手指。直到半個月后,落魚才總算打撈出來。
隊上開了全隊大會,讓程曦背著砂樣盒在大會上作深刻檢討,并決定延期3個月轉(zhuǎn)正。隊長沉痛地總結(jié)說,經(jīng)這么一折騰,我們不但損失了一百萬,還搭上了一只手指頭。這是個慘痛的教訓(xùn)啊。
十六
這陣子讓秋成覺得他倆儼然成了一對落難的兄弟,一個是戀愛受挫,一個是工作犯錯。頹唐之時,秋成便想喝酒。
這天傍晚,恰好程曦也休息,秋成便說今晚我們兄弟倆痛快一下,便到食堂里搞了些下酒菜、扛了一箱啤酒。倆人便在秋成的宿舍里痛飲起來。酒到半酣,程曦的話便多起來,先是后悔當(dāng)初沒再復(fù)讀一年考大學(xué),然后又抱怨老爹沒使足勁兒,再下來就罵楊新、罵隊長、罵井隊,罵到痛心處居然哭了起來。
秋成也是一肚子的哀怨,不過卻難以開口傾泄,便悶頭喝酒。不知不覺居然一下子喝掉了三瓶,便覺得腹脹難忍,就起身如廁,到了廁所,一張口便吐出了許多穢物。一陣涼風(fēng)吹過,秋成立時清醒了許多,他暗問自己:這是在干嘛?這不是在自我麻醉、自我頹廢嗎?
回到宿舍,他緊緊抓住伏在桌上酣睡的程曦,使勁搖著:“程曦,我們再也不能這樣混下去了,這個樣子下去,我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自己呀!”
程曦被他搖醒了,看著秋成紅紅的眼睛,呆住了,愣了愣說:“那你說我們還能咋辦?在井隊當(dāng)一輩子地質(zhì)工?”
“好好干!即使在井隊當(dāng)一輩子地質(zhì)工,也要干出個人樣兒來,當(dāng)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牡刭|(zhì)工,做個直挺挺的男子漢!”秋成堅定地說。
程曦看了看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十七
不管程曦作何想法,反正秋成是鐵定了心眼,要當(dāng)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牡刭|(zhì)工,做個直挺挺的男子漢。他暗自鎖閉了情感的堤欄,心無旁騖,上班像釘子般守在崗位上;撈砂樣一包是一包,絕沒有盜版;看砂樣更是精細(xì),砂巖、泥巖描述得清清爽爽。下了班,《巖石學(xué)》《油藏學(xué)》之類的書籍也是從不釋手。
仿佛是上蒼眷顧,很快,秋成的上進(jìn)與好學(xué)便獲得了回報。
這年秋天,隊上組織了一次業(yè)務(wù)知識競賽。這一天,全隊4個班組齊刷刷地坐成了4個縱列,按鉆井、機(jī)房、泥漿、地質(zhì)的順序進(jìn)行4個輪次知識搶答競賽。前面3輪比下來,秋成所在的二班僅僅得了120分,列倒數(shù)第一,比第一名三班差了90分。最后一輪是地質(zhì)知識競賽。共有10道題,每道10分。地質(zhì)組長老王在上邊念題目,下邊4個班的地質(zhì)工便開始搶答。前面9題居然全被秋成搶答對了,二班的分?jǐn)?shù)一下升到了210分,把二班的弟兄們樂得可著勁地鼓掌,巴掌都拍紅了。眼看著再搶一道題就拿第一了。全隊人都屏住了呼吸,拿眼盯著秋成。連老王也被搞得緊張了,他萬萬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讓秋成唱了獨角戲,這樣比下去還有啥意思,更糟的是還會讓別人以為他老王私下把題透給了秋成,無端擔(dān)個舞弊的嫌疑。于是,最后他索性出了道特簡單的題,題目一念出來,四個班的地質(zhì)工全都唰地舉起了手,老王讓三班的楊新答了。最終,三班得了第一,二班以10分之差屈居第二。不過即使是亞軍,二班的弟兄們還是興奮地把他們的英雄秋成抬到了半空。
半空中,秋成仿佛看到了評委席上玉茹投來欣賞的目光,令他格外陶醉。
緊接著,秋成投寄的散文詩也在《青城油田報》發(fā)表了。他一連興奮了好幾天,感覺人生迎來了一個小高潮。
十八
冬至的時候,這口3000米的井終告完鉆。老王通知秋成后天與玉茹一起去大隊整理這口井的資料。和玉茹一起!秋成心里動了一下。老王又叮囑了一句:別忘了明天去鎮(zhèn)上買車票。秋成就問了去橋頭鎮(zhèn)的路。
第二天早上秋成吃完早飯,就向楊新借了自行車,準(zhǔn)備去鎮(zhèn)上。剛推出車子,玉茹也迎面推著自行車走了過來:“趙秋成,我和你一塊兒去,你不熟悉路?!鼻锍尚闹幸粺幔骸澳且粔K兒走吧?!?/p>
去橋頭鎮(zhèn)走一條窄小路,曲曲彎彎。時辰尚早,田地里只有一兩個早起的農(nóng)婦在勞作,路旁的野草上晨露尚存。玉茹在前,秋成緊跟在后面??赡芤驗樾南录樱锍稍谝粋€拐彎處,一不小心,居然連人帶車摔到了田地里。玉茹在前面停下車,笑著走過來:“沒事吧,你這可是出師未捷身先摔呀。”秋成撣著身上的泥土不好意思地說,讓你見笑了。
到了鎮(zhèn)上已是8點多鐘,二人便先去車站買了票。買完票,因為別無他事,二人便把車子鎖在車站,到鎮(zhèn)子上閑逛起來。
鎮(zhèn)子雖不大,卻也蠻熱鬧,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鎮(zhèn)子中間有一座拱形橋,橋頭鎮(zhèn)由此得名。橋下河水湍急,來往的船只卷起層層雪痕;橋兩端的街面上商賈云集、行人如織。秋成贊嘆道:“好一幅清明上河圖?!?/p>
二人悠閑地往橋上走去。男的高大帥氣,女的優(yōu)雅秀美,走在一起便引來了許多的目光。秋成從這些目光中感到了一種愜意和驕傲,悄悄碰了碰玉茹:“喂,老鄉(xiāng)都在看咱倆呢?!庇袢阄⑿Γ骸翱窗涯忝赖??!?/p>
下了橋,路邊擺了許多賣早點的攤位。玉茹說:“肚子餓了,我們吃點兒早點吧?!鼻锍梢舱写艘?,便挑了家清靜點的包子鋪。老板忙過來招呼:“二位吃點啥?有菜包、肉包、豆沙包、蒸餃、燒賣、燙干絲……”說了一半他忽然問:“唷,你們兩口子是昨晚上來的劇團(tuán)的吧?”玉茹臉紅了一下正欲答話,秋成卻回道:“老板,你眼睛真厲害?!崩习逡幌伦颖愫芘d奮地說,我最喜歡聽黃梅戲了,跟著就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又說:“你倆肯定是演主角的,活生生的七仙女和董永再世?!庇袢惚凰簶妨耍f:“老板,你還給不給我們吃早點啦?”老板一拍腦門:“瞧我光顧著說話,把你們耽擱了。要點啥?給你們優(yōu)惠?!鼻锍珊陀袢泓c了幾樣,老板就連忙張羅去了。
老板走后,玉茹嗔怪道:“讓你占便宜了?!鼻锍裳b糊涂:“占什么便宜了?一分錢不少他的?!?/p>
吃完早點,玉茹要去郵局寄信。秋成瞥見那信封上寫著“張凱收”,便酸酸地說:“你們馬上就要見面了,還這么急?!庇袢憧戳怂谎?,說與你無關(guān)。
女人的心天上的云,真叫人猜不透。秋成暗想。
十九
在地質(zhì)大隊搞資料的一個月,大概是秋成一生中最愉快、最難忘的一段日子。不是因為基地的生活有多么豐富多彩,而是因為每天都能和玉茹相隨相伴。
秋成每天整理起資料來又快又好,寫得一手漂亮的仿宋字更是令人叫絕,惹得大隊的人對玉茹直夸:“你有了一個好兵。”每每這時候,玉茹便會對秋成送去淺淺的微笑。秋成便感到如沐春風(fēng)。
倆人都住在大隊招待所,秋成正好住在玉茹的樓下。每晚,秋成都要豎著耳朵聆聽樓上玉茹的腳步聲。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動聽、最優(yōu)美的音樂。如果沒有這音樂,他就會心神不定,就暗想她去了哪里,是不是見她男朋友去了,就難以入眠。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明天就要回隊了,秋成暗暗生出了一絲惆悵。
冬季天晚得快,吃完晚飯?zhí)煲巡梁?。玉茹下樓來了——秋成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居然是往自己宿舍來了,秋成的心跳就加快了。敲門聲。門外果然站著玉茹。她平靜地問:“秋成,晚上有空嗎?”
秋成忙說:“沒事,領(lǐng)導(dǎo)有什么吩咐?”
玉茹說:“明天要走了,還沒來得及和同學(xué)打個招呼?!鞭D(zhuǎn)頭看了看天:“我有點兒怕黑……”
秋成正求之不得:“那我陪你去?!本蛶祥T伴著玉茹往外走。
玉茹的同學(xué)家挺遠(yuǎn),去了卻撲了個空?;貋頃r已是7點多鐘。到招待所門口了,秋成大膽地說了句:“我們再逛逛街吧,到現(xiàn)在這個鎮(zhèn)子到底啥模樣還沒看過呢?!庇袢銢]有反對,說那好吧反正回去也沒什么事。
夜晚的小鎮(zhèn)已是塵囂散盡,沿街的店鋪都已打烊,居民也已早早歸家。朦朧夜色中燈火稀疏,街空巷寂。
“你咋不去和你男朋友告?zhèn)€別?”秋成冒失地問了句。
“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玉茹淡淡地說。
秋成心中暗自竊喜,嘴上卻說:“那人不是挺好的嗎?還是一科長,前途光明?!?/p>
“不要再提他!”玉茹居然有些羞惱。轉(zhuǎn)瞬她笑問:“這么長時間下來,淘米洗菜的感覺怎么樣?”
“很快樂很充實,特別在你手下當(dāng)兵感到無比幸福?!?/p>
“你也學(xué)會油嘴滑舌了?!?/p>
“真話。向毛主席保證!”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反正我覺得我們的工作真的很有趣很有意義。我們每天都在探索著神秘的地質(zhì)世界,在為祖國尋找油氣。每天都在與不同的巖石打交道,這些巖石仿佛都有著生命的靈性,在向你述說遠(yuǎn)古的滄桑和歷史的變遷。”
頓了頓,她接著說:“而且,你在探究地下蘊藏的奧秘時,也會體悟到其間蘊含的哲理——只要你孜孜不倦地追尋,你終究會尋找到人生的真諦……”
秋成暗自驚嘆。身邊的這位女性,竟然有著如此深邃的靈魂。她的內(nèi)在與外在竟然是如此的完美。
到岔路口了,路的右邊是一條涓涓小河,往左就是回招待所的路。玉茹卻仿佛渾然無知,她說你看這條小河多清亮,卻繼續(xù)往前走。秋成心中暗自一陣激動,但愿她是有意的。他預(yù)感到今晚會發(fā)生什么,會發(fā)生讓他心醉的事情。
在過一道溝坎的時候,秋成伸出了手說我來拉你,玉茹遞過了手,秋成握到玉茹的手,便如渾身過電。玉茹跨了過去,但沒有抽回手。一股幸福的熱流,立即傳遍了秋成的全身,他顫抖著喊了聲:“玉茹!”玉茹也深情地回應(yīng):“秋成!”兩個人都同時站住了。皎潔的月光下,玉茹柔柔地看著他,眸里盛滿了柔情與愛意。她是那么嬌美、嫵媚。秋成一下子緊緊摟住了她,她的身體顯得那么嬌羞無力,軟軟的,柔若無骨。
幸福啊,你來得是這樣的慢,又是這樣的快!秋成只覺得恍然如置身夢幻。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確確實實,這是真的!這不是夢幻,幸福、愛情真的降臨了!
二十
再回井隊,已是新搬遷的一個地方。新井址緊靠著青城湖。這是青城最大的一個淡水湖。偌大的湖面寬闊連綿,煙波浩然,在陽光的映射下波光粼粼,帆影點點。
渡船上,秋成和玉茹十指相扣,緊緊依偎在船頭。看著藍(lán)澄澄的湖水,玉茹陶醉了:“好美啊,真的好想把自己融化在這里?!鼻锍擅ξ孀∷淖欤骸安患?。”玉茹捏捏他的鼻頭:“傻瓜,人家說的是一種感受?!?/p>
到隊時已近中午,雖然井隊還是那個井隊、人還是那些人,秋成卻感到一切是那樣的新鮮、那樣的親切。陽光金艷艷的,是那樣的燦爛;鐵皮房瓦藍(lán)藍(lán)的,是那樣的可愛。
隊上也有了些微的變化:秦平考上職大,上學(xué)去了;張青調(diào)回老家了;泥漿組又新來了兩個小伙。最讓秋成吃驚的是,一個月沒見,程曦像變了一個人。他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打麻將,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的斯文樣。頭發(fā)留得長長的,衣服搞得臟兮兮的,上班時工棉衣也不扣,就用根繩子往腰間一扎,嘴上也是臟話連篇。而且聽說有一次程曦在看井時,居然跑到老鄉(xiāng)的地里偷了人家十幾個玉米,被老鄉(xiāng)逮到罰了26塊錢。
秋成不忍心看著程曦這樣頹廢下去,便決意找他聊聊,勸導(dǎo)勸導(dǎo)他。在程曦的宿舍,程曦正躺床上抽著煙。秋成坐到他床邊:“你現(xiàn)在好像越來越萎靡了,又有什么不順心的事?”
程曦抽著煙看著屋頂:“沒啥事,就這樣瞎混唄?!?/p>
“咋能瞎混呢,多么美好的青春,多么美好的世界?!?/p>
程曦竟然酸酸地說:“哪能和你比,你現(xiàn)在可是春風(fēng)得意?!?/p>
一句話竟把秋成噎住了。秋成不再多說,他覺得和程曦越來越像往兩條岔道上走的人。
二十一
新井打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下初層套管了。秋成本想趁這段休閑時光和玉茹好好到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卻突然接到了大隊來的通知:要秋成去大隊參加技術(shù)競賽。
想到要和玉茹分開一陣子,秋成居然不太想去了,就對玉茹說:“不去了吧?!?/p>
玉茹急問:“為啥?”
“舍不得和你分開?!?/p>
“傻瓜,兩情若長久,何必在朝暮。況且這么好的機(jī)會,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呢。去吧,我等你考個狀元回來?!?/p>
秋成便不再猶豫,定下心來準(zhǔn)備復(fù)習(xí)迎戰(zhàn)。
一周后,秋成要啟程了。玉茹一大早便送他去渡口。
一路上,秋成緊緊攥著她的手,仿佛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似的,離別讓他柔腸千轉(zhuǎn):“玉茹,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上井要注意安全,吃飯要按時準(zhǔn)點……”
“知道啦,小傻瓜,都說了幾百遍了。你也一樣?!庇袢愦鸬?。盡管一路上她的手被秋成攥得生疼的,但她喜歡這樣,喜歡這樣結(jié)結(jié)實實的愛,喜歡這樣被幸福包裹的感覺,喜歡這種沁入心扉的甜蜜。
快到渡口了,玉茹不舍地抽出手:“快上船吧,人家都在看著我們呢?!?/p>
秋成一步三回頭,順著跳板慢慢走進(jìn)了船艙。
船開了,玉茹仍在湖邊久久佇立著,看著船兒載著她的心愛漸漸地遠(yuǎn)去,漸漸地變小,直至消失在水天相接的盡頭。
二十二
到大隊的第二天,秋成碰見了玉茹的同學(xué)唐琪。唐琪顯然已知道了秋成和玉茹的關(guān)系,顯得特別熱情,中午專門喊秋成到大隊門口的小飯店一起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唐琪就說:“玉茹早就把你的情況給我說了,把你夸得嘞,嘖嘖嘖……讓我這個閨蜜都有些羨慕嫉妒?!?/p>
唐琪顯然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這番直來直去的話把秋成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過獎了,其實我有點配不上她?!?/p>
“不不不,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相信我這個老同學(xué)這回絕對沒有看錯?!苯又驼f起了玉茹的前任男友張凱:“那家伙就不是個東西,一門心思就想著往上爬。”
“我是一直反對他們交往的?!彼吔o秋成夾菜邊說。
張凱是玉茹到油田后經(jīng)人介紹的,給人初始印象還好,大專生、科長,年輕有為。但交往一段時間后,玉茹就漸漸覺得不對勁,最受不了的是他的自私與猥瑣。一次他竟然借口母親生病想見未來兒媳,用車把玉茹從井隊接走。玉茹去了才知竟是要她陪他的領(lǐng)導(dǎo)喝酒唱歌。玉茹當(dāng)場就十分氣惱說:“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啦,交際花?你往上爬的工具?”便摔門走了,回去后就寫了絕交信。張凱自然不肯放手,尋死覓活糾纏了好長時間。直到前陣子,他又攀新枝,追到了上司的千金才算消停。
原來如此。唐琪的一席話頓解秋成心中所有疑惑,也更加深了他對玉茹的理解和憐愛。
“現(xiàn)在好了,玉茹找你,我雙手贊成。你正直、上進(jìn),把玉茹托付給你,我們完全放心?!碧歧鞫似鹗种械牟杷骸皝恚易D銈兌鲪?、幸福!”
秋成很感動,他明白唐琪對自己的評價更多的是一種鞭策與希冀,他為玉茹有這樣一個知心閨蜜而慶幸。
下午,秋成剛回到大隊,就收到玉茹的來信。打開看時,便見滿紙的柔情蜜意:
成,我最最親愛的!
早上送你上船,多么希望你能再探出身來,讓我再看上一眼啊。
回到宿舍,心里更覺得空落落的,周圍到處是你的影子。到井場看資料,也沒有一點心思,全然失魂落魄。天哪,我們僅僅分別了才幾個小時,我就這個樣子,以后若是分別久了,可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恨我自己是那樣的脆弱,這一會會兒的分離竟然都難以承受。成,我恨你,你是那樣的可愛,你把我的整個整個的心都給帶走了!
成,我的成,你趕快趕快回來吧,我求你了!
吻我!
永遠(yuǎn)屬于你的茹
看著看著,秋成的心就醉了。他恨不能身插雙翼即刻飛到玉茹身邊。他不住地祈禱:時光啊,請你過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半個月,很快又很慢地過去了,秋成卻仿佛熬了半個世紀(jì)。不過令他欣喜的是他在技術(shù)競賽中獲得了第一,并被評為優(yōu)秀地質(zhì)工。更令他興奮的是明天就可以回隊了,明天就可以見到他的玉茹了。
上午的頒獎典禮一結(jié)束,他顧不上吃午飯,就急忙上街為玉茹買了些副食品和她最喜歡的紅紗巾……他要快快地回隊,親口把這喜訊和玉茹分享,親手把這紗巾給玉茹扎上。
二十三
回到隊上時已近傍晚。隊上居然靜悄悄的,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喧囂,只有落葉在地上隨風(fēng)打著旋兒,發(fā)出唦唦的聲響。
秋成興沖沖地來到玉茹的宿舍。門竟然緊閉著,敲門也沒人應(yīng)答。他心中頓時涌出一絲的不祥和莫名的恐慌。
他慌忙去找老王。老王宿舍里居然坐了好多人,見秋成來了都站起了身。王加福上前一把攥著他的手:“小趙,你要穩(wěn)住勁兒?!?/p>
秋成不解地看著他們都顯凝重的臉。
王加福囁嚅著說:“玉茹走了……”
“走了?”秋成心中一陣慌亂。
一旁的指導(dǎo)員低沉著聲音補了句:“林玉茹同志不幸因公殉職了。”
秋成立時感到猶如晴天霹靂,他松開老王的手,走近程曦,使勁搖晃著他的肩:“程曦,你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程曦點了點低著的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前些天發(fā)生的事。
一周前,鄰隊地質(zhì)組突然來人求援:他們鉆遇了從未見過的巖石,現(xiàn)在不知打到什么層系了,害怕打穿了油層,也不敢繼續(xù)鉆進(jìn),全隊只得停鉆待命。因為鄰井地質(zhì)層系相通,就想請玉茹前去“會診”。鄰隊在湖的對岸,需要擺渡過去。偏偏那幾天天氣不好,湖上起了風(fēng)浪。隊上人勸玉茹等風(fēng)平浪靜了再過去。玉茹著急,說鉆井一天都不能耽擱,就毅然上了渡船。船至湖心時,風(fēng)浪大作,船翻了……
聽完這些,秋成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怔怔地立在那兒。
黃萍紅著眼睛:“小趙,你要受不了,就哭出來吧?!?/p>
程曦?fù)嶂募纾骸八驮嵩诰畧龊筮叺男∩狡律稀憧梢匀タ纯此??!?/p>
他這才醒過神來,發(fā)了瘋似的向小山坡跑去。
小山坡上,雜草叢生,一座新墳孤寂而立。墳塋旁靜靜地豎著一塊墓碑,上面刻著“林玉茹烈士之墓”。
秋成踉蹌著奔到墓前,一下就撲倒在地,拼命地扒著黃土嘶吼著:“玉茹、玉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去哪里了??!你說話呀,你說話呀……”
終于他累了,頹然地癱坐在墓旁,將臉緊緊貼著冰冷的墓碑,任由淚水肆意流淌……
二十四
第二天早上,秋成恍惚著回到了宿舍,木然地躺在床上。他的淚已然流干,他的心已然被掏空。
不知什么時候,程曦悄悄推門進(jìn)來。程曦給他從食堂打來了稀飯饅頭,并帶來了一封信——是整理玉茹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寫給秋成的。
秋成顫抖著雙手,捧讀起玉茹那熟悉而雋秀的文字。
成,我最最親愛的:
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最幸福的事——你讓我完全沉醉在愛的海洋,使我須臾不能自拔,使我半刻也不忍與你分離……
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好自己,努力地學(xué)習(xí)、努力地進(jìn)步,千萬不要為我而牽掛、因我而分心——因為我就駐在你的心里,就像你永駐在我的心底一樣。
此生此世,我們都永相依伴、永不分離,愿我們——
永遠(yuǎn)像鉆頭一樣積極進(jìn)取,不停地向人生的更高標(biāo)桿邁進(jìn);
一直像油藏一樣涵養(yǎng)自己,努力成為對國家社會有用的人。
……
讀著這封未寫完的信,秋成再次淚眼模糊。他喃喃自語:玉茹,我知道,你從來就不會舍我而去,從來就不曾離開過我……玉茹,我會如卿所囑,好好活著,活出你希望的樣子……
二十五
一年后,因為業(yè)績和能力突出,秋成被破格提拔為井隊地質(zhì)技術(shù)員。
春去春又回,一年又一年。這支井隊此后不知轉(zhuǎn)戰(zhàn)了多少個地方。但人們會看到,每年的清明,小山坡上的那座墳塋都會被添上一抔新土,墓碑上都會被系上一條鮮艷的紅絲巾。那絲巾紅得像團(tuán)燃燒的火,欲把人的心兒融化,又如杜鵑啼血欲將那凄美的故事聲聲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