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秋夜寒涼,點上茶蠟,燉上一壺茶,讓茶香氤氳了整個書房。壺中大葉顏色老綠,隱隱褐色,在開水中漸漸舒展,葉片很大。這是皖南的朋友寄來的老茶。
還是在春雨瀟瀟后,趁清明假日,夫婦二人一車取道寧蕪高速,又轉(zhuǎn)至宣城,很快就進入涇縣愛民鄉(xiāng)。
愛民鄉(xiāng)這里,是我熟悉的地方。大概有五六年了,我把這里當(dāng)成了心靈的桃花源。也許是煩累了,也許只是想放松下身心,兩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這大山深處。這說起來容易。可在最初,我們有過走上大半天的經(jīng)歷。
在宣城下了高速,不久就進了山。這山道,跟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川藏線、神農(nóng)架相比,不陡,不險,但彎多路窄,道路情況實在不佳。只得車行緩慢。左岸青山翠竹彎彎成蔭,遮蔽了路面,右岸碧水緩緩?fù)鹑袅鲃拥谋逃?。尤是這樣的美景,都沒有使我們輕松下來。特別是對面來車時,那車速不減,只到面前才戛然慢下來。偶爾遇到有小面積塌方或落石,路面僅容一車得過,若是有會車的,一方一定要緊緊地靠在路邊。好在當(dāng)?shù)氐乃緳C技術(shù)嫻熟。家人也跑過很多險路,所以一路有驚無險,在美景的沉醉中和心驚肉跳中交織著。時時路邊有山民,騎著摩托車疾馳而過,更多的是提籃背簍,負(fù)重而行。突然想到,以前沒有這雖窄雖險,畢竟可行汽車的山道,鄉(xiāng)民們同外界的聯(lián)系該多困難,怕是難得出山呢。
我們聯(lián)系的民宿是在蔡村愛民鄉(xiāng)的黃坑。當(dāng)初這個名字是偶爾出現(xiàn)在一個驢友的記錄中,我們費了挺大周折,才聯(lián)系上唯一一家農(nóng)家樂的老板,一位章姓大哥。
道路與山溪在兩座連綿的大山中并肩向前,路旁偶有房舍,分布在不大的山坳中。一直到我認(rèn)為最深處了。路左的房屋多起來,有一條小斜坡,上去就到了。家里就章大哥一人,這是一個憨厚清瘦的漢子。他招呼我們放下行李,趕緊吃飯,我們比預(yù)計的中午遲了一個多小時。炒的菜看起來很粗糙,但是味道不錯,真正菜有菜味,肉有肉香。大哥說都是屋后院前自己種的,家里大嫂廚藝好,卻是被鎮(zhèn)上其他人家請去幫忙辦事了,也算是收入吧。
看大哥衣著簡舊,房屋還不錯,特別是院子里還挖了一口不大的塘,養(yǎng)了幾尾魚。閑聊中得知,這地方原是靠山吃山,主要是滿山竹子,還有些茶山。由于交通不便,所以風(fēng)景雖好,卻留不住人,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了。章大哥家有一個兒子,在上海打工,前一陣回來就想著搞農(nóng)家樂。于是就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消息,留了電話。只是來的人太少,兒子覺得沒干頭,就又回上海去了。我們找來,他都覺得意外。
之后的三天,我們就在這深山小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田園生活。因為這里沒有無線網(wǎng)絡(luò),手機信號也幾乎沒有。我們等于和原有的生活失聯(lián),這倒是讓我們得到最徹底地安歇,復(fù)歸于大自然的規(guī)律。黑夜來到數(shù)數(shù)星星,沒有燈光污染的夜空,群星璀璨恍如夢境。雞鳴時悄悄起來,鄉(xiāng)民猶在酣睡。薄霧輕籠山巒,遠(yuǎn)黛近翠,山坳里零散的民居白墻紅頂、青磚黛瓦,宛若仙境。如此美好的環(huán)境里,我們見到的都是五六十歲往上的人,還有在縣城讀書放假回來的孩子們。因為環(huán)境閉塞,發(fā)展滯后,使得年輕一代都離開了這里,去到繁華的都市打拼。遠(yuǎn)的如房東大哥家的兒子在上海工廠,還有鄰居家的兩個女兒也在上海,近的也有在涇縣工作的。即便是節(jié)假日,因為交通不便,也不怎么回來,這讓我們感到這美好的田園生活中少了些朝氣。
度過三天安靜美好的田園生活,我卻急不可耐地想離開。因為沒有了網(wǎng)絡(luò)是小事,手機無法使用,又不好意思總用房東家的座機,我和兒子失去了聯(lián)系,這讓我很不放心?;蛟S正是因為信息閉塞,所以山外人不知道這里的美麗風(fēng)光,山鄉(xiāng)的青年紛紛外行。
臨走時,房東給裝上自家腌制的小菜,新結(jié)識的鄰居鳳蓮妹妹給我?guī)闲虏尚轮蟮拇汗S,還塞了一袋茶,這讓我突然感覺到我似乎不是離開素昧的異鄉(xiāng),而是故土。鄉(xiāng)民的醇厚,使得主客間竟如久別的親人。
源于這份親近、淳樸還有深山的靜謐,我把這里當(dāng)作了真實版桃源。漸漸地,這里有了變化,先是鳳蓮的兩個女兒還有章大哥的兒子都結(jié)了婚,章大哥家的兩個小夫妻在縣城買了房,人又回到了上海。鳳蓮的兩個女兒,婚后也依舊在外打工。游客漸漸多了,章大哥和他夫人汪大姐都說托我的福,因為好多人是看了我和家人的游記慕名而來,一來就報名是王老師介紹的。他們的朋友再因他們而來,有時趕到假期,章大哥家住不下,就安排我們住在鳳蓮家。
鳳蓮是個性格爽朗的女人,曾經(jīng)在上海做過一家企業(yè)老總家的保姆,特別會做飯。和汪大姐不同,她的菜帶著城里的細(xì)巧別致。他們不是把我當(dāng)成游客,而是客人。
記得第一次春天來的時候,章大哥遞給我個竹籃,說我?guī)銈內(nèi)ゲ刹璋?,回來我?guī)湍銈兂?。我們繞過村子,沿山間小路,經(jīng)過漫山遍野的竹林,爬了半小時的山,才看到茶山。章大哥說,頭道茶都已經(jīng)采過了,現(xiàn)在可以采二道了,然后教我們怎么采,采什么樣的。我說,你們采茶就在這里嗎?大哥笑了,說,這兒不是主要的地方,真正的茶山遠(yuǎn)著哩,每次去都要一天,爬山都要兩三個小時。
那天我采了快三個小時,只有小半籮?;厝ズ?,鄰家少年看了失聲大笑,說:王老師你采的品相不錯,可是這個量,連貓都養(yǎng)不活。
再后來去的人多了,章大哥置辦了漂流的橡皮筏子,還翻修了房子??头慷嗔藥组g,節(jié)假日兒子也回來幫忙,還在河灘上支起帳篷,帶游客們燒烤。這條河不小,應(yīng)該是汀溪的一段,在這兒隨山勢形成一個漫灣,叫月亮灣。河面寬闊起來,靠山的那一邊挺深,看上去碧幽幽的。淺處清澈見底,大大小小的彩色鵝卵石為底,細(xì)小的魚兒在石縫間竄來竄去。這魚兒長得慢,大的也就是男人手指般大小,可是肉質(zhì)非常鮮美。章大哥和鳳蓮的老公都會在河里下一種長長的籠網(wǎng),夜里置放,早上收來。魚兒和一些大小不一的草蝦一起蹦蹦跳跳的,成了我們美味的午餐。
后來暑假也去避暑。我們喜歡下水,我不會游泳,就在岸邊淺潭中坐著,透明的水被陽光照得溫溫的,觸身如母親溫柔的手。那些身軀近乎透明的魚兒就在你的身邊成群游動,甚至穿過你的腿彎而無所畏懼,只有當(dāng)手或者身體移動,它們才四散逃離,瞬間不見。
有一兩年,因修路,路更不好走了。雖說灰塵漫天,路面坑坑洼洼,車子顛顛簸簸,嘴里埋怨著,心里卻期盼著下次來路就好了。
是啊,路好了,進山的路拓寬了,新鋪的柏油馬路潔凈得如同水洗,是等級自行車山地賽的標(biāo)準(zhǔn)。之后年年春天,這里都舉辦“中國·涇縣自行車邀請賽”。
人多了,熱鬧了,章大哥家又蓋起來一排四間客房,全部是標(biāo)準(zhǔn)間的模樣。轉(zhuǎn)過年,后面的鳳蓮妹妹家也在門前房后起了客房。月亮灣上也被外來的客商投資,做起了大規(guī)模的漂流項目。移動電話、網(wǎng)絡(luò)信號也強了,家家都有大功率的無線路由器。天南海北的游客來了,都喜歡這里的山水風(fēng)光,無污染的蔬菜和茶葉。每年春天我都能接到他們打來的電話:王老師來吧,這周要上山采茶了。于是我就打點行裝,找出時間,來到這個安靜的村子住一兩天,買上許多茶葉,帶回來分給朋友們。
采茶的時候,是這里最辛苦的季節(jié),鄉(xiāng)民們一早就背著干糧和水進山,紅日西墜才背著挎著鮮葉回來。草木識春,使勁地長,不抓緊時間,芽葉就老了。人們喜愛春芽的鮮嫩芬芳,茶農(nóng)就要和春光爭時間。
今年我去的時候,也是新葉正采好二道。一直陰差陽錯,沒能跟著鄉(xiāng)親們進深山采茶。
我們也曾幾次自己進山。道路不錯,景色很好,我們走上半天,自以為足夠遠(yuǎn),足夠高,都人跡罕至了??纱祷貢r一描述,都是沒有到達(dá)最高的茶山,而最好的茶就產(chǎn)在那里。
總想看到茶山高處,不僅僅是出于好奇或者好勝。幾年來,我?guī)Щ氐牟枵鞣怂泻鹊降娜?。那是一種純凈淳樸的山野之氣,甚至有遠(yuǎn)方的朋友從初春就開始盯著我,期待著。而每次我見到采茶回來的鄉(xiāng)民們都無比疲憊。他們衣物隨便捆在腰間,背著大包的鮮葉。被春陽曬得黝黑的面孔和被樹汁染黑的指甲,讓我明白他們的勞作絕不是戲曲里采茶女那翩翩的舞姿般浪漫的。
采回來的茶要在通風(fēng)陰涼處晾曬,然后才炒。這里家家都有茶房,有炒茶機,很多人家基本都是全機械化,炒茶烘茶都用電。但是鳳蓮家一直堅持用炭火。除了機器翻炒,其余工序都還是手工古法。春寒料峭的夜晚,茶房里燈火通明。炒茶機下和烘茶的木籠中炭火明亮,散發(fā)出溫暖。我最愛呆在茶房里,看鳳蓮靈巧地端匾倒茶,木耙輕撥,茶香隨著熱氣蒸騰起來,氤氳了燈光。我看著那柔軟的鮮葉在炭火催熱的炒茶機里翻滾,漸漸裹起身子,變得消瘦干硬,肅穆起來。等鳳蓮提起炒茶機,炒好的茶葉就都倒在了前面的木槽里,我會拈起一撮放在手心里,托到鼻端,細(xì)細(xì)地嗅香。那是一種炙煉后顯得厚重濃郁的草木香氛。
這一次住在鳳蓮妹妹家,她的兩個女兒都回來幫忙了。家里還有兩個小寶寶,三歲了,正是頑皮可愛的時候。這樣忙碌,鳳蓮妹妹的老公查兄弟,還是決定帶我們?nèi)ゲ筛呱讲琛?/p>
頭二道茶剛剛采完,茶農(nóng)們多數(shù)都在家里休息,清晨的小山村無比寂靜。稍事整理,吃了鳳蓮妹妹準(zhǔn)備的早餐,就隨查兄弟出發(fā)。
我們要去的茶園,叫十里長澇,據(jù)說進山后還有十多里山路。當(dāng)?shù)夭柁r(nóng)都是備好干糧和水,一早進山,干上一整天,日落才歸。能干的熟手能采二十斤鮮葉,出三斤茶。
進山前,大家對我都有幾分擔(dān)心。家里的大妹有些驚訝說:阿姨,你真去啊?得到我肯定的答復(fù),她再三囑咐,要慢些,小心。
因為我們,平時一個小時的路,今天走了快兩個鐘頭。途中僅遇一位早起的山民,他已經(jīng)完成了采摘任務(wù),要回去了。我扒著他的大籃子看,都是肥肥大大的葉片。這就是山民們自己喝的大葉子茶。查兄弟今天要采也是這種。
一路行來,草木芬芳,野花燦爛,修竹茂林連天蔽日,清風(fēng)拂過,颯颯有聲,風(fēng)景如畫。然而,腿越來越軟,腳越來越重。最后半小時的路程,我們是沿著之字形山路往上爬,路只有一腳多寬。我不知我腳下的山有多高,可我望得到對面的山峰,絕不比紫金山矮,而且重重疊疊。
抵達(dá)茶園,接近山頂。這一片茶園在山林之間,山坡陡立,駐足都難。原來這些都曾是野茶樹,藏匿在茂密的山林里。后來人們把樹木砍去,茶樹見到陽光,生長得茁壯起來,就成為了一塊塊茶園,延續(xù)了下來。我好不容易站穩(wěn),四下里張望,發(fā)現(xiàn)這里似乎很荒蕪,不像曾看到過的那些茶園,茶樹整齊肥壯。
對我的疑惑,查兄弟給了我最意外的驚喜。原來這里的人們不打除草劑,不施農(nóng)藥。夏末秋初,茶農(nóng)會請人來拔草,草就堆在茶樹下,風(fēng)吹雨淋,漚成天然草木肥。而這周圍,初春開始,滿坡的野花芳菲,熏染的茶葉也有幾絲花香。查兄弟說,用了化肥和除草劑,是省力,可是要不了幾年,土地就不好了。特別是這樣的陡坡地,若是土壤板結(jié),雨季時水土流失,不僅茶園受損,連這里的山水都會受污染。他直起腰,四周望了望,說:如今日子好過了,可不能干斷子孫根的事啊,現(xiàn)在這樣是辛苦點,可是給子孫留下了好土地好茶樹,好山好水啊。
我感覺自己像一只大壁虎,要貼伏在山坡上才能行動,從一棵茶樹挪移到另一棵。接近中午,我的竹籃里才有半下子,查兄弟看了看,夸我手巧采的品相都好。我看他那個比我大好多的筐里已快滿了,都是三四葉的,肥油油的濃綠。這樣的大葉子茶耐泡味濃,在盛夏之時,泡上一大壺,晾涼了,喝著十分解暑。而到了深秋或寒冬,手捧一杯老茶,茶香濃郁熱氣氤氳,也能溫暖寒夜。
日過中午,我們找了棵大樹,坐下來歇息午餐。查兄弟還在遠(yuǎn)處忙著,那里地勢更不好立足。鳳蓮給帶的雞蛋和炒飯此刻吃起來格外香。飯后收拾了下,我們就準(zhǔn)備返回。一是想趁午后光線好,沿途拍些風(fēng)景,二是想著目前我們這個體力肯定走不快,時間晚了,拖累查兄弟。見我們要走,他再三囑咐要小心,路旁有下山人放的木棍,可以取用。我們把帶來的梨子悄悄放在查兄弟放水壺衣物的小籃子旁就返程了。
晚上,鳳蓮幫我炒茶,她笑我采得少,查兄弟就把他采的倒進來不少,說:“反正是你們自己喝?!?/p>
我看著那一籃子鮮葉倒進炒茶機,隨著機器簸動,漸漸發(fā)暗、蜷縮、成條索,草木香氛中還多了幾絲親切。我想,我是從骨子里愛上這深山草木的純粹,和深山里淳樸的人了。因為我不僅在這里享受到了世外桃源般的古樸幽靜,鄉(xiāng)民們親人般的相待,更感受到這些年來這里令人欣喜的變化:道路寬了,游人多了,年輕人回來了。曾經(jīng)寂寞的山村有了生氣,也熱鬧起來了。
最近這半年多,忙碌的工作阻斷了我再去的腳步,卻沒有阻斷我和這深山小村的聯(lián)系。鳳蓮和她的大女兒都加了我的微信,如今她的大女兒留在家里做農(nóng)家樂,常在朋友圈曬山水,曬游客們的游玩活動,還有他們給客人準(zhǔn)備的美食。我知道游客越來越多,入秋時,還砌了新房,全是用來做客房。鳳蓮說,我再去,就可以住條件更好的新房了。
這么忙,她依舊記得我,記得我?guī)Щ氐拇翰杩隙ê韧炅?,把自己喝的老茶寄給我。
斟上一杯,茶色澄黃明澈,茶香撲鼻,淺啜一口,和我?guī)Щ氐念^道、二道茶相比,少了些鮮嫩的清香,入喉厚重的香中有微微的苦澀。但只轉(zhuǎn)眼間,回甘彌漫于口腔,似乎帶來修竹茂林間的清涼,是純正醇厚的山野之氣,一如那些可親的鄉(xiā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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