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少年時,外婆家的后院有一棵蠟梅樹。蠟梅樹是大舅栽種的,他愛養(yǎng)花,薔薇、大麗菊、美人蕉、君子蘭……實(shí)在是多。那時的我一去外婆家,就愛去那些花邊草邊轉(zhuǎn)悠。但對于蠟梅,我心里哂笑大舅的審美。蠟梅樹看起來實(shí)在是貌不驚人,完全不像能演繹一段傳奇的角色。
外婆家的后院,春天里,桃花、杏花鬧哄哄地開著,氣場逼人,狗都安靜得不嚷了。我那時常常仰面在樹下,等花瓣落到我臉上來,而蠟梅樹呢,只是在長葉子,葉子俗常得很,惹不起人的興致。夏天,籬笆旁的木槿枝上眨巴眨巴地開起紫紅色的花來。蠟梅呢,葉子倒是和木槿的葉子長得一樣厚,可依舊寒門模樣,片花不著。秋天,桂樹終于開花了,桂花的香充盈得一個村子都清甜起來,很有些五谷豐登的意味。
我聞著空氣里滿溢的桂香,心想:蠟梅啊,你怎么辦呢!就這樣什么都不交代嗎?
蠟梅樹依舊緘默著,靜靜地立在后院,人家長葉子,它也長葉子;人家落葉子,它也落葉子。它如何知道,一個小女孩已經(jīng)在逼視它,逼視它生長的意義,懷疑它存在的價值。
可是,蠟梅不急。它依舊安然走著自己的時令。
不記得是在哪一陣?yán)滹L(fēng)里,我忽然聞到了花香。好奇地尋到后院,我看見落光葉子的蠟梅樹上,有黃色的花朵打開,三朵、兩朵、三朵,像是各開各的,又像是呼應(yīng)著開。更多的是花蕾,一粒粒的,像攥緊的小拳頭。
梅花到底還是開了!
我站在蠟梅樹下,聞著冷香,覺得這香味沉實(shí)。若能把花香拿到秤盤上稱稱,梅花的香一定比桃花、杏花的香要重。
回頭再想想梅花,它擔(dān)得起任何風(fēng)霜雪雨!
它在成長的過程中,一定遭遇過漠視,遭到過嘲笑,遭受過排擠。就像我對待外婆家后院的那棵蠟梅,我無視過它的存在,哂笑它不會開花,我甚至建議舅舅砍掉它,好讓芍藥、海棠們喧嘩地開。
但是,梅花沒有抱怨,它依舊靜靜地生長,篤定地伸展枝干。它只有一個信念:我要生長,生長,生長——長高,長粗,長得根脈深深扎進(jìn)寬廣的土地,長得枝葉可以漲滿一座院子……
直到長得所有的花都開過了,長得所有的葉都凋盡了,它才長舒一口氣,開了。
頂風(fēng)冒雪,寂靜盛開。一朵花一盞雪,一樹花一樹雪,即使開得肝膽欲裂,也是寂靜盛開。
梅花已經(jīng)習(xí)慣低調(diào),已經(jīng)懂得從容,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地沉住氣。最后,當(dāng)天地將一年的光陰交給它來壓軸收梢時,它已無意嘩眾取寵,無意顯擺炫耀。
梅花開得遲。梅花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