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旺
古話:粉坊豆腐坊,各管另一行。
是說有些人和事沒有啥瓜葛,也不必要讓它們之間有瓜葛。各自操各自的心,各干好各的事就行了。豆腐坊磨豆腐用的是豆子,做出來的是清香的豆腐。粉坊磨粉子,用的是豆子或土豆,做出來的是清香的青粉或山藥粉,除此之外再沒有啥交集。
我們村子里一直就沒有過豆腐房,記憶中只吃過段村人磨的豆腐,后八里和北六里的豆腐。本村有過一處粉坊,以磨豆粉為主。磨山藥粉相對簡單,量小的話,自己家里磨擦打澄也行。豆粉是自家磨不了的。
粉坊就在村西頭,我家也在村西頭,粉坊在我家的北面,相隔不足五十步的樣子。粉坊只有一間房,緊挨著粉坊的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房,房里一口巨大的鐵鍋,燜煮著的東西是喂牛馬騾子的。蒸汽彌漫,散發(fā)的味道又香又有點(diǎn)苦,還夾雜著麻糝餅的味道,這個味道是特別好聞的。
做粉坊的那一間房不算太大,里面一盤火炕,地面中間置一方石磨,石磨用來磨豆子。石磨有上下兩個磨盤,上邊磨盤的上方懸掛著一個水箱子,水箱下方開一小口,引出一細(xì)管兒,往磨眼里滴著水。水滴均勻流下不緊不慢。磨盤靠一只體型極小的畫眉驢拉著,磨不大,所以拉磨的驢也小,設(shè)的拉桿兒繩線也很細(xì),足夠使用了。再說那么小的空間弄一頭大驢拉磨,也轉(zhuǎn)不過身轉(zhuǎn)不開圈子!
粉坊并不是天天磨新粉,得有個加工晾干的周期。在開磨的這一天,一大早石磨就開始不停地轉(zhuǎn)動,上邊不停地滴水,不停地往磨里加豆黃。豆黃就是豆子剝?nèi)チ硕蛊ず?,留下的金黃色豆粒。磨槽里乳白的豆?jié){泡沫豐富,持續(xù)地翻著、漾著,從磨嘴兒流進(jìn)了放好的大木桶,豆?jié){散發(fā)出濃郁的豆香新鮮味道。粉坊做青粉最上佳的原料應(yīng)該是扁豆,做出扁豆青粉口感最好,圓豌豆次之,三棱子豌豆最差。所以那時候極少使用后兩種豆子。
所有的豆?jié){水倒入一排擺放的大甕里,等待逐漸沉淀。大甕的底部是沉淀的粉子,等待舀出上面的漿水后,挖出粉子去晾干。而甕中的那些半渾濁的漿水依然是好東西,在糧食不太充裕的日子里,人們會在開磨這一天排隊在粉坊前等候。等候舀了豆?jié){水回去,加入谷米熬成粉漿飯。酸爽開胃又頂飽,夏日炎炎時還可消暑,比北京專門做的酸豆汁好。
粉子挖出來,用白布兜好,一包一包懸掛在房梁垂下的鐵鉤子上,等待初步干燥。然后置熱炕上攤開,用小木鈀子細(xì)心反復(fù)地攤、耬到更細(xì)膩,直至徹底烘干,便是豆粉,也叫青粉。現(xiàn)在超市賣的做好的青粉卷兒,材料用的就是這東西。只是由于幾十年來人們只把經(jīng)濟(jì)效益置于一切之上,便人心不古,世風(fēng)日下。有的做青粉會在里邊摻入大量土豆粉,如此便失去了純正,降低了成本降低了品質(zhì)也降低了彼此之間的信任。
打理粉坊的人,人們都叫“粉倌兒”,類似于馬倌兒、牛倌兒、羊倌兒、車倌兒吧,只不過干的活兒不一樣。村里粉坊的粉倌兒是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光光而突出的額頭,胖胖的臉蛋子,凸起的肚腩。老人的臉?biāo)坪鹾镁枚疾幌?,衣服臟又舊的樣子,走路的模樣很悠閑不慌不忙,從不著急,臉上老掛著笑容。也不知誰給他加了個名不副實(shí)的號“猛”,大人們都管老人叫猛倌兒或者叫猛倌兒老漢,連姓啥也不提。于是我至今不知道老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老人住在村東頭,只是見了喚他粉倌兒爺或猛倌兒爺,卻不明白這個猛字兒是代表啥?老人笑容可掬地接受了,用二拇指在我頭頂輕輕彈個小蹦兒。
一直認(rèn)為粉倌兒爺別的啥也不會做,就會在那間酸餿味兒的粉坊里磨青粉,直到有一年春節(jié)前的某一個中午。粉倌兒爺帶了一小卷兒紅紙到了我家,是來找我父親給寫對聯(lián)的。父親給粉倌兒爺?shù)沽艘恢褵疲先撕诤诘氖侄似鹦【浦?,吱兒地喝下去,父親又倒一杯,老人又喝下,粉倌兒爺烏色的嘴唇嚅動著,憨憨地笑,說自己這樣子是不有點(diǎn)太不像話。
父親拿起毛筆,打開紅紙正準(zhǔn)備下筆,忽然轉(zhuǎn)過頭沖著粉倌兒爺呵呵笑?!懊唾膬菏?,您今兒寫它哇,聽人們說道過您寫的字兒?!?/p>
這時候粉倌兒爺臉?biāo)坪跤悬c(diǎn)微紅,話也多起來,可能與喝一點(diǎn)酒有關(guān)系,也可能想起了些什么,便說要不試試看哇,呵呵,然后顫巍巍拎起毛筆緩緩寫下。一副聯(lián)寫完,提起來看,我的天哪!端正拙勁的正楷字,“杏花春雨江南畫,飛雪松濤塞北圖”!其中的畫字、飛字、濤字、圖字還是繁體字。
我在一旁驚嘆不已,大呼小叫夸贊個不停。父親不多說,一個勁兒仔細(xì)端詳著對聯(lián),不停地點(diǎn)著頭。粉倌兒爺輕聲說了一句:只是家里老沒有筆墨。粉倌兒爺背后還有多少文氣的故事,我不得而知了。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應(yīng)該會不少。
時世變遷,我已中年。粉倌兒爺老早下世了,粉坊也不記得哪一年拆倒了。后來就在這片地上建起兩三排新磚瓦房,而如今我回村路過這里時,好幾家大門緊閉著,門上掛著的大鐵鎖沾滿塵土,鎖環(huán)鎖芯已經(jīng)發(fā)了銹。老的人們老去了,年輕的人們好像也出去了,再不回來了。
如今倒是還有極少的人開粉坊,只是電動機(jī)器磨取代了傳統(tǒng)的石磨,原料也是有啥豆子就用啥豆子,二合一三合一也都說不清楚了,那質(zhì)量也就不一定能保證了。
許多的人與事已成回憶,那間古老的粉坊也早已成為記憶。時代越向前,發(fā)展的速度就越快,有的是好事,有的也未必。應(yīng)該拋棄的當(dāng)然要拋棄,應(yīng)該遺留下的歷史文化傳承卻不一定能完美珍藏。但愿我們那些古樸的村莊不會也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