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云嶺
康老三脧了一眼裝有130萬現(xiàn)金的黑色塑料袋,有底氣了,心里也踏實了。這可是硬邦邦的130萬,真金白銀,剛從銀行取出,躺在他的腳邊??道先讱馐懔?,他毫不遲疑、略帶炫耀地拉開抽屜,表情嘚瑟地抖出一張?zhí)嶝泦危骸靶∩阶樱醋屑毩耍?00件蓋紅河下午提貨。我做事講科學(xué),一口唾沫一個釘,咋樣?”
都是煙市的老油條,小山子眼角略略一瞟,立馬掂出提貨單的份量,貨真價實,500件蓋紅河,這可是一等一的俏貨,抓到手就是錢。煙市每條52.6元,康老三給他的價每條51.2元。小山子很清楚,煙市上賣家讓價,一般都是一角、二角,一條能讓到三角,可是很大的人情??道先織l讓價1.4元,小山子欠下的是天大的人情。500件蓋紅河,運氣好三五天就能脫手,輕輕松松,3.2萬元利潤就到手了,這和大街上白撿錢不是一回事嗎?小山子的語氣越發(fā)謙恭:“大表哥,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還沾親帶故,我這號來城里討生活的山鬼,你不照顧誰可憐?往后有啥事你招呼一聲,當(dāng)牛做馬兄弟絕不含糊。大表哥,日頭也不早了,干脆我叫輛車再帶上兩個搬貨的,費用我出,咱把貨提回來,晚上兄弟陪你好生喝一場?!?/p>
康老三禁不住心頭一樂,好小子,你這是緊趕慢趕催著要往絕路上趕啊,連“大表哥”都叫上了。確確實實,小山子和康老三都是大山深處走出來的,可兩家相隔少說還有幾座山,祖祖輩輩恐怕都不曾照過面。就算一“表”三千里,可這沾親帶故的“哥”,卻是八桿子打不著。不過,康老三心里雪亮,都是看在錢的份上,別說是你叫我大表哥,就算我叫你祖宗也認(rèn)了。小子,黃泉路上是你忙著鉆套子,怪不得我下麻藥缺德了??道先荒樌蠈嵃徒幌?,語氣更誠懇了:“山子,你也別給我吹喇叭抬轎子了,但凡手里有幾個活錢,到嘴的肥肉誰不會叼?唉,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沒錢只能當(dāng)孫子。不過,我們做事講科學(xué),你可要好生掂量清楚,這可是130萬的大單,小卒子過河沒有回頭路,世上不賣后悔藥。”
康老三話里藏話,只是,急吼吼忙著發(fā)財?shù)男∩阶邮裁匆猜牪贿M去。他反而覺得康老三似乎有點悔意,急忙一口堵了上去:“大表哥,我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錢都給你了,還扯什么回頭后悔的?做這行本來就是刀尖上舔血,誰也回不了頭啦。我去叫車,還有什么路上接著聊?!?/p>
“這就去提貨?”
“走!”
“時間還早,吸筒煙吧?!?/p>
“快走吧?!?h3> 2
天,陰沉沉的。黑壓壓的烏云翻滾著,奔涌著,從四面八方壓向大地。遠處的山霧蒙蒙的,被越堆越濃的烏云壓得透不過氣來。雷聲,仿佛千萬面金鼓在天邊敲響。
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
從山里走出的康老三,外貌也帶著山的粗獷:曬得干黑的瘦條臉上密布著一道道淺淺的皺紋,仿佛山風(fēng)掠過留下的痕跡、山一樣挺拔的鼻梁、森林般茂密的黑發(fā)、狼嗥似的嗓門、熊一般粗壯的身材。只是那雙細瞇的小眼睛不像山泉那般清澈見底,整日里滴溜溜地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個鬼點子。
他沒上過幾年學(xué),可一肚子花花腸子,開口閉口總愛“講科學(xué)”,好像有一肚子學(xué)問。幾年前,他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摔了下來,摔得只剩半條命,靠維權(quán)律師打了幾場官司,揣著30萬工傷賠償,進煙市討生活。讓他想不到的是,這個整日里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風(fēng)和日麗的地方,卻比他呆過的粗野蠻橫的建筑工地更狡詐、更殘酷、更暴力和血腥。一切為了錢,為錢不顧一切。在這里,循規(guī)蹈矩辦本“煙草專賣零售許可證”,指望老老實實靠煙草公司配送的那點貨養(yǎng)家糊口,離餓死也不遠了。要活得滋潤,活得光鮮,一要關(guān)系,二要資金。沒有關(guān)系,能賺錢的好貨下輩子也指望不上;沒有資金,而且是一甩手拿得出的雄厚資金,有貨也咽不下去??道先粺o所有,有的只是一身舀不干的井水那般使不完的力氣,還有一個賊靈光的腦袋。他憑著一股子蠻勁,走出了條“獨樹一幟”的路。
一開始,康老三信心滿滿地去應(yīng)聘煙草公司批發(fā)部臨時勤雜工??蓻]想到,就連這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活計,他也差點沒攀上。
好說歹說,磨破嘴皮,人家耐不住他死纏爛打,答應(yīng)試用一個月,不發(fā)工資。不想,康老三卻像中了頭彩,樂得屁顛屁顛的。每天清晨,太陽剛剛躍出東山,他踩著點準(zhǔn)時上班。傍晚,晚霞已燒紅西天,他最后一個下班。從早到晚,他端茶倒水、擦窗洗地、花園澆水、打掃衛(wèi)生間、樓上樓下搬東搬西……不管什么臟活累活,他都一聲不吭真心實意地搶著干。不到半年,上上下下沒有不翹大拇指的。正混得“有點意思”,不想上級一紙文件,停止雇傭臨時工,康老三又失業(yè)了。
他卻無所謂,依然每天準(zhǔn)點上下班,不要一分工資,沒有半句怨言,成了地地道道的免費勤雜工。時間長了,康老三在批發(fā)部人頭熟了,關(guān)系近了,人緣好了。正式員工每月發(fā)放的“福利煙”“品吸煙”,大家都放心交給他去賣,每月怎么也能賺個萬把塊錢。同時,他天天守在卷煙聚散中心,批發(fā)部到了什么煙、品種數(shù)量多少、什么時間銷售、開單價有無變化等等,康老三自然是耳聰目明、了然于心。在煙價每天漲漲落落的煙市,康老三低買高賣出手準(zhǔn)確,“追漲殺跌”也比別人多幾分勝算。更重要的是他守住了一條進貨渠道:中國社會幾千年都是官為大,有頭有臉的單位都有“特供煙”“專供煙”“邊貿(mào)煙”“扶貧煙”等五花八門的優(yōu)惠,按月到批發(fā)部提貨。每逢享有特權(quán)的單位前來交款提煙,康老三都會主動巴結(jié)提貨人,現(xiàn)金加價,就地收購。一來二去,他與一幫提貨人混得爛熟。
幾天前,批發(fā)部管銷售的科長罕見地磨到下班,專等著與康老三比肩出門。臨分手時,科長淡淡撂下一句話:“1200件蓋紅河,把手續(xù)弄妥了,別出錯?!?/p>
康老三一時沒回過神來。
稍頃,他如夢初醒,大喜過望,這是大貨在向他招手呀。近兩年雖說混了個吃穿不愁,但畢竟還是邊角配料,小戶一個。如果擠進做大貨的圈子,那可是鯉魚躍龍門了呀。1200件蓋紅河,大概估計也有30多萬賺頭,孝敬科長個十萬八萬,這票貨肥呀。
康老三美滋滋了片刻,卻又愁上心頭——蓋紅河每條底價46元,這單貨底款就要276萬,把康老三剁了賣肉也湊不出這筆錢??扇绻桓叶地?,康老三心頭雪亮,大貨從此就與他絕緣了。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刀尖上舔血,康老三豁出去了。
煙市里小山子和他走得最近,對他最實誠,手里也有活錢。喂點魚餌把小老鄉(xiāng)釣進來,讓他扛一半貨款,再向放高利貸的“刀疤臉”借上百把萬,這鍋生米就能煮成熟飯。然而打死不能讓小山子知道自己有上千件大貨,那可把他嚇縮回去。當(dāng)然,“刀疤臉”的錢要快借快還,那可是借100萬一天要3000元孽息的吃人債呀。心里的算盤打得響亮,唯一讓康老三意外的是,一向鬼精的小山子竟那么容易咬鉤。瞎子見錢眼睜開,有錢能使鬼推磨,誰能不被錢迷花了眼?
下午提貨,天像漏了似的,雨下個不停。
提貨的人還多,小山子的貨到家天已透黑,一件也沒來得及賣。第二天,日頭才爬上山腰,小山子已迫不及待地開店賣煙。沒貨賣愁,貨來了也愁,只怕粘在手上甩不脫。不想,開門迎來的第一個煙客卻是康老三。
“咦,大表哥,今天沒去批發(fā)部熬點?”小山子有點詫異。
“懶鬼,我活都干完了。這不,趕著給你送單好買賣來。”康老三小眼睛狡黠地轉(zhuǎn)動著,滿臉堆笑比小山子還熱情:“講科學(xué)命就好,老哥今天又淘到400件蓋紅河,一等一的搶手貨。你瞅瞅,提貨單。這不,趕著給你送財神來了?!?/p>
“又冒出400件!”小山子大吃一驚。好吃不在一頓,再俏的貨多了誰架得住?小山子眼神直勾勾地鉤著康老三,怔怔地道:“大表哥,你看,我咋天吃的貨還一件沒吐,這……”
“咋地,肉多還嫌肥了?”康老三上下打量著小山子,一臉的不屑和驚訝:“我說兄弟,凡事講個科學(xué),煙市里你也是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怎么,400件貨就噎著你了?還是俏貨!咦?你是不是沒錢了?上單貨就被掏空了?”
“說什么呢,兄弟我再瘦也不至于干狗一條?!痹跓熓猩匣?,就怕被人疑心沒錢,這名聲要傳開去,大貨俏貨躲著你走,那離翹腳等死就快了??墒?,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再吃貨,兜里沒錢姑且不論,這前腳后腳900件貨不是三五天能脫手的,煙價可是說垮就垮,那時偷雞不成蝕把米,可就是虧大了。小山子囁囁嚅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腦袋也不由自主地耷拉下去。
說實在話,康老三也不想把小山子逼到這個份兒上。
本想緩個半天一日,讓小老鄉(xiāng)多少賣點貨,再下套子挖坑埋他??刹辉耄裉煲淮笤邕M批發(fā)部就得知,兩天后“皇老板”提貨,3萬件煙,其中1萬件蓋紅河。大貨來了,淹沒煙市猶如山洪來臨般恐怖的大貨來了,康老三像秋天的落葉最先感受到寒冬的凜冽?!盎世习濉毙拯S,背景硬,關(guān)系廣,吞吐一次貨資金上億,煙市里不少煙商都靠分銷他的貨糊口謀生。也不知人家咋弄的,什么煙都有,買和賣咋整都賺錢。他可是煙市的天,煙商都叫他“皇老板”“皇爺”。可他卻很低調(diào),煙市里幾乎見不到他,凡事都是馬仔拋頭露面。
大山深處走來的康老三明白,呼嘯的山風(fēng)席卷過崗,能活下來的只有趴伏在地上的小草。他必須在山洪來臨前逃命,瞅著怔怔的小山子,康老三的小眼珠子又轉(zhuǎn)動開來:“這么著吧,我做事講科學(xué)憑良心,這400件貨每條按50元了賬,我割肉再喂你一口,夠意思了吧?唉,沒法子,我這人見了老鄉(xiāng)心就軟。我說兄弟,都是玩煙的,百把萬的貨款,你不會就要咬牙勒褲帶了吧?”
小山子聽得后腦勺“嗖嗖”地冒冷氣,這分明就是“最后通牒”。自己要不吃這單貨,這個人立馬轉(zhuǎn)身就把這個價倒騰給另一個主,人家的賣價可比自己昨天拿貨的進價還低,自己的貨不就成了粘在手上甩不出去的狗皮膏藥了嗎?小山子明白這當(dāng)口,自己是老牛掉進枯井里,有勁兒也使不上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咬著牙接著吃貨,不讓康老三爛價,賭他就此斷貨,興許還有條活路。小山子僥幸的目光死死咬住康老三:“大表哥,都是淘煙的,百把萬塊錢還憋不死人。只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給兄弟句掏心窩子話,這幾天到底還來不來貨?我這可是刀尖上舔血呀?!?/p>
“喲,兄弟,講點科學(xué)行不?俏貨是大街上買白菜,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康老三的小眼珠子轉(zhuǎn)得更快:“哥后面要還有貨,咱倆誰跟誰呀,你那么信不過老哥?”
“不掰瞎話?”
“從小爹媽沒教過。”
“這是最后400件貨?”
“說瞎話出門被車撞死?!?/p>
“那好,我再信你一遭,你可別讓刀尖割了我的舌頭?!?/p>
雨還在下,風(fēng)呼呼地刮。
400件貨又壓了出去,后面的事只要臉皮厚就好辦了。睡一覺,天放亮,叫輛車,康老三心不虛、理不虧,押著最后300件貨直接進煙市。小山子罵娘聽著,氣急敗壞擼袖子勸著,沒偷沒搶上公堂也不理虧。這不,折騰累了氣癟了還得坐下商量,誰敢和錢過不去?康老三勝券在握游刃有余,小山子垂死掙扎討價還價,沒撲騰幾下,新的約定再次誕生:小山子再怎么難還要吃100件貨,其余200件康老三不在煙市甩貨,分發(fā)給了大街上幾個熟悉的零售煙店,勝利大逃亡。
天還大亮,雨還在飄,康老三風(fēng)雨不顧踏進了“刀疤臉”的堂口。他不傻,知道高利貸的一天可沒有24小時,晚上12點過一分鐘,那可就是新的一天。趕緊還清所有借款,拿回自己手寫的如山一般沉重的借據(jù),康老三連謝字都懶得說,轉(zhuǎn)身就走。
“刀疤臉”開口了,聲音陰沉沉的,就像潮濕黑暗的地溝里刮出的陰風(fēng),陰森森地:“康老板,就這么抬屁股走了?道行不淺吶,眨巴眼幾天工夫就刨進30多萬,打點個小科長花不了幾個錢吧?”
康老三大驚,他咋成我肚子里的蛔蟲,啥都整得明明白白。心頭冒虛,嘴皮子可一點不軟:“你懂點科學(xué)不?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放你的閻王債,我掙我的辛苦錢,你咋像個婆娘,愛打探別人的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刀疤臉”陰陰一笑,聲音冷冰冰的:“就你那點破事還用得著打探?小山子沒告訴你他從我這拿了200萬,利錢比你高。別總覺得天底下自己最聰明。說點你不知道的科學(xué)吧,‘皇老板的貨來得比你知道的快,今天下午就沖市。小山子算是栽進坑里了,不死也得脫層皮。壓在手里的煙,十天半月也難脫手,脫手還說不準(zhǔn)是什么爛價,這趟少說也得賠個幾十萬,要命喲??道习?,還是你腿長逃命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