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中產(chǎn)
那一天在漫長的等待后終于到來。
解禁前夜,北方交通大學嘉園公寓的學生,從一樓宿舍扯出插線板,接上臺燈,在樓前開了場臺燈晚會。
有星斗,有蟬鳴,晚會上有同學表演吹笛子,雖然吹不出音,但所有人拼命鼓掌。
第二天下午4點40分,夏日的陽光格外明亮,公寓區(qū)的警戒線被撤去,300余名學生歡呼著下樓,高唱《團結就是力量》。
同一時刻,北京皂君廟東里29號樓內(nèi),解禁的居民同樣歡呼著下樓,但很快被親友們擠了回去。
有老太太在人群中笑彎了腰,笑著笑著就哭出了聲。
那一天是2003年5月8日,立夏后第二天,北京解除隔離9221人,“解凍”的信號自此陸續(xù)傳來。
哈爾濱解禁的居民沖到樓下暢快地跳了場廣場舞;上海解禁的小朋友收到幼兒園伙伴折的400只千紙鶴;江西吉安的村民在祠堂前放了許多掛鞭炮,青煙騰起,仿佛能驅散沉積數(shù)月的陰晦。
6月20日,北京小湯山定點醫(yī)院,最后一批患者出院。
人們爭著和換上軍裝的醫(yī)生們擁抱合影。院長張雁靈最后被拋向半空,所有人高喊:“勝利啦!”
人們笑中帶淚地打量著人世間,釋然中帶著愴然。
6月24日,世界衛(wèi)生組織對北京“雙解除”:解除北京旅行警告,并從疫區(qū)名單中刪除。當日,王府井百貨大樓的員工悄悄貼出一張手寫標語:北京真牛!
3天后,一個大雨夜,北京迎來“雙解除”后的第一個周末。
壓抑已久的消費熱情如洪水般爆發(fā)。
王府井禮花綻放,西單無處停車,中友百貨內(nèi)人潮涌動,閉店時間一拖再拖,“買東西的勁頭跟不要錢似的”。
商場內(nèi),試衣、交款、盥洗、乘梯都排著長隊,每一個化妝品柜臺前都擠滿女孩。
女鞋部人多到無處可坐,陌生女孩互相扶著試鞋,有女生說:“混在人堆里才最能感受到生活的快樂?!?/p>
在簋街,大雨沒澆熄熱浪,食客們打傘等位。到晚上10點時,簋街已消耗了5噸麻辣小龍蝦。
事后統(tǒng)計,那夜北京有150萬人外出消費,消費總額超2億元。
一切開始緩緩蘇醒。
6月30日,“雙解除”后第六天,環(huán)京長途公交恢復運營,鐵路客流回升,北京中小學全面復課并舉行升旗儀式。國家博物館開了場展覽,名為“大唐豐韻”。
當天,一個60人的韓國旅游團飛抵首都國際機場,其中有45家韓國知名旅行社的代表。他們來考察“非典”后的中國市場。
旅游團下飛機時,展示了一個書法橫幅,用漢字寫著“祝中國非典退治”,上有全員簽名。
此后4天,俄羅斯、澳大利亞等國的旅行團相繼抵京,游客在人民大會堂享受了國宴待遇。
北京市旅游局局長稱,他原本預計旅游復蘇最快也得到9月,受訪時他語帶哭腔:“冬天過去了,春天將很快到來?!?/p>
7月1日,一個叫“春之旅”的23人旅行團,從首都國際機場出發(fā)。工作人員邊測體溫邊小聲說:“太好了,北京又有旅游團了?!?/p>
其實春天早就過去了,但所有人都心有不甘。
三里屯啤酒銷量創(chuàng)下紀錄,后海夜夜槳聲燭光。頤和園破例連開了3個月的夜場。昆明湖中,長橋明月,湖邊盡是流連不去的人們。
經(jīng)歷過壓抑的長夜后,人們格外珍愛人間。
那年秋天,因“非典”推遲的第四屆迷笛音樂節(jié)重開,那是最后一次免票的音樂節(jié)。
43支樂隊全部義務演出,每天觀眾超萬人。10年后,有吉他手回憶:“那年就像是一群人做了一個混亂的夢?!?/p>
見過生死的人,失去過自由的人,感動過、憤怒過、痛哭過的人,在臺下如海浪般起伏。
反光鏡樂隊的主唱在音樂間隙仰望了一下天空,“太陽剛下山,天空真的好美?!?h3>二
很多人的命運在那一年被改寫了。
2003年是高考從7月調(diào)至6月的第一年,因疫情影響,復習時間更為緊張。
考前有消息稱,感冒發(fā)燒的學生不能進考場,有考生因此一個月不敢洗頭洗澡。
當年高考如期舉行,許多考生走出考場后放聲大哭,稱考題過難。
命運滑向其他軌道的還有那年的畢業(yè)生。
北京的招聘會直至7月1日才恢復,參會的大企業(yè)寥寥,許多畢業(yè)生因此離開北京,返回家鄉(xiāng)。
隨同國運起伏的還有經(jīng)濟曲線。
當年6月,貨幣政策收緊,一直震蕩掙扎的A股,也隨之進入下跌通道。
疫情中的那些明星概念股,在4月達到頂峰后,急速下滑,畫出一組組大同小異的山巒。
國民經(jīng)濟如巨獸般舔舐自療,引領復興的依舊是優(yōu)質(zhì)白馬股,“非典”題材股皆化作海市蜃樓。
失意者除了投機的股民,還有投機的藥商。
北京兩位專家開出抗“非典”中藥配方后,河北安國藥材市場的中草藥價格一路暴漲。每天拉藥的卡車超過千輛。
平時每千克20元的銀花,賣至180元。坊間稱,幾個藥材大戶每天能賺百萬元,安國一天就能出幾個百萬富翁。
因囤積居奇,以次充好,當年7月起,全國民間藥材加工被封殺3年。3年后,安國藥農(nóng)受訪時稱,機器皆已生銹。
顛簸大勢中,得意者另有人在。
“非典”結束后,炒房客首次登上歷史舞臺。
疫情結束后,全國迅速掀起購房熱潮。
因抗災多發(fā)的貨幣需要出口,而且許多人因隔離心生感觸,希望改善居住條件。
2003年4月到6月,上海房價漲了18.1%,寧波漲了16.4%,疫區(qū)北京也同比上浮0.2%。
那年夏天,溫州走出5000多名專業(yè)炒家,帶動家族炒房。據(jù)相關媒體估算,2003年有10萬溫州人行走天下,調(diào)動民間資本1000億元。
那年11月,溫州炒房團包3架飛機赴深圳看房,買下上百套商鋪。那年后,各地售樓處開始掛橫幅“歡迎溫州老板”。
國家統(tǒng)計局公示,2003年住宅投資首破萬億元大關,房企井噴,激增至37123家。
和炒房客同等風光的還有養(yǎng)生專家。
“非典”后,電視養(yǎng)生類節(jié)目獲得前所未有的關注。
央視的《健康之路》,北京衛(wèi)視的《養(yǎng)生堂》,天津臺的《健康大學堂》等,皆成明星節(jié)目。
養(yǎng)生大師們有專業(yè)團隊包裝,在電視上走紅后,紛紛出書。書店里,大師們的養(yǎng)生著作越過經(jīng)史子集,擺在最顯眼處。
“非典”后,保健品銷量報復性反彈,腦白金9月銷售額突破1億元。以前即便是春節(jié),也沒這個銷售額。
史玉柱說,一年間,腦白金經(jīng)歷了歷史最低潮,也經(jīng)歷了鼎盛。
電視上,廣告聲再度吵鬧響起。電視前的人們,開始忘記許多事情。
“非典”結束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人們在公共場所不愿大聲說話,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那年夏天,趙薇主演的電影《炮制女朋友》上映,票房只有600萬元;同月,章子怡主演、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的《紫蝴蝶》上映,票房僅300萬元。
剛剛隨國運完成顛簸的人們,不關心虛構的悲歡,塵世已是最揪心的舞臺。那段烏云壓城的日子,讓人們對許多問題有了新的理解。
“非典”時,歌手鄭鈞在天津農(nóng)村暫避,百無聊賴,寫小說打發(fā)時間。小說《菜刀溫暖》描述了壓抑的氛圍下,他覺得眾生都身不由己。序言中,他寫道:“生活如一把菜刀,我們只是案板上的一棵菜花或者一個冬瓜,引頸待命。”
同樣因“非典”宅在家里的王朔,在看《金剛經(jīng)》。他說,你換個視角,就看到結局了,放下人類作為生物的那點事,一切昭然若揭。
生死太鋒利,命運太無常。那年的人們不喜歡任何浮華的東西,最尊敬的人是醫(yī)生。
京郊的小湯山定點醫(yī)院成為特殊景點。北京春秋旅行社組織了一個千人旅行團,游客們特意提出要在定點醫(yī)院停留,“近距離表達對白衣戰(zhàn)士的敬意”。
“非典”中犧牲的醫(yī)護人員,在網(wǎng)上有紀念館。那年,有百萬人送上虛擬的蓮花。
一名每天送花的深圳白領說,他原來最崇拜企業(yè)家,并以之為奮斗目標。“非典”后,他崇拜的人變了,“原來真有人可以不顧一切奉獻自己,而這樣的人就生活在我們身邊”。
那年,許多人因此立志成為醫(yī)生,全民偶像是鐘南山。
人們崇尚真話的力量。
2003年“非典”后,南方報人北上籌辦《新京報》。
報社設在北京南城一座老樓內(nèi),頂棚漏水,墻皮脫落,數(shù)十人共用一部座機,供電時斷時續(xù)。
然而,那個年代的記者豪情萬丈?!吨貞c晚報》原記者袁凌當時在清華讀博,聽說《新京報》招人,便退學應聘。
導師放行,“與其多一個不情愿的學者,不如多一個有良心的記者”。
2003年11月11日,《新京報》創(chuàng)刊,袁凌寫了創(chuàng)刊號第一篇核心報道:《北京SARS后骨壞死患者不完全調(diào)查》。
而那份創(chuàng)刊號的發(fā)刊詞中寫著:
“對國家和人民利益的看護,對理性的呼喚,對權力的制衡,對本真的逼近,對美好的追求,對公義的捍衛(wèi),對丑惡的鞭撻——這是媒體的終極價值?!?/p>
歷史開始了。
那年夏天安靜又漫長,“非典”消息漸少,印象中有兩條新聞。
一條是廣東召開聽證會,人們反對立法禁食野生動物,最激動的是養(yǎng)殖戶:“立法不吃野生動物,我們一家的生活會受到很大影響?!?/p>
另一條是當時衛(wèi)生部的高強說:“我們今天揮別‘非典陰影,并不意味著‘非典已經(jīng)永遠離我們而去,我們還必須時刻做好準備,警惕‘非典重來。
“如果果然有‘非典重來的一天,則我們今天從抗擊‘非典中所學習到的一切,都將再次接受檢驗?!?/p>
6月底的一個午后,我坐著出租車經(jīng)過天安門。
那天下過雨,一切都像洗過一樣,空氣中還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紅墻,綠樹,城樓,宮殿重疊的檐角。老夏利就像駛過一個苦悶的隧道,碾壓過苦難,掙脫了厄運,闖入一幅新的畫卷。
那一刻,忽然覺得,一切都有了新開始。
(彼岸花開摘自微信公眾號“豆瓣讀書”,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