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染
那一年,搬進某宿舍大樓的第一天,我就在心里默默盤算:盡量不乘電梯,減少與熟人碰面打招呼的概率。幸好,我當時居住的樓層不高,以我的敏捷輕盈,溜進大門之后,三跳兩躥,就可以把自己關進自己的家中,大鐵門嘩啦一響,人群就與我無關了。
居住的大樓如同一塊被掏空的巨石,沉悶無聲。平時,人們蝸居在被石板切割分隔開的各自的空間里,老死不相往來,過著自己的安靜日子。樓里住著不少文學界同行,也許在某一時刻,他們正閱讀著同一本書,腦子里轉動著同一件事,甚至撰寫著同題文章。但是,卻很少有人愿意坐在一起溝通一番。不僅是那些懷揣半生閱歷的人,就是年輕人也多是沒有什么交流的愿望。
我曾聽說這樣一件事,樓里有一戶人家心血來潮,打算邀請本樓幾位同行聚一聚。于是,他們通過電話、短信、信箱以及留言簿等諸多方式傳遞消息。據(jù)說邀請工作就花費了一個月之久,最后終于得以一聚。那一天,正巧主人的兒子在家里休假不上班,不知他是孤僻成性,還是懶與人語,整整大半天時間,他把自己緊緊關閉在一間屋子里,沒露面也沒出聲。人們只見女主人不時接到一個個神秘電話,低低地回復幾句,然后女主人就會悄悄走向套房的一隅,輕輕推開那扇一直緊閉的屋門,遞進去一杯水或者一塊干凈的濕毛巾。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但是,不便主動盤問,就佯裝沒看見,沒說什么。直到傍晚7點多鐘,大家進入了聚會最實質性的內容——晚餐,女主人再一次接到神秘電話,她接完電話回到餐桌后,終于小聲說,我兒子今天躲在一間屋里,他餓了,我給他弄點吃的端進去。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瞬息之間便紛紛把自己心里遺存的謎團破譯了。然后齊聲說,多給他弄一些,多給他弄一些。據(jù)女主人最后說,那一天晚飯,她的兒子躲在小屋里共吃進二兩白酒、三盤菜和一碗米飯。但是,直到家里最后一個客人離開,她的兒子也沒有從那一扇緊閉的屋門里出來露一面。方圓一百多平方米之內,隔著墻壁,她的兒子憑借著手機指揮母親,保持了自己與他人的隔膜,也保持了自己與他人的不接觸。
這件事其實算不上什么,但這件事遠比事件本身擁有更豐富的內容。
在這座大樓里,的確有不少人誰也不想知道誰(包括我自己)。有一次,我下樓梯時撞見某一層住對門的兩戶熟人,一個男人從自家屋門里出來后,另一戶人家的男人也剛好打開房門要出去。當發(fā)現(xiàn)對門里的人正在關門鎖門時,便迅速地退閃了回去,重新關上自家屋門。想必是打算等對門離開后再出去,免得打招呼。
以前,在我們工作的那座大樓里,各單位的熟人偶爾在大門入口處或者在電梯上碰到,大家總是在短暫的相遇而又得匆匆告別時互道一聲:常聯(lián)系,有空來坐。自從人們紛紛搬進同一座家居大樓后,偶爾熟人在電梯或樓道里碰到,再也沒有人敢說一聲“有空來坐”了。大家?guī)е髯缘乃缴钤跇堑览锵嘤?,不免有些應酬,有些尷尬,甚至有人有點“鬼鬼祟祟”。以前彼此住得很遠的時候倒是容易相約的,做了鄰居之后,大家卻格外慎重起來。
這也是極小的事,但同樣很有意思。
(常朔摘自《與另一個自己相遇》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