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剛
兩漢時期,漢帝國在北部邊境修建了近百座規(guī)模不等的邊城和要塞,以防御虎視眈眈的匈奴。其中,漢武帝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由公孫敖修建的受降城因其特殊的性質一直受學者關注。因為它是自西漢以來文獻所載多座受降城中,唯一一座真正為接受敵人投降而建的,也是距離關中最遠的一座。2009年,俄蒙學者認為蒙古國南戈壁省的巴彥布拉格遺址即為公孫敖所建受降城。2020年,我們對遺址附近發(fā)現(xiàn)的人骨遺存開展了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分析和14C測年,科學數據揭開了這座要塞背后的更多故事。
遺址背景
1957年,蒙古國考古學家Kh. Perlee在南戈壁省諾姆貢蘇木南約26公里的戈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夯土圍成的遺跡,平面呈長方形,地面還保留有高度不等的夯土墻。根據附近發(fā)現(xiàn)的箭鏃和陶器特征,當時判斷其為一座匈奴的要塞,遺址名稱叫巴彥布拉格。盡管位于茫茫戈壁灘之中,這一地方卻有著豐富的地下水,泉水從5處泉眼噴涌而出,適宜耕種和居住。巴彥布拉格在蒙古語中就是“泉水豐富”的意思。
1976年、1990年、2007年,俄羅斯和蒙古國考古學家多次對該遺址進行調查,并開展了部分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五銖錢、箭鏃、弩機和一些陶器、銅器碎片。2007年的調查表明,遺址地面保存的夯土墻最高部分可達2米,厚度8米;北墻保存比較完整,長度130米;東西墻分別保存有24米和65米,南部及南墻都被泉水沖蝕而不存。遺址的地表形態(tài)在衛(wèi)星照片上還能夠清楚看出。2009年,俄蒙學者再次聯(lián)合對遺址進行發(fā)掘,并根據發(fā)掘結果認為該遺址即為公元前105年所建西漢受降城。
人骨堆積情況
在遺址東墻東側約400米的位置,泉水沖刷出人骨遺存并被當地人發(fā)現(xiàn),隨后考古學家在此區(qū)域開展發(fā)掘。在揭開上部堆積之后,首先暴露的是一具腿向西南方向、仰身直肢安葬的人骨,但是缺少頭部和右手。再往下清理,在一個直徑約7米、深約1.3米的不規(guī)則坑中發(fā)現(xiàn)密集的人骨堆積,共計有20具相對完整的骨骼和33件不同部位的人骨殘部。
坑的平面呈不規(guī)則形狀,東部及東北部有較為垂直的坑壁,深度1.3米,坑底向西和西南方向逐漸變淺呈斜坡狀。除了東北部坑邊附近一具人骨(編號S16)為仰身直肢、安葬相對比較規(guī)整之外,其余部分人骨都是雜亂堆放,并且姿態(tài)各異。大部分骨骼上都能觀察到暴力肢解或者銳器砍殺留下的痕跡,安葬相對規(guī)整的S16也缺少頭骨。其中有17個個體能夠根據骨骼特征判斷為20—50歲之間的男性。
這些特征表明,葬在此處的人骨很可能是在漢朝與匈奴戰(zhàn)爭中的陣亡者。根據其中發(fā)現(xiàn)的部分兵器,比如漢式鐵戟、鐵鋌銅鏃等,發(fā)掘者判斷他們可能是漢朝士兵。
堆積形態(tài)以及墓坑的不規(guī)則形狀,使我們懷疑這些人骨堆積可能并非一次形成。同時,在漢代所建近百座邊城遺址中,能夠確認可能與城址或者漢匈戰(zhàn)事有關聯(lián)的人骨遺存并不多見,除了呼和浩特陶卜奇城址北門外發(fā)現(xiàn)的17具人骨遺存外,目前就僅有巴彥布拉格這一例。為了進一步弄清人骨的年代及可能的來源背景信息,我們采集了20個可以確定分屬于不同個體的骨骼樣品進行了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分析,并隨機選擇S6和S8兩個個體進行14C測年。
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分析結果
選取的20個樣品中,有15個產出合格數據。結果表明,這些個體的碳氮同位素比值分布十分零散,表明他們的食譜特征差異明顯。由于缺乏蒙古國境內匈奴時期人骨的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數據,我們只能將數據與中國北方地區(qū)東周及兩漢時期數據進行對比分析。
巴彥布拉格遺址的的同位素數據中,除個體S13氮值較高(說明食肉水平較高),碳氮值都接近內蒙古三道灣和叭溝的鮮卑人骨,具有游牧人群食譜特征之外,其余絕大部分個體氮值都比較低,表明食肉水平較低,可能具有完全不同于游牧人群的食譜特征。大部分個體(11/15)的碳值都低于-13‰,表明C3類主糧(水稻或者小麥)占比較大。
在與中國北方地區(qū)的東周和漢代人骨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數據的對比圖上可以發(fā)現(xiàn),只有極個別個體(如S6、S7和S17)表現(xiàn)出與農業(yè)地區(qū)人群(如滎陽薛村漢代人群)非常相似的同位素特征,暗示他們的食譜特征與中原農業(yè)人群相似。其余個體的同位素特征與目前所見的同時期中原和關中農業(yè)地區(qū)以及新疆游牧地區(qū)的人群都沒有相似之處。部分表現(xiàn)出典型的C4食譜特征(如S8、S9和S14),表明他們幾乎完全以粟為主糧;部分表現(xiàn)出典型的C3食譜特征(如S2、S4和S11等),表明他們幾乎完全以水稻或者小麥為主糧。
整體而言,碳氮同位素數據表明這些個體之間的食譜特征差異明顯,不像是來自同一個地區(qū)或者在同一個具有相同食物來源的軍營中生活很久的人群。下面再結合骨骼的分布位置對食譜特征進行觀察。
整個堆積的東部(以S12向北到S11為界)人骨分布明顯比較松散,而S2、S4以及S10—13這6個呈現(xiàn)C3食譜特征(δ13C=-16.7‰±1.8‰)的個體都位于這一區(qū)域內。緊貼這一區(qū)域的西側,是S6、S7、S8、S17和S18等骨骼明顯上下疊壓的密集分布區(qū)。這一部分的個體中,S6、S7和S17這三個上下疊壓者碳氮同位素值都非常接近(碳值差異 0.8‰,氮值差異0.7‰),說明他們的食譜特征非常相似。然而,同樣是疊壓在一起的S8則表現(xiàn)出典型的C4食譜特征,與S6等三者呈現(xiàn)出顯著差異。在西北部邊緣與其他人骨殘部葬在一起的S14、S15和S16彼此之間的同位素特征存在巨大差異,不像是長期生活在一起的群體。
14C測年結果
隨機選擇的兩個樣品14C測年結果差距也非常明顯,其中編號S6的個體死亡年代不會晚于公元前190年,比文獻記載的受降城建造年代早近100年;而編號S8的個體死亡年代不會晚于公元前107年,也要早于受降城建造年代。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S6和S8這兩個個體都位于人骨最密集、疊壓最明顯的西部區(qū)域。從人骨姿態(tài)上觀察,S8的腰部明顯因S6的頭部影響而向外突出——表明S8的下葬時間要晚于S6,因此骨骼的姿態(tài)受到后者影響。這種疊壓關系與測年結果表現(xiàn)出的早晚順序是吻合的,進一步證實了這一堆密集人骨的死亡年代之間存在明顯差別,最大差距可能有近百年。
人骨堆積成因分析
測年結果及人骨分布特征表明,這些個體的死亡時間可能存在明顯差別,并且下葬時間也存在前后差異,只是安葬的地點都在此處。
以同時有測年數據和穩(wěn)定碳氮同位素數據的S6和S8為例,兩者在測年結果上表現(xiàn)出明顯的先后,埋葬的姿態(tài)也符合這種先后順序;同時下葬較晚的S8食譜特征與較早的S6及疊壓在一起的其他兩個個體(S7和S17)也存在顯著差異。這些結果都說明S8與S6等幾個個體顯然是隨著不同的軍隊先后駐防并陣亡于此地,而S6、S7和S17這三個個體則很可能是屬于同一支隊伍。從而我們推測其他食譜特征和埋藏姿態(tài)存在明顯差異的個體也應當是分屬于不同軍隊,先后在此陣亡。
S16是唯一一例被相對妥善安葬的個體,其肩部附近發(fā)現(xiàn)的帶扣可能用于安裝劍鞘——因此發(fā)掘者認為他可能是其中的一個軍官。根據發(fā)掘者對墓坑形狀的描述——東部及東北部有深度1.3米的垂直坑邊,這些垂直坑邊正好位于S16的左側和腳部,說明墓坑經過了簡單處理。個體S16可能是被最先下葬,有著相對規(guī)整的安置(可能有完整的墓坑);其他葬式異常的個體都位于S16的右側,并且與S16中間有一段明顯的空白區(qū)域,這種差異可能與地位有關。這一埋葬區(qū)域可能是在S16墓坑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即在S16墓坑的南側附近就地形簡單開挖并將其他陣亡者集中安葬。后續(xù)的下葬活動也破壞了S16墓坑的其他邊緣,形成發(fā)掘所見的不規(guī)則形狀。
人骨遺存與要塞遺址
從調查發(fā)掘所見遺址的規(guī)???,遺址北部夯土墻長130米,南北原始寬度不詳,但可能也不會超過此數據,所以整體規(guī)模不大,因此暫時稱為要塞比較合適。目前所測兩個個體的死亡年代都要早于文獻中受降城的建造年代,根據骨骼的疊壓關系判斷,至少還有一部分個體(如S5、S9、S7、S17和S18等)的死亡年代也要早于S8,因此也早于受降城建造時間。
如果此要塞確為公元前105年所建受降城,這種情況則說明此地在建城之前就已經是軍事要地,近百年時間內遭遇多場戰(zhàn)事;另一種可能就是,這一遺址可能并非受降城,而是另外一個早于受降城的邊塞軍事設施(可能到西漢早期),但是也沿用了近百年。
無論是哪種情況,出土遺物特征都表明這是一處沿用時間較長的漢代軍事建筑。這些人骨遺存所表現(xiàn)出來的年代、食譜特征及埋葬姿態(tài)的差異都表明他們不屬于同一支軍隊,不同時間在要塞附近戰(zhàn)事中陣亡的士兵都被集中埋葬于一處。當然,這些陣亡者也不一定都是漢代兵士。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于賡哲教授指出,中原文化有掩埋無主遺骸的傳統(tǒng)。如《周禮·秋官·蠟氏》:“蠟氏掌除骴……若有死于道路者,則令埋而置楬焉,書其日月焉,縣其衣服、任器于有地之官,以待其人。”又如《禮記·月令》:“掩骼埋骴,此官之職也。”因此駐守此地的漢軍也完全可能將附近陣亡的匈奴士兵一同埋葬。
另外,根據人骨的分布特征及埋葬姿態(tài)觀察,絕大部分人骨都保存著原始的人體結構位置,應當都是陣亡不久之后下葬,而不是在某一次集中埋葬(如此則早年去世個體的骨骼不可能保存原始結構)。至于那些結構不完整、結構位置有擾動或者姿態(tài)異常的遺骨,以及周邊散落的不同部位骨骼,很有可能是受先后多次下葬活動影響所致。
遺址的發(fā)掘及研究見:A.A.科瓦列夫、權乾坤《蒙古國南戈壁省巴彥布拉格要塞遺址(漢受降城)的考古發(fā)掘及西漢時期外部防御相關問題研究》,《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
(作者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