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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zhèn)上的英雄

2020-05-13 14:12樊健軍
關(guān)鍵詞:矮子細(xì)葉

小鎮(zhèn)上的能人,致富后,開始了養(yǎng)狗打獵的生活方式。這與當(dāng)下村鎮(zhèn)居民的價值觀產(chǎn)生對立,后果很嚴(yán)重,不小心就要一夜回到解放前,他是堅持還是放棄?

1

每個遛狗日都是狂歡節(jié),兩天前開始,龔義良就拒絕了老水他們的牌局,招致他們的不滿和半真半假的攻訐。他不在乎,也從來沒打算還擊他們。老水在巷子里開著麻將館,除了邀請人來打牌,還是打牌。他沒那么多閑心眼兒,也沒那么無聊。每次遛狗前,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察看每條狗,準(zhǔn)備狗糧,檢查拴狗的項圈牢不牢靠,給運狗的皮卡車洗個澡,加滿油。他有二十三條狗,一條高加索,兩條杜賓犬,兩條德國牧羊犬,三條拉布拉多獵犬,兩條巴爾干獵犬,五條狼狗,余下的都是本地土狗。將每條狗過一遍眼,得老半天。之后,他才有時間來擦拭那桿雙管獵槍,它是水門鎮(zhèn)的一個混混從廣東帶回來的,來歷有些可疑。他花了兩千元要過來,到手的當(dāng)天就將它仔細(xì)打磨了一遍,擦去了槍身的污跡。有些斑駁的地方?jīng)]法處理,就讓它斑駁著,也正好作為獵槍輝煌歷史的見證。

他需要一桿雙管獵槍。那個混混吹噓說,它是英國皇室使用過的。他知道他說的是假話,也不會去相信他的話,可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它買了下來。誰能完整地掌握一桿雙管獵槍的經(jīng)歷呢,英國皇室某個王子拿它在某個女人跟前炫耀過也未可知。第二次擦槍時有了意外發(fā)現(xiàn),槍托上有個字母x,也有可能是個X。他猜測是獵槍的某個前主人刻上去的,為了證明擁有過它。這桿獵槍他只開過三槍,從混混手上得到的幾顆霰彈就用完了,成了一件漂亮的擺設(shè)。鎮(zhèn)派出所將它收繳過幾次,每次都是在省城工作的外甥幫他要回來的,要回來的獵槍表面上完全一樣,但已被鎮(zhèn)派出所做過手腳,即使有霰彈也不一定能順利打響了。鎮(zhèn)派出所也有苦衷,既不能違拗他外甥的臉面,又擔(dān)心雙管獵槍在他手中會扯出禍端,只有將手段隱晦地使在獵槍上了。他不知雙管獵槍成了閃著光環(huán)的廢物,照舊扛著它進出。后來,他從一個老獵戶手中得到一桿鳥銃,鳥銃不及雙管獵槍威武,但關(guān)鍵時刻能派上用場,內(nèi)心空著的一部分才被填充了。

明天帶不帶鳥銃出行呢?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還是不帶。鳥銃派上的用場有限,就那么三四回,打過幾只野兔、兩只山雞。有一次險些誤傷了兩條巴爾干獵犬中的一條。多半時候他不會開槍,究其原因同他不喜歡殺生有關(guān),有時碰不上任何野物,鳥銃無用武之地。他的重點在遛狗,不在打獵,打獵不過是個幌子,或者是外在的形式。遛狗時順帶好像也在遛自己,生活也是個形式嗎?他沒想過,可能也想不到那么深刻。他似乎有些厭惡鳥銃,丑頭丑腦,不像是致命的利器。檢查了一遍狗糧,剩余不多,他打算給女兒龔在在打個電話,讓她寄些狗糧回來,想一想又將手機放下了。著什么急呀,他對自己說,本來就很少拿罐裝狗糧給狗吃,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從菜市場買新鮮豬肉回來喂狗。

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龔義良給自己洗了個澡,換上他外甥送他的迷彩服。只有在遛狗的日子他才穿上它。他又到關(guān)狗的院子轉(zhuǎn)了一圈,狗們見主人穿上迷彩服都異常興奮,有條狗跳起來撲了他一下,樣子很兇狠,但不用害怕,它們不會將他怎樣。這狗一跳倒提醒了他,得預(yù)備一些紗布和醫(yī)用膠帶,提防狗們有閃失。從狗屋出來,他吩咐女人余細(xì)葉炒幾個菜,晚飯照例得喝上幾杯小酒,好睡個安穩(wěn)覺,養(yǎng)足精神投入第二天的行動。

養(yǎng)狗之初,余細(xì)葉同龔義良發(fā)生過多次戰(zhàn)爭,從波瀾壯闊的討伐到消極的抵抗,從蓄意的破壞到視而不見的默許,現(xiàn)在已是風(fēng)波平息相安無事。她慢慢習(xí)慣了他這樣那樣的毛病,與其同他慪氣,還不如去適應(yīng)他,甚至有些取悅或獎賞他。每回遛狗的前一天,她都會給他做上幾個喜歡的菜,灌上一壺酒。雇請的幫手何子貴每次都會提前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正好一塊兒喝上幾杯。

余細(xì)葉的酒菜上桌,何子貴卻不見人影,給他去個電話,對方回復(fù)剛剛進了鎮(zhèn)子,馬上就到。果然,不過兩三分鐘,何子貴就進了屋,見了龔義良一臉愧疚,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何子貴的妻子癱瘓在床,臨出門時他妻子弄臟了身體,給她洗拭了,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出門就晚了。何子貴解釋。龔義良端起酒杯,示意他喝酒。何子貴養(yǎng)著三條土狗,有條狗通人性,每逢他妻子有事就差狗來叫喚他。之前何子貴養(yǎng)狗多半為了吃狗肉火鍋,上半年進的狗苗,下半年就成了肥狗。發(fā)現(xiàn)那條通人性的母狗之后,何子貴就再也不吃狗肉火鍋了,養(yǎng)著的狗給妻子做伴,壽終正寢的狗就一把火紙一炷香偷偷埋葬了。

第二天,龔義良起了個早,何子貴也趕了個早,必須趁涼快將狗拉出去,到了中午狗就沒法活動了。龔良義給狗一條條套上項圈,何子貴將它們一一弄上車,高加索的塊頭大,只有往車斗里搭塊木板,讓它順著木板上車。高加索卻不聽使喚,何子貴拽它不動,再拽它就擰轉(zhuǎn)身想往別的地方走。懂事點!龔義良見狀低吼了一聲,高加索扭頭看了主人一眼,很不情愿地踏上了木板。有兩條狗上次遛時腿上受了傷,還沒痊愈,就不帶出去了。可有個家伙咬住了龔義良的褲管,他將它套上項圈,系在了柚子樹下。上了車的狗們搖頭擺尾的,眼睛里放著光,車斗外的世界讓它們無法平靜。后座上擠了四條狗,其中一條將兩只爪子搭在車窗上,吐著長舌,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副駕駛座上端坐著一條德國牧羊犬,兩眼盯著車前方,不時又扭頭看看主人。

皮卡車在晨光中駛出了水門鎮(zhèn)。遛狗的地點選在水門村,離鎮(zhèn)上不出半小時路程。有人捎信來說,那兒最近有野豬出沒,不少莊稼被禍害了,讓他去遛遛狗,嚇?biāo)鼈円粐?。道路順著水門河往上行,有段河堤筆直、平坦,每次行駛到這里,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以前在村子里那么多人會吹口哨,他怎么都學(xué)不會,還因此遭到別人的嘲笑。后來,是一個戰(zhàn)友教會了他,不只吹口哨,還會吹葉笛。

車斗里有狗吼叫了一聲,是土狗,只有它們才會無緣無故地亂吼。

龔義良將頭伸出駕駛室,朝車斗里掃了一眼,只見到何子貴被風(fēng)卷起的衣角。老貴,怎么不多養(yǎng)幾條狗?他大聲朝車斗里丟去一句話,呼呼的風(fēng)聲灌滿了耳朵,沒有回音。

他瞄了一眼后視鏡,何子貴的衣角不見了。何子貴沒有養(yǎng)狗的條件,他妻子的醫(yī)藥費,他們的生活費,全靠在外打工的兒女寄回來。他雇請他來遛狗,一天付兩百元工資,不多但也不少。之所以這么做,一半是因為何子貴缺錢,更大的原因是,除了他,水門鎮(zhèn)再找不出第二個有耐心而又能親近狗的人。龔義良摁了一下喇叭,有摩托車逆著他開了過來。又摁了兩聲喇叭。那人非但不讓路,反而朝皮卡車沖了過來。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將車剎住了。摩托車往斜刺里一飆,靠著他左側(cè)的車門停住了。

又去遛狗?。魁彴偃f。何文秋歪著腦袋,一臉譏笑向著駕駛室。

龔義良不答話,用手打了一下喇叭。他同他是戰(zhàn)友,一塊兒上過戰(zhàn)場,蹲過貓耳洞。

我說啊你就不能干點正經(jīng)事?老到老了,反倒像個浪蕩公子哥兒,不嫌丟臉???

何文秋說話向來不中聽,之前還軟和些,顧及龔義良的臉面,打龔義良養(yǎng)狗之后,每次見面都沒好話,越來越難入耳。好像龔義良養(yǎng)狗花的都是何文秋的血汗錢,狗們吃的豬肉都是何文秋的心頭肉。

龔義良懶得答話,順手從副駕駛座上拿起雙管獵槍,將槍口頂在了何文秋胸口上。

有種你開槍啊!老子替你擋過一槍了,再來一槍也犧牲不了我。何文秋挺起胸脯,將獵槍頂回去幾寸。

能的你!想當(dāng)英雄???你就不怕槍走火了?他乜斜了一眼何文秋,后者的瞳孔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誰不曉得有個外甥罩著你?!你就多惹些事,哪天將他帶到陰溝里去,同你一起放狗打獵。何文秋用手撥開了槍管。

何子貴清楚他們是開玩笑,可玩笑中分明又夾著刺,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勸阻他們,也容不著他插話,索性靜立在車斗里看戲。

我哪兒惹你不痛快了?攮到了你的瘡癤,還是踩到了你的尾巴?龔義良收回獵槍,仍舊將它放在副駕駛座上。

我沒閑心陪你瞎扯淡!告訴你,磚場犯事了!何文秋無心打嘴皮子仗,發(fā)動摩托車,嗷嗷幾聲,朝皮卡車相反的方向沖了出去,同時從尾煙中噴過來兩句話,沙咀水庫也扯上事了,明天來找我,過期不候!

老良,何主任真替你擋過子彈?何子貴有些好奇地問。

毬蛋!嘴上不損人就活不了命!龔義良朝車窗外吐了口唾沫。

還去遛狗嗎?

去!怎么不去?!嗑出個臭蟲就不嗑瓜子了?!

2

三年前的一天,龔義良覺得該開始過自己的生活了。這個決定不是突然的,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這在他內(nèi)心埋藏得太久太久,只要條件具備,遲早會在某個春天冒出來。它就像被注入強大生命力的種子,或者像痼疾一樣的陰謀。從余細(xì)葉的方向看,絕對是這樣,同他同床共枕多年,卻對他的陰謀沒有絲毫的察覺。他就像個狡猾的特工,始終潛伏在她的生活里。他盼望這一天都大半輩子了,當(dāng)它來臨時,卻沒法同余細(xì)葉說,在她跟前多少有些心虛,好像虧待了她,或是偷走了她的什么。也沒法同別的人說,估計也不一定有人理解——說給何文秋聽,同他從來就尿不到一個壺里;說給老水聽,只有牌桌上缺了角,老水才會貓叫春似的叫喊他。再說呢,他也不是那種喧喧嚷嚷的人,不喜歡將自己的那點破事向外界抖個底朝天。

作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讓余細(xì)葉炒了幾個菜,還逼著她陪他喝了兩盅酒,弄得她暈暈乎乎的,不知有了啥喜事。他什么也沒說,一個勁地將自己朝醉里喝。他以酒同過去的生活告別,酒醒之時就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那將是他一個人的生活,同余細(xì)葉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過不上那樣一種生活,這輩子就在世上白走了一遭。他有了開始別樣生活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一座磚場四分之一的股份,加上承包的近三百畝水面的沙咀水庫,一年有將近二十萬元的收益。磚場和水庫是他的兩根支柱,是他的兩條腿,支撐起全部生活的重量。這兩條腿健壯得很、有力得很,憑借它們的支撐足可以過上讓鎮(zhèn)上每個人都羨慕的生活。再往前追溯幾年,從水庫和磚場掙回來的收入,讓他在鎮(zhèn)上建起了一幢五層高的樓房,臨街的一樓是兩個鋪面,一個租給人家開藥店,另一個讓余細(xì)葉開了小餐館,樓上閑置的房間被裝修成了旅店。女兒龔在在嫁去了省城,女婿經(jīng)營著一家小公司。兒子龔正正上縣城開了一家電腦店。他們過往都是他的羈絆,現(xiàn)在都安置妥帖了,有了各自的去處,包括余細(xì)葉,也不需要他來養(yǎng)活她。他們就像吸附在他身體上的螞蟥,被他一只只捉開了,丟到了一邊。

剛剛萌生想法的時候是很模糊的,他究竟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才能讓自己滿意。像城里人那樣活著,冷熱有空調(diào),出門有小汽車,這些沒有什么,他一樣可以有。有就有了,無非身體舒適些,腳少走些路。他花了好長時間來琢磨這個問題,在牌桌上酒桌上隱隱約約問過好些人,得到的答案要么吃吃喝喝,要么玩玩耍耍,鈔票成堆,女人成群。他不需要那么多鈔票,更不需要那么多女人。有時候,一個余細(xì)葉就讓他煩了,要是有幾個余細(xì)葉,那不活活將他煩死了。有一天,他偶然看到,一個同他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哪腥丝钢粋€小木杈,木杈上挑著一只野兔從街中心走過。一條土狗緊緊跟隨其后,眼巴巴盯著木杈上搖搖晃晃的兔子。剎那間,祖父的形象就從記憶中蹦了出來,像復(fù)活一樣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像祖父那樣活著未嘗不可。

小時候,他就極力模仿過祖父,祖父走路的姿勢,說話時不快不慢的速度,微醺時那種沉醉的神情,無一不讓他著迷。他將一根扁擔(dān)當(dāng)獵槍像祖父那樣扛在肩膀上。祖父豢養(yǎng)的兩條狗卻對他的行為不屑,怎么叫喚它們都不近身??墒窃谧娓父熬筒灰粯?,只要祖父扛上獵槍它們就趕緊攏了過去,一條在前面開路,一條在身后跟隨。它們的腳步同祖父完全一致,祖父快它們也快,祖父慢它們也慢。祖父的腰間掛著一只酒葫蘆,走一步酒葫蘆晃蕩一下,走一步又晃蕩一下。他找不到干透的葫蘆瓜,便將一只小玻璃瓶掛在腰間。祖父抿一口酒,咂巴兩下嘴,眼睛微微閉著,真不知那酒是不是瓊漿玉液。那時候野物多,祖父出獵從不空手,有時打只野兔,有時捉只山雞。祖父啥事不干,啥事也不管,就會打獵喝酒。祖父的日子是愜意的、自在的,也是簡單的、澄明的。成年后,他對祖父神仙般的過活有了更深的體會,那不單單是自由自在,一個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是多么可貴、多么難得而稀罕。他不只是模仿祖父的生活,而是要根據(jù)自己挑選的活法,不受人左右,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來生活。

他要像祖父那樣養(yǎng)幾條狗,肩上扛一支獵槍,腰間掛著永遠(yuǎn)不會落空的酒葫蘆。祖父的生活還有些寒酸、簡陋,他要比祖父更盛大、更遼闊,有更多的可能性。

龔義良的新生活從收養(yǎng)一條土狗開始。它不是一般的土包子,而是條趕山追獵的狗將軍。沒人領(lǐng)著它,也沒人管教它,它就盲目地亂跳亂跑,這盲目中也有收獲,有時咬回來只野兔,有時是只碩大的山老鼠。也添過亂,咬過野貓,也咬過鄉(xiāng)鄰們的雞鴨,有次還傷了人,在人家腿肚子上留下兩個血窟窿。狗惹了禍,主人要將它繩之以法,在它脖子上套上繩索,準(zhǔn)備叉到水塘里溺死它。龔義良及時趕了去,給了狗的主人一千元錢,將狗從繩套中拯救了出來。狗主人對狗也是有感情的,只不過狗惹了禍,一時心里添堵才起了殺心。狗主人得了錢又聲明說,狗今后再惹禍可不關(guān)他的事。又對狗說,死畜生,管好你的嘴巴,別給你的救命恩人惹禍。那狗瞧瞧舊主人,又瞧瞧新主人,后來乖乖地跟在了龔義良的身后,不需叫喚,更不需要用繩子拽著。

可能因為有過一次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jīng)歷,這狗乖巧了,上了山撒了野地潑煞,對著人,再也沒有露過兇相。

有了第一條狗,很快就有了第二條、第三條。第五條狗是條狼狗,模樣比誰都兇,見了人不叫不吠,只拿眼睛盯著。那眼睛里有光,好像隨時要撕扯人一口。每逢有人來,龔義良都要喝斥它,生怕它會扯出事端。有一天夜晚,狼狗還是掙脫了狗鏈子,將一個被尿逼急了慌手慌腳在街邊撒尿的人扒拉下褲子,將人家豐滿的臀部撕扯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深坑。龔義良費了好大一番周折,賠償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才取得受害者的諒解。

當(dāng)?shù)诹鶙l狗,一條德國牧羊犬進門時,龔義良意識到再不能像祖父那樣對狗們放任自由了,拿鏈子鎖著它們并不保險,必須有個集中豢養(yǎng)的地方。他家后院有棵柚子樹,原本狗們就鎖在柚子樹下。他要在那兒修建一個狗們居住的院子。磚是現(xiàn)成的,上磚場去拉就是,無非年底在給他的分紅中抵扣磚款。他雇人先砌了圍墻,將柚子樹包圍起來,再在圍墻根下砌起一排排狗屋,大大小小,總共有三十間。狗屋子剛起來時鎮(zhèn)上有人來瞧稀奇,不知那像柜臺般低矮的小屋子能有啥用,后來才知是狗屋子,又嘲笑龔義良小題大做,錢多燒手。他懶得理睬他們,狗屋子砌起來了,又用水泥抹了地,還砌起了兩座花壇,栽種了月季,黃黃白白的幾簇。

關(guān)狗的院子有了,狗也慢慢多起來了,拉布拉多獵犬之后是杜賓犬,杜賓犬之后是巴爾干獵犬,再之后是高加索。土狗都是從養(yǎng)狗的人家?guī)捉?jīng)挑選引進的,一條比一條健壯、威風(fēng)。狗多了,事情也跟著多了,不同品質(zhì)的狗關(guān)在一個院子里,剛開始糾紛不斷,慢慢就和平相處了,偶然有些爭斗,但經(jīng)過龔義良的教訓(xùn)大都老實了。這些還是小問題,大問題是遛狗,狗們不能長期關(guān)著,得讓它們有同世界接觸的機會,不然狗們也會犯抑郁癥。去哪兒遛?可不能在鎮(zhèn)子上,這么多狗沖出去,不把人嚇?biāo)?,也會把人嚇出毛病來。只有將狗拉到?zhèn)子外,拉到山野里,天寬地闊的地方,讓狗們?nèi)鋈鲆?、透透風(fēng)。龔義良因此買了皮卡,又考了駕照,還找來了何子貴幫忙。

狗屋子還有幾間空著,未來肯定都會有主人。聽說純種的藏獒價格不菲,一條不下幾十萬,每次想到藏獒,內(nèi)心就有個地方癢癢,想撓又撓不著。不管藏獒幾十萬元一條,適當(dāng)?shù)臅r候肯定要引進一條,不能讓它缺位。他還思想過魏瑪獵犬,灰色的狗毛,棕色的眼睛,有歐洲貴族的味道。也思想過臘腸犬,靈巧而又勇敢的小家伙。

3

水門村的遛狗之行進行得很順利,開始就小有收獲,狗們?nèi)龀鋈ゲ痪茫恢幻懊笆У幕颐米訌牟輩仓懈Z了出來,落在了一條狼狗的爪下。收山時才發(fā)現(xiàn),那條逮著兔子的狼狗不知是太勇敢還是太不小心,肚皮被樹枝劃傷了。這讓龔義良很沮喪,狗屋里原本就有兩條狗受了傷至今還沒痊愈,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需要特別照顧的家伙??墒抢枪泛軋詮?,一聲不吭,受沒受傷一個樣。龔義良的內(nèi)心酸酸的,說不清是為狗的堅強而感動,還是出于對狗的憐憫。

第二天,他很不情愿去見何文秋,但又不能不見。他越來越厭煩同人打交道,能不見盡量不見,有時間還不如同狗待在一塊兒。平時磚場的事情他極少過問,放手由另幾個股東經(jīng)營。沙咀水庫也是,除了春上放魚苗和年底捕撈,其他時間一概不過問,由它自生自滅。他不想見何文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咋咋呼呼的,一件針鼻孔似的小事,被他一說就好像天崩地陷了。這不像以前的何文秋,去部隊之前,何文秋的性子有點像個小姑娘,說話聲不高不低、軟軟和和。從戰(zhàn)場上下來后,整個人就全變了,像只蚊子,見誰都一頭高歌沖過去,哪怕是個獅子也不例外。他沒法定位何文秋,何文秋是他的諍友,是他的反對派,還是攪屎棍、搗蛋鬼?好像哪種定位都不準(zhǔn)確、都不全面。他是出于嫉妒,還是關(guān)心,也沒法確認(rèn)。他就像個異己分子,在龔義良的生活中始終沒有停止過發(fā)出另類的聲音,吼叫過、咆哮過,也冷嘲熱諷過。

何文秋有股子倔勁,不管做什么事,有理還是無理的,不達(dá)目的絕不放手。這點同龔義良有些相似。伺候完狗們之后,龔義良說服自己去找何文秋,躲是躲不掉的,他不去找他,他也會倒過來找他。從以往的事情看,雖說何文秋咋咋呼呼慣了,但從不無中生有、捏造事端,每次都是確有其事,至少從表面上看都是為了龔義良著想。說不定磚場真攤上了什么事情,只不過龔義良暫時不知道,又或者何文秋沒法同磚場的另外幾個股東商談。

何文秋是街道辦主任,當(dāng)年退伍之后,何文秋被安置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干了沒幾年就下崗了,后來幾經(jīng)轉(zhuǎn)折,就進了街道辦。這街道辦可不是個小地方,權(quán)力頂?shù)蒙习雮€鎮(zhèn)政府,不只管著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還管著鎮(zhèn)子周邊的幾個自然村。龔義良來到街道辦,何文秋卻不在辦公室,問街道辦的人,說是去鎮(zhèn)上轉(zhuǎn)悠了。后來,果真在一家小酒館里找到了何文秋,正被幾個人包圍著,那幾個人都是識得的,其中有一個是賣豆腐的。何文秋見了龔義良,收住話頭,朝他瞪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長。之后何文秋回轉(zhuǎn)頭對賣豆腐的說,把你的豆腐鹵水倒進下水道,再橫流亂潑你就自己砸攤子!又說,沒時間同你瞎扯淡,我又要替人擋槍子了!也不理會賣豆腐的如何反應(yīng),何文秋就出了小酒館,沖龔義良走了過來。

你把大小狗爺們都伺候好了?何文秋的話不舍譏誚,每次都是不饒人的口吻,要不是怕別人說閑話,你的事我才懶得管,同你是戰(zhàn)友,倒八輩子霉了我。

有事說事。后面還有一句話,我不是來聽教訓(xùn)的,龔義良將它咽回了肚子。

你別不耐煩,你的事我不幫你,就沒人幫你了。何文秋提醒龔義良注意自己的處境,在鎮(zhèn)子里已是孤家寡人一個。

偉大的何主任,我的太上皇,我承認(rèn)是你在罩著我、庇佑我,沒有你哪有我現(xiàn)在的生活。

龔義良也將嘲諷藏在話里,何文秋不可能聽不出來,卻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也就乜斜了他一眼,帶著些惋惜的語氣說,我?guī)湍阋彩前讕土?,朝河里扔塊石頭還能看個水花,你掙的錢哪里有個正經(jīng)用途,除了幾聲狗叫,啥也聽不到。

我不同你磨嘴皮子了,說吧,磚場怎么了?哪兒礙著你了?龔義良沒耐心同何文秋斗嘴了,先投了降,屈服了。

何文秋想笑又不笑出來,結(jié)果凜了臉,正顏說,沒礙著我,但妨礙了別人。

磚場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幾片土丘之間,在街道辦的管控范圍之內(nèi)。創(chuàng)辦以來的幾年間,大事沒經(jīng)歷,小事卻是不少,取土,燒磚落下的煤灰往何處傾倒,道路拓寬,等等。都一一化解了,沒遇上翻不過去的火焰山。

曾矮子你曉得吧?何文秋盯著問。

曉得,他爹曾黑子,原來在鎮(zhèn)上賣芝麻糖的。

曾矮子在磚場附近有塊地,曉得啵?

龔義良搖搖頭。

曾矮子將地種上了柑橘,曉不曉得?

龔義良又搖搖頭。

那么多的柑橘樹,別說你沒看見。

真沒看見。龔義良叫屈似的說,我好久沒去磚場了。

啊哈,你就給我裝憨吧。人家的柑橘樹都種了三四年,三四年你都沒去過磚場?

龔義良點點頭,再搖搖頭,一臉懵懂瞧著何文秋。磚場是磚場,柑橘樹是柑橘樹,井水不犯河水,磚場同柑橘樹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人家曾矮子沒理由拿柑橘樹來訛詐磚場,也訛不走什么。

你就曉得養(yǎng)爺似的養(yǎng)著狗!還曉得個什么!何文秋見了龔義良佯裝無辜的神情,一股火氣忽地冒了上來,伸出一根指頭,戳著龔義良的鼻子尖說,曾矮子的柑橘今年掛果了,你去看看,都成什么樣子了,全是讓燒磚的廢氣給害的。實話告訴你,曾矮子要去縣上告你們,要不是我攔下了,你們的磚場早就給查封了。你還去遛狗,遛個祖宗,想哭都沒眼淚啦!

龔義良慢慢記起來了,當(dāng)初創(chuàng)辦磚場時就同曾矮子打過交道,的確,有個土丘就是曾矮子的,當(dāng)時想把它一同辦下來,可人家死活不答應(yīng)。至于什么時候種的柑橘樹,他當(dāng)真沒注意,磚場取土的地方還沒逼近曾矮子的土丘哩。也許曾矮子早就盤算好了,早晚會有這么一出戲,就看如何收場。他的內(nèi)心咯噔了一下,何文秋的話不像詐唬人,如果事實真像他說的那樣,損失可就大了。雖然磚場他只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可這四分之一的股份是他的一根支柱,要是磚場被查封了,那就是南天折柱,他的世界立馬就傾斜了。不至于完全坍塌,但要想維持平衡就有困難了,何況他的計劃還沒有完成,還要引進藏獒,藏獒之后,還有別的更多的獵犬等著他。他的生活才開始呢,可不能折在曾矮子手中。

龔義良忽然生出了許多感激,別看何文秋平常對他沒什么好話,可心是向著他的,只要有損于他的事情,不管他在場不在場都給照看著。話又說回來,換了他龔義良也會這么做,畢竟他們是戰(zhàn)友,在戰(zhàn)場上生死與共過,經(jīng)歷過炮火與死亡的洗禮,這其中的感情無法言說,一般人也無從體會。

文秋,咱們不繞彎子,你說曾矮子的事情該咋辦?因為有了感激,他的態(tài)度就變得溫和了,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聲音低下去許多。

柑橘樹姓曾不姓何,你們磚場年底分紅也沒我的份,該咋辦?該咋辦還得咋辦!何文秋的回答冷冷的。

龔義良被何文秋的冰冷速凍了,直瞪瞪盯著他,沒接話。

半天過后,何文秋才嘆了口氣說,你們磚場的幾個股東先去曾矮子的柑橘園瞧瞧,到底成什么樣子了,再商量一下,該怎么補償人家,血肯定是要出的,問題在于怎么出,出多少,曾矮子會不會滿意。你這會兒問我,我也找不出頭緒,騎驢看戲本,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不鬧到縣上去。

說到這兒,何文秋停頓了一下,往后說,還有沙咀水庫,又停頓了一下,擺擺手說,咳!水庫的事情還是等以后再說吧。

4

用龔正正的話說,他媽余細(xì)葉的陣地是被老龔溫水煮青蛙,一寸寸煮去的。龔正正有個習(xí)慣,高興時喊龔義良老爸,不高興時喊老龔。作為老龔的龔義良絕對是個刁民,是個狡猾分子,欺騙加隱瞞,一次次在余細(xì)葉跟前謊報軍情,那些不速之狗最終一條條進入了他們老龔家。第一條狗進門時,龔義良說是別人送的,不要錢。第二條狗系到柚子樹下時,龔義良說這條狗養(yǎng)肥了,到時燉狗肉火鍋。第三條狗牽到家時,恰好余細(xì)葉在往狗食盆里倒剩飯剩菜,余細(xì)葉看了一眼狗,狗也拿眼看著她,她再看,狗也再看,一點不怯生,最后倒是她不好意思同狗對視了,轉(zhuǎn)過身就走,那狗就在她背后咆哮了一聲,把她嚇得一個趔趄。平靜過后,她有些擔(dān)憂,這些狗不是善茬,萬一哪天咬傷了人,麻煩就來了。她只不過想想,并沒有朝深里去追究,無非幾條狗么,每天餐館里客人吃剩的東西多的是,足夠?qū)Ω端鼈儭?/p>

當(dāng)?shù)谖鍡l狗——那條狼狗到來時,余細(xì)葉不再往狗食盆里倒剩飯剩菜了,狗們也不怎么喜歡她倒的剩飯剩菜,龔義良從菜市場買回來的肉更受它們歡迎。狼狗吃過豬肉之后似乎嘗到了肉的美味,新鮮的人肉對它更有誘惑力,終于有一天將那個深夜撒尿人豐滿的臀部當(dāng)成了美味佳肴。這個突發(fā)事件讓余細(xì)葉心驚肉跳,噩夢連連。狗是不祥之物,要給她的家?guī)砟撤N禍患,有可能會將她的家撕咬成碎片。她要求將那個惹禍的惡魔就地正法,過去對她言聽計從的龔義良,這一回對她的意見不理不睬,完全狗迷心竅,情愿讓她陷身惶恐,任由她內(nèi)心的恐懼與日俱增。

你別像仇人似的盯著它們,它們可聰明了,通人性,你對它們好,它們對你絕對很友好。龔義良勸說余細(xì)葉。

我還不如一條狗?她反問。

你怎么能同畜生計較呢?他說,想想覺得可能不妥,假意打趣說,你可是它們的女皇,對它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余細(xì)葉在內(nèi)心哼了一聲,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看我怎么樣。我要毒死它們!他不做劊子手,就讓我來充當(dāng)劊子手。她的內(nèi)心少有地堅硬,但作出這個決定仍舊讓她無法抑制像地震一樣自內(nèi)而外的顫抖。她從地攤上買回一包老鼠藥,與剩飯剩菜攪拌在一塊兒,倒在狗食盆里。結(jié)果讓她差點氣炸了肺,狗們一條未傷,她養(yǎng)的雞倒死了三四只。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得及時,估計所有的雞都難逃厄運。她去處理死雞時狗們齊刷刷站成一排,幸災(zāi)樂禍似的對著她,有條狗朝她吼叫了兩聲,像是嘲弄,又像是警告。

她受夠了狗們的羞辱,卻想不出個有效的法子來還擊它們,只有將委屈和眼淚往肚子里吞。如此憋了一腔幽憤,無處排遣,日子便過得悶悶不樂,好像每天都有無數(shù)狗爪印梅花似的開在腦門上,耳朵邊也全是狗們的聒噪。她原本在照看餐館之余向一個老婆婆學(xué)習(xí)繡花,正在繡一對花開并蒂的枕套,被狗們這一鬧騰,思想就不集中了,不是繡走了樣,就是針尖刺破了手指頭,枕套上染了好幾處血跡,就賭氣不繡了。后來,見龔義良請人砌起了圍墻,給狗們圍了一個單獨的院子,她才略略放寬了心,重新捏起了繡花針。有圍墻圍著,狗們也生不了事,想咬人也跳不過墻來。

龔義良不單砌起了圍墻,在圍墻根下還砌起了狗屋。余細(xì)葉已經(jīng)脆弱的神經(jīng)再度緊張起來,一間狗屋就是一個冰窟窿,那么多的狗屋連起來,讓冰窟窿變成了無底深淵,一不小心,就會一頭栽進去。一間狗屋關(guān)一條狗,多少條狗才能將狗屋住滿?一條狗就是一個爺,養(yǎng)一條狗比養(yǎng)一個爺還要難。那么多條狗,那么多個爺,不說別的,吃也會把一個家給吃掉。養(yǎng)爺天經(jīng)地義,養(yǎng)狗純屬燒錢,有那個錢還不如留給養(yǎng)爺?shù)膶O子。她不能放任龔義良把錢扔狗嘴里了。她是個悶葫蘆,平日里就不喜歡多話,終于憋不住了,就打電話給女兒龔在在和兒子龔正正,也不說什么事,就讓他們趕快回來。

余細(xì)葉謀算著開一個家庭會議,她一個人制止不了龔義良,就讓兒女來幫腔。她不相信舉合家之力還收不住龔義良養(yǎng)狗的野心。女兒到底疼娘,龔在在電話里問了三四遍是不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余細(xì)葉偏不說,龔在在急了,趕忙跳上長途汽車,傍晚到達(dá)縣城,叫上龔正正,要連夜趕回水門鎮(zhèn)。龔正正卻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嘟嘟囔囔的。龔在在不容他嘟囔,揪住他的胳膊將他拽上了出租車。姐弟倆回到家,余細(xì)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將兩個孩子弄得如此緊張,幸好女婿和兒媳都沒回,否則更難堪。余細(xì)葉在內(nèi)心埋怨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龔在在有些鬼精靈,不再問她,只拿眼睛盯著,似乎要在她臉上盯出什么破綻。余細(xì)葉更不便說了,拿話岔開,先安排兩個孩子睡下了。

第二天,余細(xì)葉有了主意,先領(lǐng)著女兒和兒子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去了龔義良關(guān)狗的院子,但不敢跨進院去,只隔著鐵柵欄朝里張望。那幾條狗驚動了,在院子中間站成一彎弧形,眼睛齊刷刷盯著他們,樣子有點兇狠。有條狗還朝他們吼叫了一聲,像是警告他們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更別妄想進入它們的領(lǐng)地。龔在在對狗有些恐懼,狗吼一聲,她就哆嗦一下。龔正正倒是很興奮,隔著鐵柵欄朝它們打手勢、吹口哨。那條吼叫過的狗被激怒了,猛地朝鐵柵欄撲過來,鐵柵欄被撞得地動山搖。

這些東西遲早都是你們姐弟倆的。房前屋后轉(zhuǎn)過之后,余細(xì)葉帶有某種預(yù)謀似的說,兩根老骨頭辛苦一輩子,就積了這點家當(dāng),生沒有帶來,死也不會帶走。

娘,您說什么話呢。龔在在嗔怪說。

反正不是瞎話,誰能長生不老?真長生不老的,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余細(xì)葉嘆了口氣說,還不止這些,磚場的股份,加上沙咀水庫,一年的收入不下二十萬吧,具體多少我也不完全清楚。而后又壓低聲音說,你娘經(jīng)營餐館多少有點積蓄,都在存折上。

娘,有多少呀?龔正正好奇地問。

不告訴你,到時你就知道了。余細(xì)葉戳了龔正正一指頭說,不是你娘偷來的,也不是你娘搶來的,都是拿汗水浸過的干凈錢。

娘說這些干啥?只要您和爹健健康康、幸幸福福一輩子。龔在在說。

是啊,說這些干啥呢,過不了三兩年,累死累活積蓄起來的這點東西肯定都沒了。余細(xì)葉感嘆中夾雜著怒火說,要化成狗屎了!

龔在在這才聽出來,因為養(yǎng)狗的事,老娘同老爹較上勁了,老爹要養(yǎng),老娘不讓,嫌養(yǎng)狗糟蹋錢。老娘向來精打細(xì)算過日子,不說一分錢要掰成兩瓣,但能省一分就要省一分。老娘的樂子原來在料理全家的一日三餐,現(xiàn)在估計轉(zhuǎn)移到存折的數(shù)字上了。

養(yǎng)狗能花幾個錢呀。龔在在寬慰余細(xì)葉說。

娘,姐說得對,養(yǎng)狗花得了幾個錢,何況還有狗肉呢。龔正正附和說。

你們?nèi)デ魄?,那是狗嗎?那是爺,黃金白銀買回來的爺,一個爺比一頭牛還金貴!你還想吃狗肉,做夢去吧!人不被狗吃掉就萬幸了!余細(xì)葉的嘴角沾上了唾沫星子,你們啊,到時別怨娘啥都沒給留,不是老娘不想留給你們,而是你們那個糊涂的爹……說著說著,話也不完整了,眼角跟著有了晶瑩。

娘啊,養(yǎng)大我們,您和爹就夠辛苦了,不要您們留什么,我就要您們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生活。龔在在替余細(xì)葉拭去眼角的淚水,替她將幾根散亂的頭發(fā)拂到腦后去。

姐,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我要。你看,網(wǎng)絡(luò)上、微信上,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他們的生活過得多么妖孽。龔正正的話里不只藏著貪婪,也透著羨慕嫉妒恨。

去,你給我滾一邊去!龔在在惱了,一腳踹在龔正正的腿上,龔正正被踹了個趔趄。

龔正正吐吐舌頭,趕緊溜了。

娘,誰能沒個愛好呢?看看左鄰右舍,有喜歡下象棋的、打麻將的,也有喜歡釣魚的,爹喜歡養(yǎng)狗就讓他養(yǎng)唄,他勞苦了大半輩子,該過幾天輕松自在的日子。你不也喜歡繡花嗎?爹養(yǎng)狗同你繡花是一個道理,都是個愛好。龔在在勸解她娘。

他養(yǎng)狗怎么同我繡花是一個道理?他養(yǎng)狗投的錢都是投進了狗肚子,化成了狗屎。你看看我繡的枕套,見過的客人哪個不說好、不說漂亮?我繡花非但不花錢,還給招來回頭客。余細(xì)葉爭辯說。

愛好就得花錢,那些釣魚的,一根釣魚竿就幾萬元呢,賽車就更貴了……娘,您就睜只眼閉只眼,全當(dāng)沒看見,咱沒看見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我眼睛又沒瞎,哪能看不見?就算瞎了,耳朵還好著呢,那死瘟殤的狗叫你不想聽,它吵也將你吵死了!

龔在在的勸說沒能消解余細(xì)葉內(nèi)心的疙瘩,加之龔正正在一旁搗蛋,事情就變得混沌了??捎嗉?xì)葉不甘心,不管怎么著,她是娘,兒子也好,女兒也好,總歸會偏向娘。余細(xì)葉決定開個家庭會議,女兒和兒子到底向燈向火,是同當(dāng)娘的堅守在同一戰(zhàn)壕,還是當(dāng)個叛徒,站到龔義良的狗陣中去。結(jié)果兩票對兩票,想不到還是龔正正疼愛老娘,龔在在站到了龔義良的狗陣中。龔在在想同娘說幾句話,余細(xì)葉偏不再理睬她,只拿個背影對著她。

5

龔義良早晚會去關(guān)狗的院子轉(zhuǎn)悠一圈,察看狗們的狀態(tài),這是每天的必修課。這天早上同往常一樣,狗們見了他有的搖頭擺尾,有的拿鼻子上上下下將他嗅了個夠。它們很安靜,也很溫順,狩獵趕山時那種狼一樣的兇殘和暴戾不見了。它們很友好,甚至有些討好他。那兩條狗腿上的傷已經(jīng)痊愈了,那條狼狗被樹枝劃傷的肚皮也不見痕跡了。兩條巴爾干獵犬中的一條似乎有些不對勁,看他的眼神有些倦怠。他呼喚時它也愛理不理,不太情愿走到他身邊來。他主動摸了摸它的脖子,又搔了幾下它的肚皮,它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有可能它想安靜一下,狗有時也像人一樣,情緒化。給每條狗招呼過后,他開始給狗們投食,狗食是新鮮的豬肉,七八兩的一團,每條狗一團,投放在各自的狗屋前。狗們進食時他就在旁邊監(jiān)視,謹(jǐn)防有些霸道的家伙爭搶別人的食物。余細(xì)葉將客人吃剩的骨頭什么的用桶裝好,放在院子門口,但都被龔義良拎給了何子貴。龔義良的狗不吃殘羹冷炙,不吃那些臟東西。

照料完狗后,龔義良給龔在在打了個電話,讓她寄些狗食回來。龔在在大概還沒睡醒,嗯啊幾聲就將電話掛了。這囡囡長這么大,睡懶覺的習(xí)慣一點也沒改變,好像比小時候更惡劣了。

之后,他又給他外甥打了個電話,問能不能弄到霰彈,沒有霰彈雙管獵槍就是個啞巴。外甥的態(tài)度同以往不一樣,支支吾吾的,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他也不勉強,聽外甥支吾幾句就掛了電話。

接下來,他又給磚場的幾個股東去了電話,約他們一塊兒去曾矮子的柑橘園,看看何文秋說的情況到底屬不屬實。三個股東一個叫寧富強,一個叫何三喜,還有一個叫龔文祥。磚場的日常事情都是他們仨在打理,龔義良幾乎不過問,只在年底分紅時才同他們聚一聚。寧富強是個火暴脾氣,說話做事一向霸道慣了。寧富強在電話中說,他種他的柑橘樹,咱們燒咱們的磚,誰也不礙著誰,別理他,看他能把天翻了!何三喜則憂心忡忡,還記得嗎?咱們當(dāng)初同曾矮子談過,他死活不肯將那個土包讓出來,他是有預(yù)謀的,早就算計了要訛上一筆。龔文祥按輩分,比龔義良矮一輩,電話里就嗯哦幾聲,啥態(tài)度也沒有。龔文祥是個悶罐子,平日里話也不多,四個人湊一塊兒辦磚場,也不用他多話,有寧富強就夠了。何文秋繞開他們找上龔義良,很顯然曾矮子的事情不是寧富強的霸道能擺平的。

最終,他們幾個股東在磚場碰面了。龔義良提議去曾矮子種柑橘的土丘瞧瞧,寧富強立馬就嚷嚷,瞧什么瞧,管他種干橘還是濕橘,咱們就不理他,看他能扛個梯子咬掉我的卵去。但寧富強拗不過另外三個人,只得一同去了。磚場取土的速度有些讓人吃驚,龔義良模糊記得磚場同曾矮子的土丘隔得有段距離,現(xiàn)在僅僅越過半個土丘就看到柑橘園了。照這個速度,過不了兩三個月就會挖到柑橘樹下。何文秋的話一點也不夸張,柑橘樹的長相的確不太像樣,樹葉暗淡無光,葉面上還積了厚厚一層塵土。柑橘稀稀落落的,東吊一顆,西掛一個,像被火烤過,呈現(xiàn)一種死不拉嘰的土色。

咱們要賠人家多少錢?何三喜不無擔(dān)憂。

賠個卵!幾顆爛橘子能值幾個錢?!寧富強的態(tài)度沒有了之前的強硬。

硬扛不是辦法,過分擔(dān)憂也沒道理,幾個人聚在一塊兒扯了好半天,最后決定去找何文秋,將曾矮子喊到街道辦,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談判。

你們打算怎么辦?說來聽聽。何文秋并沒有將曾矮子叫過來,相反對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很有興致。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寧富強說。

什么叫該怎么辦?你們總不會耍無賴,認(rèn)為柑橘樹的死活同磚場沒什么關(guān)系吧?何文秋很詫異寧富強蠻橫的態(tài)度。

關(guān)系肯定有一些。何三喜囁嚅說。

寧富強瞪了一眼何三喜,何三喜別開臉,裝作沒看見。

如果賠他橘子呢?龔義良試探著問。

賠他橘子?一畝地產(chǎn)多少橘子?一斤橘子多少錢?何文秋掃視了他們一圈,冷笑了兩聲說,賠了今年還有明年呢,你們不想想?

那,將柑橘園買下來?龔義良又說。

何主任,可不能偏袒矮子鬼。寧富強叫屈說。

我偏袒?要不是鎮(zhèn)政府讓我來找你們談?wù)?,我才懶得搭理你們的破事。何文秋在鼻子里哼哼幾聲說,讓曾矮子來同你們面對面,有痰吐痰,有舌頭嚼舌頭,沒痰沒舌頭夾卵走人,免得說我偏袒誰。

何文秋的幾句話將他們幾個弄得面面相覷。

曾矮子面對龔義良他們絲毫沒有怯意,也不咄咄逼人,比預(yù)想的鎮(zhèn)靜許多。寧富強說,矮子鬼,哪里不能栽橘子樹,偏要栽到磚場附近,分明要訛詐磚場。

橘子樹栽在我自個兒的地盤上,既沒侵占別人的地盤,也不礙著誰,哪里要訛?zāi)銈兇u場了?曾矮子并不氣憤,相反帶著和顏悅色。

說個數(shù),該賠償多少橘子給你。龔義良說。

一棵橘子樹摘一百斤橘子不算多吧?一畝地兩百棵樹,就是兩萬斤橘子,十畝地就是二十萬斤橘子,一斤橘子一元錢,這一年下來就是二十萬元,咱們鄰里鄉(xiāng)親的,算不得真,打個對折,就十萬元吧。曾矮子慢聲細(xì)氣,將賬算得紋絲不亂。

你也不看看樹上掛了幾個橘子,還二十萬斤呢。龔文祥忍不住插話說。

你們沒見剛掛果的時候,滿山滿樹都是,枝丫都壓彎了,后來被你們燒磚的煙霧熏過,就的的著著落個沒完,打那個,那個保胎藥都不管用。再過一個月,你們?nèi)タ?,保管落盡了。你們喝酒吃肉,我自個兒煮碗清湯面都吃不成,豈不成了冤大頭?不找磚場,你們說找誰去?曾矮子臉上是刮不掉的委屈。

龔文祥瞧瞧何三喜,何三喜瞧瞧寧富強,寧富強再瞧瞧龔義良,龔義良只得溜一眼何文秋,何文秋水平風(fēng)靜的,看不到任何波動。明擺著曾矮子在漫天要價,按橘子數(shù)量來補償不是個好辦法,一年十萬,年年十萬,這磚場就是替他曾矮子開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將橘子帶樹整個挖起來,長痛不如短痛。聽聽曾矮子是怎么算這筆賬的:咱不要高也不能低,就照鎮(zhèn)政府征地拆遷補償?shù)臉?biāo)準(zhǔn),一棵柑橘樹三百元,一畝地兩百棵樹六萬元,十畝柑橘樹就是六十萬元。這是一錘子買賣,咱也打個折,少個十萬元,就五十萬元,咱們就算了結(jié)個毬。

矮子鬼,你這是敲詐勒索,吃人不吐骨頭,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收拾你!寧富強咆哮起來。

曉得你能!咱是不敢讓你補償我,青天白日的,總有人能管得住你們。曾矮子沒有被寧富強嚇住,不緊不慢地說。

寧富強捋起袖子要揍人,龔義良將他攔腰抱住了。這柑橘樹的補償就夠麻煩,如果再生出別的事端,磚場真就要關(guān)閉了。他們可能輸?shù)闷?,可龔義良這會兒不能栽跟頭,這個跟頭要是栽下去,剛開始的新生活就傾斜了,拿什么來養(yǎng)那些狗,又拿什么去遛狗?

你們都給我閉嘴!冷靜一些!曾矮子,你也給我冷靜一點!我讓你們來,是要坐下來好好談?wù)?,有商有量,相互理解一點,相互寬容一些,咱們自己把事情解決,不是叫你們來吵架的。何文秋鐵青著臉訓(xùn)斥他們,并且警告說,誰要是在這兒鬧事,別怪我不講情面,到時送他到派出所待著去。都給我回去好好想想,過兩天咱們再坐下來商量。

第一次商談就這么散了。后來又聚談過兩次,曾矮子說什么也不愿意讓步,他提出的條件龔義良他們又接受不了,事情就僵住了。

幾次商談沒有結(jié)果之后,鎮(zhèn)政府將龔義良他們召集起來,鎮(zhèn)長親自調(diào)停。你們磚場確實為水門鎮(zhèn)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瞧瞧這幾年起來的樓房,哪一幢離得開你們磚場?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追求和諧發(fā)展,你們磚場呢,環(huán)保的確是個問題,咱們發(fā)展了,可不能阻礙別人發(fā)展,更不能傷害別人發(fā)展。你們辦磚場是發(fā)展,人家種柑橘也是發(fā)展,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發(fā)展,為了過上小康生活,實現(xiàn)小康社會。人家不肯讓步,咱們能不能換過一種方式?直接補償不行,咱們能不能間接補償、曲線補償?鎮(zhèn)長講到這兒,拿目光巡視了他們一圈,輕咳幾聲,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咱們想想別的辦法——拿個什么東西同他置換?或者能不能在磚場給他一些股份?我是打個比方啊,并不是要求你們給他股份。

6

家庭會議結(jié)束后,余細(xì)葉郁悶了好多天,內(nèi)心堵得慌,可又無處說去。她沒有姐妹,娘家只有兩個哥哥,都這個年紀(jì)了,也不好意思跑到他們跟前說這些。她原想借助女兒和兒子的力量來制止龔義良養(yǎng)狗,說穿了,制止他養(yǎng)狗不是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制止他亂花錢,花冤枉錢。她是過怕了窮日子,小時候在娘家受窮,嫁給龔義良后也過了一段苦日子。待到女兒出嫁了,兒子成家了,好日子才姍姍來到。既然好日子來了,就得想法子留住它,不能成為過眼云煙,更不能重蹈覆轍。也正因為輕松了、心寬了,她才有心思學(xué)習(xí)刺繡,才會繡出好看的花朵。輕松中她始終保持著一份警惕,害怕哪兒一個疏忽,就從蜜罐里掉到了黃連樹下。

剛開始,她想過由著龔義良折騰,男人家哪能沒個愛好,養(yǎng)個狗就讓他養(yǎng)個狗,又不是養(yǎng)個野女人。反正錢是他掙的,家也是他養(yǎng)的。一條狗進門了,又一條狗進門了,狗逐漸多起來,她就有些心慌了。后來砌起了圍墻,造起了狗屋,天啊,不曉得他要弄多少條狗回來。她就惶恐了,從腳掌心泛冷,身體冰涼,說不定哪天又得吃苦遭罪了。原以為就算家庭會議意見不一,但多少會給龔義良一些警示,讓他不至于太放肆。結(jié)果呢,事與愿違,家庭會議沒能孤立龔義良,相反讓他得到了女兒的支持,越發(fā)放肆了。很快,關(guān)狗的院子喧嚷了起來,狗屋子里擠滿了各種各樣的狗。每次龔義良見了她,臉上都是掩藏不住的得意,有可能在內(nèi)心正盡情地嘲弄她。

她低估了龔在在對龔義良的感情。她以為女兒都是向著娘的,不想?yún)s是不爭氣的兒子跟著她。龔正正反對龔義良養(yǎng)狗的初衷有些令人生疑,不像是孝順?biāo)镞@么簡單,陰暗點,說不定扯得上將來繼承遺產(chǎn)的關(guān)系。余細(xì)葉無聲地苦笑了一下,這笑是自嘲,也有揮之不去的苦澀。她是急昏了頭,龔在在對龔義良的感情是明擺著的事情,幾乎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打小時候起,龔在在就是龔義良的跟屁蟲,龔義良在哪兒,龔在在就在哪兒,用剪刀剪不開,用棒子也打不散。當(dāng)然,龔在在為什么支持龔義良養(yǎng)狗,還不只是感情因素,關(guān)鍵在于日子好過了,拿得出閑錢了,才敢讓她老爹如此任性。

余細(xì)葉的理解是報應(yīng),當(dāng)初為啥想將龔在在送給別人做女兒。從龔在在那頭看,她這個當(dāng)娘的打剛出生的時候開始就不喜歡女兒。這是冤枉了她,哪有當(dāng)娘的不喜歡女兒的呢??僧?dāng)時,就是余細(xì)葉要將龔在在送給水門村一個只生男孩沒有女孩的人家。其實這怪不得她。水門鎮(zhèn)歷來有重男輕女的壞習(xí)慣,不管什么人家,第一胎生的女兒,都會不動聲色擇個人家,趁著半夜,用竹籃偷偷掛到人家屋檐下,然后放一掛小鞭炮提醒人家。余細(xì)葉早就準(zhǔn)備了一只新竹籃,將龔在在放在竹籃里,蓋上小棉被。竹籃的一角塞著寫有龔在在生辰八字的紙條和幾十塊錢零鈔。她不想女兒遭人家白眼,有幾十塊錢總比沒有強。萬一人家不喜歡,也會加上點錢,趁著夜色將女兒轉(zhuǎn)掛到別人屋檐下。

龔義良提著裝有龔在在的竹籃一去就是一整晚。余細(xì)葉想,該死的,將女兒送到哪兒去了?這么遠(yuǎn),一晚上都走不回來,還是男人比女人狠心啦。想著想著,眼淚就啪啦啪啦往下滴,怪自己不爭氣,第一胎就生了個女兒,又可憐女兒沒在娘懷里待幾天,就不知送去了哪個陌生的人家。淚水將臉澆濕了,奶水又溻濕了胸口。重男輕女也是個窮病,有男人就有勞動力,飽暖就多些保障;沒有男人,沒有勞動力,日子就沒有著落。

可不承想,天剛亮?xí)r,龔義良又將竹籃提了回來。余細(xì)葉見了走而復(fù)返的女兒,又是詫異,又是歡喜,在內(nèi)心對龔義良突然多了一層敬意,畢竟他不同于別家男人,自家男人還是有良心的,懂得疼惜人。從那個時候開始,龔義良就在沙咀水庫搭建了草棚,養(yǎng)上了一竿鴨子,拿鴨蛋給余細(xì)葉補充營養(yǎng),也賣鴨蛋養(yǎng)家。有事沒事,龔在在都會被龔義良帶去水庫玩,稍大一些還會留在草棚里過夜。龔在在的童年是在鴨子歡快的呱呱聲中度過的。后來龔在在上學(xué),常常舍近求遠(yuǎn),將龔義良的草棚當(dāng)成家,散了學(xué)不回家,徑直往水庫的方向跑。

想一想,余細(xì)葉覺得還是自己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簡直有些天真。龔正正能夠支持她已經(jīng)很不錯了,沒讓她面子上更難堪。可她不甘心,不想這么辛辛苦苦掙來的家業(yè),最終都拿去喂狗了。她還得想辦法,不能讓龔義良肆意妄為。一物降一物,生生相克,她不相信他就沒有天敵。她想到了何文秋,也許只有他才能說服龔義良。她知道他們是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平日里龔義良不喜歡她去找何文秋,但遇上事情解決不了時,她總是偷偷將困難透露給何文秋,每一次何文秋都會想方設(shè)法將事情擺弄得妥妥帖帖。在這個鎮(zhèn)上,何文秋比龔義良有面子,因為何文秋是水門鎮(zhèn)的英雄。

龔義良他們退伍回鄉(xiāng)時的盛況,余細(xì)葉是親眼目睹的。那會兒水門鎮(zhèn)還不叫鎮(zhèn),叫水門公社。那一天,公社那么多人敲鑼打鼓,守候在車站跟前。何文秋負(fù)傷立功的消息早就在公社傳開了,很多人都希望第一眼見到英雄。理所當(dāng)然,英雄是第一個走下汽車的,英雄的腿有些瘸態(tài),但英雄的頭顱是高昂著的,英雄的笑容是驕傲的。那天很多人都忽視了緊跟在英雄之后走下汽車的黑臉蛋,雖然他比英雄高出了半個腦袋,但歡迎的人們依舊對他視而不見。當(dāng)然,余細(xì)葉做夢也沒想到,將來有一天會嫁給那個被英雄光環(huán)遮蔽的黑臉蛋。

后來,她聽何文秋吹噓過,那一槍他是替龔義良挨的,還繪聲繪色將戰(zhàn)場的情形說了一遍,讓聽眾感覺戰(zhàn)場好像就在眼前?;楹螅幸淮嗡龁桚徚x良,何文秋說的是真的嗎?龔義良乜斜了她一眼,沒好聲氣地說,你就聽他瞎吹,我要他擋子彈干嗎?我又不是沒長身子。再問,他就黑著臉不理睬她了。戰(zhàn)場上的真實情形到底是怎樣的,她是沒法知道了,但不管怎樣,何文秋是英雄,龔義良也是英雄。而她呢,是英雄的妻子,多少沾著英雄的光彩。

余細(xì)葉逮住了一個日子,備下了一桌酒席。英雄回鄉(xiāng)的紀(jì)念日,沒有理由不紀(jì)念一下。當(dāng)她把酒宴的緣由說出來時,何文秋的眼眶立刻紅了,往常說話咋咋呼呼,這會兒聲音都哽咽了,這酒,我喝!一仰脖子,就干盡了一杯。龔義良像被她的話速凍了,好長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來,但何文秋沒讓他糊涂下去,嚷嚷說,喝酒喝酒,難不成這酒你都不喝?龔義良瞄了一眼余細(xì)葉,一話不吐,梗起脖子灌下了一杯酒。老水是被余細(xì)葉強拉來的,原本要照顧麻將館,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樣。老水捧起了酒杯,挺直了身體,對著何文秋和龔義良說,你們倆都是水門鎮(zhèn)的英雄,咱沒二話,敬英雄們!也仰臉將酒一飲而盡。

三十多年了,頭發(fā)都灰白灰白的了,好像什么也沒干,好像戰(zhàn)場上的事情就在昨天,那會兒熱血沸騰,挨了槍子那瞬間就瞎想,完了,我要死了,我要把命丟了。沒想到,活過來了,多好啊,藍(lán)天白云的……何文秋捏著酒杯,余細(xì)葉給他添了酒,何文秋就盯著酒杯,像有一肚子感慨,之后又抬起頭,看了看龔義良和老水說,你們都看見了,這么多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哪件事情不像上戰(zhàn)場,我情愿挨那一槍還受活些。

嘖嘖!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你拿著鎮(zhèn)政府發(fā)的銀行卡,每月幾千塊錢想喝香的不喝辣的,想吃干的不喝湯的。哪像我們,就靠兩只手打食,吃了今天的還得愁明天的吃喝。老水阻斷何文秋的話頭說。

老水,你就窮吼吼,你開著麻將館,整天打牌賭博,收臺費抽成,雖說是小賭,可小賭也是賭,這種事你老水能干,我卻不能干,我何文秋還得為大家伙窮跑腿。你的日子是飽暖了,你的左鄰右舍可是被你擾得不能安生,要是鎮(zhèn)上的人都像你,這生活還過不過了?何文秋瞪圓了眼睛沖老水說,不說遠(yuǎn)的,就說你,那一次拆遷,你老水不是操著一根戧棍要跟我拼命嗎?我肩頭上還挨了你一戧棍,你不會忘了吧?

老水臉紅到耳根下,斂聲息氣替自己分辯說,我又不是找你拼命……敬你一杯,權(quán)當(dāng)賠罪!

這酒我不喝!下次不知什么事又抽我一戧棍,到時又一杯酒解決。何文秋揶揄老水說。

老水訕訕的,端著酒杯,坐不是站不是,喝不是不喝也不是。

英雄的何主任,這酒你得喝。龔義良解圍說。

嘚嘚!我還沒你說呢,你倒先將鱉頭伸出來找槍子了,你自個兒回頭看看,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比老水是好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放鴨養(yǎng)家沒得說,辦磚場方便了別人,可也肥了你自己。沙咀水庫就不用說,你那不叫承包,是死皮賴臉侵占集體資產(chǎn),你想想,你交了多少承包金?要不是大家伙睜只眼閉只眼,哪能有你今天的自在?你想想,你把錢都用來干什么了?不都是進了狗肚子么?何文秋掉轉(zhuǎn)槍口對準(zhǔn)了龔義良。

我不就養(yǎng)個狗么?我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不殺人放火,不違法犯罪!別說養(yǎng)狗,就是養(yǎng)只老虎,只要我樂意!龔義良橫了余細(xì)葉一眼,在桌子上拍了一掌,一只酒杯蹦起來跌到地上,呱啦一聲碎了。

酒宴不歡而散。

7

又到了遛狗的日子,龔義良的興致卻不如之前,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帶著激情的,現(xiàn)在就像要完成某項任務(wù),主觀能動性沒了,有些被動應(yīng)付。他照例檢查了每條狗,也照例用他的方式去鼓舞它們,或摸摸它們的脊背,或摩挲一下它們的腦袋。那條巴爾干獵犬依舊倦怠,打不起精神,肯定是病了。出發(fā)的前一天,他帶它去菜市場找林胖子,林胖子以前做獸醫(yī),給獸看病少,劁豬騸牛的活兒多,后來不知為何改行賣肉。太瘦了,弄死了也沒幾兩肉。林胖子乜斜了一眼患病的獵犬,繼續(xù)蹲在肉案后抽煙。龔義良解釋,并不是要弄死它,是要給它治病。讓林胖子給看看,哪兒出毛病了。林胖子說,這個簡單,你到醫(yī)院買幾支青霉素什么的,找個人給它注射進去,就什么事都沒有了。龔義良將信將疑,但不好多說什么,林胖子的性格有些古怪,以前因買肉同他有過一次小糾紛,龔義良覺得他賣的肉不新鮮,不新鮮的肉當(dāng)然不能給狗吃,就將肉退還了林胖子。后來也多次在林胖子的肉案上買過肉,但林胖子的臉色始終沒有好轉(zhuǎn)過。我以前就是這么干的!離開菜市場時林胖子又在背后喊叫說。

林胖子教給的方法到底不讓人放心,龔義良想遛完狗后帶它上縣城看看,聽說縣城專門有給狗治病的醫(yī)院。這次就不能帶它出去,只能讓它受點委屈待在狗屋里。

出發(fā)的那天早上,何子貴照舊來幫忙,兩個人將狗一條條弄上皮卡。要不要帶上獵槍和鳥銃,龔義良猶豫了一下,最后決定什么都不帶。這回遛狗的地方選在白土村的小土丘上,不像以往山高林密,讓狗們蹦跶一下,撒撒悶氣。狗們不撒個歡兒,狗臉都會顯露呆相了。皮卡車開出鎮(zhèn)子,才忽然想起忘記預(yù)備狗食了,只得折回去,拿了些龔在在寄回來的狗糧。

老良,曾矮子的事情解決沒有?狗們歡騰一陣子后稍微安靜了一些,何子貴問。

龔義良吐了一口煙霧,將煙屁股丟在地上,踏滅了,才說,解決個毬!

他彎下腰去掏褲袋,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換迷彩服了,以往出來,都會在迷彩服的褲袋里藏個小酒瓶,得空會啜上一口。他咂巴了兩下嘴,吞了口唾沫。

他們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如果都像我,被生活逼壓著,一點自在也沒有,他們就高興了。要是都像你,不只有養(yǎng)狗的經(jīng)濟能力,還有閑心享受養(yǎng)狗的樂趣,他們就眼紅了,就動歪心眼,給你使絆子,巴不得你摔一跤。何子貴的話并不是為了討好他,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憤憤不平。

何子貴的激動讓龔義良有些詫異,但他也沒有更多表示,只是覷了他一眼。龔義良內(nèi)心的某個部位受到了觸動,何子貴說的也許有些道理,鎮(zhèn)子里反對他養(yǎng)狗的人不外乎一個理由,就是糟蹋錢,他們反對不是替他可惜,而是替錢可惜。如果有那個錢,可以買車買房,把日子過得花天酒地。錢沒有落到一個名主手上。進一步說,與其被他龔義良糟蹋,還不如讓他把錢吐出來。但用這個理由來解釋曾矮子的行為似乎行不通,龔義良是養(yǎng)狗了,但寧富強何三喜他們沒養(yǎng)狗,他們從磚場掙到的錢,都花在了同他們一樣認(rèn)為有價值的事情上。

因為想著磚場的事情,遛狗的場面就沒有往日盛大持久,象征性走了一個過場,就草草收兵了?;氐郊遥徚x良給龔正正打了個電話,讓他在縣城找找有沒有給狗治病的醫(yī)院。龔正正在電話里哼哼哈哈,勉強應(yīng)付他,掛電話時還聽他在嘟囔,還去什么醫(yī)院,宰了得了。

龔義良不指望龔正正了,將那條巴爾干獵犬抱上皮卡,直接上縣城去找給狗治病的醫(yī)院。他開著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詢問了幾個遛狗的女孩,才打聽到一家寵物醫(yī)院的確切地點,在一條步行街上,皮卡沒法開進去,只能將狗抱過去。臨進門時,狗掙扎了一下,要跳下地來。替狗看病的是一個瘦臉的精干男人,他翻翻狗的眼皮,拿聽診器聽聽狗的心跳,又莫名其妙盯著狗好長一陣子。龔義良總覺得他有些假模假樣,不像個能給狗治病的醫(yī)生。但最終瘦臉男人給了龔義良一大包藥丸,并且叮囑他,半個月沒見效再來。龔義良有些將信將疑。瘦臉男人似乎很理解他的顧慮,不失時機地推銷他的業(yè)務(wù),如果你覺得麻煩,可以安排它住院,交給我們來照顧,不過先說清楚,費用可不少,每天不會低于五百元,你考慮考慮吧。

龔義良沒有聽從瘦臉男人的勸說,將狗帶了回來。半道上接到何文秋的電話,問曾矮子的事情考慮得怎樣了。他沒有話來回答,就嗯啊了幾聲。他們不是沒有商量,而是他不能把商量的結(jié)果告訴何文秋。不理他矮子鬼,想來訛詐老子,吊頸鬼尋錯了樹!寧富強依舊盛氣凌人。何三喜卻有些忐忑不安,這恐怕不行吧?龔文祥第三個表態(tài)說,咱們不說賠償,也不說不賠償,拖一拖,看他曾矮子怎么囂張。他們?nèi)齻€人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一致的,不管僥幸,還是耍賴,能不賠償就不賠償,能少賠償就盡可能少賠償一些。捫心自問,柑橘樹掛不住果,同磚場的廢氣就扯不上絲毫關(guān)系?也許不像曾矮子說的那么確切,但也不無原因。創(chuàng)辦磚場時,就計劃要用石炭替代煤來充當(dāng)燃料,水門鎮(zhèn)有不少石炭山,就地取材,能降低一大筆成本。后來,他們完全照計劃行事,將石炭粉碎拌入泥土中,再制成磚,既節(jié)約了燃料費用開支,又避免了堆放石炭廢料的麻煩。石炭燃燒后產(chǎn)生的廢氣排出,多少會對柑橘樹產(chǎn)生影響,說不定在掉落的那些柑橘中就能化驗到石炭廢氣的成分,甚至有人傳言石炭中有放射性元素,造在磚里對人會有傷害。

龔義良的態(tài)度不明朗,何文秋在電話那端急了,帶著近乎呵斥的聲調(diào)說,你們怎么搞的!明天都到我辦公室來!

何文秋說話習(xí)慣了粗聲粗氣,但這一次不只是急切,簡直是氣急敗壞。龔義良想不出磚場同曾矮子的事情結(jié)果怎樣,對他何文秋又有什么影響?肚子里龔義良對他頗有些蔑視,有些瞧不起他,何文秋后來的一切,同戰(zhàn)場上受的那一槍始終無法分割。好歹是個男人,怎么也不能老是拿過去的事情說話。但何文秋情急如此,龔義良就不敢怠慢了,俗話說狗急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第二天,磚場的四位股東如約來到了街道辦,何文秋果真早早就等待在辦公室,見了他們,劈頭蓋腦就是一排火箭炮。

我警告你們,上樹別上到杪,吃飽了飯要曉得放筷子。上半夜替自己想想,下半夜也要替別人考慮。曾矮子的事情七拖八拖,都拖了快兩個月了,鎮(zhèn)長都親自找你們談話了,你們都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不是?不把鎮(zhèn)長放在眼里不是?別以為你們磚場就是尊大神,誰也不敢動彈你們,想一想,磚場底下的那塊地皮,可是在水門鎮(zhèn)的地盤上,是良田,你們造磚取土的地方,那都是旱地。還有燒磚的石炭,誰給你們采礦權(quán)了?上面追查下來,誰給你們承擔(dān)責(zé)任?大家都頂著真來辦事,磚場早該關(guān)門了!你們今天都在,到底曾矮子的事情該如何了結(jié),痛快一點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fù),我也好向鎮(zhèn)長交差。

寧富強張張嘴想說話,又一字未吐閉上了。

我們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呢。何三喜小心翼翼地說。

何文秋拿鼻子哼了一聲,我給你們指條路,就看你們走不走。

主任的辦法敢情好。龔文祥說。

比方說,你們給曾矮子一個股份,讓曾矮子拿那個種了柑橘的土丘入股,往后磚場四個股東變?yōu)槲鍌€股東,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少誰的,誰也不欺負(fù)誰。說到這兒,何文秋掃視了他們一圈,見四雙眼睛正緊緊盯著他,似乎想逃避什么似的補充說,其實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鎮(zhèn)長的意思,那天你們都在場,鎮(zhèn)長不是說得明明白白,間接補償么。如果你們沒意見,就按鎮(zhèn)長的意思辦妥了。

8

龔義良的耳朵里盡是槍響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有人哎喲一聲,翻倒在草叢中。他的腦袋是空白的,他的手下意識地朝火光閃爍的地方扣響了扳機,一串子彈射出去之后,對面的草叢徹底安靜了。這種安靜很嚇人,你不知哪兒埋藏著死亡的巨獸,隨時有可能咆哮一聲,會撲出來眨眼間要了你的命。龔義良蜷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等他確信危險過去之后,才摸索著朝何文秋倒下的地方爬過去。草叢中是一張扭曲的臉,何文秋正死命掐住他的大腿,他的褲襠已被鮮血染紅了。龔義良簡單地給何文秋包扎了一下,就趕緊背上他迅速撤離了危險地帶。后來,在向上級匯報時,龔義良將擊斃敵人的功勞歸于了何文秋,因此也將立功授獎的機會給了對方。他不能不這樣做,相比何文秋,他是幸運的,況且他在匯報時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何文秋被擊中的畫面。他相信,如果他同何文秋互換角色,被子彈擊中的是他龔義良,何文秋也會像他那么做的。

退伍時,何文秋因為立功授獎被安置在水門鎮(zhèn)供銷社,而龔義良正好回家耕種他家的幾畝責(zé)任田。

三十多年下來,何文秋的這張臉在龔義良眼里再熟悉不過,時而又陌生得不敢相認(rèn)。

曾矮子的柑橘翻篇了,但你的事情沒有完,沙咀水庫不能再像以往那么承包了,現(xiàn)在不是街道辦說了算,還有另外兩個村,估計最后得公開拍賣經(jīng)營權(quán),我提醒你,該早一點作好準(zhǔn)備。同曾矮子簽訂協(xié)議之后,何文秋似乎陰魂不散,仍舊糾纏著龔義良不放。

你別老是盯著我行不行?龔義良有些惱怒。

不是我盯著你,而是你招人眼,有那么多人盯著你!也別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己,你想想啊,你都干了些什么招人現(xiàn)眼的事情?不說磚場同曾矮子的糾紛,沙咀水庫是集體資產(chǎn),你上交了多少承包費?三百畝水面啦,一年就五千元!你聽聽別人背后的議論,不知我拿了你多少好處,替你背了多大的黑鍋!以前我念及咱們是戰(zhàn)友,你承包沙咀水庫也不是我手上開始的事情,做個睜眼瞎,仿佛沒這回事。之前兩個村還沒插手,但畢竟修建水庫時淹了人家的地,鎮(zhèn)政府也明確了,沙咀水庫由三個村共同管理。你要弄清楚,現(xiàn)在即使我不說,你也扛不過去了,你就醒醒吧!何文秋的眼睛像對牛卵一樣鼓了起來,言語上寸步不讓。

你也是水門鎮(zhèn)的英雄,在戰(zhàn)場上生生死死過的,是英雄就不能讓人說閑話。何文秋后來又痛惜似的補充說。

你真就把自己當(dāng)英雄了?龔義良本意想提醒何文秋,現(xiàn)在誰還稀罕你是不是英雄?在何文秋聽來卻有了一層鄙夷的味道。

我的軍功章是你頒發(fā)給我的,還是我在地攤上買的?告訴你,它是我拿命、拿熱血換來的!何文秋臉色驟變,脖子上青筋暴突。

龔義良暗忖,或許自己說漏嘴了,不想更激烈的言辭還在后面。

你不配談英雄!何文秋的眼睛噴得出火來。

你徹底墮落了!無數(shù)飛沫如飛蟻一般撲到了龔義良臉上。

龔義良愕然了,眼前那張因為激動而近乎扭曲的臉,令他無話可說。退伍回鄉(xiāng)的何文秋,同參軍之前的何文秋判若兩人,參軍之前他們倆無話不談,還鄉(xiāng)之后他們之間像是被挖掘了一道壕溝,龔義良在這邊,何文秋在那邊,兩個人始終無法走到一塊兒。剛回來的那段時間,鎮(zhèn)上的人們對他們倆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在何文秋跟前身姿明顯放低了許多,而在龔義良跟前,多多少少會有些不屑和傲慢。后來,慢慢又扯平了,再往后似乎對龔義良的恭敬更多一些。

何文秋這大半輩子走得跌跌撞撞的,上戰(zhàn)場大腿上挨了一槍,走路腿腳都不怎么利索了。站在供銷社的柜臺后讓他光榮了一陣子,但好景不長,貨架上的貨物因為無人問津慢慢過期、變質(zhì),最后差不多都成了垃圾。到后來差不多等同于失業(yè)了,不得不像鎮(zhèn)上開著小賣部的個體工商戶,拎著蛇皮袋,大包小包,通過往返城鄉(xiāng)之間的汽車,將采集的南雜日用品拉回來。不知是不善于經(jīng)營,還是人緣有限,何文秋好不容易重新?lián)纹饋淼墓衽_再次倒閉了。龔義良在沙咀水庫看守鴨棚的時候,何文秋正在為他的生計一籌莫展,東奔西走,到處去碰碰運氣。龔義良想過要幫助他,但他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一步不慎就有被河水沖走的可能。后來總算時來運轉(zhuǎn),何文秋進了街道辦,先是打雜,之后做了出納,再之后是副主任、主任。雖然街道辦不是什么有湯有水的大單位,但畢竟有了些依靠,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

何文秋的壞運氣并沒有因為進了街道辦而改變,他的第二個兒子帶有先天性的殘疾,腿腳正常如常人,可就是沒法站穩(wěn),更不可能行走,只能整天坐在輪椅上。這個變故讓何文秋的天空布滿了灰色,見不到任何燦爛的色彩了。大兒子成家立業(yè)后,何文秋全部的心思都傾注在殘疾兒子身上,更多的是替他的將來考慮。他的內(nèi)心有塊陰影,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殘疾兒子怎么活下去。他省吃儉用給殘疾兒子買了保險,盡可能多地給他留下點財產(chǎn)。他多一份努力,殘疾兒子將來就多一份保障。在水門鎮(zhèn),他是個吝嗇鬼,恨不得將一分錢掰成兩半。

對何文秋的遭遇,龔義良在內(nèi)心始終懷有一份同情,輕易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很明白,何文秋為什么對他養(yǎng)狗那么反感,站在反對者的角度,他養(yǎng)狗不只是糟蹋錢財,簡直就是犯罪。養(yǎng)狗是可恥的,把狗當(dāng)寵物養(yǎng)更是無藥可救。有那么多要緊的事情需要做,為什么就把錢丟進了狗嘴里?不只何文秋不理解,鎮(zhèn)上的人多半想不通。當(dāng)然,龔義良沒法向他們解釋,即使解釋了也是白費口舌,人們嘴上答應(yīng)著,內(nèi)心仍會固執(zhí)己見,還不如不解釋。在他和反對者之間有著一條深不可見的鴻溝,他養(yǎng)的狗越多,鴻溝就越深遠(yuǎn),越來越不可能填平。

何文秋對他或許有著恨鐵不成鋼的惋惜和憤怒,這讓龔義良也因此產(chǎn)生了某種恐懼,曾矮子對磚場的訛詐造成的損失可謂不痛不癢,但沙咀水庫就不一樣了。龔義良嘴巴上還佯裝強硬,內(nèi)心其實早已發(fā)虛了。沙咀水庫對他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生命線。他養(yǎng)大龔在在和龔正正,給龔正正買房娶親,包括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大多來自沙咀水庫。最初,他在沙咀水庫放鴨,后來見水庫空著無人管理,就投放了一些魚苗,正是這些魚苗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他擔(dān)心招人嫉妒,也害怕失去再次投放魚苗的機會,就主動上交了五千元的承包金。放在現(xiàn)在,這點承包金當(dāng)然不算什么,可在當(dāng)時不是個小數(shù)目。年底捕撈時,他不只給村干部送魚,買魚的近鄰,在秤上也會給些優(yōu)惠,有時還送些小魚。平日里遇上釣魚的,任由他們釣去。水庫周邊的人家遇上紅白喜事,他不忘湊個份子錢,吊喪必定會親自去。他所作的這些努力,讓他在沙咀水庫安安靜靜收獲了快二十年。

龔義良在內(nèi)心顫抖了一下,如果沙咀水庫沒了,那么養(yǎng)狗的錢從哪里來?僅僅憑靠磚場的股份,結(jié)局不敢想象。

就沒有協(xié)商的余地嗎?靜默了半晌之后,他放低了聲音問。

何文秋抹了一把臉,剛才的激動讓他自個兒也沾上了不少唾沫星子。之后悻悻然瞅了龔義良一眼,帶著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聲調(diào)說,找誰協(xié)商?他們嗎?只要你能擺平他們,我屁都不會放一個!

龔義良并沒有立馬去找那兩個村主任,而是先給在省城的外甥打了個電話。外甥是他姐的兒子,小時候沒少吃他的鴨蛋,甚至還拿賣鴨蛋的錢給外甥交過書學(xué)費。外甥在電話里沉吟了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說,母舅啊,這事我先問問看,牽涉面太寬了,怕是有些難度。等了兩天,外甥始終靜默,估摸著情況不太妙,放在以往,外甥當(dāng)即就會反饋信息給他。他不好再催促,外甥對他的事從來都是有求必應(yīng),不大推辭。他不能讓外甥太為難,畢竟他是長輩,不能讓一個晚輩小看。只有另外想辦法了,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龔義良極少失眠,這一晚無論如何都睡不踏實了,翻來覆去,在床榻上烙了半晚上的燒餅。第二天早起,讓何子貴幫忙買條土狗宰了,又吩咐余細(xì)葉準(zhǔn)備一桌下酒菜。家庭會議失敗之后,原本寄希望于何文秋,不想何文秋也沒能阻止龔義良養(yǎng)狗。余細(xì)葉因此在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一個大轉(zhuǎn)折,既然管不了,何苦同自己過不去,索性由著龔義良去折騰。此后,對養(yǎng)狗的事不聞不問,樂得耳根清靜,得空仍去繡花。時間久了,她慢慢又回到了從前,對龔義良雖說不是百依百順,但仍舊是個賢惠的妻子。

龔義良先約請了何文秋,何文秋答復(fù)沒問題,就看他們兩位是否愿意賞臉你的鴻門宴。另兩位村主任的態(tài)度卻是背道而馳,一位連客套的推辭也沒有就爽快答應(yīng)了;另一位叫王雨潤的有些矜持、有些冷淡,讓他有事在電話里說。龔義良就將話挑明了,直截了當(dāng)詢問沙咀水庫的承包可不可以協(xié)商解決,對方支支吾吾并不給個明朗話。再追問,對方回答,誰說了都不算,要他們?nèi)齻€村共同商量才能確定。對方如此回復(fù),實際上已經(jīng)拒絕了他,有一人缺席飯局就沒有了意義,協(xié)商的事情也成了泡影。

最后,寧富強拍了拍龔義良的肩膀說,老良啊,有句話我早就想說,那狗你還是別養(yǎng)了吧,咱們啊沒那個富貴,也沒那個自在,消受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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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義良驚懼而醒,一身冷汗。夢里像是有建筑垮塌了,從很高的地方,他看見有磚塊和混凝土朝他砸過來,又覺得自己混雜在磚塊和混凝土之間墜落,往下是無底的深淵。這個夢不需解釋,他明白自己在恐懼什么,支撐他這種生活的兩根柱子,一根已經(jīng)折了,另一根正在搖搖晃晃,隨時有折斷的可能。也有不明白的,那些狗進入他的院子才三年,有的還不到三年,它們就要流離失所了嗎?他不甘心,這種不甘心有垂死掙扎的意味,但如果這樣做能夠維持現(xiàn)有的生活,他不會放棄。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個英雄,一個悲愴的英雄,一個不甘失敗的英雄。

那一瞬間他在內(nèi)心理解了何文秋,何文秋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同何文秋相比,似乎他要遜色許多。

他第二次因沙咀水庫的事,給在省城工作的外甥打了電話,外甥回復(fù)說,這事不好操作,我再努力一下,您要有思想準(zhǔn)備,很難說結(jié)果會樂觀。

過兩天,外甥回電話,母舅啊,對不起,這事我沒辦成功,辜負(fù)您的期望了。

龔義良還能說什么呢,明擺著是他自己過分了,不應(yīng)該去為難外甥。畢竟是一座水面三百余畝的水庫,哪像一桿雙管獵槍那么簡單。思來想去,還有一條路該試試。他直接找上了鎮(zhèn)長,鎮(zhèn)上的大事小事原本就是鎮(zhèn)長在管著,不找他還能找誰?

鎮(zhèn)長剛吃過飯,邊剔牙邊說,沙咀水庫的問題由他們?nèi)齻€村協(xié)商解決,他們的意見不統(tǒng)一,鎮(zhèn)政府才會出面協(xié)調(diào),目前他們還沒什么意見反饋。龔老板啊,咱們都是老熟人了,扯句閑的,你對沙咀水庫有感情,我很理解,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完全拿感情來說話的,打個比方說,你家有商鋪在出租吧?每月租金多少?兩千還是三千?給你兩百,租不租?肯定不會答應(yīng)吧?沙咀水庫是同樣的道理,是集體資產(chǎn),集體資產(chǎn)的收益不能流失,經(jīng)營權(quán)得公開拍賣,對誰都公平。提個醒吧,早些作準(zhǔn)備,歡迎你來參加競拍。

這最后一條路也給堵死了。不過何文秋總算給他掙回了一點面子,如果龔義良競拍成功,三個村會在上繳的承包金中暗地里返還給他兩萬元。不出一個星期,沙咀水庫的經(jīng)營權(quán)如期競拍,起拍價從十五萬元開始,一路飆升,到三十三萬元才收住腳步。龔義良從開始就放棄了,每年十五萬元的承包價,依照他的經(jīng)驗,收益最好的年份才勉強夠得上這個數(shù)。三十三萬元的天價,就算打腫臉?biāo)渤洚?dāng)不了這個胖子。

根據(jù)三個村同競拍成功者簽訂的合同,龔義良有一個月的清庫時間,但清庫所得大半通過余細(xì)葉的手流向了龔正正。龔義良孤立在水庫大壩上,有風(fēng)從空蕩蕩的庫區(qū)刮過來,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

犯病的巴爾干獵犬最終沒能挺過來,死時就剩皮包骨頭。它躺在院子的一角,見了龔義良幾次想抬起頭,但沒能如愿。它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完全熄滅了。他在山坡上找了個向陽的位置,挖個深坑,將它掩埋了,并在墳冢上壓了塊大石頭。

何文秋勸說,把狗都散了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水替龔義良嘆息,當(dāng)初何苦養(yǎng)狗呢,還是打打小麻將快活。

余細(xì)葉倒是很乖巧,將收集的剩飯剩菜用桶裝好,放在了鐵柵欄前?;蛟S這是她稀釋內(nèi)心愧疚唯一有效的方式。

又到了遛狗的日子,按照以往的儀式,龔義良檢查了狗們,擦拭了獵槍,給鳥銃裝好了火藥,到菜市場林胖子那兒割了肉,洗了澡,換上了迷彩服,再在何子貴的幫助下將狗一條條弄上皮卡車,在晨光中駛出了鎮(zhèn)子。狗們休息時,龔義良同何子貴并排坐在一根丟棄的木頭上吸煙,煙火明明滅滅中龔義良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想送給何子貴幾條狗??墒钱?dāng)他側(cè)視坐在身邊的人——他的目光從他臉上的溝溝壑壑中爬過時,又將貿(mào)然冒出來的想法咽回了肚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

狗們不得不以余細(xì)葉的剩飯剩菜為食。

事情的轉(zhuǎn)機最終是何子貴帶給他的。一天午后,何子貴突然跑了來,見了龔義良卻又吞吞吐吐,老良啊,有個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龔義良直視著他,不知他要說什么。何子貴說,是這樣,我女兒打工的那家工廠的老板,據(jù)說以前也是當(dāng)兵的,養(yǎng)了許多狗,沒時間照管,想請個有經(jīng)驗的人幫忙。為啥你不去?龔義良問。你看我能去么?何子貴反問。龔義良沉默了半晌,問,能將我的狗帶去不?何子貴愣怔了一下,搔了一下腦瓜說,這個啊,我再問問。如果能,我不要工資。龔義良添話說。

很快何子貴就給了回復(fù),那邊不但同意龔義良將狗帶過去,工資會照給。

事情敲定后,龔義良囑咐何子貴不要聲張。何子貴有些迷糊,但依舊點頭應(yīng)下了。龔義良想給龔在在打個電話,拿起手機又放下了?;蛟S她會理解吧。又問余細(xì)葉,一塊兒出去不?余細(xì)葉瞪大了眼睛,都像你神經(jīng)啊?但她的眼眶隨即不可抑制地奔出了淚水。

臨行前,龔義良將雙管獵槍和鳥銃送給了何子貴。我暫時替你保管吧。何子貴不加推辭收下了。在何子貴的幫助下,龔義良將狗一條條趕進鐵籠子,裝上皮卡車,趁著夜色駛出了鎮(zhèn)子,朝南方奔去。

創(chuàng)作談

精神上的那點事

樊健軍

2017年的某天,我同朋友一塊兒去某個小鎮(zhèn)參觀社火節(jié)。據(jù)說當(dāng)?shù)赜谐陨缁鸬牧?xí)俗,社火節(jié)期間,不管親朋好友還是陌生人,隨便走進誰家都會受到熱情接待。主人家早擺好了流水席,一撥吃完,另一撥又來了??腿嗽蕉?,說明主人家興旺,人緣好。接待我們的是朋友的親家,親家公發(fā)了圈煙,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朋友解釋說,他就這性格。我們吃了兩家的流水席,然后閑逛,街道上果然車水馬龍,趕集似的。我們一邊湊著熱鬧,一邊閑聊,話題不知不覺轉(zhuǎn)到了朋友的親家公身上。

這親家公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平日里不問家事,不問世事,只知操心狗事。他養(yǎng)了幾十條狗,有高加索、牧羊犬,也有當(dāng)?shù)氐耐凉贰K藿斯飞?,每條狗都有單獨的房子。他每天忙著給狗喂食,清理狗舍,給狗洗澡,遛狗。他給狗吃的不是狗糧,而是新鮮的豬肉。他遛狗成了鎮(zhèn)上的一道風(fēng)景,每次出去都是浩浩蕩蕩。照顧不過來時,還得花錢雇人幫忙。

我很納悶,他養(yǎng)狗的錢從哪兒來?幾十條狗,每天得幾十斤豬肉,天長日久,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慢慢了解到,他有三根經(jīng)濟支柱:第一根支柱是他修建了一棟五層的樓房,鋪面出租,加上他妻子經(jīng)營餐館的贏利,負(fù)責(zé)家里的日常開支綽綽有余;第二是他承包了一座水庫養(yǎng)魚;第三是他同人合伙開了家磚窯。后兩項收入歸他自由支配,是養(yǎng)狗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有了這三根支柱,他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喜歡的事,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活著。財務(wù)自由,帶給他的是身心的自由,精神的自由。這前提是他不是個守財奴。

他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估計會讓不少人羨慕。我決計把他請到小說中來,于是就有了《小鎮(zhèn)上的英雄》。我是個悲觀主義者,說實在的,很為他擔(dān)憂,萬一哪天他的經(jīng)濟支柱垮塌了,該咋辦?那些狗到時去哪兒?我沒有痛下殺手,也狠不下心來。我給小說的主角龔義良安排了一條出路,讓他找到了經(jīng)濟實力雄厚的志同道合者。他帶著他的那些伙伴奔南方而去。精神上的那點事我很在意,我們每個人都很在意,但愿我的擔(dān)憂不會成為預(y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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