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在英國頒布全國實施封城令前幾天,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今年的春天大展才剛開幕。原定展期是三月到九月的安迪·沃霍爾展覽,看來將與它的主角安迪·沃霍爾的名句不謀而合:“每個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
一句關于成名欲望的話,使安迪·沃霍爾昂首闊步踏進歷史,只是誰能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又使這一語成讖,實現在口出預言的人身上?
短暫。不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是人生。而是成名的“它終于會來,但它不會為任何人留下”,像恩寵,眷顧,多于福報。
因為領受“它”的人不見得將會獲得具體的什么,除了,感受到自己的名字,可以成為一陣氤氳,在周圍飄,在周圍散。全程十五分鐘。
每個人,到底是要當“復制品”,抑或當 “一個人”?
十五分鐘之后的十五分鐘,便是安迪·沃霍爾預言的人類的“現在”。而我們是用“更新”來活出這個“十五分鐘”的“現在”。透過不斷“更新”,我們將自己活成了“新聞”;透過不斷“更新”,我們將自己活成了“型號錄”;透過不斷“更新”,我們將自己活成了“流量”。
但因為“更新”是龐大的體系,它的意義,恰恰在于“快速”而制造了大量。大量形成了重復,重復形成了多余,多余形成了“更新”快速失去吸引力帶來的麻痹,麻痹形成了對“更新”的更渴求和更厭倦。同時存在的渴求和麻痹形成了矛盾心態(tài),矛盾心態(tài)形成了兩個只能選一個,投入,還是不投入?投入與不投入的選擇困難形成抽離之必要,抽離之必要形成所有的感受必須以當下的、個人的利害考慮為基準,個人的,可以是去歷史的,當下的,可以是拒絕經歷的,兩者加起來形成“現在”。
見諸在安迪·沃霍爾那些絲網印刷的畫作中,它們記錄了“當下”(一個跳樓自殺的女人在還未墮地時被拍到一刻),但它們也抓住了“永恒”(它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張“畫”,它也不是一張,而是借一個畫面,通過重復印刷,催生出超乎本來畫面的意義的,對于媒體的思考)。
所以,“每個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背后所預言的是,每個人都將(追求)成為媒體機器的復制品;每個人都將(追求)像復制品那樣被大量制造;每個人都將(追求)在大量制造之中讓自己被肯定。
為了實現上述的要求,每個人將要在(至少)一個媒體機器上注冊,才能將自己變成(依附那個媒體的)媒體。但矛盾心態(tài)在這里必然出現:每個人,到底是要當“復制品”,抑或當“一個人”?每個人,到底更抗拒當“復制品”,抑或當“一個人”?
這兩個問題,被隱藏在沃霍爾的作品里。但發(fā)現它們,不代表找到答案,因為,連沃霍爾本人也是一個矛盾心態(tài)的典型:他是為他人創(chuàng)作,還是為自己?他的作品是警世通言,還是品花寶鑒?他是商人,還是藝術家?他是真如受訪時所說的“我做的都沒有意義”,還是,他不屑/不喜/不擅長解釋自己?他是自戀,還是自恨? 他是Andy Warhol,還是,Andrew Warhola?
“每個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這句話如果是一個畫面,可能就是一個往上飄浮的肥皂泡。說出這句話的安迪·沃霍爾,是不是意識到,欲望愈輕(必須無重)愈淺(不能有深度)愈?。ê芸焱瓿桑?。容易破碎的未來,是不是又源于“現在”被欲望磨損得愈來愈輕愈淺愈薄。
那就回到同一個問題,是什么令“每個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成為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