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銀幕上曾家喻戶曉的“五大壞蛋”———劉江、陳述、方化、陳強、葛存壯,因出神入化的“反派”形象深入人心,令觀眾記憶深刻。而今,影壇“五大壞蛋”中僅存的一位———95歲高齡的老藝術(shù)家劉江也走了,很多觀眾和影迷都深感痛心和遺憾。
在過去的銀幕上,劉江老藝術(shù)家為我們塑造過眾多的反派角色,如電影《地道戰(zhàn)》中那個兇惡、殘暴、不可一世的地痞漢奸“湯司令”、《閃閃的紅星》中地主惡霸“胡漢三”、《西游記》里的“閻羅王”、《英雄虎膽》里的土匪、《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的特務、《海鷹》里的敵艦長、《回民支隊》里的山本大佐、《赤峰號》里的要塞司令、《突破烏江》里的敵參謀長、《苦菜花》里的偽警察……一個個反派人物形象,從“反面教材”的角度,教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最有意思的是,劉江老藝術(shù)家塑造的反派人物是有聲音的?!兜氐缿?zhàn)》里湯司令的經(jīng)典臺詞“高,實在是高”,《閃閃的紅星》中胡漢三的那句“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皆成為幾代觀眾抹不去的記憶。而今,劉江老藝術(shù)家已去,世上再無“胡漢三”,只能道一句,老藝術(shù)家,一路走好!
聊“打仗”,唱軍歌,紳士風范十足
記得第一次采訪劉江老藝術(shù)家是在昌平的讀書會上。那次,93歲的他全無銀幕上的霸氣和匪氣,穿一件普通的襯衫,拄著拐杖威武地站在了舞臺上。說起話來干凈利索,且不乏幽默和詼諧,完全是一位和藹的長者,樸實、謙遜,和影片中扮演的大壞蛋迥然不同。
“你們還愿意聽我這個老家伙嘮叨嗎?”“太愿意啦!”大家說。老爺子的話語逗得現(xiàn)場觀眾哈哈大笑。
說起自己當年塑造反派角色的那些故事,相當精彩。說完后,他的書法癮來啦,痛快揮毫,大幅狂草作品矯健蜿蜒。興起之時,他還獻唱了《地道戰(zhàn)》主題曲,使得活動現(xiàn)場充滿了歌聲、笑聲和掌聲。現(xiàn)場觀眾求老爺子給簽名留念或合影,他一個都沒落下。
兩個多小時的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便開車送他和夫人回八一廠干休所。
“讓我扶您上車嗎?”“不用,不用,謝謝?!钡讱馐愕膭⒗线呎f邊拄著拐杖上了副駕駛室?!澳銈儽鹿?,每次他都這樣,習慣了。”他的夫人笑著告訴我們。
從昌平進城到八一廠,路途不近,正趕上晚高峰,一路堵車。
“窗戶搖下好嗎,我不喜歡開空調(diào)?!币簧宪?,劉老就笑著吩咐司機。司機很是高興,說,“老爺子,您身體真棒,我從小就看著您的電影長大的。”
“演員是我的職業(yè)。”劉老的聲音洪亮,紳士風范十足。
我們問老爺子,“累不累?”他回答道:“還行”。
“您老今天中午在休息室怎么一抬腳就呼呼地睡過去了?還很香。您那睡姿一下子讓我們想起前不久那些在抗洪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的睡姿(照片)。這有什么講究的嗎?”記者好奇地問。
“哪有什么講究。我,一個老兵,當年連續(xù)鏖戰(zhàn)之后,我們從來就沒有考慮過睡哪舒服,直接席地而臥,有靠的地方一抬腳就能打個盹,習慣了?!崩蠣斪拥牡讱馐恪?/p>
一提到“打仗”二字,劉老精神高漲,唱起了一首他在部隊時唱過的軍歌,更把我們逗樂了。
司機說,“我們到沙河了”。劉老一聽興奮地說,“我60年在沙河待了4個多月呢,我們一行來了十來個人在此搞‘四清,和當?shù)氐睦限r(nóng)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每天清晨都比社員起得早,給房東擔水、掃地,什么活都搶著干。原來是清工分、清賬目、清財務、清理倉庫,后改為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財務……記得有位同志背個半導體收音機,里面嗚嗚哇哇地唱戲、說話,村里人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這玩意兒,時常有一群孩子圍在身邊瘋跑、嬉鬧……”
問起劉江的入黨經(jīng)歷,老爺子笑了笑,說,“入黨前,我還鬧過一陣情緒呢?!痹瓉恚瑒⒔趨④娨郧?,為了填飽肚子,曾在偽滿洲鐵路郵局干過好幾年,所以當他向黨組織遞交申請書后,就因為有這段經(jīng)歷,必須接受“考驗”,而在一般情況下,凡是參軍入伍的人,只要打仗勇敢,又有入黨志愿,基本上三個月后,便可以入黨,可他不行,必須接受考驗?!懊看萎斘铱吹胶妥约阂黄饏④姷幕锇閭儯粋€個被領(lǐng)導找去,而后又微笑地回到駐地(當年入黨均為半公開化)時,我的心情就開始難受了:又發(fā)展新黨員了,可自己呢還是個‘半翅膀(非黨員),沒辦法,我只好更加努力上進。行軍途中,打快板,唱歌曲等,以鼓舞士氣,我總得沖在最前面,因為我是隊長。付出的體力,確實要比一般的戰(zhàn)士要多得多,但不會有怨言的。東北解放了,我入黨問題仍沒解決。后來我隨大部隊入關(guān),途中,我看到好些共產(chǎn)黨員為革命獻出了寶貴生命,他們那種奮不顧身的精神時時感染著我,我就反省,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達一個真正黨員的境界,因為你心里有情緒啊,對嘛,不應該有情緒的,更不能有牢騷。慢慢地我就把這個入黨的事情放下了,可是當我隨大部隊趕到天津郊區(qū)時,就得知自己的入黨申請批了下來,當時聽了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哭。其實,黨組織時時刻刻都在關(guān)心著我的成長……解放天津的戰(zhàn)役打響前夕,我自己拿著那份組織上開的‘中共候補黨員劉江……的介紹信,獨自去炮兵營報到了。在那里,我暫時做了一名宣傳干事,側(cè)重寫戰(zhàn)時的通訊報道。”這段頗具傳奇色彩的“入黨故事”深深地感染了我們。
那次,劉江老藝術(shù)家認真地翻看了我?guī)サ摹侗睆V人物》,邊翻看邊高興地夸獎道,“我知道你們這個《人物》周刊,辦得很好?!?/p>
“我們這幫人帶著一身火藥味兒”
在采訪中得知,劉江老爺子是個真正的老革命呢。
他的原名叫劉春煦,寓意一生像春天一樣和煦美好。6歲時,日軍進攻哈爾濱,哈爾濱淪陷了。淪陷后的第二年,老百姓更苦了。因為那年7月的水災,連降了一個月大雨,松花江水泛濫成災,數(shù)萬難民流離失所,2萬多人喪生,并且大多數(shù)人死于災后的瘟疫。13歲那年,劉江輟學了,為了養(yǎng)活自己,他去了一家工廠當學徒工(童工),受了不少苦。14年的抗戰(zhàn)血淚史,他全都經(jīng)歷了。
1946年,劉江先聽同事們議論,三棵樹一帶“來了很多八路軍”,不打人不罵人,對人很和氣,還幫老百姓干活兒,他心動了特別想?yún)④?。不久,他毅然放棄郵局的飯碗選擇參軍。到了部隊后,卻并沒有讓他扛搶打仗,而是將他分配到了部隊文工團。這令他很失望,但領(lǐng)導說,不扛槍,也照樣是干革命,做好一個文藝兵,也照樣是一件光榮的事。就這樣,他走上了演藝之路。一入團,他就把劉春煦的名字改成了“劉江”,希望自己從此在革命的大江里勇往直前。
在《白毛女》《軍民互助》《牛永貴負傷》《錢永?;丶摇返雀鑴『脱砀鑴≈?,帥小伙的劉江扮演我軍戰(zhàn)士、班長、指導員,以及地主、敵偽軍官等各種不同類型的正反面角色,斗志昂揚,受到部隊和群眾的歡迎。隨著戰(zhàn)事的吃緊,劉江很快被編入野戰(zhàn)軍主力部隊的文藝宣傳隊(145師,原獨二師)。在宣傳隊,劉江很快成為“一專三會八能”的人。槍林彈雨里經(jīng)受住了革命戰(zhàn)爭的嚴峻考驗,最終成長為一個自覺的革命文藝戰(zhàn)士。
談起當年的戰(zhàn)爭歲月,劉江坦言,“我們這幫人帶著一身火藥味兒,自己從來也沒有懼怕過,打起仗來,有時候好幾天沒洗過臉。真正打起仗來,一點兒都不怕。沒死就不錯了。三年解放戰(zhàn)爭,最重要的遼沈、平津戰(zhàn)役,保衛(wèi)長春,攻打四平,解放沈陽……東北大小數(shù)百場戰(zhàn)斗我都參加了。宜將剩勇追窮寇。后來我還參加了廣西的剿匪戰(zhàn)斗?!?/p>
“齊家埠呀一場戰(zhàn),打得敵人叫苦連天;生擒了團長郝榮梓啊,消滅了敵人一個團;莫驕傲不自滿,再接再厲加油地干啦;不久反攻在眼前,看看誰能中狀元!”(《齊家埠戰(zhàn)斗勝利歌》)一高興,劉老念起了詩,不,是唱了起來,他的眼睛放光,滿臉通紅,似乎又回到當年。
老人說,“人生不過一碗好飯”
那次采訪后不久,就聽說劉江老藝術(shù)家匆匆奔赴河南漯河市去拍戲了,他參加拍攝的是我國首部以“豬”為題材的喜劇電影《二師兄來了》,演的是男一號。沒想到,《二師兄來了》竟是這位老藝術(shù)家生前拍攝的最后一部作品。
去年7月5日的一個傍晚,我們又專程跑去干休所敲老人家的門,見到老爺子還很精神。正是飯點,老人和兒子正在吃飯呢。
“來一口,我們家的飯?zhí)貏e香。”他端著碗,想站起來,我們趕緊讓他坐下了。
自老伴走后,他的兒子寸步不離地陪伴在他身邊。環(huán)顧屋子,布置依舊,墻上那幅字畫依然很醒目———“竹挺虛心,風雨清高”,像極了老爺子的人生。窗臺上的那幾盆蘭花依然長得旺盛……他兒子告訴我們,老爺子的身體尚好,日子過得簡單又有規(guī)律。雖然以前他總是“閑不住”,但現(xiàn)在基本不怎么下樓了,平時就看看片,看看書,看看光盤,寫寫字。我們猜想,雖然時間慢下來,但他還是從心底“閑不住”的。
劉老邊吃飯邊說,“有一碗好飯吃總是美滋滋的?!?/p>
一方水土,長一方物產(chǎn),養(yǎng)一方人。東北米、蘇北米、越南米、泰國米,劉老竟然能說得出來哪款大米煮飯更香、更適合胃口。
飯后,劉老坐在沙發(fā)上和我們聊天。當他聽說央視《中國文藝》欄目要錄制電影《閃閃的紅星》主創(chuàng)人員相聚的節(jié)目,特意邀請他去參加時,他搖頭說,“不行的啦?!?/p>
他樂了,“我就別去了。不合適的啦?!彼f自己參加活動時,從來不穿軍轉(zhuǎn),就是因為自己飾演的“壞蛋”太多了。他慶幸自己能有這么一個平臺,讓他做了一輩子的“反派專業(yè)戶”。他說,“我掉在壞人堆里和反角一個挨一個地演,很過癮,我從來沒有改過行,這也是我最知足的一點。”
說著,他戴上老花鏡,捧起茶幾上的一本舊劇本讀了起來。也許這就是對表演的執(zhí)著吧,演員的那種“戲”癮,是戒不掉的。這位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戰(zhàn)勝了疾?。▋纱未笫中g(shù))的老藝術(shù)家,把壞蛋的角色演繹得完美無缺并幾十年醉心于其中,謙遜做人,奉獻中升華了自己。
現(xiàn)在想來,去年的那個七月的傍晚,竟是我們最后一次拜見他老人家。那次老爺子還慷慨地贈送了一幅書法作品《遠觀》的字畫給一起去看望他的“忘年交”劉澍老師,這也將成為珍貴的收藏了。
據(jù)老人家的家人告訴我們,因為處在疫情特殊時期,老爺子的告別儀式不對外公開,5月3日將在301醫(yī)院小范圍舉行。而這,也是老爺子最后的心愿———“不給組織添麻煩”。
在此,我們向劉江老藝術(shù)家致以深深的敬意。雖然他遠去了,他昔日的影像定格在膠片里,永恒在銀幕上,也永遠保存在幾代影迷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