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一天早晨,太陽很好,可沒見同院的鄰居吳老先生出來,像往常一樣曬他的手提皮箱。一打聽知道他病倒了。說是病其實(shí)不大貼切,胸口有些悶,就懶得起來。他那兒子任夫先生,一個公務(wù)員,對我解釋道:只為昨天表兄來了,隨隨便便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呢?
家父問他家鄉(xiāng)情形怎么樣,他說秩序還不錯,地方上跟日本人處得很好,日本人常常說,你們這兒的人是最出色的中國人。就是這么一句話。
他老先生聽了怎么說?
他聽了閉上眼睛皺著眉,不說什么。半晌才看定了我。我決意做遷川第一世祖了,他說。最出色的中國人,日本人口里評定的,咱們不能跟他們一伙兒住。我是老了,無所謂,四川也好,就住四川吧。往后有人問你貴處哪兒,你就說鄙籍四川。千萬不要把家鄉(xiāng)的名兒說出來,打這會子起,我對家鄉(xiāng)的名兒感到羞慚,我不好意思再說我是某地方人。他老人家說了這么些話,到夜就沒有吃晚飯。
他老先生原是最巴望回去的,聽說成渝鐵路又將動工他高興,聽說盟國在計(jì)劃發(fā)展民航事業(yè)他高興,今兒勝利等不到明兒動身似的。
你看他見著太陽總不忘曬他的手提皮箱,只怕動身日子一到,為了曬皮箱耽擱。
…………
兩天過去,吳老先生好了,可是從此以后,太陽雖好,再沒見他曬他的手提皮箱。廊沿前種著兩盆石斛,以前幾乎見我一回說一回,石斛這東西滋陰,清內(nèi)熱,煎湯喝是最妙的飲料,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帶著走,哪怕多花些腳力,川石斛,在下江是太名貴了,這些話,現(xiàn)在也不再說了。
他改變了不出門的習(xí)慣,正月初七游草堂寺,春二、三月青羊?qū)m趕花會,四月初八望江樓看放生,有什么應(yīng)景的名目他都要去看看?;貋砭蜌庥跤醯靥稍诶认履菑堉耖缴?,見著我或是他兒子,往往說:成都確也不錯,成都確也不錯。有時還加上說:只是菜吃不慣,吃了足足六個年頭還沒有慣,樣樣要加上些花椒面和辣子,還有蔥蒜,簡直是跟舌頭鼻子為難。
門前有挑著樹苗賣的,隨便講價(jià)講成了,他老先生買了兩株橘樹苗。他叫他兒子種在院子里,他在一旁相度,兩株該距離多遠(yuǎn)將來才可以各自發(fā)展。種停當(dāng)了,他坐下來,自言自語道:開花,總得七八年,結(jié)果,總得十來年吧。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有人聞它的香味,吃它的橘子,就是了。
從橘子談到了四川的果子。他說除了橘子、廣柑、蘋果、龍眼以外,其他都不好吃,尤其是枇杷,一層厚皮包著顆核兒,單單忘了長肉。他說他們家里有兩株大枇杷樹,每年結(jié)上五六擔(dān),紅毛白沙,個兒有核桃大,甜得勝過冰糖,冰糖沒有它那股鮮味。他說現(xiàn)在是采枇杷的時令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朝我說:葉先生,古人說到處為家,你看是不是有些道理?
人不比樹木,樹木生根在地里,移動不得,人當(dāng)然可以到哪兒住哪兒。我迎合著老先生的意思。你看,這兒四川這么多的人,打聽他們的祖先,都是旁的地方來的。他們來了,住下了,一樣在這兒成立了家室,長養(yǎng)了子孫。老先生說。
任夫先生朝我看看,同時擦掉他掌心的土。
吳老先生低下頭,喃喃地念著不知道哪兒來的文句:其俗柔靡,人輕節(jié)義。
(摘自《名家散文隨筆精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