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師

人生拿到化驗單時，世界突然就黑暗了起來。

母親頑疾纏身，每年花費昂貴的醫(yī)藥費，使一家人陷入了窮困的泥潭。人生在省外打工，胸口經(jīng)常疼痛，為了節(jié)約錢，他便忍耐著。他只想為家里積蓄更多的錢，盡快改變現(xiàn)實的困境。

妻子英子在村上，一面耕種責任田，一面照顧母親和女兒，其中的辛酸苦澀只有英子自己懂。女兒丹丹在鎮(zhèn)里讀小學，早、晚需要英子去接送。母親田里的活路做不了，但能幫英子和丹丹煮飯、暖飯，生活艱辛卻甜蜜。

母親病逝，人生雖然很痛苦，但卻能給家里減輕了不少醫(yī)藥費的負擔。

禍不單行。人生剛料理完母親的后事，一天在堂屋里突然暈厥在地。

人生臥躺在床上，臉色一片蒼白。丹丹喃喃地問：“爸爸，你怎么啦？”人生用斑白脫皮的手揉抹著丹丹臉頰上的淚珠，說：“沒事，爸爸只是累了?！钡さす闹劬枺骸鞍职植『煤?，還去打工嗎？”人生沒有直接回答丹丹，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英子。英子擔心地說：“去醫(yī)院檢查檢查，這個家不能沒有你！”

人生在英子的勸慰下，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一周后，當他去醫(yī)院領(lǐng)取檢查化驗單時，一看檢查結(jié)果，他崩潰了：肝癌。醫(yī)生建議他及時到省醫(yī)院去治療……

人生失魂落魄地從醫(yī)院里出來，行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腦子黏糊糊的。村里曾有人得過癌癥，去省醫(yī)院化療治療，花光了積蓄，還欠了一堆屁股債，人財兩空，最后還是保不住命。人生不能給英子欠下屁股債，決定不去醫(yī)治，生死由命。人生買了止痛藥，病痛難耐時就吃止痛藥止痛。

這個家將要坍塌了。人生想，活著一天就為英子和丹丹遮掩一天的風雨，不能讓英子懂得他的病情，擔心英子承受不了打擊，能瞞一天算一天。

那天，從縣醫(yī)院回來，人生壓抑住心中的苦痛，佯裝成健康的樣子回家。一進家門，英子便焦急地問：“怎么樣？”人生笑著說：“沒事，休息幾天就好了！”英子銳利的目光盯著人生。人生拍著胸膛說：“你看看，我像個有病的人嗎？”英子關(guān)懷地說：“沒病就好。你最近瘦了很多?！?/p>

人生沒有心思再到外面打工了，不能客死他鄉(xiāng)，就算是病死，也要埋在故土里。更何況，像他這種身體，就算去打工，要是入廠前進行體驗，人生也未必過得關(guān)，誰愿意收一個患癌癥的人，反而倒賠償一批費用呢，弄不好還會吃官司呢？

人生留在村里，和英子種植一畝的水稻和兩畝的桑蠶，夫唱妻隨，早出晚歸。

一天晚上，村主任走進人生的家里。村主任同情地說：“你的家庭情況，村委已經(jīng)知道了?！比松鷱目诖锾统鲆话鼰煟冻鲆桓鶡熯f給村主任，說：“謝謝村委！”村主任接住人生遞過來的煙，用火機把煙點燃，深吸一口，又把氣呼出來，堂屋一片煙霧。人生也掏出一根煙，點燃了起來。村主任說：“有什么打算？”人生嘆氣地說：“不出去打工了，在家種田養(yǎng)蠶！”村主任說：“好啊，在家也能發(fā)家致富?！贝逯魅螐椓藦棢燁^的煙灰，接著說：“一畝薄田兩畝桑蠶，只能維持生活，要不，村委介紹你到鎮(zhèn)里的電子廠工作，怎樣？錢雖然不如外面賺得多，但至少你能早晚照看家里。”人生心生感激，但一想到自己的病，胸口又劇烈地疼痛了起來。英子感激涕零地說：“太好了。人生去吧，家里的農(nóng)活，我能應(yīng)付！”人生看了看英子，說：“不打工了，種田種地過日子?！痹诜块g里做作業(yè)的丹丹跑出來，抱著人生的雙腿，嚷嚷著說：“不讓爸爸去打工了，我要爸爸接送我去讀書！” 村主任摸了摸丹丹的頭，說：“喲，一下子就長成一個大姑娘了！”丹丹急忙把頭從村主任的掌心里溜滑出來，來到英子的身邊，努了努鼻子，說：“真臭，一股煙味兒?！庇⒆訆A著丹丹的小嘴，說：“怎么說話的！”村主任摁滅了煙頭，把煙頭扔進垃圾桶，咯咯地笑：“吸煙有害健康，大伯不抽煙了！”丹丹走過來，把人生手指間夾著的煙蒂奪走，放在地板上，跳將上去，用鞋板底把煙頭踩滅。丹丹說：“老師說，吸煙有害健康，不許爸爸抽煙！”村主任夸贊地說：“丹丹真懂事！”村主任看著人生說：“考慮好了，就到村委找我，我給你寫推薦書！”人生眼眶濕潤，胸口卻如壓了一塊巨石一樣沉重。

丹丹擔心人生又到外面去打工，每早便哭鬧著人生接送她去學校讀書。丹丹中午在學校吃午餐和午休，放晚學才去接她回家。

一天，陽光明媚的早上，人生開著電動三輪車迎著朝陽向?qū)W校駛?cè)?，坐在車斗里的丹丹感到無比的幸福，張開臂膀，擁抱陽光。丹丹歡樂地唱著歌兒：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么背上小書包

我去上學校，天天不遲到

愛學習、愛勞動，

長大要為人民立功勞

……

丹丹像只幸福的小鳥在歡樂地歌唱，人生久不久回頭觀望丹丹，臉上溢滿了笑容。電動車行駛得真快，一眨眼就到學校門口了。丹丹從電動車的車斗里跳下來，揮手跟人生道別：“爸爸，再見！”

父愛如山，有了人生的陪伴，丹丹變得活潑開朗了很多。丹丹每學到一首新歌，都會在人生送她去學校的路上唱給人生聽。

人生和女兒美好的時光，也許不會太長久?？吹降ささ目鞓?，人生的心里卻灰暗了起來。丹丹才讀小學，將來還要讀中學、高中、大學，他打工掙得的錢，大部分花費在母親的醫(yī)藥費上了。他死了，英子和丹丹怎么辦？

人生思緒如麻。為了多賺一些錢，他常年到化學工廠里打工，他的肝臟也許就是被“化學”慢慢“癌癥”化的。工錢雖高，但卻間接地要了他的命?！盎瘜W”和“癌癥”是否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人生不懂。母親病危，人生辭工回家，現(xiàn)在去找化學工廠索賠，化學工廠老板會認賬嗎？絕對不會！也許是自己身體病變，怪不得誰。

女兒給人生帶來了希望，但同時也增加了他的憂慮。一天晚上，人生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痛苦地思慮著。英子把人生的身子翻正，魚躍地翻身貼在人生的身子上，撒嬌地說：“我們好久不來了……”人生木訥地說：“不行，近日太累了！”英子從人生的身上翻落下來，不瞞地說：“有什么心事瞞著我？”人生為了不讓英子猜疑，翻身騎在英子的身上，像黃牛犁責任田一樣耕耘了起來，黑夜中傳來了亢奮的呻吟聲……

一場風雨過后，英子滿足地睡著了，人生仍然睡不著，他在為英子和丹丹的將來盤算。

人生越是想著，內(nèi)心越是陰暗，甚至是變形扭曲。他想起了村主任，他決定去鎮(zhèn)里的電子廠打工，病死在工廠的車間里，“碰瓷”“嫁禍”“訛詐”，以死為英子和丹丹“掙”一批賠償費。就算不認定為“工傷”，工廠也得付給埋葬費，這樣一來，也能為家里節(jié)省一批費用。開工廠的老板不缺錢，好多老板都是昧著良心榨取工人的血汗賺錢的。他們活該賠償！人生做最壞的打算，說就算撈不到任何好處，橫豎都是死，能賴就賴，能坑就坑……

人的心思一變壞，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黑夜中，人生弄醒了英子，英子不滿地說：“大半夜的，怎么還不睡覺？”人生說：“我還是到鎮(zhèn)里的電子廠打工吧！”英子囈語著說：“去吧！”人生聽到了英子的許諾，猙獰地笑了，像個幽靈一樣融入夜色之中。

第二天一大清早，人生送丹丹去學校后，便去村委找村主任。村主任拿起筆，給人生寫了一張推薦書，并蓋上村委的公章。人生感激地說：“謝謝！”村主任爽朗地說：“好好干，爭取早日脫貧，過上小康生活?！?/p>

人生拿著村委的推薦書，不用體檢，順利地進到鎮(zhèn)里的電子廠工作。廠里的工友大多數(shù)都是家庭有困難的人，在鎮(zhèn)里的工廠做活路，離家近，可以照顧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人生還驚愕地發(fā)現(xiàn)，廠里還有一些殘疾人，他們也來這里自食其力地掙錢養(yǎng)家糊口。

人生有了工作，又能照顧到家庭，人生享受到了從未享受過的天倫之樂。有了男人作依靠，英子蒼白的臉色也慢慢地紅潤了起來。

鎮(zhèn)里電子廠的老板是個中年人，通情達理，和藹可親。老板知道人生要接送女兒讀書，早上就允許他晚到一個鐘頭到廠里上班，下午允許他提前一個鐘頭下班去接女兒回家，工資一分不扣。工友們，也不去計較人生，說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jīng)，理解萬歲。人生沒做完的產(chǎn)品和任務(wù)，工友們便搶著幫人生完成，不讓人生拖廠里的后腿。

老板的特殊照顧和工友們的熱心幫助，人生愧疚不已，內(nèi)心深處隱隱灼痛，暗罵自己畜牲不如。但人生一想到英子和丹丹，他的心又狠毒了起來：無毒不丈夫。

三個月后的那一天，人生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但他并沒有如愿地死在工廠的車間里，而是死在了家里。

靈堂上，英子哭成了淚人。

英子說，“那天一清早，人生開著電動車送丹丹去學校，感覺身體不舒服，便打電話跟廠里請假。人生回家吃完早餐，就去床上休息，我去地里撿桑葉。中午，我挑擔著桑葉回家，叫喚人生起來吃午飯，不料人生僵硬在床上……”

丹丹的臉蛋上滴落著淚珠，哭泣著說，“爸爸不在了，誰送我去上學呢？”

英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哽咽著，“你走了，倒安心，往后我們母女該怎么辦??？”

親戚和村民們同情英子母女，在為人生打抱不平，說：“人生一定是在廠里勞累過度致死的，我們抬尸體去工廠大鬧一場，叫老板賠命賠錢?！碧撊醯挠⒆訁s阻攔地說，“人死為大，入土為安，過后再去找廠里討說法?！庇H戚和村民們憤憤不平地說：“尸體一下葬，誰還會認賬？”英子把頭撞向人生的棺材，說：“要抬連我一起抬吧?！庇⒆右运雷o著人生的靈樞，大家才罷了手。

英子說，“我丈夫死了，我比誰都痛苦?！?/p>

在親戚和村民們的幫助之下，擇了吉日，人生入土為安。

一周之后，痛苦仍在麻醉著英子的大腦神經(jīng)，她神智變得呆滯。親戚和村民們又在煽動英子，說：“人生在廠里打工勞累致死，工廠應(yīng)該給賠償費和埋葬費。這年頭不喊冤不告狀不鬧事，老板是不會賠償?shù)?。”英子說：“人都死了，喊冤告狀鬧事有什么用？”一個親戚慫恿說：“有了賠償金，你們母女往后的日子就有保障了?！?/p>

在英子家的堂屋里，大家議論紛紛：“我們一起結(jié)伴去工廠，找老板討說法！”

這時，村主任和鎮(zhèn)里電子廠的老板從門外走了進來。老板愧疚地對英子說：“我剛從外面回來，一聽到人生去世，我感到很難過，弟妹，請節(jié)哀順便！”丹丹的臉蛋上仍然掛著淚水，噘著嘴說：“爸爸沒在了，我也不上學了，我要陪著媽媽！”村主任把丹丹攬在懷里，眼眶濕潤地說：“多可憐的孩子啊……”老板的眼里濕潤了，悲憫之情油然而生，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銀行卡，塞到英子的手里，說：“喪葬費，5萬塊！”英子拿著銀行卡，淚水簌簌而下。英子從村主任的懷里把丹丹拉過來，母女倆撲通地跪倒在老板的面前，連續(xù)嗑了幾個響頭。村主任和老板急忙把英子和丹丹扶起來，說人死不能復活，安慰她們不要太傷心而傷了身體……

在一旁觀看的親戚和村民們，喉嚨如被魚刺卡住似的，不再吱聲說話。

村主任和老板走后，親戚和村民們不滿的情緒又沸騰了起來：“老板心虛，送錢上門。一條人命才給5萬塊，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我們一起去工廠鬧，不賠錢，不許開工！”英子噙著淚水，張開纖弱的雙臂，勸阻地說：“要去，我自己去鬧！”

幾天后，英子的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她不讓親戚和村民們跟著，她和丹丹自己去鎮(zhèn)里的電子廠找老板。來到工廠，英子詢問了一個工人，找到了老板的辦公室。老板叫英子和丹丹坐下，熱情地給她們倒開水，內(nèi)心卻忐忑不安：母女倆一定是來鬧著要錢的！

英子喝了一口開水，目光端詳著老板，說：“前天，我在整理丈夫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英子從口袋里掏出折疊的紙條遞給老板，老板把紙條打開，紙條上寫著：

……

英子，我得了癌癥，不敢告訴你實情，害怕你悲傷難過。我進鎮(zhèn)里的電子廠打工，是昧著良心去的，想借死在工廠的車間里，以“死”為你們母女“掙”一些賠償費……

英子，鎮(zhèn)里的電子廠老板是個好人，他給很多貧困家庭提供了就業(yè)，掙錢養(yǎng)家，也包括我在內(nèi)。

英子，癌癥可怕，人心的邪惡更可怕。我的良心出了竅，邪惡和癌細胞狼狽，它們不斷折磨我，讓我痛不欲生。我吃了很多止痛藥都不能止住病痛，我的時日不多了。但我活明白了：太陽當空亮堂堂地照著，做人得講天地良心……

英子，紙條后面附有醫(yī)院的檢查化驗單，我是病死的，跟工廠無關(guān)！

英子，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

人生留下的遺言，字字如針，扎在了老板的心口上。老板翻開了第二頁，便看見了那張化驗單，老板的心緒沸騰了起來，熱淚滾滾而下。

英子揉了揉濕潤的眼睛，說：“我丈夫是病死的，工廠沒有責任！”英子說完，把一張銀行卡遞到老板的面前，說：“你給的銀行卡，一分沒動！”

英子和丹丹從老板的辦公室走了出來。老板臉上一片臊紅，看著母女倆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此時，從窗外灑進了暖暖的朝陽，伴隨著縷縷的陽光，傳來了丹丹歡快的歌聲……

丹丹在為人生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