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一道河、一只船、一個老頭兒、一條狗,構(gòu)成一方天地。
老頭兒很老了,臉上的胡須比河灘里大片大片的蘆葦花還要白,腰身佝僂得像曬成醬紫色的一只老蝦米。誰也說不清老人有多大年紀(jì)了,在這里風(fēng)里雨里擺渡歷經(jīng)了多少個春夏秋冬。似乎自有了這個渡口,有了這條河,老人家就在這兩山夾一河的地方當(dāng)擺渡工了。
人們說,河里有多少浪花,老頭兒身上就有多少故事。
老頭兒沒文化,扁擔(dān)倒了也不認(rèn)得是個一字,卻有一個很雅氣的名字,叫梅玄印,不知是哪個土秀才取的??克运?,別人家以捕魚撈蝦為生,梅家則成了擺渡世家,送走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到梅玄印從爹手里接過竹篙時,已是民國年間了。
那時候國共之間打紅了眼,梅玄印一人吃飽全家不饑,擺渡不過勉強(qiáng)混個肚兒圓,當(dāng)然是勞苦大眾,游擊隊就爭取他,梅玄印一不小心成了地下交通員,多次送同志們過河,也多次傳遞過情報。本來,他完全可以奔個好前程,后來革命勝利了嘛。人們?yōu)樗麌@息,都怪他爛泥扶不上墻,栽在褲襠上。
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叫俞娟,生得那真叫一個俊,兩府十三縣找不出第二個。一次她帶著丫鬟打這里過河趕觀音廟會,青春勃發(fā)的梅玄印一下子就被俞小姐攝走了魂兒。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梅玄印盡管一見之下渾身像著了火似的,但也只能是心里癢癢,咽咽口水而已。船到河心,一股怪風(fēng)冷不丁刮來,渡船打擺子似的顛簸起來。俞小姐驚叫連連,右手腕上的一只祖?zhèn)黥浯溆耔C滑脫掉水里了。人雖安全到了對岸,可俞小姐早哭得梨花帶雨,也無心去趕廟會了。丫鬟嗔怪梅玄?。骸澳阍趺磾[渡的?玉鐲就是我家小姐的命,你賠!你賠!”小伙子著了慌,急得頭上汗粒子直冒,接著縱身躍入河中,游到河心處腦袋就不見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伙子的腦袋遲遲不見重新冒出來。俞小姐這下急了,轉(zhuǎn)涕為嗔,埋怨丫鬟多嘴,言語太刻薄。忽聽嘩啦一聲,梅玄印手里舉著玉手鐲鉆出水面,興高采烈地劃回岸邊。
人們說,都是玉鐲惹的禍,這一來俞娟死活要嫁擺渡佬。俞家從上到下沒一個同意的,梅玄印的上級也堅決反對,要他站穩(wěn)階級立場。
一天夜里,俞小姐偷跑出來,哭著央求梅玄印帶她私奔,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隱姓埋名到白頭。梅玄印畢竟是有組織的人,他猶豫再三,推開了淚人兒,勸她回去,找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梅玄印還流著淚說:“我倆是有緣無分哪!”
俞小姐傷心欲絕地跑開了。梅玄印哪里會想到,她偷偷折返回來投了河!梅玄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俞娟的遺體打撈上岸。俞家半點兒不領(lǐng)情,反把梅玄印打個半死,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傷愈后,梅玄印還是在這條河上擺他的渡船,游擊隊再也沒叫他送過信了。白天渡客來來往往還好些,到了晚上,梅玄印一個人待在渡口附近的窩棚里,只有一條狗趴在他的腳下,一陣陣心痛勝似刀絞。他哭,他吼,夜風(fēng)把他凄厲的聲音帶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第二天早起,梅玄印像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過,照常擺渡。
一道河、一只船、一個人、一條狗,構(gòu)成一處野渡的風(fēng)景。按祖?zhèn)饕?guī)矩,渡一回河,每名渡客給一個銅板。梅玄印就這樣過著清湯寡水的日子,似河里的水,若野地里的風(fēng)。
一天,一個老乞丐帶著一個年少的女乞丐乘船過河。老乞丐拿不出錢,扯過女乞丐對擺渡佬說:“收留下她吧,給你洗衣做飯、生兒添女。”梅玄印說:“我有老婆了?!薄霸谀睦??”老乞丐問?!霸谒??!泵沸∫恢负有模a上淌下兩行淚來。接著,梅玄印幽幽地說:“我這輩子哪里也不去了,就陪著俞小姐,日日夜夜,生生死死?!?/p>
新中國成立了。一道河、一只船、一個男人、一條狗,似乎是這里永恒的風(fēng)景。一天,梅玄印見到了兩位熟悉的渡客。男的穿中山裝,氣宇不凡;女的碎花破襖,土里土氣。
“恭喜恭喜!劉隊長,您當(dāng)上縣長了,我高興!”
“你小子,要不脫離革命,還會在這兒當(dāng)擺渡佬?”
梅玄印紅了臉,訕訕道:“劉縣長是接嫂夫人去縣城?”女的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姓劉的逼我離婚哩!不曉得被哪個狐貍精迷上了。”
這時船到河心,沒見刮怪風(fēng),渡船卻猛地?fù)u晃起來,正呵斥女人的劉縣長撲通一聲掉到了河里。他是個旱鴨子,邊喝水邊喊“救命”。梅玄印沒事人似的站著沒動,只見那土里土氣的女人卻不管不顧地跳進(jìn)冰冷的激流里,救起了男人。梅玄印繼續(xù)撐他的船,自言自語地大聲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嘍——!”到了岸邊,劉縣長忽地?fù)ё∨耍骸吧倒希腋汩_玩笑呢!不然,你怎肯隨我進(jìn)城生活?”女人破涕為笑,攥起小拳頭捶打劉縣長。梅玄印卻別過臉去,雙眼蒙眬。
一道河、一只船、一個老人、一條小狗,構(gòu)成一方風(fēng)景。風(fēng)景依然年輕,老人卻老得不能再老了,他差不多快撐不動渡船了。已經(jīng)沒有人坐他的渡船了,因為渡口上已橫空架起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橋,如一道絢麗的彩虹臥在兩山之間。
老人似乎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和以往無數(shù)個日月一樣,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一個人再登上過他斑斑駁駁的渡船了,不打緊,每隔一個時辰,他就將渡船撐到對岸;再過一個時辰,老人又把渡船撐過來。來來回回,樂此不倦。
人們嘆息:“老人家怕是瘋了、癡了?!?/p>
終于,有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上了渡船,對老人說:“梅老,我要渡河。”老人什么話也沒說,艱難地?fù)伍_了渡船。船到河心,男人準(zhǔn)備跳河,卻被老人一句沉甸甸的話按住了:“湯局長,你別跳,跳下去我也會把你撈上來。”湯局長孩子似的嗚嗚哭起來。
“人失足落水不可怕,嗆了水還不肯把臟水吐出來,就真的沒救了。”
老人把男人送回岸邊,男人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梅老給建造大橋捐款?!?/p>
老人捋著大片大片蘆葦花似的胡須說:“誰說我捐過款?我一個擺渡的孤老,會自斷生路嗎?大家真以為我瘋了癡了?”
男人笑笑,去了。
野渡,只剩下一個垂暮的老人,和一條似乎不會叫喚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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