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有一件小事,竟然過去二十多年,我才寫下。
1997年武漢還是個大集鎮(zhèn),私家車不多,行人沒什么紅綠燈的概念,一通亂走,公交車就在這混亂人海里開得轟轟烈烈,推土機一樣所向披靡。
車站在那里呀,但是常常的,司機大喊一聲:“有沒得人下車?!睙o人回應,站上無人候車,公交車就不管不顧開過去了。反過來,車走在半道上,有人想下車,就大喊:“師傅帶一腳?!薄纫荒_剎車的意思。如果正好有幾個人,齊聲大喊,人多力量大,更加理直氣壯,車多半就真的會停,讓他們下車。從沒人覺得這是不合理的事。
從我家小區(qū)門口到車站,有半站路。一次,孕后期的大姐挺著大肚子快走到門口了,一眼看到公車,她拼命招手,另一手搭在肚子上,以孕婦能實現(xiàn)的最高速度龜速狂奔——奇怪,這一次,公車居然不鳥她,開過去了。
她氣都喘不勻了,趕到馬路上一看:原來有警察正在管理交通。孕婦脾氣大,她竟然劈頭就吼警察!“你們搞什么鬼,害我趕不上公車!我這大個肚子跑不快,到單位要罰錢的!”吼完了自己也覺得:呀,不太妥呀。
警察上下看她幾眼,沒做聲,舉起手中的對講機,不知道說了句什么,無聲地開來輛巡邏車。她心一緊:不至于吧?
警察說:“我捎你到車站。”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笑容,沒有說第二句話。下車后她連連道謝,警察連眉毛也不動一下。
她說:“那警察年紀還小,都不像結(jié)了婚有老婆的樣子……”
我們從小就知道,警察是國家機器,是應該鋼鐵一般毫不動容的人。但對生命的傳承,每個人都有所溫柔。
這溫柔常常被隱藏得很深,就像躲在葉子里的桂花,你看不見,直到嗅到那動人的香。
我為何在這么多年后,才想起這件事?
附近的路都算是新路,小樹種了幾年也不成蔭——為何不種大葉子的法國梧桐呢?盛夏時節(jié),走在路上,就像無盔無甲穿行在陽光的槍林彈雨里,我心里抱怨著。
但去年秋天,桂香來得特別濃,某天我定睛一看,啊,原來那些長得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樹是桂花,累累垂垂的金花銀蕊,俯拾皆是。無人采擷,它們有時候就自己落下來,一地碎金,看得人很心疼,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倍窍?,從來沒那么濃過,立體的、固定的,一片香的森林,一座香的城堡。
那一刻,我忽然間滿心都是感激,感激默默長了這么些年的桂樹,感激此身長在,感官仍有,正正好,我趕上了它們第一年的放香。
感激,就像很多年我的姐姐對那位警察,就像我,對幫助過我、我的家人的每一個人。非常偶然,我看到了去年的桂,有聲有色地領(lǐng)會它的芳香。但許多許多年來,多少美好的善,都沒在層層疊疊的綠葉間,你看不到它,只是整條街都浸在它的濃香如酒里。
當年的我,太年輕,不懂這看不見的美好。
等我懂,已經(jīng)二十年過去。
是,你猜得沒錯,我也已經(jīng)懷孕生子,一個人跨過艱難的生死之門。
這一路上多少雙手扶過我們攙過我們幫過我們,就像要有多少碎粒的桂花,才能有那一刻濃得睜不開眼的香。
桂花季節(jié)很快過去,懷胎不過十月,孩子的長大像一陣風那么快。但有些東西,不能忘記。就像不能忘記那是一條種滿桂樹的街,就像不能忘記那些給過我們恩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