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剛
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貴州人,少兒時期聽得最多的卻是新疆故事!貴州新疆相距四千多公里,貴州屬于西南,新疆屬于西北,因為父親的緣故,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一家的生活就與新疆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祖籍安徽鳳陽府定遠縣的父親出生于1936年9月29日,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天,差一天他就十三歲。聽父親說老祖宗是明朝洪武初年來貴州都勻的。爺爺也是很有闖勁的人。1934年爺爺和奶奶兩人離開父母及五個弟妹,從一個離城很遠名叫“甲第”的鄉(xiāng)下來到城郊名叫“吳官堡”的地方安家落戶,白手起家。種了上百棵橘子樹,以此為生。后來,因爺爺有技術,便去都勻茶場參加工作,管理種植果園苗圃。我對爺爺沒有印象,但看著他的照片,是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我三歲的時候,爺爺就因病去世了,享年六十九歲。我九歲的時候,奶奶也病逝了,享年七十歲。雖然那時我才讀小學二年級,但對奶奶的去世,感到很傷心。
父親下面還有一個妺妹一個弟弟,也就是我的姑姑和叔叔。我一直不明白,爺爺奶奶怎么舍得父親遠離家鄉(xiāng),遠赴新疆!我又想,也許是血液里面遺傳的基因吧,祖先們從北方來到南方,幾百年過去了,家族里又有人從南方去到北方。
那是1951年的初夏,抗美援朝已經(jīng)進入相持階段,為了保衛(wèi)新中國,軍事干部學校貴州省招生委員會到我們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勻第二小學校招生,少年老成的父親毅然決然地瞞著爺爺奶奶,報名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以其強健的身體被應征入伍。那一年,父親年僅十五歲。
多年之后,聽母親說,爺爺后來知道父親報名參軍后,非常生氣!說參軍那么大的事,都不跟他說一聲,要“打斷他的腿!”當然,這只是大人的一時氣話,當父母的,怎么會舍得打斷自己孩子的腿呢!但年少的父親聽到后,卻嚇得不敢回家,天黑之后,便悄悄地爬上家里廂房旁邊一棵高大的橙子樹,準備在樹上過夜。
后來,爺爺奶奶發(fā)現(xiàn)濃密的樹冠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用煤油燈往樹上一照,發(fā)現(xiàn)是父親之后哭笑不得,問參軍理由,父親理直氣壯地說:“跨過鴨綠江去幫朝鮮打美國佬!”爺爺奶奶拍拍父親的頭,輕嘆一聲,也就由著父親去了。
父親個子不高,才一米五幾,當穿著寬大過膝的軍裝走進家門向爺爺奶奶炫耀時,兩個大人忍俊不禁,指著他的頭說:“你哪像個軍人,分明就是個兒童團嘛!”但轉(zhuǎn)過身,兩位大人都暗暗地抹眼淚了。
就這樣,胸懷鴻鵠之志的父親他們這群從全省各地招來的少年兵,精神抖擻地離開家鄉(xiāng),踏上了去新疆的千里迢迢路,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父親他們的行李很簡單,一床被單,一床兩斤重的行軍棉被。一路上,不論是在汽車上,還是在火車上,他們都興奮地唱著雄壯的《西南進行曲》:“我們是西南的青年,站在革命的最前線,面對著滾滾的金沙江,背負著云貴高原峨眉山,我們的意志像鋼鐵,我們的熱情是火焰,為了建設自由民主的新西南,為了保衛(wèi)偉大的祖國,我們不怕犧牲,勇往直前……”
父親他們先乘汽車到廣西柳州,然后才乘火車從廣西出發(fā),先過湖南,再過湖北,過了河南,又過了陜西……父親還記得,在西安轉(zhuǎn)車到甘肅天水的火車駛出不久,車上的廣播就開始播朝鮮的戰(zhàn)斗情況,在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的積極配合下,給敵人沉重打擊,取得了很大勝利。還廣播了志愿軍在朝鮮與美帝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我們的護士生擒美國兵,炊事班長活捉美國俘虜?shù)墓适隆M瑫r也廣播了全世界反對美帝侵略朝鮮,一些知名人士發(fā)表的譴責美帝侵朝的言論,父親他們聽了都非常高興。
第二天早上,火車就到天水車站了。那時的鐵路只修到天水。父親他們要在天水待幾天,因為天水到蘭州的火車還未修通,要等蘭州派車來接。在天水住了一個星期之后,由蘭州軍區(qū)派來接父親他們的幾輛汽車到了。全是軍用車,車廂上都沒有帆布帳篷,車內(nèi)除裝汽油的桶之外,全是空的。每兩個班坐一輛車,用棉被墊著坐,一排一排坐得很整齊,每輛車上還坐有一個管理干部。
汽車駛出天水古城,就直往蘭州進發(fā)。天水到蘭州要走兩三天,剛離開天水時,沿著公路還有許多商鋪、雜攤、小店、餐館,再往前公路兩旁就是樹,初秋的風帶著樹的香味,父親他們精神清爽,心情舒暢。
但畢竟是西北,讓來自南方的父親他們感受到秋風已經(jīng)帶著涼意了,也感覺到需要穿秋衣秋褲了。
這一帶屬于黃土高原,公路兩旁的住房大多以土墻草泥抹灰,黃土草泥屋面。當時,人民群眾的生活顯得十分貧困,路邊乞丐較多,就是來路邊賣小東西的人,衣裳也較襤褸。公路雖然是瀝青路面,但兩邊都是沙土,起風時便會卷起沙土,天空頓時變得塵霧彌漫,讓父親他們難睜眼睛。
三天之后,父親他們終于到達蘭州了。蘭州軍區(qū)后勤部早已做好了接待準備,住宿和晚餐都安排好了。父親他們被安排住在原后勤的一個連隊里,宿舍就是原連隊的宿舍。只因為是臨時住,沒有設床,完全打地鋪。宿舍是磚地坪,后勤同志早就在上面鋪滿了一層草墊,只需將每人發(fā)的單子鋪上,就可以睡覺了。
父親他們在蘭州休整了兩天,主要是集體去洗澡、理發(fā),并將要穿的衣服,墊的單子,蓋的被子都要洗一遍,保持清潔衛(wèi)生。父親他們貴州參軍的同志年齡都比較小,十五六歲的較多,加上個子不高,真有點兒像孩子。上衣又肥大長,穿上去長到膝蓋,像一件袍子。平常父親他們都是用針縫卷著的,現(xiàn)在要清洗被子和衣服,就將上衣未卷就穿上,走路一搖一擺的,有時上衣被風刮起,露出瘦干的雙腿,很像一個馬戲團的小丑,惹得同住的一些體格魁梧、身材高大的西北老同志笑。老同志對父親他們非常親切和關愛,主動來幫助他們拆洗被子和衣服。西北老同志的親切關愛,讓父親他們真切地體會到了解放軍大家庭的溫暖、團結(jié)、友愛,心里樂滋滋的。
在蘭州住了十多天后,準備啟程去新疆。從蘭州到新疆有一千多公里,沿途要經(jīng)過許多地方。西北的8月,早晨已有些涼意。在啟程之前,蘭州軍區(qū)又給父親他們發(fā)了一套黃軍棉衣和一件白襯衣、一條白布短褲。蘭州的秋風比南方?jīng)龆嗔?,吹在身上涼颼颼的,父親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增添了衣服,有的還把新發(fā)的棉衣也穿上了。接父親他們?nèi)バ陆钠囀浅ㄅ竦?,車上裝上了大木箱,里面裝有東西,一箱一箱的,究竟裝的是什么,父親他們不知道。父親他們先將簡單的行李整齊地放在汽車上面的箱子上,人就坐在行李上。
父親他們進疆的汽車為八輛,每輛車坐十幾個人,比一個班的人數(shù)多一些。來接父親他們的負責人叮囑大家要特別注意安全,車上不要打瞌睡,不要相互打鬧,路上要相互照顧一下。當蘭州的居民看見父親他們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駛出城,車上坐的全部是穿軍裝的解放軍時,便對他們熱情鼓掌,揮手致意。
一路上,父親他們看到老百姓生活仍然很苦。此時已經(jīng)是秋天了,許多孩子都還衣不蔽體,田地里耕作收割的農(nóng)民衣著也比較襤褸。百姓的房子大多也是土墻承重,草泥抹灰,泥土屋面,小窗小門。
在酒泉,父親他們的車又裝上了去新疆的物資。新疆當時生產(chǎn)落后,可供應部隊的生活物資有限,各類物資都很奇缺,特別是糧食衣物,要從疆外供應。進疆的車輛都裝滿了貨物,人員幾乎都是坐在貨物上。
在酒泉,父親他們休整五天后,又乘車離開酒泉向新疆開發(fā)了。他們的車隊又增加了好幾輛,車上坐的是軍屬子女和去新疆的老鄉(xiāng)。增加的車輛形成了一支龐大的浩浩蕩蕩的車隊,每經(jīng)過一個城鎮(zhèn)都引起許多人的觀望。車隊的前面還增加了一輛保衛(wèi)車,車上的戰(zhàn)士們荷槍實彈注視著前方。
車行不到兩小時,就到嘉峪關了。嘉峪關一過就意味著快進入新疆了。過了玉門,接著進入去新疆在甘肅的最后一站——安西。沿途站少人稀,秋風瑟瑟,寒涼颼颼,真有些“春風不度玉門關”和“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愁緒。
到達盛產(chǎn)哈密瓜的哈密后住了兩天,父親他們不僅看到了精美的民族舞,還嘗到了羊肉抓飯和哈密瓜。經(jīng)過吐魯番時,又感受到了這個“火洲”的奇觀。已是深秋,南方已有霜降,山坡上的露水已能將鞋褲打濕。這里卻是烈日炎炎,父親他們熱得全身直冒大汗。
到達坂城,父親他們的行軍車隊就停下來了。全體戰(zhàn)士都下了車,開始洗涮起來。負責人要求司機“把車清洗清洗,讓它干干凈凈,亮亮晶晶到迪化(當時烏魯木齊叫迪化)”。隨后又對父親他們說:“同志們,也要把衣服穿整齊,再上車要四人一排,前后左右都對準,要像一個有組織、有紀律、有政治素養(yǎng)的正規(guī)中國人民解放軍,給迪化老百姓一個良好的印象!”
輾轉(zhuǎn)兩個多月后,1951年10月8日下午五點三十分,父親他們正式進入迪化。十幾輛整齊干凈的汽車上坐的全是些娃娃兵,坐得很筆挺,又神氣、又精神。市民高興地向父親他們鼓掌歡迎,父親他們向市民敬禮。車隊開到迪化的大十字,向右轉(zhuǎn)繞過廣場,直到軍區(qū)后勤部,后勤部的許多老同志都出來歡迎父親他們。經(jīng)沿途長時間行軍,終于到達終點站了,父親他們都非常激動和興奮。
新疆比南方冷多了,父親他們一百多人的營房宿舍里,火墻都生了火,非常暖和。但晚上要是火墻熄滅了,就會冷起來。清晨起床洗臉,毛巾都凍成了冰疙瘩,需要熱水才能將毛巾泡開。
當年在烏魯木齊取暖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由鍋爐燒暖氣,送到機關、學校、企業(yè),但投資大、費用多,只有大企業(yè)、大機關和名校用得起,一般老百姓、小企業(yè)、小機關都用不起。另一種就是燒火墻,小家小戶取暖都是燒火墻,連父親他們住的軍營宿舍也是燒火墻。這種由土坯做成的火墻,用料不多費用不大,燒起來室內(nèi)暖得快,老百姓非常喜歡用,可是這種燒煤取暖的火墻卻給烏魯木齊帶來了很大的污染。
父親他們到達烏魯木齊的第三天,后勤的領導和同志在當時的京劇院召開隆重的歡迎大會,歡迎西南參軍來疆的同志。
歡迎大會之后,父親他們就陸續(xù)接到了部隊分配工作的名單。有的分到剛組建的八一鋼鐵廠、水磨溝棉紡廠、十月拖拉機廠,也有的分配到南北疆其他地方。
父親分配到了新疆軍區(qū)后勤軍工部所屬的八一鋼鐵廠,在八一鋼鐵廠工作一個月后,因工作需要又被調(diào)至軍工部所屬七一棉紡織廠,參加了新疆第一座現(xiàn)代化棉紡織廠——新疆七一棉紡織廠的建設,這也是新疆最大的棉紡織廠。從此,父親便開始體驗大西北的風沙與暴雪,體驗從一位少年成長為一名男子漢的心路歷程。兩年之后,新疆七一棉紡織廠由新疆軍區(qū)交給地方管理,父親他們也就隨著集體轉(zhuǎn)業(yè)。
新疆的地理氣候非常適宜棉花生長,但由于歷史原因,到1949年全疆僅有棉紡織手工工廠十多家。為早日解決新疆人民的穿衣問題,1949年王震將軍率部隊進疆后,遵照毛澤東主席“你們進新疆以后,要多給各族人民辦好事”的指示,向中央和西北局提交了《關于發(fā)展新疆的各項事業(yè)的規(guī)劃和措施》的報告,其中一項內(nèi)容是在新疆建立一座擁有三萬枚紗錠、一千二百臺織布機的紡織廠。根據(jù)這一報告,1949年12月,新疆開始籌劃建廠事宜,并成立了紡織廠建設公司。1950年年初,王震將軍帶領一批專家和工程技術人員翻山越嶺,在荒灘野地勘察地形,選擇廠址。同年2月,新疆軍區(qū)召開會議,確定在水磨溝建設新疆七一棉紡織廠。1951年6月1日,紡織廠主廠房土建工程正式破土動工。王震將軍提出:“力爭1952年‘五一試車,‘七一開工?!?/p>
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年僅十五歲的父親與大批部隊官兵響應新疆軍區(qū)“全體軍人,一律參加勞動生產(chǎn),不得有任何人站在勞動生產(chǎn)之外”的號召,發(fā)揚艱苦奮斗的光榮傳統(tǒng),把當時人跡罕至、寂靜荒涼的水磨溝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大工地。父親他們戰(zhàn)酷暑、斗嚴寒,開山劈石,伐木修渠,建窯燒磚;睡地鋪、吃雜糧,節(jié)衣縮食,晝夜奮戰(zhàn)在工地。就這樣,僅僅用了十三個月,硬是用雙手建起了新疆七一棉紡織廠的廠房和宿舍,為新疆棉紡織工業(yè)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1952年7月1日,時任新疆省人民政府主席的包爾漢·沙希迪為新疆七一棉紡織廠開工投產(chǎn)剪彩,王震將軍抱起第一把原棉投入清花機內(nèi),標志著新疆第一座現(xiàn)代化棉紡織廠開工投產(chǎn)。從此,水磨溝歡騰了,這座天山腳下聳立起的現(xiàn)代化紡織廠讓新疆人民穿上了自產(chǎn)的棉布衣服,生產(chǎn)的布料還銷售到內(nèi)地,甚至出口到國外。
當時全疆基本沒有什么大型工廠、礦山和生產(chǎn)車間,一些小型作坊的設備也十分簡陋。如何提高生產(chǎn)、振興經(jīng)濟、改善各族人民的生活,是王震將軍亟待解決的問題。
根據(jù)新疆資源的實際情況,組建了比較大的工廠、車間等。新疆鐵礦豐富,礦石的含鐵量高,就建立了鋼廠(八鋼);葦湖梁地下煤層厚,就建立露天煤礦;烏魯木齊缺電,就在有煤的葦湖梁建了一個火力發(fā)電廠;新疆產(chǎn)棉,就在水磨溝建了紡織廠。隨后緊接著是十月拖拉機廠、八一面粉廠、倉房溝水泥廠、織布廠、印染廠、自來水廠等。新疆石油蘊藏量豐富,又在克拉瑪依建一個石油生產(chǎn)基地。
到了1954年,迪化改為烏魯木齊市。這一時期,烏魯木齊用電有電廠,用水有水廠,穿衣有棉紡廠,吃面有面粉廠,用煤有煤礦,以后又有了糖廠和各類食品加工廠。這些廠礦的建立,讓新疆各族人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為了提高文化素質(zhì),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涞母刹?,還建立了兩個學校。
新疆和平解放時,王震將軍帶領的二軍、六軍連同新疆原來起義的官兵,有二十多萬人。這支隊伍的吃穿用如何解決?部隊的工作和練兵如何解決?部隊的三個隊,即工作隊、戰(zhàn)斗隊、生產(chǎn)隊如何體現(xiàn)?一直在王震將軍的腦子里。最后他終于決定讓部隊開展生產(chǎn)建設,既練兵,又生產(chǎn);既建設祖國,又保衛(wèi)邊疆。先是將他帶來的二軍、六軍除現(xiàn)役值勤的外,全部都投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開荒造田、挖渠引水、生產(chǎn)糧棉。同時振興畜牧業(yè),學習放羊、養(yǎng)牛等。這一措施一方面解決了部隊的衣食供給,減輕了群眾的負擔,另一方面也給群眾提供了副食品。在南疆的庫爾勒、阿克蘇、和田、喀什等地,部隊都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開荒造田。北疆的石河子、伊犁、塔城等地,部隊也同時開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對于起義的官兵,王震將軍也非常器重,一方面安排他們?nèi)ムl(xiāng)鎮(zhèn)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另一方面組成建筑隊伍,負擔起新疆各地修路、修橋、蓋房、建廠等工作,讓起義的官兵有農(nóng)田種,有工作干。他的這些措施得到了各部隊的贊同,并起了巨大的作用,不但解決了部隊的生活用度,還為部隊積累了建設資金,用于擴大生產(chǎn)。他在新疆工作的一段時間里,新疆各方面快速發(fā)展,各族人民生活幸福富裕,特別是各民族團結(jié)友愛、情同手足、親如一家。后來,王震將軍雖然已經(jīng)調(diào)離新疆,但各族人民對他依然十分敬愛,他的功勞永遠銘記在各族人民的心中!
六十多年過去了,王震將軍當年帶領廣大官兵節(jié)衣縮食在新疆興辦的一批骨干工礦企業(yè),如七一棉紡織廠、八一鋼鐵廠、八一面粉廠等早已無償移交給地方,但從帶有“七一”“八一”等字眼的廠名里,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流淌在血液里的紅色基因,感受到父親他們發(fā)揚以“熱愛祖國、無私奉獻、艱苦創(chuàng)業(yè)、開拓進取”為主要內(nèi)涵的兵團精神,為新疆各族群眾大辦好事,為新疆工業(yè)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建設新疆整整八年之后,父親第一次從新疆回貴州探親。當時不僅僅只是他一個人回來,他還帶著一項“任務”,就是陪同照顧一位家鄉(xiāng)戰(zhàn)友的母親去新疆看望兒子后一起回貴州。我難以想象,在車上七天七夜漫長的旅途中,八年未見父母的父親,是如何在漆黑的夜晚控制住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十五歲就離家的父親畢竟還只是一個孩子??!雖然年少,但保家衛(wèi)國的念頭卻是父親一直堅守的信念。雖然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最后沒有跨過鴨綠江,與美帝侵略者決一死戰(zhàn),但他們卻用另一種方式建設新中國,保家衛(wèi)國!
1959年8月,在新疆工作八年后,父親第一次回都勻探親時認識了母親,被母親的知書達禮和勤勞善良所感動。那時,母親還獨自一人在鄉(xiāng)下一所小學教書。此后,每次的探親假和鴻雁傳書讓父母親彼此加深了了解。1965年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父親與母親幸福地結(jié)了婚。母親生下我以后,一直到兩歲,我都沒有看到過父親,只是見過照片上的父親。每當想念父親時,只能看看照片,照片上的父親是如此親切。等他再次探親回到家時,我躲在門后不敢上前叫他。等母親告訴我是爸爸時,我心里想讓他抱抱我,但又因陌生而不敢靠近他。等和爸爸熟悉之后,他又要走了。爸爸要走的那天晚上,兩歲的我緊緊地抱住他不放,仿佛知道他要走似的。
1971年8月,母親決定帶我和妹妹去新疆探望父親。那年夏天,母親身上背著妹妹,手上牽著我,擔心我和妹妹在新疆生活不習慣,肩上又挑著四十多斤重的一壇自己家腌制的酸菜和兩桶菜油,登上了火車。在重慶轉(zhuǎn)車時,遇上了一位在重慶工作的家鄉(xiāng)人,他看到母親背妹妹的繡花背帶,知道是家鄉(xiāng)人,便主動幫母親去辦理好入住旅社的手續(xù)后才離開。
過完春節(jié)后,母親又帶著我和妹妹于3月返回貴州。因為是年后,乘車的人特別多!從烏魯木齊到陜西寶雞有座位票。到寶雞后第二天才有車,我們一家三口便在寶雞火車站門口露天廣場上等了一晚。因為買不到座位票,從寶雞出發(fā)時,一直站到重慶!在重慶時也沒有買到座位票,但遇上了一位好心的列車員,讓我們一家三口免費坐上了臥鋪,直到家鄉(xiāng)的火車站。
那些年,從貴州到烏魯木齊,往返都要轉(zhuǎn)四趟火車才到達目的地。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又要到寶雞轉(zhuǎn)車到四川成都,再從成都轉(zhuǎn)車到重慶,然后才從重慶乘車到貴州。
記得在父親工作的位于郊區(qū)水磨溝的新疆七一棉紡織廠,廠房旁邊小河溝里流淌的是堿水,洗衣服都不用肥皂,洗起來很干凈。廠背后維吾爾族家屬鄰居自己搭建的泥巴灶,烤出來的馕又香又脆,特別好吃!還有用羊肉、胡蘿卜、新疆大米做的抓飯也非常有特色。
在烏魯木齊半年多的時間里,我們一家四口度過了一段快樂無比的幸福時光。我和妹妹最喜歡在烏魯木齊的冬天騎著凳子在溝渠里滑冰,特別是在有斜坡的溝渠,用勁一推,滑得好遠,我們都興奮極了。初來乍到,母親在室外洗東西時手凍僵了,父親說回到屋里先不忙用溫水燙手,而是先用兩手互相摩擦,等到掌心發(fā)熱有知覺后才能放進溫水里揉搓。不然的話,雙手及皮膚就會被溫水灼傷。
還有,我們家鄰居是一個維吾爾族家庭,他們家有兩個與我歲數(shù)相仿的男孩,經(jīng)常與我和妹妹一起玩耍。
美好快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在水磨溝一段時間之后,我們就要依依不舍地回貴州了。雖然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但家里還有年邁的奶奶,還有未婚的叔叔,這些都需要母親去照顧。
1973年3月,因為父親與母親長期分居,奶奶又年邁,父親的探親假兩年才一次,往返時間三十六天,經(jīng)濟上兩地分用,父親的思想包袱和精神負擔都很重,所以父親和母親都希望能夠生活在一起,好互相照顧,也能共同撫養(yǎng)和教育我與妹妹,讓我們兄妹健康地成長,同時也能使父親和母親更安心地集中精力搞好各自的工作和生產(chǎn)。因此,父親偶然在報紙上看到家鄉(xiāng)的內(nèi)燃機配件廠正在擴大籌建的信息后,心中感到萬分高興,夜不能寐,也想葉落歸根。于是,經(jīng)過再三考慮之后,父親就給當時的市內(nèi)燃機配件廠革委會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請求調(diào)到該廠,但后來還是未能調(diào)成。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直到1978年,在姨爹、姨媽、大舅、舅媽的幫助下,因為需要照顧我和妹妹,父親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他為之揮灑青春和汗水的新疆,終于葉落歸根,調(diào)動回家鄉(xiāng)工作。這樣,我們一家終于能夠團圓。我和妹妹再也不為因想念父親,而幾乎天天都在端詳他的照片了。這時,父親已經(jīng)在新疆工作了整整二十七年。每當我與父親談起往事,他說他這一生最驕傲與自豪的就是參軍入伍,保衛(wèi)祖國,建設邊疆!
回到家鄉(xiāng)的父親在內(nèi)衣針織廠上班。作為一個保全工,他的技術在廠里首屈一指。十年前,他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孫子曾經(jīng)在一篇題為《我爺爺——我敬佩的人》的作文里繪聲繪色地寫道:
“爺爺不僅心靈手巧,還精明能干;不要看他相貌平平,但卻是一位可尊可敬的‘智多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三百六十種工作中,至少有二三十種工作他都會做。別不相信,在我奶奶家住的那一帶,他可是一位聲名遠揚的修理工。不管是親戚朋友,還是隔壁鄰居,只要他們的東西壞了,一到他那兒,甭說修好,簡直像新的一樣。沒見過的不信,可十里八鄉(xiāng)的親戚朋友都豎起大拇指稱贊他——他就是我可親可愛的爺爺!我爺爺今年已經(jīng)七十三歲,曾經(jīng)當過軍人,在新疆烏魯木齊生活過近三十年。工作調(diào)動回到家鄉(xiāng)后,在家里卻是兼職的鐵匠、木匠、裁縫、修理匠等。他有一間專門的老木屋,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好的,有壞的,有大的,有小的。一有時間,他就鉆到里面研究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防盜鎖怎么開呀?手機的線路又是怎么回事呀?洗衣機壞了也是自己修,至于電燈、水管、門窗、桌椅板凳壞了更不用說,幾下子就搞定。他從不出去打麻將,不外出喝酒,總是自己鉆研不懂的東西,如果讓爺爺再年輕三十歲,他可能是一位大名鼎鼎的發(fā)明家了。
“每當爺爺工作時,他總是神采奕奕。兩眼睜得滴溜圓,耳朵似乎也大了,枯柴般的手也變得年輕了幾十歲,頭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一去要工具,他馬上健步如飛地跑去,那架勢像要制造導彈似的刻不容緩。當他穿起那身已經(jīng)泛黃,衣襟早被磨破的衣服和早已磨得發(fā)白的工人褲,進入老木屋時,沒有三四個小時,就別想見到他!有幾次,他甚至從早上弄到了晚上,連人影都不見,直到深夜才肯收手。他的這種廢寢忘食的鉆研精神,使我萬分欽佩,佩服得五體投地。
“記得有一次,我家的電飯鍋莫名其妙壞了,拿去維修部修理時,維修員說再也修不好了,我和媽媽一連跑了十多家修理鋪,得到的都是這個答復。當我們心灰意冷時,想到了爺爺。立馬抱去給爺爺修,爺爺謙虛地說:‘我試一試。當爺爺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時,已經(jīng)是快要吃晚飯的時間了,手里拿著電飯鍋,笑瞇瞇地說:‘修好了。爺爺從中午一直到下午都待在他的老木屋,沒有離開過,通過這件事,我又對爺爺增加了幾分敬意。這,就是我可親可敬的爺爺。當然,他還有許多故事值得一說。他平常,平凡,跟普通人別無二樣,但他那種刻苦鉆研、一絲不茍的精神,卻值得讓我學習。”
1989年10月,為表彰父親在邊疆從事紡織工作三十年以上,為邊疆紡織工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中華人民共和國紡織工業(yè)部、中國紡織工會全國委員會向父親頒發(fā)了“邊疆建設三十年”榮譽證書,給予表彰,這是父親一生最高的榮譽。
晚年的父親,被癌癥所折磨,于2013年5月8日去世,享年七十七歲。原來我與妻子、妹妹還商量,等有時間了再帶父親與母親去烏魯木齊他工作了二十七年的七一棉紡織廠看看,可誰曾料到,從檢查出患病到去世,僅僅只有半年的時間!重返新疆不能成行,這也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前段時間,在網(wǎng)上得知,父親他們當時建設的七一棉紡織廠的許多老廠房都拆掉了!現(xiàn)在正在建設新的住宅小區(qū)。我和妻子以及妹妹、妹夫打算爭取在年內(nèi)到新疆去看看,特別是要到父親他們?yōu)橹畩^斗的廠里去看看!父親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他當年的一些戰(zhàn)友還健在,還有幾位家鄉(xiāng)的戰(zhàn)友也在烏魯木齊安家落戶,因為我相信,看到他們,就像又看到了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