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央離落

驚蟄已過，萬物萌發(fā)，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場夜雨蕩盡塵埃，她在一片鳥鳴中醒來，心情很好，像鳥兒一樣雀躍歡快。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像今天這樣輕松，盡管一餐簡單的早飯過后就會一如既往地“整裝待發(fā)，披掛上陣”。好在，這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前天就收到了歸隊的消息，她腦海中忽而飄過那些熟悉的臉頰，他們在等她，雙眸寫滿牽掛，目送她意氣風發(fā)地離開，等待她神采飛揚地歸來。

1

她叫王昕，是一名實習護士，也是支援武漢的醫(yī)療梯隊中普通的一員。她所在醫(yī)院發(fā)出號召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報名了。臨行前，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種悲壯感：風蕭蕭兮易水寒，不破樓蘭終不還。害怕嗎？說實話，有一點點，畢竟才23歲，有著太多不著邊際的想法還沒有實現(xiàn)。但是，因為年輕，才應(yīng)該去闖蕩去冒險，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不是嗎？

臨別的時候，一向嚴厲的護士長拍了拍她的雙肩，下了死命令：“小丫頭，記著怎么去的給我怎么回來！”

“yes，sir！”她做了一個俏皮的動作，想要打破科室里有些凝重的氣氛，壓抑極了，她不喜歡。不茍言笑的護士長被她逗樂了，盡管隔著口罩，但王昕知道她一定露出了笑臉。站在護士長身后瘦小的姑娘小李笑著笑著就紅了眼圈。她們是一起來的這家醫(yī)院，平時無話不談。她很想上前抱一抱她，想想現(xiàn)在特殊時期需要保持安全距離就只好作罷。

小李將一顆紅紅的蘋果擺在了她的工作臺前，下邊壓著一張字條：你給我好好的，不然要你好看！上邊畫了一顆心型圖案。她鼻頭一酸，這小丫頭也會飚狠話了。小李正好回頭，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笑著朝她比心。

2

王昕生日那天是到武漢的第4天。她蹲在樓梯口，端著一盒米飯使勁往嘴里填，忙活了一上午，餓慘了。這時候媽媽的視頻打來，她迅速撂下飯盒，戴好口罩，特意照了照手機屏幕，看看臉部有沒有遮嚴。

“你這個女娃兒，怎么愣個不聽話呦。”電話剛接起來，媽媽就來了這么一句，接著就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唉，我不是好好的，你莫要擔心。”王昕說著就哽咽了。媽媽嘮嘮叨叨說了很多，囑咐她一定要做好防護，記得吃碗面，最好加個蛋，一個人在外別不舍得花錢，已經(jīng)給她銀行卡轉(zhuǎn)了5000元。

王昕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眼淚倒流，她害怕被媽媽看見。往年的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在家過年，媽媽一定會一邊吐槽躺在沙發(fā)上嗑瓜子看電視的她懶，一邊張羅一桌她最愛吃的飯菜。爸爸則會一邊替她打掩護“今天昕昕過生日嘛，讓娃兒多休息一下”，一邊給媽打下手，兩個人不停地忙前忙后。

在父母眼里，23歲的王昕還是個孩子?？墒牵溃约阂呀?jīng)長大了。有些幸福不僅僅是呆在溫暖的小家，它的意義似乎更加寬泛，比如今天哪個城市實現(xiàn)了清零，比如又有多少感染者病愈出院……

一條微信消息拉回她游離的思緒。是同事劉萍發(fā)來的，她們被分在不同的梯隊，入駐不同的醫(yī)院。是一個微信紅包，99元。一條語音：親愛的，生日快樂，歸隊后請你吃大餐。

她慢慢站起來，腿有些酸麻，將手機裝起來，接著快速吃起了已經(jīng)涼透的盒飯，心里暖暖的。多好，這個特殊的日子，還有人惦念。

3

回到病房之后，她正準備挨個記錄病人的體溫，剛一進門，一個50歲上下的阿姨連忙坐直了身子，捂住口鼻，不停地擺著左手，示意王昕不要走近。王昕看了一眼擺在阿姨面前的餐盒，原來她在吃飯，沒來得及戴口罩。王昕心里一熱：“阿姨，沒事的，您放心，你看我們做著防護呢，很全面。”

然而，無論她怎么說怎么勸，阿姨還是不肯放下捂著口鼻的右手。兩個人就這么“對峙”著，兩米，那是王昕心目中最可愛最美麗的距離。

最終，王昕只好按照阿姨的意思退出病房。20分鐘之后再進來，阿姨已經(jīng)“全副武裝”，口罩甚至戴了兩層。

王昕忍不住對阿姨說：“沒事的，您別緊張。”

阿姨看了王昕一眼，說道：“你才多大呀，跟我閨女差不多。你們都是好人，治不治得好我不要緊，千萬可不能傳染給你們。”

王昕還想說點什么，但是只感覺嗓子眼兒發(fā)緊，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得機械地走到下一個病人面前。

4

忙了一天，王昕脫下厚重的防護服回到住處，里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對于一線“戰(zhàn)疫”的醫(yī)護人員而言，最幸福的事，莫過于舒服地洗一個熱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覺。

當她站在鏡子面前，布滿汗?jié)n的臉頰上兩道紅色的傷痕的確有些觸目驚心。第一次，她淚如雨下。曾經(jīng)的自己也是一個愛美的姑娘，皮膚不說吹彈可破但也白皙光滑。如今鏡子里的人還是自己嗎？這個樣子該怎么去見他，那個讓人想起來心跳加速的男孩兒會不會嫌棄自己呢？她的心里五味雜陳。

躺在床上沉沉睡去，近20個小時沒合眼，她太累了。

醒來時天蒙蒙亮，她拿起手機看時間，屏幕上赫然寫著2月14日，一個浪漫的日子。一條微信消息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此時的你是最美的，保護好自己，別餓肚子，等著你！節(jié)日快樂。禮物準備好了，雙份的。”

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哭又笑的，很丑，很傻。她迅速整理好自己，奪門而出，身后一片朝霞。

5

日歷在緊張忙碌中一頁一頁飛速翻過，剛剛來到武漢的不適漸漸消散。一個又一個患者的病愈出院讓王昕的心漸漸變得平穩(wěn)踏實，工作也越來越細致。每天穿上厚重的防護服，她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走路也不像先前那么別扭。就在她信心滿滿地憧憬著疫情早日解除、團隊早日凱旋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如晴天霹靂讓全部梯隊成員痛心疾首。

那天晚上，不祥的感覺縈繞心頭，感染之后的他癥狀越來越重，在7天之后不治離世。當聽說是他，那個自己崇拜的林大夫的時候，王昕再也忍不住，跑到醫(yī)院的停車場嚎啕大哭。

仿佛就在昨天，他還鼓勵她說：“沒事的，這場災(zāi)難很快就會過去，我們一定會勝利。”仿佛就在剛才，他還打趣她：“好好努力，轉(zhuǎn)正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回去好好在你們護士長那兒夸夸你?！痹趺磿撬吭趺淳蜎]了呢？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對生死，痛徹心扉。

他才35歲，醫(yī)術(shù)高明，長相儒雅，談吐風趣，是小護士們心目中標準的白馬王子。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美麗賢惠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兒子。可是這一切都在那一晚戛然而止，連給這個世界留句話，都沒來得及。只因為作為主治醫(yī)師，他沒辦法與病患保持安全距離。

那晚，武漢下了一場雨，伴著她暢快淋漓地哭泣。

6

陽光重新映在窗臺，那棵叫不上名字的綠植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枝繁葉茂，鮮艷明媚。

她收拾好心情重新出發(fā)，春天來了，會越來越好的。

她負責的病區(qū)已經(jīng)空了，最后一位離開的病人給她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說：武大的櫻花快開了，好漂亮的，等疫情結(jié)束，別忘了去看呀。

送病人離開的時候，她在窗前站了很久。她想家了，想念爸爸的推心置腹，媽媽的喋喋不休;想念護士長批評她的時候扭曲的五官;想念小李，為了幫助她順利通過考核，閉著眼伸出胳膊讓她扎了一遍又一遍;還有他，那個讓自己心口小鹿亂撞的少年，玉樹臨風，眉目如畫，美好得不似人間……

劉萍打來電話說，她那邊也是好消息不斷：勝利離我們不遠了，加油哦！“加油！”她對自己說，對著玻璃比了一個手勢，由于帶著厚厚的手套，看起來有些滑稽。

7

28天結(jié)束了，隊伍要出發(fā)返回原來的醫(yī)院。帶隊的醫(yī)生清點人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模糊了雙眼。他哽咽著說出“我們回去了”，沒人回應(yīng)，傷感就那么肆無忌憚地在每個人心中蔓延。

林醫(yī)生在他的抗疫日記中寫道：早就做好了背水一戰(zhàn)的打算，盡管前路多艱險，只要勇敢面對，就一定能夠跨越災(zāi)難，將病毒擊翻。

回來的路上，王昕腦子里很亂，反復回放著很久以前不知道從哪看到的一句話：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醫(yī)院門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心頭一暖，再次紅了眼圈。護士長開門見山：“王昕同學，恭喜你轉(zhuǎn)正，正式成為我們的一員！”她接過小李手中的鮮花，揶揄道：“咱們醫(yī)院什么時候搞得這么有儀式感，你咋沒給我?guī)胄∶妫俊薄罢娉C情，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會兒本宮親自給你做，不知娘娘意下如何？”小李嘴皮子也是越來越溜了。大家笑作一團。

男神央求了好久，王昕終于打開了視頻。視頻中他手捧鮮花，以特殊的方式向她告白：“勇敢的姑娘，美麗的白衣天使，懇請將我收編！”什么，現(xiàn)在表白都這么硬核了嗎？她的父母竟然在門口給男神加油助威，這場面不答應(yīng)也不現(xiàn)實啊。于是她假裝矜持地點頭，心里早就樂開了花。

8

晚上，王昕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武大的櫻花開得爛漫，人們?nèi)齼蓛涉覒蛲嫠！⑴恼樟裟?。穿越人潮，與少年并肩走在櫻花樹下，陽光很好，空氣很甜。她笑起來真好看，春風十里，滿目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