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澤法
八十年代以前的農村,墼,隨處可見,蓋屋、壘墻、搭炕等都離不開它,真的是與每一個家庭都息息相關。
那個時候,遼闊的膠東地區(qū),土地承包責任制方興未艾,農村人家的生活水平依舊比較低。磚瓦廠寥寥無幾,且尚未走出大鍋飯思想的禁錮。燒出來的磚瓦,價格賣得很貴。普通百姓蓋房壘墻,根本用不起燒磚。除了墻基、門窗沿、屋檐等地方少用點燒磚,壘墻、搭炕等都用墼。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能住進這樣的房子里,已經心滿意足。
經常聽長幾歲的人說“老婆,孩子,熱炕頭”,以后才知道這就是絕大多數農村人追求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
可以看出,墼,在那個年代,在農村,是多么重要。
常常的,會想起墼,想起拖墼的辛苦,想起四壁墼壘的老屋,想起墼搭的土炕,想起土炕上氤氳著的溫暖,想起家人一起的歡樂。
墼,陪伴著我走過了小學、初中、高中的十幾年光陰,也見證了老家這些年的變化。我很懷念這段清貧而溫暖的日子,每每想起,如抿著一杯陳年老酒,彌久越醇。
拖墼都是在夏季,一般在麥收前后。此時,我們在假期,所以有很多機會摻和一下。即使因幫倒忙而受到吆喝,也樂此不疲。
我家門前有一塊空地,大約有幾分,做拖墼場地用,再合適不過。不僅面積大小正好,位置也是最佳。
拖墼用土非常講究。不能用黑土,黑土粘性強,易粘住墼褂內側,拖出來的墼周邊不平滑,少皮沒毛的,不雅觀,還容易結塊;還有,土里面不能摻有磚頭、瓦塊等,否則,墼不僅不結實,還容易折斷。
父親推著獨輪推車,出去尋找土源。車梁兩側,一邊一個棉槐條子編的長條簍,牢牢捆在車架上。發(fā)現(xiàn)目標,父親就停下來,用尖頭锨一锨一锨填滿簍子,然后推回拖墼的地方。
父親運土期間,母親領著我們把雜草等收拾干凈,把地面整飭平整,再把墼褂、鐵锨、筲、瓦刀、抹泥板等拖墼用具悉數拾掇過來。
離家近,拖墼用水方便。把家里小壓井出水管綁上薄膜袋子,伸展到拖墼的地方,把幾個筲灌滿。難得有這樣的小活,當然是我們的。
準備工作就緒,開始和泥。父親在土堆外側,用鐵锨鏟出圓形圍墻,防止和泥時泥水外溢。母親提起筲,往土堆里倒水,父親則用鐵掀不斷地翻拌。為了使墼更堅固,和泥時,往里面撒入適量的一兩寸長的麥草。
摻入麥草的泥土,用锨很難翻拌均勻,即使花費很大力氣。為了均勻一些,父親穿著水鞋進去,來回用力踩碾,然后用锨抄底翻過來。
泥和好后,下一步就是拖墼了。母親負責供應泥土,父親負責拖墼,我們只有摻和的份。母親的大瓦锨,兩锨就基本可以填滿墼褂,我們使用尖頭锨,量很小,起到一點補充作用。每填進來一锨泥土,父親都把手插入其中,查找里面可能存在的石塊等。墼褂里泥土填滿,父親用雙手不停抿抹,把邊角找平。然后把鏝板沾些水,在墼坯膚面來回磨擦,直到平滑光亮。最后,用瓦刀把在墼褂四框用力錘幾下,使墼胚更結實牢固。把墼褂子慢慢提起,一個墼坯制作完成了。
拖出一個,父親就蹲著后退一步,把墼褂伸進一邊的水盆里,把內側刷一下。用手撲拉一下當前的地面,放正墼褂,開始下一個墼坯的制作。
火辣辣的太陽下,父親早已大汗淋漓,黝黑紫脊背上的汗珠不停地滑落,母親隔會把毛巾伸進筲里洗洗,給他擦洗一下。
拖墼結束,母親難得賞給幾毛錢,每人可以喝一瓶嶗山可樂。那時年齡小,貪嘴,只顧著咕咚咕咚喝著涼爽甘甜的可樂,卻忘記了在樹下喝著涼水的母親。讓母親喝口,她笑著說:“這是獎勵你們的,都給你們,我喝了肚子不好”。
我們竟然傻傻地相信了。
炕幾年搭一次,這樣煙道通風性好,炕面熱得快。倒出來的舊墼,敲碎以后運到田地里,做肥料用。
拖墼,就地取材,不需要看誰的臉色,不用求誰,肯用些力氣就可以。大自然的賜予,是非常公平的。
小的時候,冬天,真的很冷,寒風刺骨一點都不夸張。賴在炕上比什么都好,家是最溫暖的地方。
放學鈴聲還沒落下,連忙收拾好書包,拔腿就往家跑。一進門,母親趕緊招呼我們:“脫了鞋,快上炕去暖和暖和”。天冷,母親習慣把炕燒的燙人。進了屋,我們爭搶著把冰冷的手腳伸進被窩里,全身瞬間過電一樣。
母親抽出我們濕漉漉的鞋墊,默默走到鍋灶旁。蹲下來,把鞋墊放到扭成U字型的鐵條上,伸進爐灶里,逐一烤干。
母親沒上過學,但她懂得知識改變命運的真理。為了我能走出黃土地,無論多累,無論多苦,她都心甘情愿,毫無怨言。
寒來暑往,我們一天天長大,為各自生活而忙碌,鮮有機會回家。我的床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柔軟,卻感覺沒有炕上睡得酣暢。
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但她不想打擾孩子們。因為過度勞累,母親落下一身毛病,導致行走不便,大多數時間得呆在家里,坐在土炕上。她的眼睛望著窗外,耳朵聽著外面的腳步,想念兒子。
疾病把一生要強的母親蹂躪得沒有了脾氣,望著斑駁露出墼痕的四壁,她心有不甘卻又無奈。
每次回來,我都脫鞋上炕,給母親按摩。母親的手指、腿,卻是越來越細,越來越彎曲,讓我極度恐慌。
母親走了后,每次回家,我都繞著老屋轉幾圈。伸手摸摸炕頭,還是熱乎著,似乎聽到,她在招呼我們上炕呢。
去年歲末回家,父親說:“大隊來通知,村后要復耕,咱這里可能要倒出來,搬到其他地方。”聽到這,我有些茫然。真如此的話,村里唯一拖墼搭炕的老屋將不復存在。留在墼上的記憶,到這里就劃上句號了。老家的記憶,去哪里尋找啊。
搬遷是為了改善居住環(huán)境,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真的戀戀不舍。
自己住得越來越寬拓,越來越安逸,卻沒有在土炕睡得酣暢。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