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坤

一

一兩排舊瓦房，幾棵老榕樹，還有或大或小的幾片田地，以及通向田地的歪斜小路。逼仄的路邊，甚至出現(xiàn)了一頭牛，正在認真地啃去試圖把路掩埋起來的雜草。但是，那不能算作真正意義的村落，這就像路旁或者墻腳的螞蟻，只有在成群結(jié)隊時，才顯出了搬家的那種浩蕩陣勢，至于只剩下一小撮時，卻總是顯得凄凄惶惶的。

龐雜才是鄉(xiāng)村最根本的屬性。但是，你別以為大大小小的事物一多，鄉(xiāng)村就會變得雜亂無章，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鄉(xiāng)村自有屬于自己的運行秩序，并且它總是不慌不忙地張羅著，每一樣都能理出個頭緒來。譬如收割季節(jié)里，你不必惋惜那些零碎散落的飽滿谷粒，這是屬于雞鴨鵝的饕餮盛宴，在它們一輪輪地毯式的來回掃蕩下，這些谷粒最后都安穩(wěn)地躺在溫熱的腸胃里，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作為糧食的宿命;你也不必擔心脫谷后的一堆堆凌亂稻草讓千里平疇狼藉不堪，它們隨即就會被扎成一團團草捆，再順勢豎著依次晾開，霎時沃野便開出了一把把傘，仿佛在天地大舞臺上演了一臺大型的“傘舞”;你更無須顧慮勞累半天的農(nóng)人會挨餓，在肚子適時的提醒下，他們不經(jīng)意地抬頭朝家的方向望去，目光一下子便點燃了鄉(xiāng)村的一個個灶膛，幾縷寥落的炊煙隨即裊裊娜娜地升騰起來，不一會兒工夫，整個鄉(xiāng)村飄蕩著的，就都是炊煙的旗幟了……

從我開始記事起，鄉(xiāng)村所有的事物便年復一年地重復著自己的路數(shù)，有時可能會早些，有時也可能會遲些，但從不爽約，而所有的人也都熟悉這一切的來龍去脈。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后，家里承包的六十四株楊桃樹還遲遲不見開花，母親心急如焚，整天嘮叨個沒完，父親察看一番后，便寬慰她說無妨，果樹這是在憋足力氣，準備年末再大顯身手哩。果不其然，春節(jié)前后，大大小小的枝條上都掛滿了碩大誘人的楊桃，母親樂得合不攏口。我很奇怪，父親怎么就對果樹的脾性了如指掌呢？還有一回，鄰居家的狗不見了，但主人并不著急，更沒有四處尋找，街坊偶爾問起，他只是淡淡地說，他家的“大黃”知道自己陽壽將盡，便自己先行尋了個偏僻角落，獨自靜候那一刻的降臨。

這些都是三十年前甚至是更早時候的事了。當然，三十年，于我們這個有著近千年歲數(shù)的鄉(xiāng)村而言，不過只是一瞬而已。如果你有興趣在鄉(xiāng)村的時光隧道里截取其中的某一個三十年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時間對于鄉(xiāng)村而言簡直就是凝固的——除了當年的小孩子已昂首步入中年、青年人已開始顯出老態(tài)、老年人已多半作古外，其余的事和物，似乎并沒有多少時間的概念?；蛘哒f，屬于它們的時間就像水一樣，全部被歲月老人悄然抽干了，譬如鄉(xiāng)村的風水池，天一熱，依然像三十年前一樣從中午開始便人頭攢動，仿佛一鍋沸騰的粥;譬如鄉(xiāng)村的石板路，依然倔強地保持著三十年前的那種光滑，晨昏時候，路上一兩坨剛剛屙下的牛糞，依然像三十年前一樣大搖大擺地呼出騰騰的熱氣;譬如鄉(xiāng)村的大榕樹，天氣晴好的夏夜，樹下永遠都有一大群老人，他們像魚一般從各個角落游了過來，然后，鄉(xiāng)村當天發(fā)生的比針頭線腦還瑣細的事，經(jīng)由他們一張張干癟的嘴，再一遍遍地反芻著……

后來，我所認識的老榕樹下的那些核桃一般的蒼老面孔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這是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誰也無法逃過，當然更不必過分悲傷。葬禮都一例辦得隆動熱烈，不同的是，從前要把所有的眼淚稀釋在三年里一點一滴地品嘗，而今“頭七”那天，就把“百日”“對年”“過橋”“三年”等等該辦的一條龍式地辦完了。不只是送葬，原先鄉(xiāng)村世代固守著的那些一成不變的規(guī)矩，漸漸地也如老人走后留下的舊衣物一樣被人們紛紛丟棄。還有更多的忌諱，更是像破罐子一樣被人們摔得稀巴爛。譬如農(nóng)歷六月初六，是潮汕地區(qū)民間傳統(tǒng)的“鬼節(jié)”，從前太陽剛下山，大家便都早早歸家閉戶，整個鄉(xiāng)村頓時彌漫在一種陰森恐怖的幽冥氣息之中。即便待在家中，偶爾的燈燭搖曳，也依然會讓小孩子嚇得直打哆嗦。如今，這一天老人們依然會按照例俗，在自家門窗上遍插據(jù)說能夠避鬼辟邪的桃枝、柳條，但鄉(xiāng)村卻與平素并無兩異，那一大堆從前神圣不可逾越的禁忌，如今仿佛都被風刮走了似的。

你可能會說，這是社會的進步，可在這種所謂的“進步”過程中，我發(fā)覺整個鄉(xiāng)村的影像卻漸漸模糊了，很多事物不再棱是棱、角是角，就像從前的鄉(xiāng)村，白天喧鬧而明亮，夜晚寂靜而漆黑，彼此分立兩端涇渭分明;而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白天冷清灰暗，夜晚卻半睡半醒。更讓人擔憂的是，對于鄉(xiāng)村的一些變化，周圍的人似乎都一樣的心安理得，并視其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偶爾談及，也沒有人會輕輕地追問一聲，如今這樣真得好嗎？那種漠然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放眼時下的鄉(xiāng)村，模糊甚至消失的事物比比皆是，譬如瓦房、石板路、水車、犁耙、老井、石磨、火灶、水缸、蓑衣、竹笠等等。我知道一些事物是不必去挽留的，既然它們已撤退至時間的底角，就自然會有撤退的充足理由，感傷不僅無謂而且矯情。它們的“死在沙灘上”，完全是由于“后浪”的取而代之，就像水泥路代替了石板路，自來水代替了井水，煤氣灶代替了火灶，這是正常不過的新陳代謝。然而，也有一些事物的漸行漸遠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認為它們不能走，也不應(yīng)該走，而是應(yīng)當長久地留存下來，與鄉(xiāng)村長相廝守，直至天荒地老的?？伤鼈兙谷徽f沒就沒了，而且消失得那樣徹底而決絕。

二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村里的那幾棵老榕樹。從前，因為幾棵老榕樹形態(tài)各異，所以向外人介紹自家位置時，村里人常常會以某一棵老榕樹作為路標。那時的村民對榕樹不單愛而且信任，他們愛榕樹們在炎夏里撐起的一個個清涼世界，他們更愿意在樹底下把大小事情和盤托出。所以，一棵長久盤踞在鄉(xiāng)村的榕樹，它是熟知鄉(xiāng)村從生老病死到芝麻綠豆大的所有事情的。其實，即便樹下的人絕口不提，老榕樹也是心知肚明的。據(jù)說這些榕樹的地下根系早已潛行至鄉(xiāng)村的所有角落——每一口井中，每一堵墻下，甚至每一處床底，都安插有樹的耳目。只是，不論好事還是壞事，樹們從不轉(zhuǎn)口。我常常覺得，正是通過千百年的沉默，老榕樹才把自己修煉成了鄉(xiāng)村的智者。是的，智者才是它們另一個也是更真實的身份。以此推之，一個沒有老榕樹的鄉(xiāng)村即便地盤再廣，人口再多，也是不完整的。從這個意義出發(fā)，村子里的老榕樹接二連三地失去，對于鄉(xiāng)村而言，絕對可以算得上是一宗大事件了。

從前，我們村一共有五棵老榕樹，一棵棵德高望重，像王一樣，日夜默默地俯瞰著它的子民。記得當年老除伯在罹患癡呆癥之前，常常指著三山顯廟邊那棵老榕樹，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們講，他跟我們一樣大的時候，就無數(shù)次聽他祖父說，在這棵樹下納了一輩子涼，就沒發(fā)現(xiàn)它長高一點點?？磥?，關(guān)于這棵老榕樹的歲數(shù)，我們是無從得知的了。我們只知道，空著的樹心可以藏一窩人，在曠埕前玩捉迷藏時，這是一個藏身的好去處。后來，還是大人們及時阻止了調(diào)皮的我們，說樹洞是最受蛇們青睞的藏身之所，我們這才在慶幸沒有遭遇蛇禍之余，開始對這一樹洞避而遠之。

老榕樹們的來處大概已是無從考證了，至于它們的生命終點，我卻很快便得以一一見證。最先倒下的是北溪堤岸上的那一棵。這原本是村里長勢最為良好的一棵樹，它那巨大樹冠托出的一大片濃陰，很容易讓人想到青春永駐一類的詞語。很多年后，我讀到莊子描述的那棵碩大無朋的樗樹，又很多年后，我觀看了電影《阿凡達》，這都讓我想到了從前村里這棵幾要捅破云天的大樹。這棵老榕樹又剛好居于村民下田的半道之上，因而成了一個天然的歇腳點。中午時分，村民們也慣于把牛拴在樹下，讓牛們省去一半的行程。后來，這棵原本連最毒的陽光都絲毫拿它沒有辦法的老榕樹，卻被一場臺風連根拔起，幸好沒有傷及人畜，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一開始大家都將其歸于天災(zāi)，一味慨嘆大自然的偉力，但很快村里的老人們又開始持不同的看法，說這是因為不久前加固堤防時傷及其主根系，這樹才會變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擊。老人們甚至一致言辭確鑿地說，這哪是天災(zāi)，分明就是人禍??！不久，這棵老榕樹生活過的一切痕跡就被人徹底抹凈了，即便有人想再追根究底，也是查無現(xiàn)場了。

接著是原來小學前的那兩棵老榕樹。大概由于當初種得太近，沒有留下足夠余地，結(jié)果，在長年累月的爭奪地盤中，兩棵樹的根部終于糾結(jié)為一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不知情者，還以為這是連體樹呢！與樹根的抱成一團恰好相反的是，兩棵樹的樹干卻彼此一個勁地逃著對方，這種年輕時的互相嫌惡，最終讓它們都長成了歪脖子樹。雖然樹干上至少可以容納一個班的學生，但課間休息時，樹身上仍然人滿為患。正因如此，下課鈴一響，倘若老師還意猶未盡，在講臺上沒完沒了地拖著課，我們的心便開始急了，怕稍微一遲，好位置都被人占去了。后來，村干部里要在這個角落建一個公廁，這是一項民心工程，資金早已到位，工程隊也已進駐，孰料最終卻在選址一事上卡了殼。初擬了幾個點，都因為太過靠近民房，導致總有村民憤憤不平強行阻止。最后沒法子，只得把兩棵歪脖子樹中的一棵硬生生地伐倒，騰出一塊空地來。不料廁所建成后，另一棵老榕樹的腰彎得更加厲害，并且那一頭翠綠的葉子也慢慢地蔫了。有人說是根系過度受損所致，也有人認為是原先的那種互相牽挽著的平衡失去了，但我卻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這肯定是同伴的慘遭毒手讓其傷懷不已。人有殉情之舉，鳥有同命之說，不想樹亦如此！最后，大伙沒法子，只得趕緊在其身下?lián)瘟艘淮蟾嘀?，虧得有了這根笨拙的“拐杖”，這棵奄奄一息的老榕樹才暫時止住了生命的頹勢。只是，讓一棵年高望尊的老榕樹低著頭與一個藏污納垢的廁所日夜廝守，這畫面怎么看都有一種違和感。

與歪脖子老榕樹遙相呼應(yīng)的，是一同守衛(wèi)在村子前沿的那一棵老榕樹。遠遠望去，這棵老榕樹并不算高，但其樹干卻極粗，好幾個人手拉手都抱不攏;那身材，像極了電視里的舉重運動員，不高，卻特別壯實，能給人頂天立地之感。與粗壯樹干相配稱的，是幾乎密不透風的枝條，從而使這棵老榕樹成了獨樹成林的極佳注腳。大概正因如此，這棵老榕樹自然就成了現(xiàn)實版的“小鳥天堂”。夕陽開始西墜時，這棵樹的樹冠便是一塊磁鐵，把村子上空絕大部分的飛鳥都吸附在自己的身上，這一幕一直持續(xù)至天幕把最后的一縷光亮收走為止。大概這棵樹的所有縫隙真的都被鳥兒填滿了吧，我經(jīng)常聽家里有鳥槍者不無得意地說，閉著眼朝這樹開一槍，都會有鳥兒應(yīng)聲掉下來。后來，這棵樹的四周不再是雜草叢生了，取而代之的，是從四面八方步步進逼的房子。起初是平房，接著是兩層的樓房，后來還有三層四層的，前呼后擁，接踵而來。在與樓房長年的空間爭奪戰(zhàn)中，這棵毫無抵抗能力的老榕樹節(jié)節(jié)敗退。記得顧城在《楊樹》一詩中寫著“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睜開了一只眼睛”，這棵老榕樹也接連地睜開了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只是，映入眼簾的，竟然都是一張張不懷好意的面孔，和一只只磨刀霍霍的手掌。最后，這棵風吹不動雷劈不倒的樹，卻在日夜揮舞的刀斧下徹底屈服了。現(xiàn)在，它的世界觀，完完全全地寫在其委頓的身姿上。那一截光禿禿的樹干，不要說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鳥兒已成珍稀，即便密集如田野上空的非洲蠅，我估計也會厭棄它的。我擔心，在這場人與樹曠日持久的拉踞戰(zhàn)中，終有一日村民們會徹底失去了耐心。

相比之后，三山顯廟旁的老榕樹就幸運多了，它位于村子的中心，又與神毗鄰而居。從前每年七月半（中元節(jié)）的“普渡”，時辰一到，幾乎半個村子的家庭主婦都聚集到這棵老榕樹下祭拜，煙氣繚繞中，場面隆重而壯觀。久而久之，這棵樹自然帶上了一些神性，其神圣地位更是不可動搖。這棵樹也的確有其神奇之處，樹心雖然早已腐爛空出，而樹冠卻依然蔥蘢蓊郁，這就像一個人，面容雖蒼老憔悴，而頭發(fā)卻依然烏黑茂密。村里的老人們都說，這是神在暗中源源不斷地給它傳輸力量。不過，我上學后就知道這種說法純屬“封建迷信”，所以基本上不吃這一套?？墒?，不信歸不信，卻也不敢對這棵樹做出大不敬的事情，譬如趁沒人時在樹洞里撒尿，或者攀爬上去掏鳥窩等等。后來，這棵傳說中得到神的特別眷顧的老榕樹，卻在一場暴雨中攔腰折斷了。很快的，折斷處便泄露了它如此不堪一擊的奧秘。原來，竟然是病蟲害提前暗中助了夜雨的一臂之力。想不到如今害蟲在大面積肆虐農(nóng)作物的同時，連一棵垂垂老矣的榕樹也不肯放過。老人們經(jīng)過一番判別鑒定之后，又有了新的結(jié)論，說幾個月來，這棵老榕樹總是顯得心事重重，看來，這結(jié)局它早已預料到了。大雨過后，三山顯廟里頓時燠熱無比，活像一個火爐。這個時候，大家就更加想念從前老榕樹的各種好來，于是對著半截樹干又是培土又是施肥，希望它能夠迅速抽出新枝，重新伸展成一把擎天巨傘來。不想好幾年過去了，遭受重創(chuàng)之后氣息奄奄的老榕樹再也沒有恢復元氣，一直以一副半死不活的姿態(tài)示人。終于，村里人的信心耗盡了，最后竟下了狠心，把它連根挖起，并在原地重新栽上了一棵榕樹苗。那一大截殘骸，就扔在三山顯廟的墻跟，一直任由風雨嚙咬，卻沒有哪一家的灶膛膽敢張口吞下它。而新種上的被寄予愿望的榕樹苗，好多年過去了，就是不肯努力往上躥，一副不思進取的模樣，叫人看了更加心煩。

三

樹紛紛消失，而村子里的池塘卻還健在。

一提起池塘，從前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可說，他們孩童階段大半的快樂都與池塘捆綁在一起，更確切地說，他們太多的樂趣都是池塘給予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固執(zhí)地認為，沒有池塘作伴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印象中，從前的冬天特別冷，入冬后，天氣晴好時，常常看到成排成排的老人身披破棉襖，腰束舊浴布，靠在草垛邊，或立或蹲，慵懶地接受著溫軟陽光的撫摸。潮諺也云：“白露水，凍死鬼?！奔磿r令進入白露，池塘里的水就冰涼冰涼的，探手進去，常常會被凍得直打哆嗦，與被灶火燙到一樣難受。所以，小孩子特別珍惜夏日里賴在池塘里的美好時光。聽說現(xiàn)在城里的小孩子學游泳，在專業(yè)教練的專門調(diào)教下，到游泳池里泡了半個暑假，個別還是不愿離開救生圈。而我們那時似乎只要在池塘里撲騰幾個來回，灌上幾口水后，一個個就都無師自通，成了水里的魚，游泳姿勢雖笨拙難看，但絕對省力實用。而大人們似乎也從不用操心我們的安全問題，大概即便有驚，最終也是無險，總會被及時救起罷了。

我很小便在離家最近的“松公池”里學會了游泳。翌年之夏，我就能從東南面的“踏頭”游到對岸的金鳳樹下，然后學著其他孩子，順著俯至水面的枝條攀上樹身。在樹上晃蕩一會兒，再一頭扎進水中，一口氣游了回來。上學之后，我們更喜歡到小學前的池塘玩水。午飯后，我們常常以到學校寫作業(yè)的堂皇理由，順勢到這個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泡個夠。有好幾次，下午的上課鈴響后，我們依然渾然不覺，直至班主任氣勢洶洶一路趕來。也有好幾回，池塘的承包者剛好路過，遠遠地便高聲叱罵：肏母，是不是要把整個魚池都攪翻過來才歡喜啊！

池塘所帶來的另一個可以說是無比龐大的快樂，通常是到了春節(jié)前后，池水抽至半干，承包者再一遍遍地網(wǎng)過之后，就輪到我們這些早已蠢蠢欲動的小孩子登場了。我們帶著各種臨時工具，在池塘的各個角落里展開了一場自由捕撈的競賽。這是屬于小孩子的重大節(jié)日，即便最討厭吃魚的孩子，也會加入到把魚們趕盡殺絕的大隊伍中來。一般而言，一片狼藉的池塘多少總會留下一些漏網(wǎng)之魚，所以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收獲，因此即使把衣服弄得再臟，桶里的魚蝦也足夠堵住父母的嘴。至于個別運氣好的，甚至還會捉到一兩條三兩斤重的大魚，這種激動人心的富于傳奇色彩的事情，與后來中了彩票一樣，則要頑強地在周圍傳播上好些日子。

只是，作為鄉(xiāng)村的重要器官，從前這些把魚與小孩子一并養(yǎng)大的池塘，如今不單變丑，還變得特別壞。直截了當?shù)卣f吧，它們早已不再是養(yǎng)魚場所了，所以，若再稱之為“魚池”，似乎連它們自己都會覺得羞赧難當。好多次，我獨自站立在池塘邊沿，我都無法想象，我童年的樂園，現(xiàn)在竟然叛變成為這般模樣！

原來小學前的池塘，多年之前便與北溪斷絕了往來，因而漸漸地失去了新陳代謝的能力，而一味吞食大量生活用水的結(jié)果，就變得越來越污穢混濁面目可憎。后來，村干部將計就計，在這“一溝絕望的死水”里種上了蓮，由于連年沒有清淤，池塘本已肥沃無比，加之大量化糞池水的日夜注入，故而養(yǎng)分充足，蓮藕長勢喜人，這一招很快就收到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兩三年后，一到夏天，荷葉田田，竟成村里一景。至于荷花競相怒放，香氣竟氤氳了大半個村落。只是，天氣逐漸轉(zhuǎn)涼后，一池殘荷便再也無法掩飾池塘原本的丑陋面目了。而其真容似乎更加容易引起人們的感慨，這就好像潮劇舞臺上的戲子，待到一個個下了臺卸了妝，那種“上臺戲仔落蔞豬”的強烈差別給粉絲帶來的內(nèi)心震憾，真真是無法訴諸文字！

而與如今的“荷塘”隔路相望的水塔前的池塘，就沒有這么美好的歸宿了。因為整體呈三角形的池塘有兩條邊挨著大路，因而很早就成為宅基地，原本停滿了蜻蜓的塘沿，接連地長出了兩層或三層高的樓房。這兩排臨街的店鋪曾經(jīng)為蒼老的村子增色不少。最近，為了寫這篇小文，我回家時特地趕去探望這個池塘，不想它早已被緊挨的鋪戶與廢棄的水廠圍得水泄不通，我繞了兩周，居然找不到一道可以靠近它的哪怕是僅能容納我側(cè)身而過的細小縫隙。最后，只能透過其中一家店鋪的后窗，才得以一探究竟。這一看，原來對于這個池塘的記憶瞬間便全部瓦解崩塌了。這個池塘本就不大，如今一些鋪戶又爭相在屋后繼續(xù)向池塘里擴張自家的地盤，這像蓮藕一樣長出來的一小截，更是把池塘擠壓得幾乎剩下巴掌大了。僅剩的一百來平方米的池面上，眼下居于中心的水浮蓮正與周遭的雜草展開激烈的地盤爭奪戰(zhàn)。看來，記憶中的天光云影共徘徊的一幕，或者有月亮的晚上，那個月映池中的動人幽景，都只能永遠地封存起來了。一陣風拂過，攜帶來一股嗆人的怪味。聽店主說，一些鋪戶習慣把生活垃圾直接傾倒下去，這個池塘遲早會被堆成一座山。

我心有所動，不自覺地踱至位于鄉(xiāng)村腹地的“松公池”。近幾年，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與“松公池”有關(guān)的消息，說村里的豪強屢屢趁著月黑風高之夜，爭相在塘沿填土，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一場土地搶奪戰(zhàn)正在夜色的掩護下如火如荼地展開著。其實，諸如此類的事情，幾乎所有的村子都或多或少地上演過，早已不是什么爆炸性新聞了。但是，一旦真得在我童年的起點冒出，我在情感上還是很抗拒的。果不其然，眼前所見，立即印證了所有的傳聞。如今的“松公池”被切去了好幾個大角，明顯地瘦了一大圈。我腳下的這一個突兀的角，估計是新近剛剛填上的，所以還沒有一株雜草能夠在上面安下家。大概是為了阻止外人的涉足，地面上竟凌亂地丟棄著一些建筑物拆遷后回收的一截截廢棄鋼筋，都是彎彎曲曲的。甫一見到，還以為地面上爬滿了虎視眈眈的毒蛇;我右手邊的另一塊地，顯然已經(jīng)過了“警備期”，主人還在上面種了幾壟芥蘭，長勢喜人;再往右望去，那塊地的占有者更是得寸進尺，不單搭了個簡陋的竹寮，還把一輛車子停了進去。我估計，隨著農(nóng)村土地的持續(xù)升值，這一幕還將繼續(xù)加劇發(fā)酵下去。剩下的一方池塘，依然是水浮蓮的世界，望上去，倒像是一片沼澤地。池塘的四周，漂浮的棄置雜物互相擠壓著，有白色的飯盒、泡沫，有花花綠綠的啤酒瓶、飲料罐，甚至還有廢舊家具、衣物、鞋襪……有人說，池塘是鄉(xiāng)村的眼睛，如今，這一只只眼睛早已變得混濁不堪了;也有人說，池塘是鄉(xiāng)村的胃，正是有了這一個個胃的消化與吸收，才讓一場場豪雨鎩羽而歸。但是，聽父親說，現(xiàn)在的一次普通降雨，就足夠把半個村子變?yōu)橐黄瑵蓢Ｎ也恢?，當一次次遭到蠶食的池塘頻頻敲響警鐘時，村人會不會覺醒過來？我的心里真得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