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你看姥爺,現(xiàn)在多狼狽?!边@是姥爺生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直到臨終,他都沒有再開口。
姥爺生于1931年,早年失學(xué),少年從軍,青年時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剛剛起步,又逢歷史誤會。年近半百,方始問學(xué),涉入《紅樓夢》和《金瓶梅》研究。30年間,致力于紅學(xué)語言、文字學(xué)和編輯學(xué)研究,出版文章著作等身。
小時候,住在姥爺家,樓前樓后住的都是他的同事,每個人對他都畢恭畢敬——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讓小小的我也能感受到自豪。
時間飛快,我長大了,姥爺老了。2011年,80歲的姥爺被查出患有帕金森等多種老年病后,開始借助拐杖行走。爸媽三番五次表示要把姥爺接來一起住,但個性倔強的他,堅持獨居。每次相見,都要試著走上幾步,跟爸媽說:“看,我還行!”
再要強也終究敵不過衰老,姥爺還是住院了。
如何讓晚年生活有價值,是許多老人的痛點。姥爺卻從不糾結(jié),病床旁的小書桌成了他的新戰(zhàn)場,專心創(chuàng)作,一刻不閑。一生不拘泥形式的他,竟然破天荒的囑咐爸爸,這次出的書一定要精裝印刷,甚至用鉛筆對書的封面進行了設(shè)計素描。他說:“最后一本書了,好好印?!?/p>
時間一直在姥爺身上做減法,曾經(jīng)肚子大得像彌勒佛,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迅速消退,活動的半徑也越來越小,后來,姥爺再也不能自己下床了。
衰老更深一層的意味,是失去,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失去自己熟悉的生活,甚至,失去尊嚴(yán)。
姥爺呼吸開始變得困難,醫(yī)生建議做氣管切開手術(shù)。在準(zhǔn)備手術(shù)的前一天,他把爸爸叫到床前,和爸爸做了一次長談。
姥爺囑咐,不要遺體告別,也不土葬,就把骨灰放在寄存處——離休干部的骨灰寄存,那是一個單獨的屋子——他說,那是他能享受到國家給予的最后特殊待遇。爸爸一一點頭,含淚說好,那一刻,姥爺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術(shù)后,護工幾乎每小時都要拿著管子伸進創(chuàng)口,抽取積液;不能自主排尿后,姥爺又被插上了導(dǎo)尿管;血液透析也變成了每天一次。疼不疼?我不知道,只是看別的病人都喊疼。但他不,他承受著一切,從不言語。
徘徊在生命盡頭,每個人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同層病房里住的,大多都是離休干部,但不安分的老人也不少:有醫(yī)生多次催促出院,老人卻不肯離開而讓醫(yī)生不得不給出“停藥”的下策;有住院時提出額外檢查要求、多開藥的;有隔三差五變著法子折騰子女,稍不如意就哭喊子女不孝……我不知道,人到老了是不是就有理由這樣脆弱,卻未免顯得怯懦和不夠體面了。
維持一個人生命的費用,足以讓整個家庭陷入巨大的困境。在姥爺身上,“100%醫(yī)療報銷”仿佛成了一道魔咒,這意味著,我們沒有任何放棄的理由。終于,姥爺在神智清醒的時候,擺手示意,希望不要再做任何手術(shù),能夠完完整整、體面離開。
姥爺“體面的決定”讓許多病友感到不解,有人說,如果他也能不花一分錢,一定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yī)生,用盡一切辦法活下去。這讓我想起木心曾說過的:“中國的公園,許多人在那里弄氣功,抱住樹晃頭。那是怕死,沒有別的意思,窮兇極惡地怕死”。在大多數(shù)老人眼中,體面在生命面前,仿佛一文不值。
2016年元旦,姥爺病情惡化,器官已經(jīng)嚴(yán)重衰竭。三天后的夜里,姥爺身上的儀器發(fā)出刺耳的尖叫,顯示器里的波形顫抖之后變成一條直線,姥爺面容慈祥,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一切,顯得是那么的平靜。幾本剛剛出版還帶著墨香的書,就在他的床前,書的扉頁上,還有他的簽名和寄語:“人最不了解、不認(rèn)識的,便是人的自身。當(dāng)生命不可逆轉(zhuǎn)之時,坦然地面對生死,何嘗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這,是他給我們最后的慰藉,教會我如何體面地面對死亡,也教會了我如何更體面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