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莊德民回頭看了眼正在收拾書包的兒子莊杰,莊杰是他的獨子,實際是養(yǎng)子,在鎮(zhèn)中學讀高二。莊杰回應地看了他一眼,問句:爹你要出門么?他點了下頭,莊杰又問去哪兒?他打了個艮,隨后回句:去柳家疃,你大姑家。莊杰不再問,繼續(xù)收拾書包。這時老伴兒從里屋出來遞給他一個提兜,說:把這件絨衣帶給小杰大姑吧,這尺碼大姑穿著合身。他沒回聲接過來出了門。
柳家疃在本村的正西,十幾里路程,如今交通方便,在村頭坐上小公共,一刻鐘就到。站點已有不少村人在等車,有的提著青菜,有的提著雞蛋,也有的提著黃杏、桃子。他突然記起今天是龍泉湯集,都是去趕集的。打過招呼車就來了,大家蜂擁上車搶占座位,到車上就散開了。他沒搶到座,事實上也沒打算搶,選一個空當站定,抓住扶桿,車也便開了。
春夏之交,窗外田地的麥子已漸近黃熟,間雜著剛剛長起的玉米、谷子以及永遠也長不起來的地瓜、花生,顏色蔥綠,空氣中飄滿了濃濃的莊稼清爽氣息,沁人心脾。而此時的莊德民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嗅而不覺,他只是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這心事已壓在他的心中許久,壓得他寢食難安,喘不過氣來。
幾乎坐過了站,是司機最后一聲吆才讓他回過神來,一步跳下車。柳家疃是一個大村,從他七八歲時姐姐嫁過來,他便不時來“走親戚”,一走走了四十幾年,對村子十分熟悉,可以說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大姐——莊杰大姑家。
這個時節(jié)是農事的淡季,莊稼在地里自己長,用不著人伺弄,莊稼人便得些閑。當然,德民走親戚并不是因為閑來無事,而是有一樁要事要辦。進了大姐家門,大姐兩口子略顯驚訝,雖說常來常往,可自從手機普及,人們已習慣走動前打個招呼,而這遭不聲不響一步闖進門,就難免不讓他姐姐姐夫驚訝,姐姐迫不及待地問德民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是的有事,且不是小事,對他而言可以說是天大的事。只是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他眨巴著眼,半張著嘴,出不來聲。
進屋,進屋。姐夫將他讓進屋。
進屋德民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茶香,同時看見香的發(fā)源地——屋中間擺放的一口炒茶的大鍋,鍋四周是幾筐剛采摘的碧綠茶葉,他知道這幾年柳家疃的農戶將大半農田改為茶園,采了茶或賣給茶廠或自己炒制,大姐家當屬于后者,這般銷售成品茶收入會更高。
面對大半鍋已炒畢的茶葉,大姐卻舍近求遠從里屋拿出一個鐵罐,從里面取茶品給老弟沏上,德民知道大姐拿出的是極品,出自露天大田(非大棚),茶田不使用農藥,也不用化肥,只使用豆餅肥田,且是開春采摘的“頭茶”。
他喝了一口,卻辜負了大姐的一番心意,沒喝出這極品到底“極”在哪里。放下杯,長嘆了一口氣。
大姐體察到他重重的心事,問句:德民你來有啥事么?就說嘛。
他吞吞吐吐說:為莊杰的事。
莊杰?他咋的了?大姐問。
他搖搖頭。
不聽話,不好好念書,成績不好?
他說:姐,不是為這個,小杰樣樣都好,省心。我來是想問一問他的來處。
來處?大姐沒聽懂,來處?
他點了下頭,說:當初是姐夫幫我買來的這孩子,我想知道是從哪個人手里買的?
大姐夫吃驚地看德民,問:德民,你咋問這個呢?多少年前的事,小杰都快長大成人了,咋想起來問這個?
不待他回答,大姐臉變了顏色,急問:是不是上面追查了?
他趕緊解釋,說:不是不是,上面沒追查,如今計劃生育的政策變了,管那檔子事兒的人都散了,沒人追查以前的事。
大姐夫問:那你干嗎問小杰的來處呢?
他想了想,說:這我先不說,以后再告訴你們。
大姐夫不認可,說:德民咱是一家人,有啥不能把話說開的?再說了,這么不明不白,俺咋好把當初幫咱忙的人賣出去,當初俺可是發(fā)誓把這事爛在肚子里。
他覺得大姐夫說的是實情,也在理,便不說話了,端起杯一口一口地喝茶。
大姐夫大姐疑惑地望著他。
他放下茶杯,用袖子擦擦嘴,輕聲說:姐,姐夫,是這么回事兒,俺、俺想把小杰還回去。
還回去?還給誰?大姐夫問。
哪、哪來哪去,還、還給他親爹媽唄。他囁嚅說。
大姐夫大姐一齊瞪大了眼,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
他重復句:還給他親爹媽。
德民,你精神失常了嗎?大姐夫仍用異常的眼光盯著他質問道。
俺沒。他說。
不失常這又是咋的?把一個孩子從七個月大養(yǎng)到十七歲,一把屎一把尿,當成親生的養(yǎng),如今就要考大學了,又要還回去,這不是說瘋話嗎?
他嘆了口氣,沉啞地說:姐夫、姐,俺不是說瘋話,這事和小杰他媽尋思了好長時間,尋思來尋思去,覺得還是把小杰還給他親爹媽好。
大姐夫盯著他:好,好在哪兒?你說說。
這個……
大姐夫說:那就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知道以前過錯了,要改正犯下的過錯了?
不是,不是。俺沒那么高尚。
不高尚,那干嗎要把自己辛苦撫養(yǎng)大的孩子再給人家呢?
他咬著嘴唇無話可回。
大姐夫問你就不考慮考慮自己?
其實,其實俺這么做就是為了自己。他囁嚅說。
驚訝重新浮現(xiàn)在大姐夫和大姐的臉上。
一時都無話,沉悶著。大姐給德民斟上茶,示意他喝。
他端起杯喝了一口,又放下。
大姐夫搖頭說:你說的越來越不靠譜了,讓人聽不懂,我看就是神經出了問題。
大姐問德民是不是受到了刺激?
他滿臉愁苦,不回聲。
大姐夫說德民……
大姐打斷說:別再逼問德民了,他……
大姐夫瞪他一眼說:這可不是小事,他不講出個一二三,咱能把幫過忙的人講出來?買賣孩子是犯罪,雖說過去了許多年,要是讓上面知道了,同樣會追究,咱能眼睜睜把人家送進監(jiān)獄?
大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吱聲了。
大姐夫補句:要走到這一步,咱不是壞了良心么?
德民的心抖了一下。在這之前,他還真沒想到連累別人這一層??刹皇牵@事給抖出來,大姐夫的上家,上上家,一干人都得倒霉。這是不可以的,就是大姐夫說的壞了良心???,可話又說回來……
大姐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這事確實不犯輕易,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如實講講為啥要把小杰還回去,如果非還不可,咱們就把事情辦妥帖,避免這條線上的人遭殃。
德民似乎看到了希望,急問:能辦到?
大姐夫說事在人為。
事到如今,德民明白自己必須把送還小杰的緣由講出來,避免出現(xiàn)不好的結果。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悲愴,帶著哭聲說:俺也不想失去小杰呀,從小養(yǎng)到大和親兒沒兩樣呀,可要是再往下養(yǎng),實在是養(yǎng)不起啊!
啥個?養(yǎng)不起?大姐夫驚訝地問。他壓根兒沒想到送還小杰是這個理由。不是養(yǎng)得好好的嗎?
他說:現(xiàn)在還行,就是個吃穿,學費也不高,可明年就要進大學了,樣樣挑費蹦高,聽說一年得好幾萬,俺家的情況你倆知道,只靠種幾畝地,實在拿不出來這么多錢吶。
大姐夫和大姐都不吱聲。
他滿臉悲苦搖頭不止,說:當初把小杰買過來,俺兩口那個歡喜啊,黑夜睡不著覺,覺得這遭不愁沒人養(yǎng)老啦,只想到養(yǎng)老,沒想到……
唉,唉,大姐夫大姐跟著唉聲嘆氣。清楚兄弟說的是實情。
他又說,按我這歲數,也能去城里打工給小杰賺點學費,可是自從得了腰病,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大姐說:種地不賺錢,還賠錢,要不許多村都把農田改成茶園了。
大姐夫說:這真是個現(xiàn)實問題,咱家是閨女,出了門子(出嫁)就沒事了,要真是個兒……咳,念不起就不念得了,家里的情況小杰也不是不知道。
大姐附和說:是啊,不念就不念,農村孩子有幾個念大學的呀,下了學要么種地,要么外出打工。
德民搖頭說:可咱小杰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啊,聰明、成績好,他說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學。
大姐夫說:這也沒有辦法的呀,誰叫他生在……
大姐夫突然收口,德民和大姐都清楚他下面的話是生在咱這樣的窮家里。但事實是小杰不是生在這個家里,是有人把他從他親爹媽那里給拐出來的。這就讓大姐夫后面的話難以出口了。
大姐嘆口氣說: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小杰命不好,被人拐了,又拐到咱這樣的人家,那就只能認命,不能念大學就不念吧。
德民說:就算不念大學,以后媳婦是要娶的,算個賬,彩禮、蓋房子、辦酒席,一干花費就得幾十萬,上哪兒去弄這幾十萬?咱上哪兒去弄?去偷,去搶?
大姐夫說:也只能斟錢吃面,有多少花多少啊,小杰也應該理解的。
他說:這就難說了,娶親是人生大事,誰都不想辦得寒磣,不如人,丟人現(xiàn)眼,弄不好就是個仇。
仇?大姐夫問。
他說:可不,你們聽沒聽說上莊出的那樁事?
啥事?
一戶人家給兒娶親,兒是好兒,一表人才,可家里窮,給女方的彩禮不足數,該給十六萬卻只給了十二萬,女方家里雖然不滿意,可也接受了。后來到男方家里看新房,發(fā)現(xiàn)新房是舊房翻新的,面積小,裝修得也很簡陋,一氣之下悔婚了。
大姐夫說如今這樣的事不在少數。
大姐說:不嫁拉倒,有好兒還愁娶不上媳婦?
大姐夫說:那可不一定,你看那些打光棍的,個頂個栓栓正正(一表人才)的,光模樣好不成,還得有錢。
大姐問后來那青年……
德民說:覺得窩囊,上來熊脾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火把婚房燒了,離家出走,從此再無音信。
大姐驚訝:啊,怎么這樣???從小養(yǎng)到大,到頭來和爹媽成仇人了。
大姐夫說:反目成仇,如今這樣的事可不少。
大姐說:小杰能這樣?我看不能。
大姐夫說:也難說哩。又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
大姐問:小杰知不知道他不是你們親生的?
德民皺起眉頭,說:知道,開始保密,后來不曉村里哪個嘴賤的人告訴他了。
他……
那年他六歲,開始哭鬧,跑了幾次,說要找他親爹媽。
后來呢?大姐問。
后來見達不到目的,別扭了一陣子,也就作罷了,可看出來和以前不一樣了。德民嘆口氣說,要知道有今天,還不如那時就還回去。
大姐說:也是的。
既然下了決心還回去,今天也不晚。大姐夫說。
大姐抹起眼淚,悲聲說:怎么說也是舍不得呀,這么好的孩子,說沒就沒,再也見不著了。
德民的眼圈也紅了,說舍不得,他體會得比任何人都深切,還有老伴。
大姐夫搖搖頭說:哪個又舍得呢,那孩子很懂事,每回來都幫俺下地干活??龋稍捳f回來,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將來成仇人,現(xiàn)在分開也好,親生兒都一把火點著房子跑了,何況……
大姐夫沒再往下說,意思都明白。
德民說:有時也安慰自己,要是小杰出生在一個好人家,能回去對他也是個好事,會奔個好前途。
大姐夫點點頭,說的也是,電視上報道有個女嬰被窮爹媽遺棄,被人送到福利院,后來被一個美國人家收養(yǎng),帶回美國,這女孩如今在讀大學,前途一片光明。
德民悶悶說還有個被收養(yǎng)的女孩成了世界體操冠軍呢。
大姐說運氣真好。停停又說:誰又知道小杰是出生在啥樣子的家庭呢?
大姐夫說:再差也不會比咱這窮家差吧。
大姐點點頭,又問:能找到小杰出生的家嗎?
大姐夫說:這難說了,打意找,爭取找到就是了,咳!把買來養(yǎng)大了的孩子還回去,這事說出去誰會信呢?
說罷轉向德民問:這事你從頭到尾都想好了嗎?
德民說是。這樣對兩方面都好。
大姐夫又問句:不后悔?
德民點了點頭,可眼圈又紅了。
大姐夫說:這樣,咱就往下進行,現(xiàn)在可以對你講了,當初是姜家莊的大眼把小杰交給我的。
大眼?
外號。
哦。
大姐夫:他把小杰抱到上莊集,我驗了驗是男孩,沒有殘疾,就接了抱到你家里。
德民問是誰把小杰給了那大眼?
大姐夫說:不曉得,按規(guī)矩這碼事當事人只能知道一個上家,我們現(xiàn)在只能去找大眼問。
大姐問他能講么?
大姐夫說:誰知道呢?碰碰運氣吧。
德民說咱馬上去。
大姐說:別,別,天快晌了,吃了飯再去。
經驗告訴德民,大姐的飯局不可抗拒。
吃了飯,天有些陰,也起了風。德民與大姐夫在村頭坐上小公共,風刮起沙塵直撲車窗,打的玻璃啪啪響。農閑時節(jié),乘車的人很多,沒有座位,只能站著,好在路不遠,不多會兒便到了姜家莊。在村頭站點下了車,頭上落雨星了。大姐夫說句要下就下大點,莊稼缺雨了。德民沒吭聲,他的心思實在不在雨大小上。就要見到大姐夫的上家大眼了,他還能不能記得他的上家是哪一個,記得能不能講出來?
在村街上遇見提一籃黃杏的中年女人,大姐夫攔住詢問大眼家住哪里?中年女人反問句:大眼?大姐夫趕緊改嘴說就是姜永善吶。中年女人“噢”了聲,說:在前街,從前面的胡同穿過去再問。他們就從胡同穿到了前街,又攔住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詢問。老人說:永善是俺老弟,找他有事?大姐夫說有事。老人問啥事?大姐夫詰住了,因為難以回答。德民心里別扭,心想人老了,閑得無聊,見人就叨叨個沒完,便說:俺該他的錢,來還錢。老人顯出詫異的樣子,說:不對吧,都是他該人家的錢。又問你該他多少錢?他沒帶好氣地說二十塊。老人又問:你啥時借了他二十塊錢?他硬硬地回句:十七年前。不知怎么下意識中他將買到小杰的年份說出了口來。老人說你把這二十塊錢給我吧。德民吃驚地問:給你?老人說:他該俺五十二塊錢,四五年了不還,把這二十塊錢扣下,他還該俺三十二塊錢。德民與大姐夫相互看看,又無奈地搖搖頭。德民覺得沒必要和這財迷再啰嗦下去,從口袋里掏出錢,從中抽出一張二十塊的票子,老人接過去裝進口袋,隨后指指遠處的一幢房子,說聲那就是永善家。
往大眼姜永善家走的時候,大姐夫罵句:奶奶的,出門沒看皇歷,遇上斷道(打劫)的了。
按“斷道”人所指,他們來到姜永善家大門外,德民上前敲了門,開門的是一個利落的半老女人。不用猜是姜永善的老伴了,她用詫異的眼光望著門外的陌生人。大姐夫問你是永善嫂子吧?她沒吭聲。大姐夫又問句:永善大哥在家吧?
在家在家!從屋里傳出應答聲:進屋吧進屋吧。
不等他們進屋,出聲人已從屋里探出頭,一個眼瞪得大大的半老頭子,德民同樣不用猜,知道他就是今番要找的上家大眼姜永善。也是名副其實,德民覺得這個叫永善的老人面相十分和善,他熱情地握著大姐夫的手搖個不停,說:強東咱好幾年沒見面了,你還沒大變樣啊。大姐夫說沒見頭發(fā)都白一半了。永善大哥說:這算啥,你沒見俺都長白胡子了?咳,別站著,進屋說話。
坐下后,大姐夫指指德民說這是我小舅子莊德民。又問:永善大哥俺大侄子咋樣?一晃也是好幾年沒見了。
永善老人哼了聲說:別說你,俺都好幾年沒見那兔崽子的面了。
德民與大姐夫相互看看,大姐夫問:出國了?
出個屁國!永善老人說,在青島。
德民說:離家不遠,咋這么多年不回來?
永善老伴一邊倒茶一邊說:結下冤仇了,不認爹媽了。
大姐夫問:為啥呢,親爹媽說不認就不認了?
永善大哥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家里窮嘛。下學后一開始在家里種地,到了要娶親的歲數,也沒多少人給提親,就是提,女方一打聽咱家這情況,也就黃了。事情他媽媽的壞在他二姨那里,沒合適的就拉倒唄,可她給提了個瘸子,這事還讓村里人都知道了,他窩囊,大病一場,病一好就離家外出,連招呼也不打,也不給個音信。
德民搖頭:這樣啊。
永善大哥:反正這兒是沒了,白養(yǎng)了。
大姐夫問:咋知道他在青島?
永善大哥說:村里有人在青島看見他了,在一個建筑工地打工。
德民的心顫了一下,他似乎看見小杰在工地上干活,破衣爛衫、蓬頭垢面。他曉得假若小杰不能念大學,這就是他今后的境況,他也會像永善大哥的兒這般心生怨恨的,由此他更堅定了把小杰還回去的決心。
都不說話了。
窮生百病。大姐夫總結句,然后說上了正題。他問永善大哥:永善哥,你還記得十幾年前幫俺買過一個孩子嗎?
記得,這么大的事咋能忘了?永善大哥說。又問:強東你咋提起這碼事?
大姐夫不回答,又問句:這個孩子你是從誰那里接手的?
永善大哥吃驚地望著大姐夫,本來就大的眼睛更顯大了,反問句:你干嗎要問這碼事?
大姐夫把眼光對向德民,對永善大哥說:那孩子我從你這里接了,就給俺兄弟德民養(yǎng)了,他有件事想問問那個賣孩的人。
德民說:是,想問問他。
永善大哥瞇起了眼又搖起頭來,說:這個,俺不能說。
德民有些急,問咋的不能說呢?
永善大哥看看德民,說:這事不犯輕易,當年是犯法,到今天也是犯法,犯法抓起來就得坐監(jiān)。當年交接孩子之前,俺們都發(fā)了誓,誰都不能把對方賣出去。
德民想到大姐夫也說過同樣話,他一時無話可說,心想如今對拐賣孩子處罰更重了,許多犯罪人被判死刑。
大姐夫說:永善大哥這些俺們也是清楚的,一是這事過去十好幾年了,沒出事也就安全了,不會再出事了。俺們也可以發(fā)誓,不會把倒手孩子的人講出來。對了,那個人還在嗎?
永善老人眨巴了幾下眼,說在。
大姐夫強東問:還有來往嗎?
永善大哥說:沒啥來往,就是哪遭趕集興許能碰上,說幾句話。
德民問:沒提孩子的事?
永善大哥說:都想爛在肚子里的事,還提?沒事找事?
永善大哥突然警惕起來,瞪眼抬音問:是不是公安讓你們來的?
大姐夫和德民連忙擺手否認:不是不是。
大姐夫補句:永善大哥,這個我們可以對天發(fā)誓的。
永善大哥想想又問:那是找他要錢?
德民一時不解:要啥錢?
永善大哥:買孩子的錢呀。
大姐夫趕在德民前頭說:永善大哥,你這就想偏了,那孩子真是個好孩子,栓栓正正、百里挑一,就要考大學了,別說要錢,補錢都是應該的!
德民說就是就是。
永善大哥端起茶杯向兩位舉舉,自己喝了一口,客人也端起杯喝。
永善大哥放下茶杯,用衣袖擦擦半白胡子,問句你們大老遠跑來打聽那個人為啥?
德民剛要說話,卻被大姐夫止住,說還是我對永善大哥說吧。
德民就不吱聲了。
也許大姐夫明白這事不是幾句話能說完了的,遂端杯潤潤喉后開說。
大姐夫足足講了一頓飯工夫,他一邊講德民一邊點頭,時而隨句:就是就是。
一席話講完,聽者永善大哥臉色陰沉,瞇起大眼,久久不說話。
大姐夫和德民也不說話,注視著永善大哥臉上難斷的神色。
良久,永善大哥長嘆一口氣,說句:是這樣的啊,這樣的啊。
就是就是,不犯難哪能走這一步啊。大姐夫說。
永善大哥搖起頭,說:犯難啊,不犯難哪能把一個養(yǎng)大的好孩子還回去呢?
大姐夫說:可不是的,可不是的。
永善大哥臉上顯出無限哀傷,哆嗦著白胡子說:俺那個冤家倒是親兒呢,咋樣?一不如意就一去不返鄉(xiāng),不認親爹媽了。你們那個不是親生,誰敢保證遇事不鬧“饑荒”翻臉成仇呢?那時成仇人,還真不如今天好好還給他爹媽,讓人家一家團圓,也是大善事。再說了,人家爹媽肯定比咱過得好,孩子回去享福也能有個好前途哩。
大姐夫附和說:就是就是,大哥的話在情在理。
德民聽著心里卻挺難過,望著永善大哥凄涼地說:謝謝永善大哥體諒俺,俺就是這么想的,舍不得是真舍不得啊,養(yǎng)了十七八年了,孩子又那么有出息,想到要離開家,俺老兩口不知流了多少淚,多少個黑下睡不著覺,心里像有把刀在攪,可想想讓孩子上大學以后再娶親,那得砸鍋賣鐵拉一腚饑荒,俺老兩口以后的日子還咋過呢?想來想去,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把孩子還回去,十有八九能比在咱家前途好,也是孩子的福啊。
永善大哥黯然說:老弟不用再說了,就是這么個事,這么個理啊。這么的吧,你們保證絕對保密,我就帶你們去曹莊找那上家,那人叫曹風波。
好的好的,大姐夫強東和德民松了口氣,異口同聲說,謝謝永善大哥,謝謝,謝謝!
謝啥呢,俺和德民老弟是難兄難弟,兒都沒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又說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
永善大哥說罷,便起身帶著大姐夫和德民出了村,曹莊在姜家莊正南,打眼能望見青黛色的昆崳山,曹莊在大山的余脈上,山路崎嶇,不通公交車,只能步行。二十幾里的上坡路挺夠人嗆,走著走著就慢下來,為照顧永善大哥不利索的腿腳,得不時停下來歇一陣子。也聊些話,多是永善大哥失去與德民很快就要失去兒子的話題,俱唉聲嘆氣。后來大姐夫問永善大哥,曹風波是從哪里弄到的小杰?永善大哥說:這個曹風波沒說,問人家也不會說。大姐夫點頭說:就是就是,這是規(guī)矩。德民說:不曉得曹風波前面還有幾個上家,要是多,找到小杰的親爹媽就不易了。大姐夫說可不是。永善老人說:上家不會多,也許就沒有上家。
德民問:咋這么說?永善大哥說:聽說曹風波是專干拐賣孩子勾當的,你們那孩子興許就是他親手拐的,沒上家。大姐夫問確實么?永善大哥說差不離。大姐夫說:要是這樣倒好,找到曹也就清楚了孩子的來處。德民犯愁說誰知道他能不能講呢?又說:要是小杰就是他拐的,恐怕他不會講。大姐夫說:可不是,講,那不是疤瘌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么?永善大哥說:不管咋的,咱先找著他,想法子讓他講出來就是了。德民問要是他就是不講呢?永善大哥想想說:實在不行給他點錢,他干拐賣營生不就是圖錢么?見了錢腦袋就發(fā)昏了。德民犯難說可我身上沒帶錢。永善大哥說我?guī)Я恕U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摞錢,遞給德民。大姐夫說永善大哥出門咋帶這么多錢呢?永善大哥面帶愧色:不瞞你倆說,這一千塊錢是當年事成后曹風波分給俺的,出門帶著就是要還給德民兄弟的。德民趕緊推辭:不要不要,這是你該得的。永善大哥搖頭說:從前是這么覺得,如今清楚這錢是不義之財,罪過錢,還了,才能脫罪呀。德民仍然不要,大姐夫說:既然永善大哥這么說,就先收下吧,等辦完事再說。德民這才接過錢。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前行緩慢,望見曹莊,日頭已偏西了。
走到村頭,沒來過的德民斷定這是個小村,這從稀落的房舍可以看出,還斷定這是個窮村,這從房舍的破舊不堪也能看出。窮山惡水出刁民,看來這話是有根據的,要不那么多莊稼人不好好種地,卻去干坑蒙拐騙傷天害理的勾當呢?
村街冷冷清清,沒有一點活氣,走到村中間方見一個走出家光膀子的漢子。還沒到打赤膊的季節(jié),是“小伙子睡涼炕,全靠體格壯”?還是只為節(jié)省衣裳?不得而知。永善大哥倚老賣老伸手將無視他們的漢子止住,問句:曹風波的家在哪兒?光膀子漢子停下腳,現(xiàn)出驚訝的表情,問句,你,你找曹風波?永善大哥說對。漢子說曹風波不在村里了。永善大哥問他在哪兒?漢子說在監(jiān)獄關著。德民聞聽大吃一驚,望望同樣驚訝不已的永善大哥和大姐夫,一時說不出話來。永善大哥問:曹風波犯事兒了?漢子說不犯事兒能蹲監(jiān)么。永善大哥問:他犯的啥事?漢子說:拐賣孩子。三人交換一下眼神。永善大哥再問:判了幾年?漢子說判了十年。永善大哥又問哪年判的?漢子說:這事俺記不住,你們問村支書,他清楚。又問:哎,你們找曹風波干啥呢?三人都不曉如何作答。
光膀子漢子并不深究,走了。三人仍然都沉默著,白跑一趟,想望落空。過了一會兒大姐夫問永善大哥:這些年公安沒找你么?永善大哥搖搖頭。大姐夫說:這說明曹風波沒把你供出來,還說明他還挺仁義的。永善大哥說:進了局子就沒仁義的人了,當是年頭太久,拐的孩子多,他忘了這一樁了。
德民覺得永善大哥講的有道理,說:是他記性不好,咱才逃過一劫。
永善大哥說就是。
可眼下該如何是好呢?拉倒?
要不,咱去找村支書問問?大姐夫說道。
不中不中,永善大哥連忙擺手,說,要是支書問咱為啥要找曹風波,咋說?如實說,可我、你都是拐小杰這條線上的人,他會直接把咱交給公安,這不等于把自己綁起來送進監(jiān)獄么?
德民趕緊說:萬萬不行,不能連累了你們倆。
正這時,光膀子漢子回來了,看看他們,問句:你們咋老站在這兒?雨就要下大了,要不來家坐坐,喝口水。
永善大哥說不用不用。他陡然想起什么沖青年問句:曹風波家里還有啥人?
漢子說:曹風波不著調,犯法的事拉著他兒一塊兒干,結果兒也被判刑了。
也判了?!三人一齊驚問。
對。
幾年?
算從犯,比爹少幾年,七年。
大姐夫問:那他家還有誰呢?
漢子說:沒誰了。
德民問:曹風波的老伴呢?
漢子說:死了,男人和兒進監(jiān)不到一年就死了。先是瘋了,后來掉進灣里淹死了。停停又嘆息句:咳,干嗎要犯法呢?有口吃的孬好活著得了唄,這倒好,弄得家破人亡。
德民心想,這話沒錯。就說:那些販毒的,明明知道要冒送命的危險,可還是鋌而走險,往槍口上撞,自找倒霉。
漢子回家了,他們仍不曉該何去何從,還定定地站在原地。心里都清楚,曹風波進了監(jiān)獄,上家斷了線,原先的計劃無法進行下去了。
大姐夫突發(fā)奇想,說:要不在村里打聽一下,曹風波有沒有去探監(jiān)的親戚,要有,咱給他點錢,讓他給問問,是從哪兒拐的小杰。
永善大哥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這更不行,公安的一聽就知是咋回事,誰敢?
大姐夫怒了,嚷道:他媽的,條條大道通監(jiān)獄啊!
這時德民的手機響了,接起來是小杰,他嚇了一跳,一時有些亂了方寸,說不出話來。
小杰問:爹,天就要黑了,能趕回來吃飯嗎?
他定了定神,說:哦,看樣回不去了,你和你媽吃吧,別等我。
小杰問:你在哪兒?
他說曹莊。
小杰問:去曹莊干嗎呢?
他說:我和你大姑父有點事,就一塊兒來了。
小杰問事辦完了嗎?
他說還沒有。
小杰問事難辦么?
他沒答,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心想小杰還不曉自己來辦的啥事哩,要曉得會怎樣?高興還是不高興?其實這個問題他和老伴不知想過多少回了,一想心里就翻攪,按說孩子曉得能回家和親爹媽團圓,一定會高興的,這是天性。可他畢竟在自己跟前從小長到大,也是有感情的,可以說已經接受了現(xiàn)狀,而現(xiàn)在陡然……
小杰說:事難辦可以讓那村的書記幫幫忙,他兒是我的同班同學,沒問題。
德民心想,到了這般地步,哪個也幫不上忙的,包括這個書記。他說不用麻煩人家了。
小杰說:沒問題,我給同學打個電話,讓他家接待你們,吃住都不成問題。
他說:不中不中,人家是書記,咱攀不上人家。
小杰說:不存在,同學和我同位,每回考試他都抄我的卷子,幫他老大忙了。再說他家是二層小樓,寬敞,住得開。吃更不成問題,我這就打電話。
別,別……德民阻止。
大姐夫問:小杰說啥呢?
他把小杰的意思講了講。大姐夫和永善大哥都搖了搖頭。
永善大哥說,要不到我家住吧,還有瓶牟平燒。
大姐夫點點頭。
耳機又傳出小杰的聲音:爹,一定不要趕黑路,危險。前些日子俺同學他爹就是走夜路讓歹徒搶了錢和手機,還差點送命。爹,一定照我說的做,住到我同學家。哎,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
他說:在街上。
小杰說:你們等著,我這就打電話讓同學出來接。然后掛了電話。
永善大哥嘆息說:咳,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孝順孩子啊。
大姐夫證實說:可不是,小杰從小就很懂事,知道疼人,比親生兒還……
嗚嗚——德民陡然大放悲聲,嗚嗚嗚——哭聲凄愴,猶同野獸嚎叫。
大姐夫和永善大哥怔住了,一齊望著聲淚俱下的德民。
德民隨著哭聲嚷:小杰他可憐?。】蓱z?。?/p>
大姐夫望望永善大哥。
德民繼續(xù)哭訴:他苦呀,從小被拐了,離開親爹媽,收他的又是窮人家,樣樣不如意,學也上不起,如今要送還回去,可又斷了線,嗚——
哭聲在昏暗的天地間回蕩,聽了讓人發(fā)瘆。
送不了就不送了。止住哭,他用淚眼望著大姐夫和永善大哥,像對兩人表決心: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小杰念大學,讓他有個好前途……
好,好,這樣好,我贊成。大姐夫說,小杰是俺侄,娘舅親砸斷骨頭連著筋,往后俺把侄當成兒,咱兩家合起來供他念大學。
這樣好,這樣好。永善大哥說,幫孩子俺也算一個,今后有啥困難只管對俺說,俺沒二話。
謝謝,謝謝!德民擦去眼淚,感激地望著大姐夫強東和永善大哥說。
德民的手機響了,不用說是小杰。
他想了想,關了機。
永善大哥點點頭,說句咱們走。
他們走進茫茫夜色中。
這時,雨停了,云也開始散開,西天冒出一縷暗紅色晚霞。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靶聲r期”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短篇小說《為國瑞兄弟善后》《金山寺》《回家》《風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說《山地》《生命通道》《石門夜話》《泱泱水》《生存》《中山裝》《相望江湖》《命懸一絲》《情非所以》等頗受好評。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百合的江湖》等,其中《中國一九五七》列2001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出版文集、自選集、小說集數十種。根據其中篇小說《生存》改編的電影《鬼子來了》獲戛納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日本每日電影大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