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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苗青青稻谷黃

2020-05-11 11:48
西部散文選刊 2020年4期

一座座草垛,金黃、干爽,就是人間煙火色;一座座草垛,層層疊疊,綿延不斷,就是千家萬戶蒸蒸日上世代相傳的不滅薪火。在那個偌大的俗世,有了它的存在,才有五谷香,菜根暖。

一、秧苗青青

“布谷、布谷”,布谷鳥成天無休止地叫著,父親說“阿公、阿婆割麥插禾”,一生獨居的六爺卻說“光棍好過,光棍好過”。

麥子收割后,老水牛耕完田,父親放水泡田。水稻育種后,待長成郁郁蔥蔥的秧苗,可以移栽到水田里了。天剛麻麻亮,母親就提著“秧馬”到秧苗田里拔秧。“秧馬”像板凳,上下兩層。下面翹起像小舟,利于滑行,上面可坐人,中間可擺秧苗。母親將拔起的秧苗用草繩扎成捆,我們這兒叫作“秧把”,父親用秧欄(一種手工編制細高挑、可以盛放秧苗的竹器)盛滿一捆捆“秧把”,挑到田埂上。我常常盼望母親拔秧快些回來,她總是能在田里覓到野生荸薺,洗干凈讓我和妹妹大快朵頤。

放下?lián)樱赣H雙手抓起一捆捆“秧把”,就向水田里拋。只見“秧把”爭相恐后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像制導(dǎo)武器一般,精準地落在田里,水花四濺。此時的父親儼然成了移動的火箭彈發(fā)射架,好不神氣。紅日初升,母親和父親就下田栽秧。等燒好茶水,我就迫不及待送到田里,心里想著野生荸薺,于是先嘗為快。

明晃晃的水田像一面面鏡子,映照著湛藍天空和潔白云朵。一行行秧苗站在田里,洋洋灑灑,猶如萬語千言,像極了綠色的散文詩,一行一行,充滿詩情畫意,氤氳禾苗的芬芳。

多年后我才明白,母親的胃下垂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原來彎下腰,附身栽秧,一栽就是兩三天,長期這樣勞作,對身體的摧殘可想而知。

二、在水田里學(xué)會爬行

稻花香里說豐年

聽取蛙聲一片

辛棄疾的詩令人神往,然而水稻生產(chǎn)卻著實不是一件充滿詩情畫意的事情。

等待稻秧子長高,水田里的雜草就悄然多了起來,父親和母親急忙起身下田除草。那時候沒有農(nóng)藥除草,還是傳統(tǒng)的純手工,在我們那兒叫“爬行”,“行”字,念二聲,就是跪在水田里一邊以雙膝為腳行走,一邊用雙手,一行又一行薅秧苗四周的雜草。那年我只有十歲,個頭矮小,也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跪在水田里“爬行”。我雖然直起上半身,但是臉正好接觸到秧苗堅硬的葉尖,不一會兒滿臉都是小紅點,那是尖銳的葉尖留下的“吻痕”。令人恐怖的水蛇在身邊游過,我為之一顫。我還要時不時提防“螞蝗”的偷襲,它像沾了膠水一樣,一旦吸附在大腿上,你就是將它扯斷也難以將它扯下來。記憶中,我一直在禁受“酷刑”,上有烈日暴曬,下有“妖魔作怪”,膽戰(zhàn)心驚,又癢又痛,不一會裸露的雙腿、手臂就被秧葉子的鋸齒磨割出一道道血痕。

一次,大舅路過,看見我在秧田里受苦,就對我說:“趕緊回家吧,不要在這里受罪了!”接著埋怨母親說,“孩子這么小就拉到田里受罪,真是不應(yīng)該!”

母親說:“讓他體驗一下種田的辛苦,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跳出農(nóng)門!”

那一刻我才明白父母用心良苦。是啊,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農(nóng)活,我一定要爭氣,考上學(xué)校,改變命運。

三、秧雞在等待

秧苗青青,到了分蘗期,這時便需要清理水溝將水田里的水放干。

一次父親下田放水,發(fā)現(xiàn)有秧雞窩。秧雞是江浙一帶水田里的一種鳥,狀如家雞,“等等等”地叫個不停,因此當?shù)匾步小暗入u”。“等雞”在田里做了一個窩,七八只雛鳥,肉團一樣,張著黃色的嘴巴,叫個不停。父親童心大起,就用草帽將它們捉回來,給我們看。母親責(zé)怪地說:“你把這些小鳥兒捉回來,老鳥怎么辦,哪里捉來的趕緊送回哪里!”當我和父親將雛鳥送回去時,很遠就聽見我家秧田里傳來“等……等……等”的呼喚聲,好像是“等雞”在焦急地等待它孩子們的歸來。父親連忙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把“可愛的小肉團”小心翼翼地放回窩里?!暗入u”邁著細長的腿在田埂上踱來踱去,看著失而復(fù)返的“寶貝們”叫喚不停。

“為什么等雞總是發(fā)出這樣奇怪的叫聲?”我好奇地問父親。

“或許,她在感謝我們送還小鳥,讓我們等等再走吧!”父親說著和我都笑了。

“等雞在這里做窩,會影響水稻嗎?”

“不會的,等雞是益鳥,專門吃害蟲!”

后來農(nóng)藥多了起來,秧田里的“等雞”越來越稀少了。

秧雞惜字如金的箴言,是少年多年后的領(lǐng)悟。春華秋實,生命需要等待,秋收冬藏,人生就是漫長的等候。

四、收獲即是一場分離

金色的風(fēng)將金匠送到田邊,“叮叮當當”一陣敲打,粗壯的禾桿上便掛滿黃金的鈴鐺。

父親從土坯墻上摘下懸掛的鐮刀,那是他五黃六月割麥后掛上去的。這時,他走到院子里,拿出磨刀石,沾著一盆清水就“霍霍霍”磨礪起來,一邊磨,一邊用手指試試刀鋒,直到滿意為止。

此后,他就和母親攜著鐮刀下田,開始俯身收割秋天。稻穗俯身向著大地,父親和母親學(xué)著它們的模樣也俯身向著大地。左手握住一叢禾桿,右手鐮刀亮起鋒利的細齒,所到之處,一叢叢禾桿整齊地橫放在田里,等待機器熱火朝天地將禾桿和稻穗分離。打稻機駛進金燦燦的稻浪,“隆隆隆”鳴叫,禾桿和稻穗分離后,大人們隨手將一把把草扎成大小均勻的草把,放在身后,動作連貫,一氣呵成。我和妹妹提著竹籃,在他們身后撿拾遺落在田里的稻穗,在稻田里印證一篇名為《顆粒歸倉》的課文。

父親一擔(dān)擔(dān)用稻籮(一種竹子編制的可盛裝谷子的深口寬腰籮筐)將稻穗挑回來堆積在打谷場上。打谷場上祖父借著風(fēng)勢用“拋掀”揚場,“拋”和“掀”兩個動詞,在這里無疑活用成了名詞,一種長柄木鏟的名稱。“拋、掀”也是將稻穗中的谷子和細碎的禾稈分離的過程,直到全部谷子文字般鋪陳在紙上,在打谷場上晾曬才告一段落。

傍晚時分,需要從兩側(cè)將一粒粒稻谷收來,堆積呈長龍狀,就像寫滿文字的書頁翻卷了起來。

我和父親,一前一后,他手扶拖板,我在前面拉。就這樣我們把隆起的“長龍”向兩側(cè)分開,好似再次將卷起的書頁攤開。日升日落,一連幾天,就像無形的大手一次次將白天卷起,又一次次將黑夜攤開。白天我在打谷場上看守,防止鳥雀和雞鴨鵝來偷食?!疤焐硝庺~斑,曬谷不用翻”,幾個太陽后,父親撿起幾粒谷子,擱在嘴里用牙齒試一試干爽程度。正好,就請來拖拉機,大部分裝好送往國營糧倉。少部分留作口糧,擔(dān)去村里的加工廠脫粒成白花花的米和金黃的糠。白米,供家人慢慢享用,糠,則是豬的美食。寫到這里,“收獲”即是“分離”才真正完成。

五、草垛代替人類思考

鳥雀風(fēng)一樣掠過空蕩蕩的稻田,有心者落下來,歪著腦袋不停歇地撲棱翅膀,一遍遍尋找遺落的谷粒。爪拋嘴啄,它們繼續(xù)彈奏著《拋食進行曲》。喧鬧的人群離開稻田后,草把像稻草人一樣站立在風(fēng)中,代替人類靜靜思考,陽光下沉重的身體輕了許多。

父親教我搓草繩。他合理運用力的反作用,雙手沿著虛線搓捻,正方向,反方向,先緊后松,反反復(fù)復(fù)將一股股細草繩合成一股。條條草繩歡蹦亂跳,像蛇,盤曲而粗壯。父親帶我下田捆草把。我不停地在田間奔走拖草把,父親提起右膝用力一頂疊在一起的草把,拿草繩縛成一捆又一捆。他來來回回,用扁擔(dān)挑回院子外的打谷場。我跟在他身后挑著草捆,肩膀稚嫩,不堪重負,就用雙手托起沉重的扁擔(dān)像野雞一樣,張開翅膀搖搖晃晃在蜿蜒崎嶇的田上亂竄。三外公在打谷場等候堆積柴草,一根煙后他已經(jīng)將草把越堆越高,我們不停地向上遞送草把,將三外公繼續(xù)抬高。他在上面像個作家,不間斷地鋪陳文字,堆砌辭藻。下大上小,巨大的草垛越來越像一座城堡。稻草城堡,結(jié)構(gòu)合理,草把由下至上,層層鋪墊,像堆砌磚石一樣綿整結(jié)實。上方有屋脊一樣的分水嶺,雨水淋不透,狂風(fēng)吹不到。下方多棱角,穩(wěn)定性高,又便于日常抽取柴草可供土灶生火做飯。

大風(fēng)將村莊刮得干干凈凈,人們躲進屋里,只有草垛代替人類思考……

攀山

人到中年,忽然就踏進了時間的悖論里,日月的更替倏忽就快起來。就像一個走進連綿群山的人,少年時,盼著快一點,再快一點抵達山巔,可是腳步始終不及心中憧憬的速度。等到達山頂卻已耗費半生,此刻韶華已逝的人想著慢下來一些,再慢下來一些,可是來不及領(lǐng)略巔峰風(fēng)景就必須跟著匆匆西墜的金烏一同下山。于是人生中一座座沒爬完的山就這樣掩藏在被遺憾爬滿的叢林里。

當我試圖在夢中一次又一次還原少年時代披荊斬棘終于登上山巔的那一刻,卻少了喜悅和興奮,至今,想起在半山腰發(fā)生的一幕幕仍心有余悸。

那一年,畢業(yè)前我們四個在一起搭伙的小伙伴,似乎突然頓悟,三年的時光就要畫上句號,也許是為了青春不再遺憾,決定一起登臨主峰,征服學(xué)校附近的一座大山。一條羊腸小路穿越大山向上盤旋,抬頭只見云霧繚繞,山腳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們伴隨著機器的聲音在加工碎石,運輸?shù)氖滞栖囘M進出出忙個不停,卻絲毫沒有引起少年們的注意。顯然這司空見慣的一切與我們此行的目的無關(guān)。我們說說笑笑,沿著天梯向上進發(fā),山路兩旁樹木蔥蘢,不時從林子里竄出一只黃鼠狼,它機警地伸長脖子好像在打量山中的不速之客。忽然撲棱棱一聲響,嚇了我們一跳,一只漂亮長羽野雞從我們頭頂飛過。

正當我們連聲贊嘆“好漂亮的野雞”時,從上方走來一個人。他大口喘著粗氣,腳步匆匆,與我們擦肩而過時,身子一歪撞到我的左臂,險些把我撞倒。可是他好像沒有任何停留,頭也不回繼續(xù)深一腳淺一腳向山下走去,踩得碎石不時滾落??此仟N的樣子,與其說是行走,不如說是在逃亡。我踮起腳向他來的方向眺望,只見山路盡頭蒼翠無邊,沒有什么異常。我們又向上開拔,剛走了幾步,隱隱約約聽見山下有人呼喊。大個子說等一會兒,我們幾個就止住腳步,回頭向山下張望。只見山腳下有個工頭模樣的人在不停地揮手,并大聲叫嚷著什么。由于距離很遠,我們根本聽不清。我說:“他可能是在呼喊剛才下山的人,不關(guān)我們的事”。于是,幾個少年又掉轉(zhuǎn)頭來繼續(xù)向山上進軍。

剛走了兩步,就感覺四周異常安靜,緊接著空氣好像被什么狠狠壓縮了一下,“轟隆隆”一聲震天響,震得地動山搖,我們幾個站不住腳都晃晃悠悠。我感覺耳朵里好像飛出一架噴氣式飛機,強大的氣流沖擊得耳鳴不止,腦袋里也嗡嗡作響??諝庵袕浡环N特別的氣息,好像是什么燃燒過的異香。

我們幾人又向山攀登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狼藉,硝煙彌漫,朝陽的半片山體倒塌,巖石裸露,地上還有一些爆破過的痕跡。我們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匆匆下山的人是點燃爆炸引信的,下面揮手大聲呼喊的人是在阻止我們上山。剛才與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擦肩而過的哪里是匆忙下山的人。好險啊,如果不是因為半途耽擱一下,后果不堪設(shè)想。

大個子和小丁拍拍自己的心口連聲說“撿了一條命!”

我撿起地上散亂的爆破殘留物,把衣褲上下四個口袋裝得鼓鼓囊囊,準備帶回去研究一番。小丁說,“瞧你這樣子,如果當兵一定是個爆破的工兵”。我們都笑了,笑聲穿透山林,在山谷里回蕩,剛才的壓抑的氣氛一掃而光。

由于一場爆破,前路阻斷,我們只好繞道而行。接連翻過幾個山梁,不知不覺進入大山深處。主峰的位置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們只好放棄尋找,順著山勢向下。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見貨輪的鳴笛聲,那分明是長江上的輪渡?,F(xiàn)在雖然失去了方向,可是少年們知道大山背面就是長江,據(jù)說這里正是當年達摩老祖“一葦渡江”的地方,而來的方向應(yīng)該正好與之相反。天快黑了林子里光線暗淡下來,于是我們決定趕緊返回,反向?qū)ふ一厝サ穆??;厝サ穆废旁趨擦掷铮覀冎缓脩{著感覺遠離輪渡的方向。

一道山崖阻擋了前行的路。斷崖不高,我們學(xué)著電影里的英雄攀巖的橋段,找來藤蔓結(jié)成繩索。我們就將繩索的一頭綁在崖邊的松樹上,一頭系在腰間,順著斷崖向下爬去。我不小心踩到石壁上的裂開的石頭,只聽到“嘩啦”一聲,坍塌了一塊,落到谷底,發(fā)出一聲轟響,嚇得幾個少年臉色煞白,大氣也不敢出。

好不容易,幾個少年終于都安全到達谷底。我們發(fā)現(xiàn)除了手掌和衣服上有些撕裂的口子之外,并沒有受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們朝前方又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有鐵絲網(wǎng)圍著的一段高墻。如果是平時,我們遇見會選擇繞道而行,可是眼下天快要黑了。有圍墻,就應(yīng)該有人家。由于年久失修,高墻倒了一截,鐵絲網(wǎng)也露出一截空。見此情景,我們就一個接一個鉆進去。小丁指著一塊木牌說:“你們快來!”幾個少年趕緊跑過去,發(fā)現(xiàn)一塊破敗的木板上畫著危險標志一顆骷髏頭、兩根交叉的腿骨。我說:“大家小心,這里應(yīng)該有存放危險物品的倉庫!”話音剛落,就聽見幾聲狗叫,兩位身體彪悍的叔叔牽著犬向我們這邊走來。領(lǐng)頭的問道:“什么人?”我們只好硬著頭皮立在那里等著。那只犬直往我身上撲,嚇得我向后躲閃。

這里的屋子門上都寫著“倉庫重地,小心防火”。他們帶著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幾個少年哪里見過這個陣勢,緊張得小腿肚子抽筋,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

“你們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誰讓你們來的?”

小丁說:“我們是附近學(xué)校的學(xué)生,白天爬山迷了路,就誤打誤撞到了這里?!?/p>

“我來打個電話問問?!?/p>

“可不能這樣,學(xué)校會處分我們的,這是我們的學(xué)生證。”我說著趕忙遞上學(xué)生證。

打理倉庫的叔叔平易近人地說:“你們沒有帶火燭吧!”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沒有!”

“這里是存放炸山炸藥的倉庫,非常危險,你們趕緊回學(xué)校,天黑了,再玩回不去了?!?/p>

幾個少年如蒙大赦,趕緊走出屋子。來到大街上,幾個少年才松了一口氣。這里是個小鎮(zhèn),距離學(xué)校有五站路,以前幾個少年周末常來此看電影。看到熟悉的風(fēng)景,大家徹底放松下來。

“那只犬怎么總往你身上撲?。俊毙《≌f完,幾個少年都充滿疑惑地瞅著我。

“我,我……”我摸摸腦袋,又摸摸口袋,突然想起了什么。

“還不快點把這些要命的東西扔掉!”

我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上山時撿起的爆炸殘留物,大個子幫我扔到路邊垃圾桶里。到了學(xué)校,大個子遺憾地說:“可惜我們今天沒有登上主峰!”我也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了我的爆炸物,原本想帶回來研究研究的!”幾個少年都沉默不語……

上山遇見大爆炸,偏離主峰迷路,下山斷崖阻路于前,這一連串遭遇就像一個個遺憾爬滿我攀登過的那座大山……

此生茫茫,生活中的坎坎坷坷,又何嘗不構(gòu)成一個人未卜的一生。

石器的回聲

靜水流深,這些先祖和族人使用過的石器淹沒在潺潺的時光里。

它們就像我兒時打水漂扔進池塘里的一塊塊石頭,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多年后,當我一次次向著村莊、祖屋、庭院撒下捕撈的網(wǎng),它們就常常在夜闌人靜時浮上我的心頭,敲打著我干涸的河床,撫慰著我奔波不定的憂傷,發(fā)出激蕩心靈的回聲。

一、石鼓

凝固的鼓點伴隨先祖和族人歡慶的舞步遺留在祖屋的角落里,化作一些石墩和石鼓,靜靜地守候。石墩淳樸如初,守候老屋遠去的四梁八柱,守候前人疲憊的身影。

石鼓一如既往等候后來人歡快的腳步。

兒時,我特別佩服力大無窮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制造這些石墩石鼓的石匠,應(yīng)該是個石姓漢子。他膀大腰圓,掄兩柄大鐵錘,揮動十根鐵鏨子,運斤如風(fēng)。指縫間,露出石磨、石鼓、石槽、石碑。他疼痛,磐石跟他一起齜牙咧嘴;他顫抖,踩在腳下的大山也顫抖。猛張飛,繡花,也繡鳥獸蟲魚。石上篆刻日月星辰,陰刻陽雕,今生的凹凸不平,圖騰——心如鐵石,火星四濺,碎石紛飛。履歷欄迸射:何年何月,師從何處,石器時代,鬼斧神工。原來為了防潮,蘇南人家木質(zhì)結(jié)構(gòu)老屋梁柱需要石墩支撐,而有的石匠更是粗中有細,將實用主義和理想主義完美結(jié)合起來,把手中粗糙的石墩雕刻打成石鼓。

這些石墩、石鼓還承載著我們兒時的時光。祖父常常坐在石墩上抽煙歇息,父親抱著襁褓中的我坐在石墩上一邊抬頭看著日光透過屋頂?shù)牧镣撸贿呫裤街覀兊奈磥?。我手扶著石墩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朝前走,累了扶著身邊的石墩坐下。會下地奔跑了,我就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叔叔、小姑姑繞著石墩石鼓追逐打鬧。這些石墩石鼓又成了我們的防御和攻擊的堡壘。小雨天沒法外出嬉鬧,我們就坐在屋檐下看院子里雨點打在石墩石鼓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浮躁的心就沉靜下來,常常捂著臉頰看著雨打石鼓發(fā)呆,好像沉浸在一場天然的音樂會中不能自拔。

春秋代序,日子就在石墩石鼓的細敲慢打中過去了,如今祖父已遠去,父親已成為祖父,我已成為父親。

二、石獅

如果有人問起村里有什么標志性物什,那么我們會異口同聲地回答——石頭獅子。不知從何年何月起,石獅就莊嚴地蹲坐在村口池塘邊,仰望太陽每一天從東方冉冉升起。

石獅守候在進村的必經(jīng)的路口,每一個走進村子里的人都會和它不期而遇。

老人們說,石獅子是下凡的白虎星君,守護著我們的村莊,護佑全村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老少平安。后來,有人把它推進池塘里,于是它就淪為村口池塘邊一塊磨刀石。四爺爺割麥割豬草的鐮刀,磨平了它頭上的崢嶸,一寸一寸,俯仰之間,雄風(fēng)如麥草塞進火堂里化為灰燼。沒有人比你更懂得人生淪陷的滋味。倒伏的石頭,臨水自憐,笨重的石頭,大而無當,斷腿的石頭,無法裝飾,水邊的石頭,只配鐮刀。直到有一年大旱,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磨刀石竟然是石獅子的腦袋。

兒時我覺得它四肢有力,朝天鼻、銅鈴眼異常威武。過年的時候,南來北往的舞獅人都會來此朝拜。有一年石獅竟然同時迎來了三個舞獅隊,他們像朝圣者圍著搖頭擺尾,忽而跪拜,忽而俯首,其虔誠度和技藝高低不分上下。于是他們約定每年的正月十三都來村里舞獅,一比高低。這些舞獅的民間藝人如同我在小詩《舞獅人》寫的那樣:

借一顆獅膽

金剛怒目陽光下的陰影

還我高貴的尊嚴

把卑微的人生舞得虎虎生風(fēng)

從低谷一步步攀到高潮

采擷今生的喝彩

擺尾搖頭向這個世界說不

一跺腳就地動山搖

而今,當年掀翻它的沖動少年和它一樣蹲守在村口,成為另一只石頭獅子。

三、石條

祖屋的院子里有一塊巨大的花崗巖石條。

石條長約兩米,寬約一米,厚約20公分,重達六百余斤。不知祖上哪位力士將它抬起支在四個石墩上。

父親這輩人人丁興旺,兄弟姊妹七人,小時候把它寬闊的胸懷當作游樂場,整天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我和妹妹出生后,連同祖父祖母、叔叔嬸嬸一大家人十三口,一張桌子早已坐不下了,這里就成了我們的第二張餐桌。特別是夏天,太陽炙烤大地,也炙烤著院子里的平躺的石條。雖然石條被曬得滾燙,但是傍晚時分等家人們干完農(nóng)活回來,我們幾個年齡小的把家里的飯桌讓給勞累了一天的大人,搶著來到院子里的石條邊吃飯。我們邊吃飯,邊看天,自有一番自然的情趣。

我從她的身上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那是書原來的主人留下的痕跡——

純藍色的筆跡,圈點勾畫和批注,流淌出真誠和熾熱的體溫;筆直的下劃線,透露出端正和敬畏;淺淺的折痕和泛黃的紙張,無言地傾訴著一個文學(xué)青年的執(zhí)著和堅守。

《散文詩》散文的軀體,詩歌的心臟與我一同跳動。我知道,此刻那個以夢為馬,以詩為鞭的激情少年又回來了。

醫(yī)者在塵世

我出生的日子是那年的農(nóng)歷冬月十六,天寒地凍,寒風(fēng)凜冽。

兒時聽為我剪斷臍帶的曾祖母說,“你母親上午還在門前池塘里洗蘿卜,下午你就來了!”第二年夏天,在祖屋的石板地面上放一張竹席,我就躺在上面,那個時候我特別乖,好像知道大人們很忙,無暇照顧我一樣。

我在不知不覺中學(xué)會了爬行,可是當同齡的花籃可以滿地跑的時候,我還是無法站立起來。又過了一年,我依然只能在地上爬行。這下,家里人可著急了。他們都意識到我可能天生不能直立行走。他們想方設(shè)法逗我玩,鼓勵我站起來??墒牵乙徽酒饋?,就喊腿疼,更別說朝前走了。父親伸出有力的臂膀扶起孱弱的我,然后退后幾步,讓我走向他??墒且淮未魏魡?,換來的是一次次跌倒。母親請來遠近聞名的醫(yī)生,嘗試了很多療法,最終只能搖搖頭離開。

我似乎天生就是這樣。

父親并沒有放棄,他挑起籮筐,籮筐里一頭坐著無法行走的兒子,一頭裝著同等重量的石頭。他和舅舅輪流挑著我遠行尋找名醫(yī)。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偶然遇見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他對父親說:“回家做黃豆粑粑給娃娃吃就好了。”父親又驚又喜,千恩萬謝與老人道別。

回到家了,大人們就遵照來人的法子,攤了一大鍋黃豆粑粑。一開始,我還可以吃,可是日子一長我就厭倦了。他們不停地遞給我吃,我不停地扔??吹綗o法治愈,大家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不知是不是這個獨特的藥方起了神效,有一天我竟然能直立行走了。后來,父親去尋訪那位老者,可始終沒有下落。那時候我太小了,只依稀記得他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從此,神醫(yī)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里就是那個神秘老人模糊的模樣。

比同齡人推遲了行走能力的我,似乎要把以前的日子追回來。我常常跟在大孩子的身后到處跑。

聽說陽山上的板栗熟了,村里的少年們就再也按捺不住饞蟲的誘惑,結(jié)伴向山里開拔。因為路途有點遠,少年們當然不愿意帶著我這個“小累贅”。我就悄悄地跟著,不知走了多遠,我始終赤腳跟著。不記得有沒有得到板栗,也不知道怎么回來的。只記得掌燈時分,我哭著喊:腳疼。母親在燈下看著我赤裸的腳板,流下眼淚。原來我的腳底扎了好幾根細刺,那顯然是板栗的刺猬狀外殼留下的。那時候在我的心靈深處,母親無疑就是一位無所不能地杏林圣手。她先取出一根縫衣針,又取下煤油燈的燈罩,捻亮燈芯后,將細針就著燃燒的火焰炙烤,然后用它輕柔地撥弄,小心翼翼地將細刺一一挑出來。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母親這是在為我挑刺。當我看到一根根細刺從腳底板上剔除時,母親已是淚眼婆娑。

六歲那年,我的下巴上長了一個癤子,通紅的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村里的少年們見了就說:“你要倒霉了,這里長膿包瘡,吃飯會漏飯米粒......”我嚇得哇哇大哭。母親說:“不要害怕,這里面有膿水,我擠出來就好了?!笨墒撬慌龅交继?,我就疼得縮起脖子,哭個不停。母親把我摟在懷里,正當我仰脖看她時,她親吻我的下巴,忽然我覺得火癤子消失了。原來母親趁我不注意,用嘴吮吸我的膿皰瘡的膿水……

八歲那年,我從竹榻上爬來爬去,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上,左臂不能自由屈伸。父親把我送到鄰村的燒窯老人家里,請他救治。老人以燒窯賣瓦罐燭臺香爐為生,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賣瓦罐等窯器??墒俏揖谷徊恢肋@個其貌不揚的普通莊稼人有一手絕活——為人診治脫臼。只見他伸出左手搭在我的左肩,右手手掌順著我的左臂上下滑行,忽然嘎巴一聲,我的左臂一振,疼痛感就消失了。我的手臂又復(fù)原如初。

上初中時,我住在學(xué)校,那時候衛(wèi)生條件差,我和舍友們都染上了皮膚病,渾身難受,卻越撓越癢。母親用硫磺肥皂給我洗澡。那年夏天,我的臀部長了一個又大又紅的火癤子,趴在竹床上,動彈不得。母親請鄰居二爺給我治療。二爺不是我們族人,會挖草藥。他曾經(jīng)用油煎一截山羊胡子的法子治好了我的“羊胡子瘡”。這一回,他的治療法子更加奇妙。他從菜園卵形的麻葉子上捉來兩條大青蟲,在瓦片上用火燒,又和了一種什么油后抹在患處,貼上膏藥。后來換了幾次藥,果真好了。

2020年的春節(jié)格外冷清,新冠肺炎肆虐中華大地。

他人的災(zāi)難,就是我的災(zāi)難。疾風(fēng)知勁草,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白衣天使再次挺身而出,他們化身神勇無敵的戰(zhàn)士以忠誠和信念為甲胄,過家門不入,與病毒作殊死的斗爭。更有一批又一批白衣天使心系武漢,從四面八方奔赴湖北。他們與時間賽跑,與死神肉搏,從死神手里搶奪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于是他們就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最美逆行者”。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李文亮”“徐輝”“彭銀華”……他們?yōu)榱舜蜈A這場攻堅戰(zhàn)前赴后繼,舍生忘死,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

而社會上總有一些人,別有用心,到醫(yī)院大吵大鬧,讓英雄流血又流淚,令人心寒。2017年有一部熱播劇,叫《急診科醫(yī)生》。實習(xí)醫(yī)生和主任的對話橋段,我記憶猶新。

經(jīng)過醫(yī)鬧事件,這位實習(xí)醫(yī)生挺灰心的,不想做醫(yī)生了。他說:他們這些患者把咱們當神,他們就覺得咱們應(yīng)該把他們治好,有我們他們就不會死,但是咱們也是普通人?。∵@很多時候,咱們也無能為力!主任卻說:不對,咱們可不是普通人。這些患者把我們當神,沒錯,我們是和死神斗爭的神。很多時候,我們能夠把他們從死神那兒拉回來??粗鴿M天星星,也許每顆星星就是我們搶救過來的一條生命。每讓你救活一個病人,你就當了一次神。別氣餒,小伙子,即便是做不了神,也別做一個普通人!

是呀,醫(yī)生是普通人,他們是丈夫,是妻子,他們是父親,也是母親,他們有孩子也有父母。他們活著也面臨生老病死,面臨病毒危機,也同樣會罹難??伤麄冇植皇瞧胀ㄈ恕?/p>

何為活著?余華在《活著》韓文版自序中這樣解釋:“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災(zāi)難、無聊和平庸,面對重重苦難。我覺得忍受的方式就是與苦難和死亡不斷進行抗爭。嘗盡人間酸甜苦辣,感受人生喜怒哀樂,這就是活著。誠然,人活著,行走在塵世,實屬不易。醫(yī)者并不是普通人,醫(yī)者父母心,擁有戰(zhàn)士的情懷。有了他們,這個塵世才有溫暖,每個人活著才有了抗爭的勇氣和希望。

就在全民一心,眾志成城抗擊新型冠狀肺炎病毒之際,仍有人不在家里呆著,四處閑逛,有的搞聚會,有的聚眾賭博,將全民抗擊疫情,社區(qū)嚴防死守的禁令置之不理。

醫(yī)者在塵世。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全民公共衛(wèi)生意識逐步提高,然而人們蒙塵的心靈仍亟待醫(yī)者妙手擦拭……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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