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
舅媽風風火火地跑進了水文站,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你大舅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快去看看吧!我那時正在寫水情匯報,就不在意地說,不就是在大橋上望水嗎?你讓他望去,反正他也快望到頭了。舅媽從椅子上一下子把我拉起來,這次不一樣,他都爬到橋欄桿上了,你再不去勸他,他就跳下去了。
我趕緊隨舅媽出了水文站。在棗林莊大橋上,我看到了大舅筆直地立在橋中間的欄桿上,消瘦的身體立成了一株風中蘆葦。春天的陽光已經(jīng)膨脹出干旱的氣息,像夏天一樣炎熱。大舅那一頭從年輕就花白的短發(fā),在陽光下放射著炫目的光芒。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把自己望成了一尊神。橋上橋下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我知道大舅的犟脾氣。白洋淀水勢浩大的年代,他辭了公職,從城里回到了老家。大舅說,他喜歡水鄉(xiāng)的長堤煙柳,水月桃花;他喜歡淀里的葦綠荷紅,鳥飛魚躍;他還喜歡船上的漁歌互答,炊煙裊裊……大舅就傍水而居,一屋一船一妻,后又有一兒一女一孫。水鄉(xiāng)成了大舅的棲息地。水成了大舅的魂兒。
可是后來白洋淀說干就干了。水干了,魚凈了,鳥飛走了,荷花開敗了,蘆葦干枯成了麥苗。大舅的船就翻扣在了干裂的淀底。許多人都刨了蘆葦,種上了玉米大豆和高粱。大舅卻立在千里堤上,立在棗林莊大橋上,透過綠油油的莊稼地眺望遠方。舅媽看著別人的收成眼饞得不行,整天不停地嘟囔,我看你別叫旺水,干脆叫望水得了!大舅摸摸一頭花白的短發(fā),瞪瞪眼說,望水就望水。望水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可水終究沒有望來。大舅不是老天爺,也不是龍王爺,更不能讓黃河之水流到白洋淀來,可大舅能在白洋淀挖出水來。他請來了城里的打井隊,在自家承包的葦田里挖了一口池塘,用井水養(yǎng)起了魚。大舅對舅媽說,有水的時候糧食比魚貴,沒水的時候魚比糧食貴,八月里賣了這一池塘魚,就夠咱兒子上大學的學費了。大舅和舅媽就整天守在魚塘邊,像守護著兒子一樣。
一天早上醒來,大舅卻看見魚塘里的魚都浮了上來,而且還把白花花的肚皮翻給他和舅媽看。大舅很納悶,心說這魚也通人性,是不是想上岸和我說說話???等他用抄網(wǎng)撈上兩條魚一看,他驚叫一聲,一下子就昏了過去。
那是一池白花花的死魚。
還是舅媽心細,她沿著魚塘轉(zhuǎn)了一圈兒,發(fā)現(xiàn)在靠近一片玉米地的邊緣,有一股污黃的水流進了魚塘。順流而上,舅媽穿過枯萎的玉米地,走了不遠的一段路,就看見了堤坡上冒著黑煙的造紙廠。
大舅一紙訴狀把造紙廠告上了法庭。就是在等待判決的日子里,大舅望水的癮頭越來越大了,后來嚴重到多年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不上家,一年四季沒日沒夜地圍著白洋淀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累了,就定定地望著遠方。望了西邊望東邊,望了天上望地下;望得日沉紅影無,望得風定綠無波。舅媽就長嘆一聲,這老頭子已經(jīng)不是人了,他早就丟了魂兒了!
只有我知道大舅的魂兒丟在了哪里。
水利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分到了白洋淀棗林莊水文站。我開始一步一步走進我大舅的世界。我發(fā)現(xiàn)大舅也不是天天那么面無表情地瞎轉(zhuǎn)悠,只要一提到水,甚至只要陰天下雨,大舅的魂兒就暫時回來了。在大舅丟魂兒的那些年里,白洋淀也時不時有過水,有的是上游水庫放的,有的是從外地買來的,但終究沒能找回往昔水天一色的浩渺。我把這水文信息在報給上級的同時,也報給大舅一份。大舅聽完我的匯報,總是領(lǐng)導一樣點點頭,眼睛放射出仍然有魂兒的光芒。然后就來到他的船前,刷油漆。大舅刷完船,又刷自己。大舅就成了一個漆人。
直到如今,水沒有托起大舅翻扣在淀底的船,大舅也沒能再度扯起白帆。他仍然癡迷在望水的境界里。
不過今天,我想我能喚回大舅的魂兒。我擠過看熱鬧的人群,來到大舅的近前。我把手里的一份紅頭文件舉過頭頂,大聲喊道,大舅,來水了,來水了,黃河水馬上就要引來了!雄安新區(qū)建成以后,還要引來長江之水呢!水量入淀高程今年會達到7米呢!
大舅沒有回頭,卻說了話,我知道,那是我望來的天上之水。看,她已經(jīng)來到我的船前了,我要去開船了!
“咚”的一聲,大舅從橋欄桿上跳了下來。橋上那株風中蘆葦,又變成了活生生的男人。
我知道,大舅的魂兒又回來了。
選自《教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