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上個月吧,我有樂觀的長輩說:口罩戴久了,覺得自己還好看起來了。
他還分析得有理有據:一個人整張臉好看,概率不高,肯定有哪兒缺著點,自己照鏡子都看不慣。戴上個口罩,遮住了一半,再難看也有限了。
如果趕上那些眼睛好看鼻梁高挺但嘴不好看的,戴上口罩,那更是遮丑顯美,特別棒——也就是鼻梁高了,會把口罩拱起來,護不到鼻子。
話說回來,戴著也有戴著的妙處。
都說《天龍八部》里王語嫣和她媽外加李秋水是一個模子里的,容貌最美,我個人卻一直偏向木婉清?,F(xiàn)在想來,因為木婉清的容貌揭曉,是個步步遞進的過程。
木婉清人未登場,先出來她的坐騎黑玫瑰。馬如主人,嬌艷帶刺。
段譽初見木婉清時,只看見她背影苗條,身著黑衣。聲音清脆動聽,戴著黑絲手套,不露肌膚。
那一回標題妙極了,“馬疾香幽”。芬芳馥郁,卻又神秘莫測。一個有香味如野馬般的美人,有意思。
終于段譽看她正臉,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只露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如點漆。
之后便是著名的“誰看了我臉,我就嫁給了他”,加上木婉清不停地說自己一臉大麻子,更加神秘了,讓讀者心癢難耐。
熟練的讀者都知道,類似于面幕這種道具,最后一定會揭開的。那啥時候呢?
之后層層遞進:段譽先看到了木婉清的背,已經美妙絕倫了;之后木婉清揭了面幕喝水,那一段,金庸先生寫得用心極了:
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
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
光線、流水、色彩、場景,都是工筆描繪。
再到木婉清終于揭開面幕,這才大功告成。
眼前所見,如新月清輝,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于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哪里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黑衣黑馬黑玫瑰,馬疾香幽,殺人不眨眼;露背,半邊臉濺水,整張臉出現(xiàn):光滑晶瑩、牙排碎玉、新月清輝、花樹堆雪。
之前的黑色調與之后的蒼白柔弱,完美對比。金庸小說里,再沒一個角色的面孔出場,有如此細致曲折的描寫了。
這就是神秘感的好處:因為面幕,我們的注意力,全在木婉清的面容上。欲擒故縱,欲拒還迎。
中國武俠的美人,習慣的是遮臉露眼。所以眼睛好看、眼神冷厲的,格外傳神。
《新龍門客?!?,邱莫言也是一身蒼衣,一副面紗,一副斗笠。更襯出眉目如畫。
《臥虎藏龍》,玉嬌龍的面幕,就比她師父華夫人哦不對碧眼狐貍有味道。這里得夸一下玉嬌龍的眉目表情:即便遮著臉,與俞秀蓮交戰(zhàn)時,眉目之間也有戲。
說到對面幕的妙用,最好的莫過于《倚天屠龍記·魔教教主》。
這部電影里,美人的鏡頭極多,張敏版趙敏的一回頭,天下皆知。
當然,電影和小說不同。電影短,戴一下面幕,給大家神秘感,摘了就摘了。小說里,金庸先生就能拖個兩三回,才讓木婉清摘面幕,才抻得出這份神秘的美感。
所以了,春天來了,但不用急著脫口罩。最后總要摘的,再神秘一會兒,也無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