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琪
糨糊調(diào)過般的濕空氣把天地糊住了,章然只覺得整個人猶如被粘在紙片上,他走兩步,扭頭看一眼梅君,再走,再看。梅君卻清清爽爽,穿著件棉麻的衫,藏青的緬襠單褲[1]沒束腿,隨著步伐邁動飄蕩,很是輕盈。
兩人身后跟著一車行李包裹,它們按照大小被碼得整整齊齊,這是梅君的全部財產(chǎn),他跟著白老師學(xué)了幾年技藝,掙下的錢全買了衣服和頭上戴的方巾[2]。
梅君最珍貴的方巾沒打進(jìn)包裹,而是隨身攜帶,方巾上全是裁成細(xì)頭發(fā)絲一般的鳥羽,稍有點(diǎn)兒微風(fēng),鳥羽輕飄地蕩著,露出羽毛根。拋光明亮的珍珠隱在其中,光澤柔和不刺眼,應(yīng)該是上好的珠子吧。
“有錢都不一定能得來?!碑?dāng)初,梅君向大伙兒炫耀,白老師揣著手站在人群后面笑說。
見梅君想把方巾藏起來,白老師擺擺手:“可別,你應(yīng)得的?!?/p>
“這鬼天氣。”梅君扇著扇子,扇面上沒有字,也不知他花了多少錢買的。梅君的嗓子本該是如年糕般白糯的潤玉,可上頭裂了紋,聽上去主音劈出來一根刺,剮蹭著人的耳膜和耐心。
梅君多大,章然不記得了。第一次見梅君的時候,梅君只有七歲,七歲的孩子懂什么,頭一次見面就把章然的臉給撓了。
“女的打架才撓人,你羞不羞?”眾學(xué)子嘲笑梅君。
巾生[3]難得,所以大多由女子反串,但清秀俊俏的梅君打了人后,白老師讓他唱柳夢梅,并且得了梅君的名號,于是真名真姓沒人再提。
梅君蛋形的臉,中庭稍長了些,勾臉的時候把下眼瞼暈染寬點(diǎn)兒,就不明顯了。他即便過了青春期,長到十五歲,骨骼也沒從皮肉里頂出來,依舊骨肉勻停,很是秀氣。
十幾歲的小子,新陳代謝旺盛,練完功滿屋子臭汗味。梅君則如涂過痱子粉般干爽,即便是出了點(diǎn)兒汗,可氣質(zhì)仍是清秀的,猶如山澗的泉水,一透到底。
白老師最愛梅君,走到哪兒都帶著他。蘇州劇院的領(lǐng)導(dǎo)來聽?wèi)?,梅君一定上臺。有想破格送梅君進(jìn)劇院的,都被白老師攔下了。
“嘴邊兒還黃[1]著哪,再等兩年?!卑桌蠋熣f。
梅君也待白老師好,他幼年喪父,白老師如同他的父親一般。
說不嫉妒,是不可能的,章然比梅君早來兩年,且大他三歲,白老師與他家還能扯上淵源。他沒梅君活潑,白老師頭一回見他就樂:“天生唱官生[2]的料子?!?/p>
小小的孩兒,頂著大而方正的腦袋,粗眉鳳目,高聳的鼻梁圓鼻頭收尾,方闊的厚唇,厚實(shí)的下巴,他不唱官生,誰能唱呢?
章然內(nèi)斂,梅君外向;章然嘴笨,梅君的一張嘴能惹得班里最嚴(yán)肅的老師傅都笑出眼淚來;梅君是整個少年昆曲班的焦點(diǎn),而章然的存在感只有在臺上才能體現(xiàn)。梅君輕而不狂,鬧而不惹人煩,跳脫又深沉。
誰不愛梅君呢?
五十年后的一個清晨,章然帶外孫去防疫站打百白破預(yù)防針。
章然簽知情同意書之前,特意問了護(hù)士一嘴,“百白破”這個怪名字是什么意思。
“百白破呀,百日咳、白喉、破傷風(fēng),三種。”護(hù)士往知情同意書上用力扣了一個紅章。冷清的防疫站回蕩著扣章的清脆聲響……
白喉。章然走神兒了。
護(hù)士看看章然的簽名,又抬頭看看章然的臉,眼里燃起了亮光:“您就是蔡正老先生嗎?”
見章然承認(rèn),她左右看看,確認(rèn)辦公室沒別的人,繞到他面前,也不著急打針,先撕下日歷的前兩頁,讓章然給她簽名。
“我全家都是您的戲迷,都覺得您唱得特別好,我媽年輕的時候迷您迷得我爸都吃醋!”
章然簽著,護(hù)士的嘴像喜鵲般快:“我媽當(dāng)時去劇院聽您唱青春版《牡丹亭》,差點(diǎn)兒跟到國外,要不是機(jī)票太貴,一定能追到國外那場的、那場叫什么來著……
“我們都覺得您的扮相特有男子漢氣概,跟以往的白面巾生不一樣,而且唱腔也不一樣,您的唱腔在業(yè)內(nèi)是不是叫章派?”
章然年紀(jì)大了,他一時無法接住小票友的熱情詢問,但最后一句他聽清了,頓了一頓,回答說:“不叫章派,那是我?guī)煹艿某?,他叫……叫……?/p>
章然的心驟然抽痛起來,他不記得梅君的真實(shí)姓名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所能記住的信息太有限了。
怎么就能忘記了呢?他們不是從前感情很好嗎?
陽光從玻璃窗投進(jìn)室內(nèi),冬季的陽光比其他季節(jié)更刺眼些,他瞇縫著眼睛,連小護(hù)士的面孔也漸漸看不清了。
“我以前是唱官生的。”章然斟酌著詞語,想給小護(hù)士解釋一番,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個冗長故事的開頭,他沒有勇氣從開頭一一講述直到結(jié)尾——一個別離的結(jié)尾。而且,他不能保證對面人有興趣聽——她最好有興趣,否則章然會痛苦。
可她一定是沒興趣的,成者王,敗者寇,誰記得梅君呢?甚至連章然自己都已經(jīng)忘了梅君的名字。
“你就當(dāng)……這是白派吧?!闭氯豢粗侔灼频摹鞍住弊终f道。
沒有人能知道白喉這個病在幾十年后能夠預(yù)防,章然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定不讓梅君進(jìn)他的屋。
白老師領(lǐng)著大伙兒從上海演出回來后,章然就病倒了,最初只是咳嗽,面色潮紅,因此當(dāng)普通感冒治了三天,結(jié)果沒過多久就燒起來了。
章然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師兄弟們吊嗓子。蘇州的冬天又濕又冷,白老師讓他們在戶外練,一個個凍得精神,沒一個犯困的。
章然是本地人,病了后家人送來了兩壇桂花蜜,一壇給了白老師,一壇悄悄塞給了章然,讓他用沸水化開吃。隨桂花蜜送來的還有一封信,爸爸勸他若學(xué)無所成,不如早日回家。
章然一陣厭煩,不喜桂花的味兒,聞久了胸悶頭暈,可家人一片心意,不吃浪費(fèi)。一日,他坐在床頭嚼桂花蜜,嗓子疼得無法下咽,嚼兩口吐痰盂里了。這一幕剛巧被梅君看見,他一伸腿邁進(jìn)章然屋子。
“你家可真有錢,用桂花蜜漱口?!泵肪话讯诉^那壇子蜜,舉著出了屋,燒開水沖了十幾碗,每個凍得臉頰青紫的學(xué)徒們都有一碗。
吃了他的蜜,梅君沒忘了章然,見他病中孤獨(dú),便也來得更勤了些。
“白老師說,下星期南京劇院來一批外國人,點(diǎn)名要聽白老師帶出來的學(xué)生唱,你可得快點(diǎn)兒好起來。”梅君說,“我還沒見過外國人呢,你見過沒?”
章然點(diǎn)點(diǎn)頭:“以前有外國人來買我爸的字畫,給的錢不少?!?/p>
“我聽白老師說起過,你爸怎么讓你來學(xué)戲了?”
“他瞧不上唱戲的,但也拗不過我。你呢,怎么找上白老師的?”
梅君突然站起來岔開了話題:“你說,是你去給外國人唱還是我去?白老師選誰?”
章然不假思索地說:“選你呀,一定是你?!?/p>
梅君哈哈一笑,說:“我也覺得是我,你說我給他們唱哪段兒?”
“《姹紫嫣紅》?!?/p>
“我也想到這個了,就《姹紫嫣紅》,可我不想按老法兒唱?!?/p>
“你要怎么改?白老師答應(yīng)嗎?”
“上臺的是我,由不得他。”梅君眼里的光芒令章然畏懼。
“你想怎么改?”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原來二字,yuan,lai,用舌頭頂住上腭,把這兩個字彈出來,白老師教的音拖得太長。還有這個身段,柳夢梅用水袖甩杜麗娘的后背,僅一下我覺得太少了,兩人應(yīng)該加更多的互動……”
“白老師不會答應(yīng)的?!闭氯辉铰犜接X得恐懼,打斷了梅君的話。
“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他坐在臺下,就由不得他了?!泵肪f。
章然格外珍惜梅君在他身邊的時光,他始終是個不起眼兒的人,即便與家里鬧得天翻地覆,也沒得到更多的重視。梅君是野地里跑出來的馬,他能跟章然商量怎么改戲,一定是極其信任章然了。
但章然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梅君不僅跟他說,還跟他的搭檔說,還跟掃地的門衛(wèi)說,跟做飯的大廚說,跟教務(wù)處的主任說,說得全校人都知道了,唯獨(dú)白老師被蒙在鼓里。
人們懷著些許的惡意,想看看一向?qū)λ藝?yán)厲、對梅君格外偏愛的白老師坐在臺下聽梅君改戲時的表情。
梅君太狂妄了,大家都這么想。
臨出發(fā)去南京的前一周,梅君發(fā)燒,病勢兇猛,喉嚨很快見了白色潰瘍。白老師見狀惱得摔了骨瓷的茶杯,揪住立在一邊瑟瑟發(fā)抖的章然問:“他去你屋了?”
章然雖已好了大半,身體仍是虛的,被白老師一推搡,幾欲跌倒,再被抓起來,貼著柱子站著??赡苁撬?,也可能不是他,班上也有被章然傳染的,可大約是身體強(qiáng)健,并沒到發(fā)高燒的程度,咳嗽幾天便好了。梅君可能鍛煉猛了,身上出了些汗,體質(zhì)又比較弱,被不知過了幾遍的病毒給擊倒了。
“您別怪他,我自己去的?!泵肪裏秒p眼失神,嘴唇暴著干皮,他一開腔,全屋的人都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嗓子完了。
大約知道自己的狀況了,梅君面向里側(cè),不愿再與人有目光交流。他讓其他人回去,只讓章然留下,待屋內(nèi)其他人走空后,他仍不轉(zhuǎn)頭,說:“我去不了南京了,真倒霉!”
“對不住?!?/p>
“不怨你,是我沒福?!泵肪鋈晦D(zhuǎn)過了頭,兩只眼睛被體內(nèi)的火烤干了,干得布著紅色的血絲,他說,“你想讓人高看一眼嗎?”
章然愣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去求白老師,讓他帶你去演出?!?/p>
“我不如你,而且我……”
“你還記得我怎么跟你說改戲的事嗎?”
“我是唱官生的?!?/p>
“你去求白老師,讓他帶你去,你改唱巾生,就唱我教你的那段,絕對能行?!?/p>
“我不敢?!?/p>
“那你就憋屈一輩子吧!”
梅君又把臉別向了里側(cè)。
班上除了梅君,基本功最扎實(shí)的就是章然,但章然也只是基本功扎實(shí),別無所長。白老師知道,但即將出行,他別無他法,只能領(lǐng)著章然去南京。
章然收拾包裹時,梅君燒已退,嗓子好了大半,可唱“a”的高音上不去,硬上去也會劈。他們在排一個花臉戲,叫《千里送京娘》,演花臉的是主角,梅君演京娘的父親,出來露一面,兩句念白。
“昨天晚上燈花爆,有喜事來,早上喜鵲在叫。”
這句詞送著章然上車,車開出幾百米后,章然流了一臉的淚。
“你說說,你是不是占了大便宜?”梅君用扇柄敲敲章然的肩膀,打趣著說。他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火車站門口,站里人聲鼎沸,兩人隔著半米遠(yuǎn),聽不真切對方的話。
那日在南京劇院,也是這般景象,劇場坐滿,專家們前兩排坐著,白老師坐在正中間。章然已按他的吩咐扮上唐明皇,準(zhǔn)備唱《長生殿小宴》了。大場面不是沒見過,章然這次卻緊張得雙腿篩糠,他來回看了幾遍觀眾席。
舊式的舞臺,兩把椅子一張桌,沒放錄音帶,樂師們在舞池里坐著。
梅君被燒得煞白的臉在他腦海里回閃。
“我想把這段改改,你看這樣行不行……”
章然想起始終對他冷淡的父親,每年回家都閉門不見,母親勸他早點(diǎn)兒回來正常上課,理由是他學(xué)了這么些年,也沒見學(xué)出來呢。
…………
章然踩著鼓點(diǎn)上了臺。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眾人嘩然。“胡鬧!”白老師惱羞成怒。
章然將這事說給梅君聽,梅君笑得肩膀打顫:“你不跟白老師好好說說呀,穿著唐明皇的行頭唱柳夢梅,真有你的!”
章然撓撓頭,嘿嘿一笑。
梅君說:“行了,你別跟著我進(jìn)車站了,免得他們以為你又要悶聲憋大招,跟我一起走了,真走了白老師可得哭了?!?/p>
章然央求:“要不別走了,在學(xué)校里……”
“在學(xué)校里我就配給人演個小角兒,打個帳子,一兩句詞兒,還不如殺了我痛快?!泵肪纳茸由鹊蔑w快,分解著內(nèi)心的急躁。
兩人揮手告別,梅君把背包里的方巾取出來,那是他格外珍視的方巾:“反正以后我用不著了,你留著吧。”
章然不敢接,這太貴重了。白老師說得對,這種東西有年頭兒了,不是錢能買來的,父親搗鼓字畫,他很早就知道一些東西的價值。
梅君撲哧一聲笑了:“傻子,這是假的?!?/p>
章然驚得合不攏嘴,敢情眾人一直眼饞的東西是假的?
“我花十二塊錢在集市的地攤上買的,”梅君把東西湊到章然眼皮底下,“你看這羽毛,化纖的,珠子塑料的,涂了一層漆?!?/p>
章然接過來,仔細(xì)端詳一陣,果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顆珠子掉了漆,露出里面發(fā)黃的塑料,他正準(zhǔn)備抬頭告訴梅君,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梅君已經(jīng)不見了。他不知道梅君怎么拎著那些包裹進(jìn)的車站,他隨著人流走到門口往里張望,只瞥見梅君一個纖瘦的背影。
梅君碰巧也回過頭,見章然還站著,微笑著揮了揮手。自此一別,兩人再沒見過。
因外孫打針哭紅了眼,章然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外孫對糖葫蘆的熱情不大,路過廣場見有打彈珠的游戲機(jī),吵著要玩。章然從兜里摸出來幾枚硬幣遞給外孫,接過他手里的糖葫蘆,忽然想起來了……
師弟的真實(shí)名字叫孟梅俊。他欣喜若狂,想跟外孫說說這事,外孫卻已跑遠(yuǎn)。他甚至很想返回防疫站找小護(hù)士,告訴她師弟叫孟梅俊,與梅君諧音,又與柳夢梅有關(guān)聯(lián)。但是小護(hù)士肯定不認(rèn)得這人,大家所知道的,便是章然唱巾生唱出了名,并且大膽改了傳統(tǒng)昆曲的唱腔與身段。
可誰在乎呢?章然落寞地想。
章然在花壇邊坐了下來,遠(yuǎn)處兩位中年婦女大約是認(rèn)出了他,兩人你推我我推你想找章然合影簽名,章然想,倘若梅君嗓子沒壞,也應(yīng)該是此情此景了吧。
章然看著走過來的兩位票友,想嘗試著講一講梅君的故事。
[1]緬襠單褲:中式高腰闊筒束腿褲,多為黑色或藏青色的棉褲,也有單褲。
[2]方巾:昆曲巾生頭戴的裝飾。
[3]巾生:昆曲中的行當(dāng)之一,指未做官或未及冠的風(fēng)流書生,頭戴方巾。
[1]黃:雛鳥的喙角是黃色的,意為梅君尚未學(xué)成。
[2]官生:昆曲中做官的小生,如唐明皇、建文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