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堂,歲聿其莫。”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都是《詩經(jīng)》里的句子。“在堂”與“在戶”是同一時間,前者周歷十一月,后者夏歷九月。
蟋蟀是有靈性的小蟲,它們一直順著時間移動。有人說,斯螽、莎雞、蟋蟀,“一物隨時變化而異其名。”意思是說三者都是蟋蟀,從農(nóng)歷五月開始,它們就在不斷地變化位置,在野,在宇,在戶,最后“入我床下”,在凄寒的北風(fēng)中,息了聲息。
深夜,我的屋內(nèi)有一只蟋蟀叫了。
就像在上古的西周里叫,在龜甲下叫,在生出銅綠的簠盨匜甗邊叫,趴伏在刻著神秘祭文的鐘鼎上叫,伏在發(fā)黃的《詩經(jīng)》里叫。它叫了一聲,遲疑著,又叫了一聲,我的室內(nèi)頓時秋氣漫膝。歲聿其莫,莫通“暮”,年過中秋,桂花落過,歲月忽已晚。蟋蟀,是一年鐘面上,爬成鳥蟲篆的時間刻度。
我與周人隔著近三千年的時間,詩經(jīng)《七月》里的一年日常,與我?guī)缀踅z毫不涉。而作為“人”的特點,摘除外物,我與周人幾乎一致,會愛,會感動,會感知節(jié)氣的推移,就像三千年前的蟋蟀,依然恪守著基因里的作息表。雖然高樓林立,大地不再空曠,秋風(fēng)不能恣肆地掃過原野;雖然水泥窒息了許多生靈的呼吸,生物不能以息相吹;雖然遠(yuǎn)方的冰川融化,氣候變暖,但它依然感到骨子里的寒意,它一步步靠近我,在野,在宇,在戶,在堂,終將入我床下。
寂夜里聽來,那細(xì)細(xì)的聲音,空曠孤寂,似在遠(yuǎn)古喚我,因我亦是從西周走來,又似是秋風(fēng)故人來。是去年的那只嗎?去年那個明月之夜,我在窗前,窗外鳴聲唧唧。細(xì)看有觸須一對,窸窸于窗隙間。仄身入,恰好跳上書頁,窸窸窣窣,猶疑不定,繼而跳下,隱入書架之下。是后,夜夜唧唧有聲。
我是不是還有西周的氣息?它是不是還是去年的蟋蟀?是與不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江山歲有變化,秋風(fēng)年年來過,草木枯榮,生靈遞代,是則幸甚,不是則坦然。相處遼闊中的斗室,相聞無涯中的數(shù)夜,“有緣”兩字太輕。他日乍然相逢,觸須窸窣,我便當(dāng)作是故人相問。
一年來變化有之,有新交,有故去,有糾結(jié),甚至有過半夜不寐的叩問,但去年的蟋蟀來了,它入我宇,我戶,我堂,它帶給了我遼闊和蒼涼。遼闊的是空間,蒼涼的是時間,加在一起就是蒼茫的人世,人海。這種浩渺讓我原諒了自己,努力,盡力善良,快樂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接受秋風(fēng)吹過山崗。
它在叫著,總是在深夜,它是時間的蟲子,人間的蟲子。我記得《末代皇帝》的結(jié)尾處,年老的溥儀來到故宮太和殿,站在龍椅前,一陣時光交錯的恍惚。他走向龍椅,被“紅領(lǐng)巾”小男孩攔住。他說他是末代皇帝,他馬上就能證明自己。孩子遲疑著,溥儀從龍椅后拿出一個蟋蟀罐來。這是他3歲登基時,大臣送給他的,他偷偷藏在龍椅后。
小男孩拔掉蓋子,一只蟋蟀慢慢爬出來,爬到小男孩紅領(lǐng)巾上。他下意識抬頭,發(fā)現(xiàn)溥儀不見了。陽光璀璨,太和殿幻影斑斕。
我要善待每年靠近我的蟋蟀。
董改正: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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