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楠
11月底的德國已是真正的冬季,寒氣逼人,晝短夜長。早晨7點半,我和兒子裹著羽絨服往他的小學(xué)走去,學(xué)校離我們家很近,步行只需要10分鐘。
去學(xué)校這一路,要經(jīng)過十幾戶人家,幾乎每家門前都有一片草坪或花園,直接和人行道相連,沒有柵欄。只有一戶人家與眾不同,門前圍著兩米高的鑄鐵柵欄,柵欄的左邊有兩扇鑄鐵門。
平常這條街上很少遇到人,偶有汽車經(jīng)過,德國的小鎮(zhèn)總是這么安靜。今天終于有了變化,那扇鐵門開了一道縫,一個身穿白色睡裙外套淺藍(lán)色毛線開衫的老太太站在縫隙間,她雪白瘦小,全身都在發(fā)抖。
路過時,我跟她問了聲早安,她嘟囔著說:“我在等你,在等你?!辈坏任艺f話,她又說:“我終于等到你了,我家里有人,家里有人……”
這條街上住的人我基本都認(rèn)識,卻從沒見過這個老太太,她說在等我,好像我們是熟人似的。我有些著急:“您趕緊進屋吧,外面太冷了?!?/p>
她還一直說:“我家里有人,家里有人。”
我問:“誰在您家呢?”
她說:“不知道,是個男人,是個男人?!?/p>
“是您兒子嗎?”
“不是我兒子,我兒子說今天要來,但是還沒來,還沒來,下午才來。是個陌生男人,我不認(rèn)識,不認(rèn)識?!?/p>
老太太說話末尾總是重復(fù),像回音,我推測她有帕金森綜合征和阿爾茨海默病,想著還要送兒子去學(xué)校,便往前走了幾步。老太太并沒挽留,只伸著脖子往我來的方向看去,好像要找下一個人。我覺得不應(yīng)該壓抑自己的善良,于是退回來,繼續(xù)勸她回去。
她說:“我不敢回去,那個人還在我家,你得進去看看?!?/p>
我也怕呀,誰知道她家里有什么人?我舉目四望,路上沒有一個人,想找人幫忙也不行。我提議報警,她不同意,說警察會把她的家弄臟。也許是老太太糊涂,并沒有人在她家,于是,我答應(yīng)跟她進去看看。她把鐵門的縫隙開得大一點兒,剛好容我和兒子進去。
鐵門后面是寬闊的汽車道,走幾步就上了岔道,沒想到這個院子這么深,這加深了我的恐懼。終于走到屋門前,老太太推開門,示意我先進去,我把兒子藏在身后,探頭往屋里瞧了瞧。老太太的家不是常見的德國老人的家居風(fēng)格,室內(nèi)很大,家具極少,很空,說話必定有回音,怪不得她習(xí)慣說話帶回音。
老太太帶我來到位于樓梯一側(cè)的小房間,指著床說:“我睡這兒,昨天晚上我看見一個男人進了我的家,我不敢動,等到天亮才敢出去。那個男人到地下室去了?!?/p>
我問:“家里只有您一個人嗎?”
“我一個人,一個人。你去地下室吧,我在這兒等你,等你。”
“請給我找一把刀。”我總不能赤手空拳去吧,萬一真的有人呢?
老太太離開房間,帶了一把刀回來,兒子看見刀,有些害怕,我安慰他幾句,讓他和老太太留在小房間里。我告訴兒子,如果聽到我叫,就立即跑出去,跑到街上去。我緊握著刀,一步一步踏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上,越往下走越不安。地下室的門虛掩著,我推開走了進去。
借著外面的光,我看見靠墻有幾個巨大的箱子,沒有人。我略微松了一口氣,難道人在別的房間?我站在屋子中間,猶豫著要不要打開箱子看看。突然,一只箱子發(fā)出嘎吱聲響,這聲響如同一股強電流從頭頂貫穿我整個身體,我像根柱子一樣呆立在原地。我右邊的箱子蓋慢慢升起來,一只蒼白的大手抓住箱沿,等箱蓋完全彈開,一個中年男人冒了出來。
那個男人看見我,愣了片刻,慢條斯理地說:“是我母親叫你來的吧?”
我更驚慌了,這難道是一個陷阱?
“不用緊張,我是她的兒子,在這睡覺而已。我母親得了老年癡呆,不認(rèn)得我了?!边@么大一棟房子,老太太住樓梯間,兒子住地下室的箱子里,太奇怪了。
“是你媽媽叫我進來的,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只想早點兒離開。
“我來找東西,平常不住這兒?!蹦腥苏f。
“找什么呢?”問完我又有些后悔,關(guān)我什么事?
“我的出生證,我得了一個誠實獎,需要我的出生證。我要謝謝你,能被我母親忽悠進屋的都是好人?!蹦腥送蝗晦D(zhuǎn)變話題。
“不用謝,我得走了,送孩子上學(xué)要遲到了。”告別了那個男人,我重回地面,老太太和我兒子還在那間小屋里,我把刀還給她,告訴她真是她兒子在家,便急忙拉著兒子出了門。
下午接兒子放學(xué)時,再次路過老太太家,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人在用耙子耙草坪上的落葉,這難道是老太太的另一個兒子?
2個月后,一天早晨,我路過老太太家時,看到一輛急救車和幾輛警車停在門前,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站在路邊,不一會兒,警察帶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小女孩從花園出來,直接上了警車。那個男的正是箱子里的男人!我朝警車?yán)锟?,我的鄰居嘎比居然坐在里面,還對我招手,這是什么情況?
我剛要離開,幾個急救員抬著擔(dān)架出來,擔(dān)架上躺著老太太,老太太看到我,一把扯下氧氣面罩,一手拍打擔(dān)架叫著:“停!停!”
擔(dān)架停在我面前,老太太瞪著灰藍(lán)色的眼睛對我說:“我跟他們說了家里沒有陌生人,他們不信,不信!我要跟我的兒子待在家里,待在家里!”我不知如何回答,擔(dān)架便被抬走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遇見了嘎比,她跟我說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住在箱子里的男人不是老太太的兒子,是阿爾巴尼亞人,名叫塞拉。
一天半夜,塞拉帶著妻子和女兒想找個暖和的地方過一夜,他撬開米勒太太的家門,進屋查看后,知道這棟房子只有她一個人住,便帶著妻子和女兒住進了地下室。
一次,女兒上廁所時,碰到了米勒太太,出于本能,她叫了聲“奶奶”,米勒太太開心地拉著他女兒去廚房吃蛋糕。塞拉推斷,米勒太太可能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于是,他和妻子不再躲在箱子里,直接走到米勒太太面前,叫她“媽媽”,他們一起吃飯、曬太陽、聊天,好像真的一家人一樣。
直到那天早晨,嘎比路過時,米勒太太對她說:“我家里沒有陌生人。”嘎比要走,她又說“我家里沒有陌生人” 。嘎比覺得有問題,便打電話報警了,警察帶走塞拉一家時,米勒太太還在說:“我的兒子經(jīng)?;貋砼阄?,他結(jié)婚了,還有個女兒,我們一起生活得很開心。你們一定是弄錯了,為什么把我兒子帶走?”其實,米勒太太只有一個兒子,是未婚,而且在外地,不?;貋怼?/p>
聽了嘎比的話,我才知道,那天我真是太危險了。我問嘎比:“德國有沒有誠實獎?”
她思索片刻說:“沒有?!?/p>
我又問:“你覺得塞拉先生怎么樣?感覺他們一家和米勒太太相處挺愉快的,要是讓老太太選兒子,她會選哪個呢?要我說,真兒子給錢,假兒子陪伴,米勒太太的生活就完美了。”
“你想什么呢?塞拉是個罪犯!”嘎比突然很嚴(yán)肅地瞪著我:“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絕對不能有下次了!”
我使勁點頭:“再也不敢了,有事找警察?!笨尚睦锟傁胫患液兔桌仗錁啡谌诘纳町嬅妫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