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大部分人將父母的存在視為天經地義,一如陽光、空氣與水一般,他們不就一直在那里,問這個干嗎?
我對老爸和老媽的好奇,始于30年前母親過世的那天??粗倪z照,我忽然想:“咦,她的人生真的僅是陽光、空氣和水?”
唯一能提供答案的只有南京的大姨,我媽排行老二,大姨是她最親近的姐姐。
那時她已80多歲,坐在客廳的藤椅里,腿上蓋著毯子,陽光斜斜地曬在她半邊身子上。她握著我的手說:“你媽呀,你爸不是她的第一選擇。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是她兒子,只有你能知道?!?/p>
故事里,老媽在抗戰(zhàn)時期,癡癡地等著去了重慶的男朋友,等掉青春,等掉歲月。
抗戰(zhàn)勝利后,她收到一封電報,是男朋友發(fā)來的,說他在武漢。老媽二話不說,提起行李便去了機場。之后的兩個月杳無音信,即使她回來,也絕口不提自己在武漢的事。
我爸在戰(zhàn)前結過婚,妻子不幸過世,后來在朋友的介紹下與我媽見面。大姨說:“你媽和老張只見3次面就決定嫁了。”
大姨講故事的聲調或高或低,其間還會睡著,不過每回醒來都恰好能接著故事繼續(xù)往下講。
在她的睡夢與清醒之間,我聽了3個下午,那是冬天,氣溫降得很低,幸好有陽光與她講故事的溫度。
老媽嫁給老爸后,先在上海住過一陣子,后來一起搭船到了臺北。嗯,聽起來老爸是老媽失戀后的救生圈。
“曉得你媽以前那個男朋友后來怎樣了嗎?”大姨促狹地笑,“我報紙上看到的,解放沒多久,他跳樓自殺了?!?/p>
我懂大姨的笑,其中包含對妹妹的愛,對負心漢的恨,還有對人世間的公平表達她的滿意。
我爸,那個老張咧?
“他和前妻有個女兒,抗戰(zhàn)時候留在上海,由她阿姨撫養(yǎng)。你爸媽當年走得急,沒帶她一起?!?/p>
我見過大姐,她的人生里只有很短暫的母愛,幾乎完全不記得父親。老張顯然不是個負責任的男人,盡管到臺灣后仍設法與上海通信。
至于兩個經過一段坎坷歲月的男女,婚后生活如何?我只能推測,他們在恢復平靜的日子里,重新找回曾失落的感情,再度建立起日趨溫暖的家。
是啊,家便這么由過去的點點滴滴用心用愛一步步組成。
“然后呢?”我女兒問。
然后就有了我,經過大姨故事的補充,也許我該慶幸大時代的動蕩成為張家感情的背景,有點兒炮火的硝煙味,有點兒風浪后的萬里晴空。
凡事總得那么煎熬、燒烤再細火慢燉,坐在飯桌旁的人方能享受豐富的晚飯吧。
“你離過婚,你在前一段婚姻也留下一個女兒,”我女兒說,“你有什么感想呢?”
很難回答,我試想父親曾有的懊惱,想過母親拋下痛苦的過去迎向新的未來當中打開的感情。
“所以,”我對睜大眼睛等待回答的女兒說,“我們坐在這里講你爺爺和奶奶的故事,代表我明白上一代的遺憾不能再發(fā)生于這一代?!?/p>
我和女兒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雖然不是冬天,戶外是37℃高溫的炙夏,但因為強烈的冷氣,即使午后陽光斜斜地照在我們身上,也絲毫不感覺熱。一如那年我撫著大姨布滿皺紋的手,她輕輕發(fā)出鼾聲,我知道十多分鐘后她會醒來,完美地銜接剛才未說完的故事。
咖啡涼了,我問女兒:“故事還可以吧?你對未曾謀面的爺爺和奶奶有什么感想?”
“現在,我知道他們真實存在過,像坐在對面喝茶的親人了。”
“很好,那我們忘記咖啡,叫瓶酒來喝吧?!?/p>
我們一直喝到傍晚,臺風來臨前,天空的云彩與光線變得復雜而強烈。酒意里,我感覺到和女兒之間有某種不必說出來,也不必以化學方程式分解的變化,更加確定存在于家人中間的親密關聯。
每個家庭,或許都有這樣一段不能忘卻的歷史吧,這些歷史讓我們更加確信,家人真實地存在過。
(惜茹摘自《婚姻與家庭·婚姻情感版》2019年第12期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