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兒甜甜出生時,陳教授49歲了。放到現(xiàn)在,這不是個事兒,小青年和小老頭都在熱熱鬧鬧生二胎。可甜甜出生的年代,祖國還在搞計劃生育呢。跌在生活的瑣碎里,他很少想事??稍谶@個也沒有什么大事發(fā)生的秋天,陳教授忽然變得萬般敏感和多疑,他與女學(xué)生白舒這幾年的戀愛和生活,令陳教授感覺越來越像被蟲蛀了的一件衣裳,光是想想,就令他不怎么舒服。他與白舒相遇相愛的過程,也越來越像是個讓人為難的東西,好不容易丟棄了,倆人再也不愿意提起。除了一份有大把閑適可享的工作,他的生活里只有甜甜。他不得不去爭取到照顧家庭的空閑,因為,白舒在這方面似乎有著天生的淡漠。甜甜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半夜,他把她放到車里,開著車在街上轉(zhuǎn)兩圈,她才睡著了。從甜甜是個嬰兒起,幾乎每天他都要這樣哄她入睡。白舒總是睡得深沉,有時候,他會吃驚地瞄她兩眼,多時候,他輕手輕腳在她身邊躺下。
甜甜雙手攀著他的手掌,跌撲學(xué)步。夏日的黃昏無盡拉長,一些事物在安詳?shù)爻恋?。小嬰孩的眼睛,清澈明亮,看見什么都大呼小叫,他的心也跟著大驚小鬧,一只小鳥停在電線上,樹枝忽然動了一下,那是風(fēng),寶貝,摸一下,它又來了,呀,在甜甜的小臉蛋蛋上,他喉嚨里發(fā)出嬰孩般快樂的嘶喊。
人們老遠會喊問,孫子多大了,長得可愛喔。他推推眼鏡,含糊的眼神匆匆忙忙轉(zhuǎn)開去,也不答話。人們匆匆往家趕,脖子扭向他和甜甜制造的快樂,如果他應(yīng)答,他們準會停下來跟他再閑扯上點什么。
他記起自己對兒子越越,就沒怎么操過心,對甜甜,卻把全身心撲了上去。
甜甜會說話時,白舒忽然表現(xiàn)出強烈的母愛,小孩子也是,一哄就轉(zhuǎn)向。這時候,甜甜會翻白眼搶白問他是不是孫子的人:“他是我爸爸,你瞎眼?!?/p>
他也不攔著甜甜的嘴,也不向那人道歉,甜甜脾氣暴躁,尖嘴毒舌,實在是他寵慣縱容出來的。
這里的房子是白舒找的,離他和白舒工作的地方相當遠,每天他得開兩個小時的車送完白舒再去上班。他什么都讓著她,他從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過悔意。搬到這里來后,白舒慢慢地亮出一股無知無畏的天性,由于年齡差距而有的優(yōu)越感,也會時時地理直氣壯地爆發(fā)。
偶爾,白舒會一個人出門參加聚會,回來總是很晚了,帶著一身酒氣,他聞到她身上的煙味。她并不快樂。意識到這個,他閉上眼睛裝睡,什么也沒說。
甜甜會長大。他能擁有的,卻在變少。
2
這些日子里,突然地,他非常想了解那個叫昆汀的男人。他從來沒有對白舒的前任有過好奇心。至今,他不知曉令白舒曾經(jīng)差點去死的昆汀長什么樣,他會在這世上哪兒,他想象,他也在睡覺、吃飯或是像他一樣,也正在想象著如今跟白舒在一起的男人。
“我啥都不記得了?!卑资嬉恢北3种阉龔乃劳龅碾U境里搶救下來后的超然(也許是木然),也可以說是一種克制。有天晚上,他不無惡毒地問起,誰是昆汀。
白舒說:“你簡直有病?!?/p>
過道、食堂、草坪、圖書館、教室,他開始對每個經(jīng)過身邊的男生審視,哪個都不像白舒為其差點去死的那個人,又哪個都像是。他們都年輕,蓬勃的生命力從眼睛和皮膚里滲透出來。野性的他不熟悉的暗物質(zhì)藏匿在他們的背包和頭發(fā)里。他也觀察他的同事們。為此心猛抽一下,某種對比和窘迫讓他產(chǎn)生一股變態(tài)的渴望。
他記起,幾年前的那天清早,他站在那兒,看著她不怎么熟練地吸完了那支煙。他什么也沒說,可是他站在那兒。這是一切的開始。
事物并不全以光的形式出現(xiàn),有些是通過陰影。
他們的相遇不太像是英雄救美,但他確是在白舒在尋找某種死法的時刻出現(xiàn)的。那天的太陽在樹葉間移動,似乎發(fā)出他從未聽過的聲響。白舒站在體育館門前不怎么熟練抽煙的樣子,就像一個陰謀。
遇見白舒之前,他是個“一團漆黑”的人??梢哉f,他們把彼此從“死”里拯救了出來。
白舒尋死是為了一個叫昆汀的男人。
他曾經(jīng)不停地看到自己以千姿百態(tài)的方式去死,那時,他還跟前妻周芬芳生活在一起?;蛟S,他也曾渴望周芬芳會死吧。說來,也是白舒讓他重新意識到了生命。
他在體育館旁邊的小道上,看見那個女子。她靠在槐樹上極為專注地抽煙,常有同事帶外邊的朋友來健身。如果是學(xué)生,他有義務(wù)訓(xùn)導(dǎo)幾句吧,但也許他不會。很熱的天,她穿了件很長的外套,她沒有看他,盯著煙頭,就像她的目光一旦投往別處,那煙頭就會瞬息滅掉那樣專注。他有意加重了腳步,她依然那樣盯著。
“嗨,你還好吧?”
她沒有反應(yīng)。他站在那,又問了一遍。他實在是懶得說什么,之前也遇到過困境中的那些姑娘小伙們,無非經(jīng)歷了失戀、醉酒或者破產(chǎn)之類的,那只是一時的迷茫,他們很快會再陽光快樂起來。但也有過意外事件,前年,有一個男生,半夜跳樓了,查來查去,同學(xué)說他欠了別人兩千塊錢。院方怎么處理的,他沒有參與,也沒有問。
他站在那兒,看著她不怎么熟練地吸完了那支煙。他什么也沒說,可是他站在那兒。
“哦。你的野獸還好嗎?”
什么野獸?他感覺她一定吃了什么藥,思維混亂。
喔,一團煙霧,將那女孩的臉似乎罩起來了。她小口小口地猛吸,看來沒多少經(jīng)驗。
如果對話只進行到此,他站夠一個可讓良心接近于安穩(wěn)的時間段,一切又會恢復(fù)到往常吧。偏偏,那個早晨,偏離了往常一點點,她突然是很鄙視他的樣子。
“什么野獸?”他感覺自己板著臉,居高臨下的眼神。在她鄙視的目光下,他意識到自己,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里的野獸,早都安眠了。
她是打算羞跑他。風(fēng)都沒吹起一縷,除了他自己的內(nèi)心突然很熱鬧,身體更熱鬧。
“怎么,你還不走,你要遲到了。”她又點煙,斜看他。她眼里的鄙視意味似乎更濃了。他鄙視的意味卻有些是在裝了,他感覺她的目光一直延伸到了他一團漆黑的內(nèi)在,他比死更乏味的生活,她或許了解他也說不準。
“這都是昆汀教我的。他教會我很多想都不敢想的,聽上去很丑陋??墒?,這就是問題的全部?!彼W×?,抬頭向藍天看了眼,又看著他的眼睛,“你已經(jīng)知道很多個愛上流氓的結(jié)局了吧,哦,我很遺憾,不得不告訴你完全雷同的,他不流氓了?!蹦且馕吨龔目诖锩鰺焷恚倜龃蚧饳C來,花了點時間才點著了,小口小口猛猛地吸了半天,煙悠悠地燃著了。她松了口氣,眼睛追著飄散的煙霧,“教授,你走吧。”
他沒覺得是被冒犯,他突然間期待著被激怒。
“昆汀每天都來這里。我等了4天了?!彼nD了下,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很好看,“你都陪我站了32分鐘了?!彼恐强脴?,似乎他一走開她就會躥上樹去或是猛一下消失不見。
“我是不是真的想死呢,我哪里知道,可我感覺已經(jīng)像死了。我站在這里,是為了弄明白這個。要不,我就在房子里窒息好了?!?/p>
他一個字也沒說,心里有股冷漠的東西令他忍著將她送去醫(yī)院的打算,她不時喘口氣,要倒下的樣子,她還講了很多,她的眼睛卻慢慢地不那么灰暗了。
“你夫人的講課比你精彩,主要是,唔,你沒什么感情,你只是在講課,你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彼鲋鴺?,一副高不高興隨你的樣。
“好吧。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p>
“真的沒事了?”
“真的沒事。謝謝陳教授?!?/p>
她需要躺下來休息。他覺得自己實在應(yīng)該再說點什么,想了半天,他說:“把你的號碼告訴我,我隨時會打電話給你,你得保證會接聽?!?/p>
她低頭的時候,他看到那塊脖頸和領(lǐng)口間的皮膚。他想起一個曾經(jīng)很流行的小說,小說里的男人因為說“你女人的皮膚就像天鵝絨”而身死。
回到辦公室,他就給她打了電話,他問了她的姓名。她則說:“你知道我口袋里裝著什么嗎?一瓶安眠藥?!?/p>
他馬上下樓去找她。他想到,也許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說??墒钱斔麄兒髞硗雍?,她卻什么也不樂意給他說了。
后來他不斷地給她打電話。聽上去是為著某種責(zé)任、義務(wù),不知不覺中,變得情意綿綿起來,像是很自然地發(fā)生。
3
已然逝去的幾年前的某個星期天,他主動洗籃子里扔的床單,周芬芳在打一份文稿。房子里仿佛是千年以來就在重復(fù)的秩序和某種暗物質(zhì),令他一陣陣想爆發(fā),他想瘋狂地砸掉周芬芳手指敲擊的那臺電腦。他厭惡課堂,但比起家里兩個人面對面的讓人瘋狂的禮拜天,他更愿意去課堂上發(fā)瘋。
“你知道有個學(xué)生叫白舒?”
“白舒?。恳呀?jīng)畢業(yè)了。她很勤奮。農(nóng)村來的?!?/p>
周芬芳一定比他還厭惡這種不得不在一起的相處,沒一點好奇,沒多問一個字。他佝僂著盯著洗衣機在轉(zhuǎn)動,他看見一個男人在洗衣機里抱膝翻滾,聽見周芬芳突然倒地的聲響。
“有個叫昆汀的,聽說過?”洗衣機一陣叮叮當當,他感覺自己沒必要繼續(xù)往下說。
“是學(xué)生嗎?”
“不知道。”
“新來的老師?”
“不知道?!?/p>
“沒聽說過。怕是某個迷戀昆汀·塔倫蒂諾的家伙?!敝芊曳紱]有停下敲擊,眼睛盯著屏幕,“沒有,沒有誰會叫這么個名字?!?/p>
他們再也沒有對視過一眼,很多年了。沒有熱辣地盯著對方的眼睛,身心里一只小船撲騰撲騰。
周芬芳都沒有問他,怎么對這兩個名字(人)好奇,問這個做什么,她沒問他。
直至他從家里搬出去,她什么也沒問他。
4
甜甜第一天上幼兒園,他從那個門里走出來,站在太陽下,他抽了兩支煙。他在幼兒園門外走來走去,抽煙,有個男人站在門房的那塊玻璃前一直觀察他,后來,那塊玻璃前又多了兩個人。還不到時間,他就匆匆忙忙跑去把甜甜給接出來了。
“你是甜甜的爺爺吧?”
“不,我是她爸爸?!?/p>
“哦。對不起。哎呀,甜甜,快過來,爸爸來接你來啦?!?/p>
這種情形重復(fù)進行到了那年冬天。那天要下雪的樣子。他在門外等了很久。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街燈迷迷霧霧地亮起。車子迷迷瞪瞪地來去。他走進去,保安從門房里走出來說,你沒問下你家人,是不是他們提前接走了。他擺了下手。上了臺階。
甜甜坐在走廊的柱子跟前,看見他靠近,猛像是被刺給戳著了。
“我不要你接!我不要看見你!”
幾分鐘后,那個保安看見小女孩兩條腿在他肩膀上踢打著,他把她倒拎著走出來了,一直來到了車子停放的地方?!澳悴皇俏野职?,他們說你是我爺爺!”甜甜放開了喉嚨,他發(fā)動了車子,雪片落在車窗上,像一只只飛蟲。
他再沒被允許著接送甜甜上幼兒園。白舒為難極了,她根本來不及。
“這樣,我坐在爸爸的車子里,我們一起送你上幼兒園,再送我去上班,這樣好不好?!?/p>
“不!我說過了,我不要他們笑話我,不要,不——”一聲接著一聲把玻璃能擊碎的尖叫。
他又倒拎過幾次,兩手護著她的頭,把甜甜的兩條腿甩在肩膀上,讓她說不出話來。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把一切徹底惡化。甜甜再也不允許他接近,吃飯不允許他坐旁邊,不允許他靠近她的床,她的玩具,她的視線,一切。
“你滾出我們的房子。”有一天,他剛進門,甜甜伸著一根手指,眼睛盯著門板。
“你得對她好點?!卑资嬖箽鉀_天。
“你少教唆她一些應(yīng)該會好點?!?/p>
白舒愣了一陣。他感覺她把什么使勁地吞咽了下去?!半S便你怎么想。”她沒有像以往那樣,沖他大喊大叫。
那些夜晚,他整理自己的衣服,把幾雙鞋子扔進了垃圾筒。他去床上躺下來,聽著女兒的房間里傳出母女倆的歡笑聲。
5
他第三次來找周芬芳。前兩次是為了一些手續(xù)和證件。他從房子外面,就聞到自己從前生活過的氣息。
前兩次來,他看到,除了一些書被他搬走,別的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他能想到,越越再也沒有踏進過他的書房。他伸出拳頭的骨節(jié),比上兩次頹唐卻是理直氣壯地敲了幾下。門開的瞬間,他看見,周芬芳的眼睛有點飄,剎那里,他感覺那門后面還有人。
“那,我就不進去了。”他把雙肩耷拉下來,示意周芬芳進去吧。
“進來吧?!遍T開大了一些,露出房子里的一些內(nèi)容。他再熟悉不過,又如此陌生。
廚房門關(guān)著,有香氣泄露出來,有人制造了那食物的味道。
“嗯?!彼c頭,嗯嗯。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像是第一次進到里面來發(fā)出贊嘆的陌生人。
周芬芳的身上同時也發(fā)散著另一種的香氣,他從來沒注意過,周芬芳從前是不是也用香水。周芬芳穿著一件旗袍式的裙子,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與他一起生活的這些日子里,周芬芳竟然變得年輕了。她的皮膚亮晶晶的,她身上有著成熟女人特別的某種華貴沉淀的氣質(zhì)。
是玻璃門后面的那個神秘之人引得他有了如此奇怪的發(fā)現(xiàn)?他停在那,仔細又放肆地打量著周芬芳。他記起,周芬芳從來沒有沖他發(fā)怒過,她是怎么做到的?除非,她的心早于他而另有所屬?他感覺憤怒馬上立在他的頭發(fā)上。
“過來坐吧,正好趕上今天有人做飯?!敝芊曳祭_餐桌的椅子。
他繼續(xù)站在茶幾那,周芬芳非常會做飯,或者是為了他曾經(jīng)非常會做飯。
“我也是經(jīng)常湊合,我還是前天吃過一碗熱面,昨天一天就喝了兩盒酸奶。呵呵!”周芬芳像小女孩般笑了起來,兩團淡粉的紅霞在雙頰飛起,眼睛笑瞇瞇地彎了,聲嗓間有種恰如其分的嗲,一件棉質(zhì)的睡袍,在他心上貼啊撲。
那正是她那個人。
椅子沉重地在地板拖過,發(fā)出一串讓人難以忍受的聲響,他雙手抓著椅子,讓那聲響滿是惡意地多持續(xù)了幾秒。周芬芳又轉(zhuǎn)回來了,裙子里面一波三折,她是那樣柔軟,像她的性格。那陣子,他為什么就不能忍受這柔軟了呢。
“哇,這下你可得吃上三天?!贝蠛粜〗虚g,一個高個兒躥過來了,是他的聲音太亮了,陳年感覺他是躥過來了。
“這是越越的爸爸。這是,”周芬芳指著陳年,指著那個叫昆汀的人時眼睛里突然亮了,停頓了下,嗓音里似乎有點猶豫,或許是調(diào)皮,“這是昆汀?!?/p>
昆汀。他咀嚼了幾下那個名字,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闶抢ネ。∨?,那白舒你一定認識嘍?”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跌落躍起,索性提了起來,馬上要掉落在他的手掌上,他專注地咬著那個名字,對周芬芳和昆汀眼神的剎那詭秘交流就錯過了。
昆汀看上去有30歲,或者42歲,他那種性子的男人一般不顯老。
“白舒?”昆汀皺了眼睛,在記憶里認真搜索了一遍,“不認識,沒聽說過?!?/p>
陳教授的心臟降落下來。他看出昆汀沒有撒謊,不過,他也猜不準。陳教授捉起筷子,像幾天沒吃飯的乞丐一樣粗魯霸道地掃蕩了一陣。周芬芳把筷子咬在嘴唇間,沖昆汀笑了又笑。他喝湯,夸張地發(fā)出難聽的吮吸聲。昆汀看了眼他,看了眼湯,也那樣喝了一口。
“夠了,你倆?!敝芊曳家约毤毜娜跞醯纳ひ粲中?。
“腹有詩書氣自華哇。”他大聲地說,雙腿伸出去疊放到對面的椅子上抽煙。
“你什么意思?!敝芊曳加悬c惱了。怎么還抽上了?
媽的。
“教授,再喝點湯吧。”昆汀先給周芬芳盛了一勺湯,又盛了一碗放到陳年面前。
“哥們,再喝一個?”差不多醉了,或者他佯裝上了。
他說:“我女兒今年4歲半,我今年52歲,你猜怎么著?”他指著昆汀。
“這個,有點尷尬啊老兄?!?/p>
“啊。”他仰躺著沖天花板粗魯?shù)赝轮鵁熿F。
“有人當你是你女兒的爺爺吧?”
“比這還糟糕。我女兒讓我從她的世界里消失?!?/p>
周芬芳放下碗筷,臉上的表情像是她自己犯了錯。
氣氛壓抑了。他收回雙腿,端起酒杯,眼睛看著自己胸前舉了下,“她是個好女人?!彼钢芊曳?。
“你放屁?!敝芊曳紭O輕極輕的,輕到他幾乎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那幾個字。
她可能在哭。他沒朝她看。昆汀的手搭在她胳膊上,她推開了。
他觀察不出,他們進行到了哪一步。昆汀一方來說,似乎已經(jīng)在這房子里成為主人很多年了,比他還要早。而從周芬芳的角度望過去,昆汀似乎還被關(guān)在門外。
他有些搞不懂了。他站起來,去了趟衛(wèi)生間。兩套牙具,兩條毛巾,他搞不清那是不是越越留下的,媽的。他搞不清自己,操心這些干什么!不,憑他的自私自利,他絕不是真正關(guān)心周芬芳。要不,就不會這幾年在這房子里只來過三次了。
你咋老這么想,連我都不信任,這可不好,人家對你好,好像必是有什么目的,不要總那么戒備,你那顆簡單純樸的心深埋這樣那樣的理由里,求你了,把它解救出來吧。
鏡子里的男人瞪大眼睛,那是昆汀的大嗓門兒。陳教授摸了下自己的嘴,似乎鏡子里的人也正在說那番話。他掬起一捧水,從頭上澆下去。他閉上眼睛,水沿著他的衣領(lǐng)下流。
“怎么回事,在洗澡嗎?我給你放熱水?”周芬芳走過來,昆汀的嗓音還在失落地繼續(xù)。
他徑直往出走。
“噯,老兄,其實很簡單呃,你得學(xué)會哄,那小女孩跟女人一樣,都是需要哄慣的生物?!?/p>
他的雙腿立在門口,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你得相信,哪怕是制造蚊子一樣小的驚喜,也是有用的?!?/p>
他站在門廳,背朝著餐桌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擺了下,伸出另一只手拉開門。
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他閉上眼睛幾秒,身體里有一股冰涼的暗涌在流躥,沖到腦際,又涌向他的眼眶。
6
他試著撥了三次。又攢了點勇氣,終于撥通了。
周芬芳并沒有對他怎么樣。越越把他逼到了死角。越越一直認為自己擁有世上接近于完美的父母。
他把兒子的童話毀掉了。越越比周芬芳更決絕地先跟他劃清了界限。
“從今天起,我沒有父親,你記好了這個就請離我遠遠的。”越越指著他的臉,臉頰扭曲的樣子一直在他的記憶里。
他在宿舍里住了一陣。有半年的時間,他以各種借口外出。他搬去跟白舒同住之前,連他最好的同事楊樹都不曉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為此,他跟周芬芳道了謝。
“你還有什么說的嗎?!?/p>
“沒有。對了,你還好吧?!?/p>
“我,算好吧。還好吧。”
他聽出來,周芬芳還要說點什么。她沒再說,他沒再問。
“爸爸?!?/p>
那的確是越越的聲音。他聽出了些妥協(xié),或許是猶疑。
“你那里熱不熱?”他趕緊說。
“不熱。你還好吧?!?/p>
“好的?!彼杏X自己的心臟像車胎在石棱上顛了下?,F(xiàn)在,都適應(yīng)了吧。兒子在離他很遠的城市上大學(xué)。
“早都適應(yīng)了,我們食堂的飯菜比媽媽做的好吃,你可不要去告密啊。我媽其實特別不擅長做飯的?!?/p>
他愣了下。是,那的確不是她擅長做的事??墒牵龅煤喼焙脴O了。就算是越越很小的時候,他都從沒幫過她。偶爾洗一次碗,他會故意弄臟水池,這樣,周芬芳就不會讓他洗第二次了。如今,他天天在洗碗,并且洗得很干凈。
“可她把我們都喂得肥肥壯壯的,我花了三個月都減不了?!?/p>
這是個良好的開端。
以后,每天他都掐著越越空閑了的時間打電話過去。
“你,還恨爸爸不。”
手機里,一陣沉默。像是斷掉了:“剛說什么了,遞了個東西。哈,我才不管你們的事呢。”
他有些失落。越越說:“你們有怎樣的生活,那是你們的事。甜甜乖吧,上大班了吧。蠻可愛的,我還給她買了個禮物。假期了帶回去哦。”
“好吧。給你媽打電話了沒?”他聽出自己不無討好的口氣。
“打了。”停頓了幾秒,越越又說,“我媽這個人吧,她總有辦法讓人以為,生活是很美好的樣子。有時候,我覺得她真是傻吧,可是有時候,我又會覺得,其實,她才是個聰明人?!?/p>
他哦了聲。腦子一時斷路。找不到一個字可說。
“我后來想了下,每個人,都有權(quán)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本身應(yīng)該沒錯吧?!痹皆降纳ひ糇兇至恕?/p>
7
“我見過昆汀了?!彼⒗瘟税资娴难劬?。白舒一直在房子里移動,幾次從他坐著的沙發(fā)旁邊經(jīng)過,他感覺自己還不如那茶幾真實。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那些家務(wù)的,他看著她把抹布全洗了,給花澆了水,縫了一只布絨狗熊,當她從衛(wèi)生間端出一盆衣裳來時,他變得憤怒了。
“是嗎?在哪里哦?”嘩,她把手里的一件衣裳抖展了,嘩,又抖一下。風(fēng)從開著的窗子里吹進來,茉莉的瘦枝兒猛烈地戰(zhàn)栗,她的確是個勤快的女人。唔。是個對他沒有多少要求的女人,就算她在農(nóng)村的父親翻修房子需要一大筆錢,她都沒有向他開口。她會把腦袋仰起來,向左向右擺動兩下,他感覺她在對她自己說,不,不要說出來。
“我今天去看了建二小學(xué)那邊的房子,有幾套樣板房,咱們要一套吧。甜甜馬上就該上小學(xué)了?!?/p>
“在這住得好好的。當然,你可以為自己買一套。甜甜我可以接送的?!彼€在抖被單,嘩,嘩。
“你是舍不得青年路上的銀杏大道吧?!彼酒饋?,重重地喘氣,她賴在這里,是因為昆汀吧。
嘩,嘩。他的外套被她抓在手里,吊在風(fēng)里,她的木臉上,那雙眼睛似乎有片刻的亮。她從不在他面前裸露她那天鵝絨的皮膚。她曾經(jīng)在那個早晨給他的那種病態(tài)的睿智和幽默的印象,在跟他一起生活后,再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仿佛那天,真是靠某種藥物所致,他也曾經(jīng)問過她,那天她究竟吃什么藥了。她說,一種她事先不清楚,并不會讓她馬上倒地而死的東西。
“昆汀究竟是誰?”
“你這人有意思不?”
“我就問他是誰?我認識不?他多大年齡?”
過了半天,他發(fā)現(xiàn)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他板起臉,屋子里來回走動,忽然,他看見甜甜的臉貼著墻壁在看他。他飛快地穿上鞋子,出門而去。
第二天黃昏,她帶著少女的羞怯,邀他陪著去散步。
“那個湖邊的花應(yīng)該開了,一起去吧,你得多走走路,都胖沒樣了?!?/p>
他換上她找出的鞋,下樓時,她挽著他的手臂。他的確挑不出她的毛病。她依然那么漂亮,除了時不時會讓他手足無措。
那是個很小的湖,四周開滿了自生自滅的野花,他們繞著它一圈一圈地走。她講了個單位里的笑話。他望著遠處新建的一個小區(qū),想起兒時的鄉(xiāng)下。他講鄉(xiāng)下那些快要模糊了的事物,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聽。大概,那是一種經(jīng)期綜合征吧,那時的她,憂郁,易躁,她處在自己的心靈世界里,視他像個仇人。
剛搬到一起住時,她狂熱地購物。他狂熱地迷戀她皮膚的溫度,他似乎由此來感知她的生命。
她并不是伶牙俐齒的那種女孩,她說得每番話,他都感覺是在復(fù)述某人(也許是昆?。┑脑?。
“我有對不起你嗎,你自己說說,你曾經(jīng)不也有過失敗的感情嗎,我提過嗎!我真的早不記得了,請你別老是提醒我。做到這點,很難嗎?”
“他媽的,是啊,我怕了被人甩,怕了從天堂墜入地獄。我對你沒有別的奢望,只求你不要再這樣沒意思了,行嗎?”
重復(fù)多次后,女人變得無聲,把他遺棄在他自己的游戲里。
8
他再次去找周芬芳。昆汀不在。
在他的要求下,周芬芳給昆汀打電話。半小時后,昆汀打車來了。
“我今天想請你幫我去尋找蚊子一樣的驚喜?!?/p>
昆汀像西方人那樣聳聳肩膀。他羨慕那種可以讓別人感到舒適也讓自己一直愉悅的性格。為此,他伸手拍拍昆汀的肩膀,像是他們已經(jīng)很熟了。
他先出門。昆汀過了十分鐘才出來了。
他的確比他年輕,年輕了怎樣都是好。皮膚黑或者個頭矮,或者懶甚至蠢。昆汀很高,很白,愛做飯,會哄女人,并且,他一點也不蠢。
“媽的?!?/p>
“什么?”
“沒什么?!?/p>
商場里轉(zhuǎn)了三個小時后,昆汀斜了下脖子,“走。”
他開車聽從昆汀的指揮。一個小時后,他們聽到了一片大大小小的狗叫聲,他聽得簡直心驚肉跳。他惡心養(yǎng)狗的人,任那些小毛團到處拉屎撒尿,或者天天蹲在狗屁股后面撿狗屎,將他們的臉伸進狗毛里讓人別扭地嗲聲嗲氣。
他坐在車里沒下去。他抽了三支煙(白舒戒煙后,他接過去抽上了)的工夫,昆汀抱了一大團毛茸茸的“巧克力”上來了。
“你抱遠點,毛全粘身上了?!彼訍旱厣斐龈觳矒踉谧缓湍侵恍」分虚g。
“這是泰迪,懂嗎?最黏人嘍。多可愛,還不到倆月?!崩ネW⒌卣湛茨侵恍√┑稀?/p>
他盯著前面的方向,各種聲音在他腦子里糾纏。
“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你真不認識白舒?”
“你住的地方有多遠?”
“你原來從事過什么工作?”
“你是個成功人士嗎?“
“你不會真的喜歡一只小狗吧?”
“媽的?!彼牧藥紫路较虮P。引得那只泰迪一通尖叫。
“噢,噢,老兄,你不要老這樣兇。哦哦哦,天啦?!崩ネ⑻┑吓e過頭頂,他轉(zhuǎn)頭看見昆汀的襯衫上濕了一片。
他也大笑了起來,在自己的襯衫上拍打了幾下。
“你喜歡她什么?”冷不丁,他問道。
“什么?”
“你真的愛她嗎?”
“她很特別。喔,這是只小公狗?!崩ネ「杏X到他還在期待,又說,“很有女人味?!?/p>
他沒說話,有些憤怒,可能是憤怒,也可能不是。
“媽的,這條路至今都還沒修好?!?/p>
“下雨天一定不好走吧。”
他再次拍了下方向盤,再次叫了聲:“媽的?!?/p>
靠一只小狗改善父女關(guān)系。
他聽見昆汀大聲地笑了起來,不知道在笑什么。他也笑了起來。黃昏的天邊綺麗絢爛,大地上的一切,似乎每天都在企圖蒸騰而起,到了黃昏,又努力地沉淀下去。
沉默的時候,他們各自抽了支煙。
他本可以先把昆汀送到周芬芳那去,或是送到昆汀想要去的地方去,他沒有征求昆汀的意見。昆汀睡著了。
“你們在這買的房?”昆汀醒來了。
“喔?!彼湓~。
“位置不錯,很快會繁華起來?!?/p>
他聽見,車子的輪胎下崩出細碎的沙石。他放慢車速,想問下昆汀,去哪里喝一杯吧?他期待昆汀也能這么問他。
他還沒有去買健二小學(xué)那兒的房子,這里的路一直沒有鋪好,下雨的時候會有泥濘??傆腥嗽谘b修房子,每天中午和清早,他們都忍耐著在電鋸的難熬聲里奢侈地多睡上那么一小會兒。
突然,他又回憶起,自己站在那個清早的太陽下,看著一個為情而受苦的年輕女子,他的心里很熱鬧,他的身體也很熱鬧。
他想跟身旁這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說上點什么。其實,他從來沒有過想要了解他的渴望。
陳教授摸了摸那只小泰迪,它像一塊巧克力那樣緊縮在昆汀的大腿上。昆汀睡著了。昆汀只不過是為了周芬芳,或者,只不過是因為,可憐他。
教授不曉得,身邊這個睡著了的男人對他到底了解多少。
有什么所謂。
兩旁的樹影投下濃重的暗影,陽光在玻璃上制造出各式光暈。
他看見甜甜跟小泰迪蹲在家門口的臺階上。
他記著要還昆汀買小狗的錢。
作者介紹:王曉燕,居天水,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鐵路作協(xié)會員。近年在《鐘山》《清明》《西部》《芳草》《文學(xué)界》《青年作家》《朔方》《廣州文藝》《南方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九十萬字。曾獲黃河文學(xué)獎青年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