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瀟陽
嗨!
誠如你所見,我是一個病毒。但你肯定想不到,我在這世間存活的日子,可比你長上許多哩。我曾漫游過大漠黃沙中的駝鈴古道,也曾與東坡居士一道賞過遠山青黛;我曾目睹柳三變與俏佳人梅邊柳邊的惜惜離別,也曾凝視閨中思婦相思難解燒燈續(xù)晝。我知曉自己并不受歡迎,于是就在不被察覺的角落里做盡職盡責的旁觀者,倒也品出了幾分樂趣。如果你恰巧有些時間,不妨來聽我敘敘那些你定沒聽過的陳年舊事。
我曾遇到過一個青年。他身強力壯,堅挺的脊背好似能撐起圓日,讓它永不落下。他的妻子在家照料著他臥病在床的老母親和兩個尚在襁褓的嬰孩。為糊口,他每日披星戴月地忙碌著,可一家五口的日子卻依舊過得窮困潦倒。某日清晨,我瞧見他與鄰里幾戶人家的男丁一同挑了包裹離家,幾個月過去了也未見有人歸來。后來我才知曉,他們是被征發(fā)去了驪山,為皇帝修建皇陵。他臨走時還對妻子承諾,待他回來,一家人定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捎质菙?shù)載過去了,他還是杳無音信。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頑疾纏身的老母親躺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看著他的妻兒因家中失去了頂梁柱而相繼離世。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如果還活著,待他歸家之時,只能見到這落了幾層灰的房舍和老母親妻兒墳頭的萋萋荒草,那將會是怎樣一番悲慘的景象?我不忍目睹,于是選擇了離去。
我一路乘風,海陸并行,不知不覺間竟已遠抵重洋之外的另一個國家。這里沒有我來處那樣整齊割裂的農(nóng)田,這里似乎已經(jīng)有了基本的城市輪廓。在一間小屋里,我遇到了一位男子,我聽到友人稱他為但丁·阿利吉耶里。
我注視著他在三十歲的輕狂年紀就加入了新興共和政權(quán),五年后竟又有機會做了六名執(zhí)政長官之一。誰料某日清晨,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一幕——他默默地收拾好行李,孤身離開了。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竟頭一次讀懂了人類復(fù)雜的感情——有落寞,有不甘,抑或還有憤怒。
我再也沒見過他。
不知幾個黑夜和白天交替,某日我在街頭的角落偶然聽聞,那名叫但丁的男子已客死異鄉(xiāng)。我不禁想,那份我曾在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里讀懂的落寞與不甘,在他與世長辭前最后的年歲里,是否已被誰稀釋了一分一毫?
我再次上路,在走過無數(shù)刀槍戰(zhàn)火與安穩(wěn)日子摻雜的歲月之后,竟有幸得以存活。我慨嘆于人類生命的寶貴和易碎,因此更加明白了炮火的粗鄙與戰(zhàn)爭的荒謬。我曾目睹人類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互相殘殺;曾目睹繁華都市里聳立的高樓被飛機撞塌;曾目睹膚色黝黑的兒童穿過廣袤貧瘠的土地,并注視他逐漸學會在硝煙四起的家園里為自己謀求一夕安寢……
我默默旁觀著數(shù)千年來的人間百態(tài),卻因此更感疑惑和悵然。我常因病毒的身份被人類視作敵人,他們甘愿用幾百年的時間去研制那些能殺死我的秘密武器,卻從未發(fā)現(xiàn),我的威力遠比不上人類自己制造出的“病毒”。你看,那些幾千年前因暴政而無辜喪命的人們;那些本可以活得汪洋恣肆,卻因迂腐陳舊的思維觀念而不得不客死他鄉(xiāng)的先行者們;那些在戰(zhàn)火中喪生的孩子們……難道不正是死于與我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病毒”嗎?
如今,我行將就木。我聽聞,人類用最厲害的手段制造出的抗病毒藥物足以殺死比我年輕幾百歲的病毒,對付我這一把老骨頭自然不在話下。
罷了。
只是不知道可憐、愚昧且不知悔改的人類,到底何時才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病毒棲居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