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馨
徐州城郊有條王府街,名字叫得氣派,街上住的卻多是些平民百姓,販夫走卒。街東頭有家鐵匠鋪,替人打些農(nóng)具,手藝倒還過得去。店主是個黑瘦漢子,孤身一人,不善言辭,整日只顧著悶頭干活兒。
鐵匠鋪隔壁住著賣豆腐的劉氏母子,孩子才七八歲,叫大誠。據(jù)說男人出門討生活,經(jīng)年杳無音訊,丟下孤兒寡母艱難度日。這劉氏雖說日子艱苦,對孩子管教卻甚嚴,平日里禮儀周全,衣裳雖簡卻不邋遢,更不許孩子人前摘帽脫鞋,行為不端。
這天街上來了一群雜耍班的,一陣鑼鼓喧天后,頂碗托盤,翻筋斗變戲法,演得煞是精彩,看熱鬧的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大誠心里跟貓抓似的,謊稱去鐵匠鋪幫忙拉風箱,趁劉氏不注意,偷偷從后門溜了出去。
大誠一溜煙小跑趕過去,卻因擠不進人堆干著急。這時,人群外一個胖老頭笑瞇瞇對大誠招招手:“來,小孩,我?guī)湍?!”大誠湊過去,胖老頭把手上一對高蹺遞給大誠:“來,踩上這個夠高,肯定能看得見了。”大誠大喜,接過高蹺就準備踩上去。
胖老頭搖搖頭:“這樣不行,這個踩腳太滑,穿鞋站不穩(wěn),得脫了鞋襪才行。”大誠仔細一看,可不是嗎?竹竿的踩腳處就是兩截半寸小毛竹筒,而且磨得光滑可鑒,穿鞋子斷然是站不穩(wěn)。有心想脫鞋子,可是又想起娘平日里的教誨,大誠不由得猶豫起來。
胖老頭笑著說:“又不是小姑娘,脫鞋怕什么,莫非是你腳上長了雞眼?”這當口也有其他小孩子湊上來躍躍欲試,大誠說:“脫就脫,怕什么!”待大誠鞋子脫下,旁邊有個小孩笑出聲來:“原來裹的是塊破腳布,難怪不敢脫?!眲⑹腺I不起襪套,給大誠用的是舊布裹腳,而且腳布上打了兩三個補丁。大誠的臉騰地紅了,三兩下解開腳布,結(jié)果邊上小孩笑得更大聲了:“看你平時那么講究,原來是假斯文,腳底怎么又臟又黑,怕是能搓出泥來,幾天沒洗腳吧!”
沒想到娘每晚用藥水給自己泡腳,卻令自己的腳看起來這么黑,成為他人的笑柄。大誠再也忍不住了,鞋子也不穿了,赤腳提在手上飛快地跑遠了。
大誠不敢直接回家,偷偷溜到后門張望。王鐵匠看到后把他叫進了鋪子,打來一盆熱水讓他把腳洗干凈,然后又去買了一雙新襪子給大誠換上。
晚上劉氏看到大誠的新襪子,臉色大變,責令大誠立即脫下,待看到大誠干凈光潔的腳心時,更是失魂落魄。大誠從未見娘如此神色,不由害怕起來:“娘,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jīng)過述說了一遍。
劉氏問清胖老頭的模樣,神色凄然:“該來的躲不了!”
半夜時分,大誠被劉氏推醒,劉氏把一個小包裹塞在大誠懷里,讓他從后門出去往西走,走到岔路口時哪條路都不要走,直接往后山爬,到時候自然有人接他。并且告訴他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一定不要回頭。
此時的劉氏一身黑衣緊束,腰間別著兩把短刀,與平時柔弱的模樣判若兩人。大誠又驚又怕,卻不敢哭出聲來,他被劉氏一把推出后門,跌跌撞撞地往西走。
大誠走到岔路口時想起娘的囑咐,便徑直往后山爬去,爬到半山腰時忍不住往自己家方向望去,但見火光沖天,想起娘還在那里,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
這時一個黑影過來,一把攔腰抱起大誠就走,大誠拼命掙扎,來人沉聲說:“不要動,是你娘讓我來接你的。”
來人將大誠抱到一座破廟后放下。就著燭火,大誠看到黑衣人蒙著面,大誠顫聲問:“你是誰,我娘呢?”
那人啞著嗓子說:“我是誰不重要,至于你娘,她既然發(fā)信號讓我來接你,她就是做好準備了。”
大誠又累又怕,好不容易才在草堆上睡著,迷糊中看到蒙面人舉著一把刀過來,大誠一下子嚇醒了:“你要干什么?”男人惡狠狠地說:“要不是因為你,你娘也不會死,我要把禍根除了!”說著舉著明晃晃的刀逼過來,大誠嚇得大叫,蒙面人一刀柄敲在他頭上,大誠就暈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大誠發(fā)現(xiàn)自己蓋著柔軟的被子躺在一個明亮的大房間里,一個丫環(huán)模樣的姑娘驚喜地叫了起來:“醒了醒了,小少爺醒了!”然后大聲叫著:“快來人??!”
大誠揉了揉腦袋,誰是少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個背著藥箱的人匆匆忙忙地走進來,身后跟著一大群人,中間簇擁著一個華衣錦服、面目威嚴的男人。男人急切地說:“大夫,趕快給孩子看一下?!贝蠓螯c點頭,扶起了大誠的手把脈。
大誠一頭霧水地看著這一屋子的人,只覺得整個腦子亂糟糟的,他記起有個蒙面人舉著刀對著他說是他害死了娘。娘呢?他努力用目光在屋子里搜尋了一遍,娘不在這里。我娘呢?他喃喃地問。
面目威嚴的男人快步走過來:“你已經(jīng)昏迷多日了,你娘為了讓你醒過來,天天去庵堂禱告。我馬上就派人把她找回來?!?/p>
大夫說少爺已無大礙,精神上受了些刺激,只需好好調(diào)養(yǎng)即可。男人點點頭,揮手讓大家都退下了。
這時,門口響起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婦人奔了進來,她一把抱住大誠:“孩子,你總算醒了,可把娘急壞了!”
那是個美麗高貴的女人,很親切,像極了娘,但不是娘。她的關(guān)懷慈愛不是裝的,大誠感覺得出來。她緊緊貼著大誠的額頭,兩行滾燙的淚水流下來,滴到大誠嘴角,咸咸的。
大誠陸續(xù)從丫環(huán)的口中得知,這里是京城的武侯府,他是武侯的小兒子周誠,因在山上游玩時失足跌下山,昏迷了一個多月。府里每一個人都是這樣說的,大誠糊涂了,難道自己記憶中的娘都是自己昏迷中臆想出來的?大誠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只是這夢太長了,太真實了。
那日大誠在后花園喂魚時,看到了夢中的那個胖老頭,正匆匆從廊下經(jīng)過。他心生好奇,就悄悄地跟了過去,這一跟就一直跟到了武侯的書房門口。大誠只隱隱聽到七星連珠、萬事俱備什么的,全是莫名其妙的話,一句也聽不懂。
大誠從丫環(huán)那里打聽到,胖老頭是世外高人,精通易經(jīng)天術(shù),是武侯府的座上賓。
那天晚上武侯來到了大誠房間,他抱著大誠的腳一遍遍輕輕地撫摸著,手有些顫抖。這時候大誠覺得武侯真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他靠著武侯的肩頭很踏實很溫暖,如果他真是自己的父親該多好……
大誠覺得自己的腳一點兒也不好看,上面黑黑的幾個點怎么洗也洗不干凈。大誠數(shù)過,總共有七顆,娘說那是痣,是夢中的娘說的。娘試過用藥水洗掉它們,但是顯然沒有成功。
武侯很忙,經(jīng)常與人在書房徹夜密談。武侯夫人天天來看大誠,她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大誠叫她夫人,她握住大誠的手哀傷地說:“孩子,娘對不起你!”
那天夜里武侯又來看大誠了,他意氣風發(fā)地沖大誠說:“孩子,以前你失去的我都會補償給你,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那天晚上,武侯出去后再也沒有回來。那天夜里的星星很漂亮,很耀眼,天上有七顆星星排成一列,和大誠腳上的形狀真的很像。
凌晨武侯府被御林軍包圍了,圣旨上說武侯謀逆。武侯府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到處是哭喊聲。武侯夫人匆匆忙忙奔過來,把大誠藏進書房夾柜里,然后用一條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
大誠從柜門縫里看到一隊御林軍沖進來,四處翻找,領(lǐng)頭的那個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他盯著書柜看了好一會兒,大誠呼吸都快停止了,覺得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最后領(lǐng)頭的揮了揮手,說:“這里沒有,去別的地方搜!”
人好像都走光了,武侯府死一般寂靜,外面漆黑一片,大誠身子都麻了。這時有人打開柜子把他抱出來,是那個領(lǐng)頭的,不過領(lǐng)頭的現(xiàn)在換了身裝束,更像他夢中的王鐵匠。
王鐵匠告訴大誠,其實武侯夫婦本就是大誠的親生父母,大誠出生時天生異稟,腳底七星連珠,府上術(shù)士暗中告訴武侯那是稱主之兆,術(shù)士觀天象推算出不幾年百年一遇之七星連珠即現(xiàn),只待天時一到,大事將成!武侯大喜,他早就野心勃勃,有心改朝換代,沒想到連老天都給他提示。
武侯夫人卻大憂,她更擔心如此會有大禍臨頭。百般規(guī)勸無果后,于是她悄悄讓自己的貼身侍女劉清偷走大誠,隱姓埋名遠走他鄉(xiāng),只望斷了武侯的念想,從此安分守己,不再有異心。沒想到武侯并不死心,大誠終于還是被他找了回來。
武侯以為是天遂人愿,其實整件事情還有一個最大的謀劃者,那就是當今圣上!武侯功高震主,臥榻之旁豈容猛虎酣睡?就算武侯自己找不到大誠,圣上也有辦法在適當?shù)臅r機把大誠送回他身邊,讓武侯下定舉事之心,才好借機一舉鏟除。
整件事情中,每個人都在運籌帷幄,人人皆以為自己在下棋,其實都只不過是他人的一枚棋子。
“那你到底是誰?”大誠問。
“我只不過是圣上安排的一枚棋子?!蓖蹊F匠黯然神傷。誰也沒有料到,劉清與王鐵匠從小青梅竹馬,為了大誠一生不與王鐵匠相認,卻在臨終前將大誠托付給了他。
幾年后,在某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拐角,開了一家鐵匠鋪,店主姓王,不善言辭,旁邊有個少年在幫忙拉著風箱。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