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嶺
1
1942年的春天太長了,長得像村子南邊的那棵歪脖子棗樹。棗樹的樹身,離開地面半米后斜斜向上。棗樹的年齡一百零三歲。棗樹的形象深入人心。于是,村人們便用它來形容春天的漫長。
春天之所以顯得長,只因一點,那就是這季節(jié)青黃不接,糧食格外的稀罕。
壽張之北的北縣,人們的眼睛很少能看到糧食了。上一年的夏秋兩季因為干旱,好多地塊沒有產(chǎn)出一粒麥子或者玉米。從夏天開始,人們吃上一年的那點存糧。吃到第二年的春天,糧沒了。沒有辦法,北縣的人們只好摸起要飯棍子,攜子帶女,往壽張等南邊縣份而來。
這天下午,辛莊村二十五歲的光棍有才,在壽張大隅首東北角賣饃饃。天快黑了,西邊房子的陰影像香味濃濃的旱煙,往有才身邊靠近。大半個下午,北縣逃荒的人們拖著像是沒有骨頭的雙腿,從有才的饃饃筐子前走過。他們的眼睛盯視饃饃,散發(fā)出饑餓、可憐的光芒。鼻子嗅一嗅饃饃的面香,不舍地扭過頭去。偶爾,有人用微弱的聲音問,多少錢一個?五毛。打聽價格的人摸一摸口袋,嘆息一聲,離去。
有才的筐子里,還剩下兩個饃饃。暮色越來越濃。大街上來往行人的衣裳,已是分辨不出顏色。有才站起來,想提筐回家。這時,一個不到四十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女孩來到筐前。
女人問,小伙子,你成家了嗎?
打著光棍呢。說完低頭。
你多大了?
二,二十五。有點結(jié)巴。
女人聽了,把頭往后一扭。有才看到,在路的那邊站著一個男人,高高瘦瘦的。
女人說,你筐子里還有幾個饃饃?
有才說,連做樣子的這個,還有三個。
你把饃饃給俺,俺這閨女就是你媳婦了。
你說什么?
巨大的喜悅讓有才的心臟咚咚急跳,臉上熱熱的像是火烤。二十五歲的他,想媳婦想了十幾年了。不知怎么回事,相看了十幾個姑娘,沒有一個愿意嫁給他的。有才近年來很是絕望,以為自己找不到媳婦了。有時在夢里,十米之外有一個姑娘沖著他笑,并且說我愿意當(dāng)你的媳婦。有才想走近她,但是,有才走,她也走,總是走不到一塊去。急得有才大聲喊叫。隨即,他醒了。微咸的淚水入口,淡淡的星光入眼,有才再也睡不著了。
給俺饃饃,給你媳婦。女人更加簡明地說。
行,行!
女人口氣稍為嚴(yán)厲,說,有一條,我這閨女才十三歲。你得保證,三年后你們才能圓房。你發(fā)個毒誓吧!
有才右手使勁拍了兩下胸脯,聲音小而清晰,說,我要是不過三年就圓房,就讓我挨日本鬼子的槍子!說完,看一看四周,怕有巡街的皇協(xié)軍走近。
好,你把俺閨女領(lǐng)走吧。她叫秀花。北縣城北劉家莊人。
女人用一塊毛巾包了饃饃,轉(zhuǎn)身欲走。秀花突然伸手扯住母親的衣裳,嚶嚶而泣。邊哭邊說,娘,娘,俺啥時能再見到你呢?
女人說,孩子,先保命吧!我與你爹再往南走,聽說黃河南收成還好。
看著女人慌急的神態(tài),有才說,我家在城北五里的辛莊,俺叫辛有才。
女人點點頭,掰開秀花的手指,低頭、灑淚,朝男人走去。此時的男人,一下子蹲了下去。
有才的心一疼,想把女人喊回來,把女孩退掉。但是,女孩的氣息如繩,緊緊地拴住了他的心。于是他說,秀花,咱走吧。
有才伸手去拉女孩的手,剛剛接觸到軟軟、滑滑的手時,忽地收了回來。有才尷尬地一笑,提著筐子,大步往前走去。
女孩怯怯地,跟在有才后面。
一袋旱煙的時間,兩人出了北門。北門外,有一家露天打燒餅的。離著五六米遠(yuǎn),燒餅的香味便引誘了秀花的鼻子。爐子里的炭火紅紅,讓秀花感到溫暖、踏實。
有才掏錢,買了兩個燒餅,遞給秀花。秀花接過,猛然向前跑去。跑出去幾步,轉(zhuǎn)身,說,你站著別動,等我吃完了你再過來。
有才只好在燒餅攤前找到一個馬扎,坐下來。
雖然離著十幾步遠(yuǎn),但有才仍然聽到了秀花咀嚼、吞咽的聲音。本來,有才在天快黑的時候啃過兩個饃饃的,現(xiàn)在在秀花的影響下,買下一個燒餅,一口一口地吃。
走吧!秀花吃完了。
因為看不見腳下的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不時,踩在一片浮土里。有點涼意的浮土像是面粉,灌入鞋中,腳板涼涼的舒服。但是,鞋子里的浮土一多,走路不便,就得把鞋子脫下,把浮土倒掉。
離村子還有兩華里。有才看秀花有點累了,便去攙扶。不想,有才的右手抓住秀花的左臂,還沒有用上往前拖動的勁呢,就被甩開了。秀花說,你別碰我!
有才雖然遭到拒絕,但沒有一點灰心的意思。相反,他想在到家之前,對秀花著實地親熱一下。
秀花鞋子里的浮土又多了。秀花單腿站住,彎腰把左腳上的鞋子脫掉;雙手抓鞋,往外倒土。秀花正想把鞋子往腳上套呢,有才突然蹲下身去。有才肩膀挨近秀花屁股。有才右手一拉秀花的上衣,秀花坐在了有才的肩膀上。秀花從容地把鞋子穿上。
雖然隔著衣服,有才仍然感覺到秀花肌肉的美妙。這,讓他的膽子大了起來。兩人往前走了十幾步,有才說,秀花,你走得太慢了。干脆,我抱著你算了。
秀花還沒有來得及反對,已是被有才抱在了懷里。秀花一驚,身子奮力一掙,脫離有才,朝來路大步跑去。這下,有才害怕了。于是,他扯開大步,追上秀花。有才一個勁地賠不是,說,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秀花說,你要是再胡鬧,我就找俺爹娘去。
兩人來到大門口。進(jìn)大門,人還在院子里,有才便把喜訊大聲傳遞出去。
娘,娘,俺有媳婦了!
母親剛剛刷完鍋,正在燈下紡線呢,聽到有才這么一聲,連忙跳下土炕,從燈光里閃出身子,來到屋子外面。
母親與有才一樣的欣喜。母親雙手拉著秀花,眼睛里漾著淚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娘,快進(jìn)屋吧。
母親用手背擦擦眼睛,說,我光顧著高興,不知道讓閨女進(jìn)屋了。
燈下,母親細(xì)細(xì)打量秀花。雖然,饑餓使得這姑娘臉色發(fā)黃,但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并且大大的。眉毛也細(xì)細(xì)黑黑的。嘴雖然大了點,一顆門牙雖然大了點,但整個臉盤看起來,漂亮。再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母親這心里啊,比大白天里拾到兩個元寶還高興呢。
秀花看母親,四十多歲,雖然眼角有了不少細(xì)細(xì)的皺紋,但眼睛亮得有點像星星。主要是,秀花感覺這三年后的婆婆,與她的親娘有點相仿。想想逃難路上的辛酸,秀花的心一軟,沖母親跪下,咚咚地磕了兩個響頭。秀花說,您以后就是俺娘了。
母親把秀花扶起來,緊緊地?fù)г趹牙铮f,好閨女,進(jìn)了咱家門,不會讓你再餓肚子了。
2
有才的爹爹振來,常年居住在村西牲口棚里,為幾戶人家喂養(yǎng)黃牛。自秀花來到家里后,夜里便極少回家。秀花與妻子睡在一個大炕上。偶爾,一兩月吧,振來約妻子往牲口棚里來一趟,算計一下家事。世道艱難,糊口不易,兩口子幾乎沒有了年輕時的事情。
一年過去,秀花的個子高了一頭。她的臉色紅紅白白的,眼睛撲閃撲閃的。一笑,那顆稍大的門牙的白色與嘴唇的紅色對比著,讓有才愿意看,讓母親愿意看。
有才愿意看的,還有秀花身體的別的地方。有才盯住秀花的眼睛像錐子,扎得秀花的皮膚生疼,扎得秀花的臉蛋紅熱,扎得秀花的心兒快跳……有時,秀花惱怒地說,閉上你的雙眼,要不我用剪子把它們剜掉!
母親自然也幫著秀花,說,沒事別光顧著看秀花,往豬圈里多填兩锨土,秋后還能肥地呢。
初夏天氣,秀花身上的衣服合身、俏麗。胸脯,已是顯現(xiàn)出美麗的曲線。這天,母親去棉花地里逮蟲子,家里剩下秀花一人,坐在院中洗一家人的衣裳。她先洗外套,后洗貼身的小衣。
因為清水的浸泡,秀花的手指有點發(fā)白;手腕越發(fā)白晰,像雞蛋清一樣。
有才不知從哪里回來,輕輕地把大門掩上。有才還在壽張賣著饃饃,但不是天天去,只在四、九集市的時候才去。
有才走近秀花。秀花嚇了一跳。因為一心洗衣,有才無聲地走近身邊幾分鐘了,她才感覺出來。秀花見有才盯著正在清洗的褲頭,沒好氣地嗔道,離我遠(yuǎn)點,看什么看!
有才走進(jìn)屋里,趴在窗戶前,從木格縫隙里往外細(xì)看。他看到秀花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他看見秀花的手臂白如蓮藕……有才忽然離開窗戶,幾步搶至秀花跟前。有才伸出雙臂,一下把秀花橫抱起來。秀花一邊大聲說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一邊右手去推有才的下巴。有才把頭一歪,躲開。有才把秀花抱到母親與秀花平時躺臥的火炕前。有才奮力把秀花往炕上一扔,隨即跳了上去。有才縱身壓住秀花,嘴巴伸向白嫩的臉蛋。有才嘴唇剛剛體味到秀花皮膚的嫩、軟,臉頰讓秀花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呀,有才腦袋猛然上抬,用手摸一摸火熱火熱疼痛的齒印。這疼痛讓有才有點惱怒,你秀花早晚是我的媳婦,還裝什么呢。這心理鼓舞著他,右手伸向秀花腋下,抓住衣裳用力一扯,五個衣扣全部扯開。秀花身上的紅色肚兜把有才的眼睛晃了一下。隨即,有才看到秀花胸肚的白馥馥秀色。此時的有才,心兒狂跳著,但不知如何往下行動了。秀花趁機(jī),左手摸起火炕與鍋臺之間矮墻上的青磚,朝有才肩膀狠狠砸去。有才肩膀的劇烈疼痛,他不管不顧了,右手去扯秀花的腰帶。活扣扯開,有才正想往下脫秀花的褲子時,大門咣當(dāng)一聲被推開了。
有才一嚇,轉(zhuǎn)身跳下炕來。秀花連忙坐起來系腰帶。母親闖了進(jìn)來,看一眼秀花,看一眼有才,立即明白了。母親一把揪住有才的衣領(lǐng),啪啪地扇耳光。三下之后,大罵,沒爹的玩意,你是豬狗?。磕愦饝?yīng)人家秀花她娘三年后才圓房的,說話成了狗放屁了?這么多年,我是怎么教你的?說話要一口唾沫到地上,能砸出一個坑來。
有才低頭僵立,聽母親的數(shù)落。秀花呢,很快把自己收拾整齊。好在上衣只是扣子散開了,衣服沒有扯爛。秀花抹抹眼淚,走出屋子,洗剛才沒有洗完的內(nèi)衣。
以后再敢欺負(fù)花兒,我就打斷你的狗腿!母親大聲說。
3
立秋了,天一天比一天藍(lán),云一天比一天白。莊稼地里的野草,漸漸地結(jié)籽。這正是羊兒吃青草長肥膘的時候。每天,秀花要去豆子地里、地瓜地里割草。當(dāng)秀花把割來的青草放在羊的嘴前,看羊一嘴一嘴地吃草,臉上便會有幸福的笑??粗騼?,秀花想到自己來到有才家,已快一年半了,婆婆對待自己像親生女兒一樣。特別是有才那次孟浪之后,婆婆精心地給做好吃的,做好穿的。農(nóng)活不太忙時,婆婆就讓秀花去兩個姐姐家串門。兩個姐姐像親姐姐一樣。
羊兒吃飽了,用嘴去拱秀花的手。秀花順勢撫摸羊的頭,說,羊兒羊兒你快長,年前賣你到壽張,給我扯件花衣裳。羊似乎聽懂了,退后一步,突然身子豎起,腦袋沖著秀花慢慢的、慢慢地低下來。只是,羊的腦袋并不真的抵在秀花的身上。
秀花見羊這個樣子,呵呵笑出聲來,說,我不與你玩了,我去把青草攤開。
秀花提著草筐離開幾步,一回頭,看到羊兒鼻尖抻長、上翻、吸氣,一臉的愜意。秀花知道,村上人管羊的這個動作叫作吸煙。
秀花把筐里的青草,散開在院外平地上。在青草的香味里,秀花想到自己的老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娘往哪里逃難去了呢?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呢?想想自己前面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先后餓死,秀花的眼淚下來了。五年前去世的奶奶經(jīng)常說:狼惡、虎惡,沒有挨餓惡。秀花當(dāng)時聽了,不太明白。前年逃荒路上的遭遇,讓她對奶奶的話一下子理解透徹。一連幾天吃不到食物,胃里的那種空、那種熱,火燒火燎的難受。前年春天,有才給買了兩個燒餅,她拿到后往前跑了十幾步,才放心地吞吃起來。如果有才在近前的話,她就不會吃得那樣狼虎了。
秀花正呆思著,有才手持一柄木叉從院子里走出。有才把曬得半干的青草翻一翻,把曬干的青草用木叉堆到草垛上。有才干這些活時,秀花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草兒散發(fā)出淡淡的芳香,不只羊兒愿意聞,秀花也愿意聞。草香里,秀花看到有才中等身材,臉龐周正。可是,怎么沒有姑娘相中他呢?哎,別想這個了,既然娘把自己許給了有才,那到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他就是了。秀花又想到,這個村子里平頭正臉的小伙子,打光棍的有十幾個呢。
秀花實實在在地愛上了這個家。她在一處地瓜地里割草。她什么草都要。牛筋草、馬唐草緊緊地貼附地面,秀花用小鏟貼著地皮去戧。秀花很喜歡狗尾巴草,長得高高的,那穗子像谷子、像狗尾巴。秀花左手抓住幾棵狗尾巴草,右手持鏟一戧,草就在手里了。
青草塞得檉柳筐滿滿的,秀花背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秀花的腰彎成四十多度,背負(fù)草筐。從后面,只能看到她的兩只腳交替移動。青草在她的身后,綠綠的一蓬。
突然,秀花感到草筐沒有了分量。正奇怪呢,草筐已是到了有才的肩膀上。秀花笑一笑,直直腰,在旁邊大步而行。兩人走過一家一家的大門。只要門口站著人,不論是大娘、嬸子,秀花都要熱情地打招呼。大娘、嬸子聽了,眼睛含笑回應(yīng)秀花。
玉米收割后,老天下起雨來,如絲、如霧、如老頭的拉拉尿。村里人,稱這種雨為秋拉拉。鄉(xiāng)親們沒法去地里干活,便在屋子里蓷玉米。有才一家自然也要蓷玉米。一家四口人圍著一個大笸籮,嘩啦嘩啦地忙活著。有才右手持一把鐵制的錐子,左手拿著一個玉米。錐尖對著一行玉米,用力一蓷,一行玉米脫離玉米芯。一個玉米,有才要蓷下三、四行玉米。這樣,其他三個人便雙手用力,把玉米粒從芯子上擰下來。
有才干得很起勁。他挨著秀花坐著,一下一下地用錐子往下蓷玉米。一錐子下去,玉米粒散落下來的聲音,很好聽。其他三人擰玉米粒的聲音,也很好聽。有才干得時間稍微一長,一直身,看到了秀花薄薄的耳朵。秀花的耳朵白白紅紅的,像是透明似的。有才一心不可二用,那錐子便向他的左手手指扎去。哎喲一聲,有才疼得站了起來。
秀花也站起來,一下把有才的左手捧在雙手間。隨即,秀花把有才流血的手指吮在嘴里。母親見狀,找到一塊干凈的白布,把有才的傷指包扎上。
父親朝有才橫了一眼,說,干點活要利錢,你也不小心點。母親說,行了,行了,有才在一邊坐著吧。
換了母親用錐子蓷玉米。她自是老練,一下,一下,不緊不慢。秀花呢,雙手急速地擰著玉米。有才坐在秀花旁邊,雖然指頭肚還在一跳一跳地疼,但并不影響對秀花的觀看。有才看到,秀花劉海上的頭發(fā)梢兒雖然有點發(fā)黃,但往里、往后,便黑得像漆了。秀花額頭的白凈,讓有才看得發(fā)呆。
不知什么時候,秀花的頭發(fā)梢上沾了一根棕黃的玉米須。不細(xì)看的話,還以為是一根頭發(fā)呢。有才眼尖,伸手把玉米須捏在手里。秀花見了,沖著有才一笑。有才呢,則嘿嘿地笑出聲來。母親看一眼兩個年輕人,朝丈夫笑了一笑。丈夫想笑,卻憋住,把頭扭向一邊。
4
雖然縣城里有日本鬼子駐著,但不常到鄉(xiāng)下來,所以日子過得還算快,還算平安。莊稼人,只要能夠填飽肚子,就會十分滿足。
時光流逝到1945年的3月。秀花來到有才家,已經(jīng)三年。秀花是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走在大街上,腰是腰,腚是腚,饞得光棍們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光棍們說,便宜有才了,三個饃饃換了一個俊俏媳婦。
二大娘走進(jìn)有才家。其時,秀花正在院子里洗衣,母親在屋里紡線。
二大娘對母親說,妹妹,男大女大,一個屋檐下,得圓房了。
母親說,當(dāng)時雖說是三年后可以成親,但咱也不能這么心急啊,傳出去顯得不好。
有才多大了?二十八了!
母親想想,說,也是。但有一樣,秀花父母那年逃難到壽張,沒有辦法,才把秀花許給有才的。要成親了,得去北縣一趟,讓人家娘家來個人才好。
二大娘說,這好辦,讓有才去一趟北縣。
5
有才去北縣五天了,還沒有回來。一百五十華里,有才一天多就能走到。怎么五天還沒回來呢?母親擔(dān)心,秀花更擔(dān)心。
秀花想象著,有才找到了自己的爹娘,說了成親的事。爹娘高興得合不攏嘴。于是,張羅一點嫁妝,雇一輛車子,與有才一塊到壽張來。這樣,五天時間是不太夠。這是好的一面。秀花還想到不好的一面:自從與父母分手后,秀花經(jīng)常想到父母。不知父母逃難逃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父母回到了北縣劉家莊,肯定會來看閨女的。但是,整整三年過去,沒有一點音信。莫非……秀花的心緊縮幾下,眼白變紅。
第七天時,天黑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像是鍋底灰。一家人剛吃完飯,父親正想往村西牛棚的時候,有才痛哭著走進(jìn)院子。
母親吃驚不小,快步迎著有才,忙問,怎么了,怎么了?
有才慢慢地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說,秀花的爹娘,餓、餓死了,在黃河南餓死了。餓死在哪個地方,村上人也說不準(zhǔn)。他們村上,餓死了一半人。
秀花聽了,剛剛哭出一聲娘啊,便一下子蹲在地上。有才見了,連忙把秀花扶起,攙扶到火炕上。
秀花大放悲聲。
哭聲引來街坊四鄰,自然少不了二大娘。二大娘雖然是一個寡婦,性格卻是剛強(qiáng)。一個人拉巴著一兒一女,硬是把日子過得有吃有穿。她不扎褲腿,走起路來,褲腿腳兒帶起風(fēng)兒,吹起腳下的浮土。母親多次對秀花說,像你二大娘這樣嘹亮的,四外八鄉(xiāng)找不出一個。
二大娘勸說秀花,花啊,快別哭了,你沒了爹娘,有才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三年了,他們是怎么待承你的,你心里有數(shù)。
秀花聽了,哭聲漸漸消失,只剩下嗚咽。
二大娘說話,像鞭一樣清脆,說,這樣吧,秀花,你認(rèn)我作干娘吧,往咱家住上十天半月的。這邊,讓振來領(lǐng)著有才布置新房。該糊墻糊墻,該置家具置家具,該扯衣裳扯衣裳。反正,得讓振來出點血。不然,對不起俺這如花似玉的花兒。
一席話,說得秀花臉上少了悲悽。她有點羞澀地抱住二大娘,輕輕地喊了一聲娘。
秀花住在二大娘家。二大娘有一子一女。兒子在陽谷上學(xué),一個月回家一趟。這樣,秀花便與二大娘母女在一個鍋里耍起了勺子。秀花知道自己在二大娘家待不了多少天,便不讓自己閑下來。她搶著刷鍋、搶著和面、搶著喂豬……
這天,三人吃完早飯,二大娘對秀花說,你喂完豬,咱倆一塊去補(bǔ)種地瓜苗。秀花點點頭,向豬圈走去。
二大娘對閨女說,你和面吧,放一大瓢白面、兩大瓢雜面。發(fā)面頭,我早泡好了。
閨女像沒有聽見似的,低頭不語。二大娘有點著急,問,你聽見了嗎?
閨女的頭擰著,說,你怎么不讓秀花和?
二大娘用手指在閨女額頭上狠狠一觸,說,憨妮子,秀花在咱家待個十天半月的,就嫁給有才了。我死后,你不多一個姐姐?
一句話,說得閨女的面孔舒展開來。二大娘知道,這些天吃飯時,自己好往秀花碗里夾菜。閨女,是在怨恨親娘的黑心了。這憨妮子,嘿嘿。
6
二大娘這個干娘不是白當(dāng)?shù)摹K秊樾慊ǔ读藘缮頃r新衣裳,做了兩床新表新里新棉花的被子。
四月十六,是一個黃道吉日。兩管喇叭吹著,一串鞭炮響著,一頂花轎抬著,有才把秀花娶進(jìn)家門。
有才的嘴合不上了,白燦燦的牙齒閃著初夏的日光,讓人看著有點晃眼。這天,他理著一個平頭,穿了一身紅袍,渾身上下透著喜慶。
新房里,晚輩們正與新媳婦嬉鬧著。一個半大小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摸了秀花的臉蛋一把,立即招來怒罵。這怒罵的人,自然是二大娘了。罵聲犀利,如同剔玉米的錐子:回家摸你娘吧,看我不把你這賤爪子用刀剁了。小伙聽了,臉色羞紅著離開。
晌午,喜宴開始。鄉(xiāng)親們、親戚們,好幾個月吃不到一次肉。這下,可逮著機(jī)會了。大家甩開膀子,吃了個天昏地暗。
太陽斜斜地掛在天邊時,喜宴還沒有吃完。賀客們,有趴在酒桌上睡著的,有躺在墻根睡著的,有抱著榆樹睡著的,洋相百出。
村長突然闖了進(jìn)來。村長對振來說,明天有才得去抬擔(dān)架,村子里三十五歲以下的都得去。八路軍要打陽谷了。
村長的話,讓喝酒的年輕人酒醒了一半。他們晃蕩著身子站起,問村長,什么什么,三十五歲以下的,都去?
對,都去。大家別再喝了,快回家歇著。明天天亮動身。
一陣混亂,本村的、外村的賀客們,歪歪倒倒地離開。
夜來臨了,屬于有才的新婚之夜。
二大娘在新房里,與秀花嘁喳半天。二大娘的話,讓秀花的臉龐一陣一陣的發(fā)熱。末了,二大娘一拍秀花的肩膀,說,好了,記住我的話。我去堂屋,給你婆婆再說兩句。
母親從堂屋里往外送二大娘,經(jīng)過東屋窗戶時,止住腳步。母親轉(zhuǎn)身到堂屋門邊,摸起一把掃帚,放在新房窗下。二大娘笑一笑,說,妹妹,你還愁沒有聽房的。你看看西邊墻頭上,那一顆一顆的憨頭。說完,右手朝西邊墻頭一指。
母親看到那些像葫蘆一樣的腦袋,或大或小,不由得嘿嘿一笑。
母親送走二大娘,把大門關(guān)好。她走在院子里,對墻頭上的葫蘆并不理會。
有才走進(jìn)新房。秀花勇敢地迎接有才的目光。豆油燈發(fā)出黃光、散出清香,讓秀花比白天里更加好看了。有才雖然沒有喝酒,卻有點暈乎了。能夠娶一房漂亮的媳婦,是他懂事以來最大的愿望?,F(xiàn)在,經(jīng)過千難萬難,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他是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秀花馬上就要與自己同枕一個枕頭了。害怕的是,自己萬一哪里做得不好,會惹秀花心里不悅。說來也怪,一年多來,有才對秀花再也沒有那個想法了。這是什么心理呢,莊稼漢有才不知道。
想想,明天天一亮就得去抬擔(dān)架,有才更是沒有了親近秀花的心思。去年年底八路軍攻打東平縣城,后村死了一個抬擔(dān)架的,被日本鬼子的流彈打死的。要是明天自己也挨上一顆日本鬼子的槍子,那秀花不就成寡婦了。這想法如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胸,有才喘息不勻了。
有才嘴哆嗦著,眼睛看著地面上的青色地磚,說,明天我去抬擔(dān)架,得攢攢力氣。我,我,不脫衣裳了。
秀花從床邊站起來說,別說傻話了!你守住了三年前的誓言,老天會保佑你的。
有才抬起頭來,看看秀花。他想伸出手去把秀花抱住,但是沒有勇氣。
秀花一反往日的羞澀,朝著油燈噗的吹了一口。黃光消失,漆黑像是華麗的絲綢,溫柔地包裹住二人。
秀花低聲說,有才你憨蛋玩意,我今天是你媳婦了。
不行,今天不行!有才吵架似的,大聲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