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東
一
孫勝一放棄了在報社做記者時每個月四千多的收入,從西安坐火車去北京一家文學雜志做編輯,一個月只有一千二百塊錢。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當天他就跑到郵局給家里匯了九百塊。母親前幾天在電話里說,他們欠錢的親戚家里有人生病住院急等著用錢。初到北京的他沒有可以借錢的朋友,只好給在西安的朋友打了電話,可也只不過借了三百塊錢。錢是打在卡上的,他當天就取出來給家里匯過去了。發(fā)了工資后他又給家里匯了錢,身上余下不到三百塊了。一百五要用于交房租,余下的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那時他已經(jīng)欠了朋友兩千多塊錢,還不上不說,生活不下去時還得向朋友張口。他的一雙棕色皮鞋已經(jīng)補過兩次,還繼續(xù)穿著,兩身半舊不新的衣服換來換去,想要換出個新的精神面貌都不可能。吃飯一天少說得十塊多,也就只夠吃個面條什么的,要想加個菜,來瓶啤酒,這就要了命。
孫勝一上初中那年,家里養(yǎng)的兩只山羊被偷走了。那等于一下子掐斷了家里的經(jīng)濟命脈,母親感到生活沒了指望,一時想不開喝了敵敵畏,被人用胰子水給灌過來了,他當時就在現(xiàn)場。母親大聲喊著,讓我死,讓我死了吧!村醫(yī)給灌胰子水時,母親緊閉發(fā)紫的嘴唇。他父親用勺柄把母親的嘴給撬開時,壓破了嘴角。洗了胃,還得去住院,住院又花了不少錢。錢是借來的,母親心疼那錢,覺得喝藥尋死的做法特別傻,詛咒發(fā)誓以后再死的話堅決不喝藥了。每次想起那件事,孫勝一便暗暗發(fā)誓要變成一個有出息的人,能賺很多很多錢,讓家里過上好日子。那年十四歲的他已經(jīng)有了要成為作家的理想,也開始給一些中學生類的雜志和報紙寫稿,但一直到高中畢業(yè)也沒有發(fā)表過什么作品。
孫勝一和妹妹孫蘭先后去了西安讀大學。為了讓他們上學,家里幾乎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欠了不少債。當時父親做生意,騎著自行車到集市上賣菜,趕一個集頂多也就賺個十多塊。他和妹妹在工作之后都給家里寄錢,在賬還得差不多的時候,父親砍樹時,樹倒下來又砸折了他的小腿。骨頭斷了,拉到縣城的醫(yī)院里接上,上了鋼板,一下子就花了六千多。那些錢多半是他和妹妹找同學和同事借的。
為了省錢,他和妹妹都沒有回家。母親在電話里對他們說,你們都給我好好賺錢,也要省著點花,有了錢早些打回家里來還賬。在這種情況下,孫蘭是不同意哥哥放棄收入那么好的工作,跑去北京的。問題是北京一直是孫勝一想去的地方,何況又有一份他一直想要的,可以在雜志社做編輯的工作。他去北京工作的事也告訴了家里,但沒說那份工作工資少,怕家里不同意。
父親的腿傷好了之后,多年來就有胃病的他吃不下飯,母親擔心,在電話里說,村子里有個人得胃癌去世了,也不過剛剛五十出頭,也是幾個兒女都沒本事,弄不來看病的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死在家里??h里的醫(yī)生說那病是可以看的,做個胃部切除手術,人完全可以活下來,但那得花不少錢。做一個胃切除手術的費用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別說借不到,就算是借到了一輩子也還不起。母親希望孫勝一意識到錢的重要,希望他能多賺錢,存些錢。孫勝一和孫蘭也想多賺錢,存一些錢。
父親不能再做生意,家里失去了收入來源,一切花銷都需要他和妹妹寄。母親的身體也一直不大好,低血壓,老犯頭痛,尤其讓他們難過的是,母親的癬病一直在折磨著她。以前他和妹妹每年從學校里回家過春節(jié),母親都會擼起袖子,挽起褲腿,向他們展示她的牛皮癬,看得他和妹妹心里難過。他們暗暗發(fā)誓,回到城市里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多賺錢,有了錢一定要把母親的病治好,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孫勝一的妹妹孫蘭畢業(yè)后在一家公司做財務工作,工資也不高。他給妹妹打電話,妹妹說也剛給家里打了一些錢,然后又問他怎么樣,需不需要錢。他說,不需要。在北京除了工資收入比以前少,但工作是我喜歡的文學編輯工作。妹妹說,你喜歡就好,也別太省著,沒錢了你說話。孫勝一在電話里笑了,他說,你總這樣說,就好像你是姐姐,而不是我的妹妹。妹妹也笑,說,我知道你平時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了,我們沒有多少錢,錢再多也不夠你花的啊。孫勝一說,你也是,也別太省了。妹妹說,放心吧。孫勝一掛了電話,點燃一支煙抽著。他想起讀大學時妹妹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六十塊錢,一天的生活費只有兩塊錢,可在他缺少錢的時候,還總是能夠給他一些。
據(jù)妹妹的同學、后來成為他女朋友的馬麗說,他妹妹經(jīng)常用一塊錢買四個饅頭,就著咸菜,一頓半個,一塊錢夠花兩天。改善伙食也不過是吃一塊錢一碗的米線或涼皮。他每次和妹妹見面,看到妹妹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就心疼。她太瘦了,一張小臉幾乎看不到肉,光是皮了。那時他也瘦,他的個頭高,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架在晾衣竿上。妹妹曾經(jīng)開玩笑地對他說,哥,我真擔心你走在風里會被風給吹跑了,你可得多吃點啊,男孩子身上有點肉才招女孩子喜歡。妹妹沒想到哥哥會喜歡上她的同學。妹妹問哥哥,你喜歡馬麗什么呢?哥哥一笑說,我喜歡馬麗身上有肉,肉乎乎的,看著順眼。
二
孫勝一和馬麗戀愛期間是花了些成本的。他理了頭發(fā),買了得體光鮮的衣服,還大方地請馬麗吃過幾次飯。兩個人好了,不久也就都搬出了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也是要花錢的。不過那時孫勝一時不時地還能有些稿費收入,不然那樣簡單的戀愛,他也是談不起的。孫蘭在大學里沒有談過男朋友,她又黃又瘦,個子也矮,太不顯眼了,幾乎沒有什么男生會注意到她。直到孫蘭工作一年后,她還沒有找到男朋友。她想找個有錢的男朋友,似乎那樣就可以幫襯一下家里。不過她長相一般,又不注重打扮,想讓有錢人看上的可能性也太小了。后來,孫蘭也認命一般找了個處著。
母親看著女兒寄來的男朋友的照片,很不滿意。在母親眼里,女兒是個大學生,長相雖說不是傾國傾城,可也是百里挑一的一枝花,怎能隨便找個要個頭沒個頭、要長相沒長相,一看就沒有什么大出息的男人。孫蘭得知母親的想法心里有些委屈和難過,卻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她在電話里對母親說,她的男朋友人老實可靠,又是個城市人,家里有樓,也不差錢。那么一說,母親才勉強接受了。
父親傷了腿的那陣子,母親希望女兒能多寄些錢,女兒只寄了一千元錢。母親不滿意,說,你不是說每個月能掙一千多嗎?你不是說你男朋友家里有錢嗎?妹妹在電話里委屈地說,我是掙一千多,可是在城市里花銷大,我的男朋友家里是有錢,可咱還沒跟人家結婚,也不好意思向他家里伸手要錢啊。這一千塊錢,家里先用,以后我會再想辦法。其實,那時孫蘭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七百多塊,她沒好意思給家里說賺得少。她省吃儉用,連身好看的衣服也沒敢買過。
孫勝一與馬麗在一起的時候,每次收到三十塊五十塊的稿費,都忍不住揚著匯單給她顯擺說,馬麗,你瞧瞧,來稿費了,我們可以改善生活啦。馬麗問,有多少???他說,不少呢,自己看。馬麗拿過匯款單看了看說,才六十塊錢啊,我以為是多少呢。他說,六十塊錢少嗎?這可是我們一個月的房租啊。馬麗無奈地搖搖頭,懶得搭理他。取了稿費,他帶著馬麗,叫上妹妹,一起在外面吃了頓飯。花了四十塊,還剩下二十塊錢。逛街的時候,他看著妹妹穿的衣服太舊了,想要給妹妹買件衣服,可妹妹堅決不要。
馬麗的家里曾經(jīng)是相當富有的,她父親有過兩輛大卡車,雇著人開,可是后來出了一場車禍,家里的光景就困難起來。她作為家里的長女,下面還有個弟弟,當時都在上學,都需要花錢,家里欠下的賬也要還。馬麗有一種家庭使命感,因此大學還沒畢業(yè)就開始尋思著開個什么店去賺錢,來減輕家里的壓力。看著孫勝一沉迷于寫作,總是為幾十塊錢的稿費沾沾自喜,不免對他有些失望。兩個人感情本來是挺好的,但大學畢業(yè)后還是分道揚鑣了。馬麗放棄了工作的機會,去廣州找高中一位開化妝品店的女同學。孫勝一畢業(yè)后在報社當記者,收入不錯,一心想著與馬麗和好,可馬麗當時一心撲在生意上,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最初來到北京,他與馬麗還有聯(lián)系。雖說他租住在白天也需要亮著電燈的又小又破的房子里,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一千二百塊錢,可在寫給馬麗的信中卻說每個月的工資有五千塊,自己寫的文章也發(fā)表了不少,有一部長篇小說就要脫稿了,等出版以后他就成為知名青年作家了。他想引起馬麗的注意,希望有一天彼此條件好了,能再繼續(xù)在一起。馬麗回過幾次信,后來不回了。打她手機,手機也換了號碼。他問妹妹,妹妹那時也與馬麗失去了聯(lián)系。
失意的他下班后約了同事、也在寫小說的李一山吃飯,兩個人在一起喝了點酒,他掏心掏肺地對李一山說了自己與馬麗的事,說到動情處,眼淚汪汪的,自己淚眼汪汪,最后他總結性地說,他們之所以沒能在一起,都是因為窮,他發(fā)誓要成為著名作家,通過寫作名利雙收。只是在結賬時他出了五十二塊錢,想到身上剩下的不到一百塊還要撐一個月的現(xiàn)實,再次后悔和沮喪起來,忍不住對李一山說,你說,我是不是太不現(xiàn)實了?我真不該放棄原來收入那么高的工作,也許是文學讓我變得不現(xiàn)實了。李一山說,人沒出名之前,都需要熬,熬吧。
三
在北京的日子里,雖說孫勝一仍然在心里有著馬麗,卻也想過找個女朋友填補孤寂的生活。如果有合適的說不定他也移情別戀了,只是并沒有那么一個合適的女孩。平時走在大街上,看著那么多青春美麗的女孩,似乎每一個都可以成為他的女朋友,可他也知道,她們注定只能是匆匆而過的風景。
他與同樣單身的李一山聊過,他認為長相稍好一點的女孩都要比長得一般的女孩現(xiàn)實一些,她們希望能以自己的容貌獲得有錢有勢的人的關注,這對于沒有錢又沒有地位的他來說,她們只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長相差點的女孩他又看不上,在照鏡子時他總覺著自己應該找個長相至少說得過去的,至少不能比馬麗差的。雖說他是瘦了點,可看上去還算是英俊帥氣,再說他有才華啊,他寫的不少小說在刊物上發(fā)表了,已經(jīng)被文學圈內(nèi)的人公認為是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不應該找個太一般化的女孩委屈了自己。
李一山不樂觀地說,寫作在這個時代有什么前途啊,你還想找個漂亮的女孩當女朋友,這是等于在做白日夢。要想找漂亮的女孩做朋友你就別當文學編輯,也別寫小說了,寫也不要再寫什么純文學作品了。問題是那時的他只能寫他認可的東西,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雖說孫勝一的口袋里沒有多少錢,還是需要時不時改善一下伙食。在需要改善伙食時通常是他照鏡子感到自己瘦,沒有女朋友,生活得不夠順心如意,需要安撫一下自己的時候。美食能安撫不如意的內(nèi)心,享用美食有點類似于跟女孩子談情說愛,吃下的那些東西會讓他感到在繁華的北京城里活得還算不差。不過最終美食代替不了女孩。他一個人待在房間時也常會有抑制不住的煩悶,抱怨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上女孩子的眼睛太過雪亮,腦子太過精明,抱怨寫作賺不了多少錢,做編輯也賺不了多少錢。煩悶過后是美妙幻想,他需要些幻想來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終于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也聯(lián)系了若干出版社,希望有一家出版社能慧眼識珠。他想自己的書如果出版了,說不定會一鳴驚人,成為暢銷書,那樣他就名利兼收了,有了錢他就可以讓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了。那時他完全可以買幾身像樣的名牌衣服,請喜歡的女孩下飯店,想吃什么就點什么。人靠衣裝馬靠鞍裝,有了錢,穿上好看的衣服,不愁沒有漂亮有氣質(zhì)的女孩來關注他。有了錢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吃得多吃得好,相信自己的臉色也會紅潤起來,身上的肉也會多起來。有了錢他也可以主動去追求女孩子,他可以租套單元房,可以闊氣地請女孩消費。自然,馬麗也就成了他的過去式,她再好也與他無關了。
想象的美好最終還是代替不了現(xiàn)實的生活,發(fā)了工資他仍然需要給家里匯錢。上一次他給家里打電話時母親說,他的父親腿又出了問題,主要是國產(chǎn)鋼板比不上進口的,當時做手術時醫(yī)生就說了,但他們?yōu)榱耸″X還是用了國產(chǎn)的,結果鋼板變形了,這意味著還得做一回手術。醫(yī)生都聯(lián)系好了,可父親不想做,怕花錢。另外,麥收后的公糧沒有人幫著交,還需要四百多塊錢交公糧。家里的玉米和大豆需要上化肥和打藥,也得用一筆錢。末了,母親又帶著哭腔說起自己的牛皮癬,她說收麥時麥芒刺激了皮膚,病好像更嚴重了,癢癢,用手抓時都抓出了血珠子。村醫(yī)對她說,看吧,再不看有可能會得血癌。聽著母親的話,孫勝一覺得有把刀在割著他的心,一片一片的,血淋淋的痛,讓他忍不住咬著牙恨自己,甚至想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后來孫勝一不忍聽下去了,打斷了母親的話,說自己得工作了,沒有什么事就先掛了吧。母親說,你給你爹說幾句吧,他的腿都那樣了,還閑不住,今天還拄著拐棍下地去薅草了,我不讓去,他硬要去,管不了。他說,讓爹接電話吧。父親接過電話說,最近工作怎么樣,又有什么新作品發(fā)表嗎?他說,我一切都好,也有作品發(fā)表。你現(xiàn)在傷還沒好,怎么又下地了?父親說,我沒事,你就放心工作和寫作吧,好好工作,好好寫。你要是困難就不要向家里打錢了,我再想辦法。他說,沒事,我有錢,你注意自己的身體,那兒不適早一點看,千萬別拖著。父親說,我有分寸——我現(xiàn)在胖了。他心里一喜,說,真的?父親說,是真的,要不是生這場病不大能動,我胖不了。他很高興,想到是長途電話,挺貴的,便想要結束通話了,他的母親又接過了電話問,你的書出了嗎?他說,還沒有。母親說,怎么還沒出啊,你什么時候才有錢啊。他說,快了,快了,要是沒事就掛了啊。母親又說,你和馬麗還有聯(lián)系嗎?要是斷了,你可得記著給我找個對象啊。你看別人跟你一樣大的,孩子都上小學了。我這病就是不治,你也得考慮給我找尋個對象。他心里有些煩,心想,我哪有條件找啊,卻在嘴里應著說,好,我知道了。母親說,那就掛了吧,說了那么長,多浪費錢啊!
掛了電話,孫勝一就盼著發(fā)工資,直到把錢給家里匯出去了,才松了一口氣。這一次他給家寄了六百,還剩六百。回去交給房東一百五,還剩四百五。他尋思著該不該買一條短褲,買個小風扇。上班時單位有空調(diào)不覺著熱,回到租來的房子就像進了蒸籠,熱得受不了。房子對面還有人家,窗子又大,不能脫光了衣服。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買條短褲。有了短褲就可以脫光衣服,不用再買風扇了。他下班回家路過雜貨市場,花了二十塊錢買了一條花條紋的短褲,經(jīng)過賣風扇的地方他也問了問價。最便宜的電風扇十二塊錢就能買到,是那種塑料的,吊著可以像直升機的螺旋槳那樣轉(zhuǎn)動產(chǎn)生涼風。他想買,又想到了電風扇雖然便宜,可也是需要用電的,于是把買電風扇的念頭又給打消了。手機卡里快沒錢了,要不要買卡?他上個月就想,算了吧,別人沒有手機不也一樣過嗎?不過后來他還是買了充值卡,手機里沒有錢,朋友聯(lián)系不上他怎么辦。他在賣充值卡的書報亭前,手里捏著錢,裝作看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在心里猶豫了半天。后來他被那種猶豫不決的心緒弄煩了,還是狠心把充值卡給買了。
因為看不起自己那種斤斤計較的心態(tài),他并不是個小氣的人,卻不得不有那樣小氣的想法,因此對自己不滿,賭氣走進了一個像樣的飯店,點了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要了一瓶啤酒。吃喝完,結賬時竟然花了三十二塊錢,掏錢時他又后悔懊惱起來。為了懲罰自己,他沒有再坐公交車,步行十余里回到了出租房。
在租房里他脫下長褲,換上了短褲,感覺雙腿上有了一絲涼爽。上身還熱,他又脫了那件白得發(fā)灰的舊T 恤衫,找來一本雜志當扇子扇風。扇了一會兒,手腕有點酸痛,他想到了多年前在初學打籃球時把右手摔傷過的現(xiàn)實。當時他的手腕腫痛,兩周后手腕不腫了,仍然隱隱作痛,寫字都困難。他覺得那兒不對勁兒了,教體育的老師建議他去醫(yī)院里拍個片子看看。他到醫(yī)院拍過片子,骨科醫(yī)生說是舟狀骨骨折,可以不做手術,但將來有可能會長出骨刺。為了省錢,他沒有做手術,只是要了幾張膏藥貼了貼了事。多年來他的手一直不舒服,手腕里像是有個小玻璃球在來回滾動。尤其在陰天下雨時還脹痛,寫不了幾個字就得停下來。后來他借錢買了臺二手電腦寫作,用手指敲字時手腕才不怎么脹痛了。他明白手腕的傷還沒有好,為此他一直希望有錢,有錢了去醫(yī)院做個手術,把手腕里潛伏的問題給解決掉。他問過了,那樣的手術也很簡單,好像只要開刀把斷掉的小骨頭給取出來就可以了。
放下雜志,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搖了幾個來回,聽到骨頭相摩擦時發(fā)出咯巴巴的聲響。多年來他一直在用左手搖著右手的手腕,幻想著能夠把手傷搖好了,結果左手的靜脈明顯比右手要粗些。后來看一本營養(yǎng)方面的書才知道,他小時候缺鈣,要不然只摔那一下,也不至于把手摔成那種可憐樣了。想到手腕的暗傷,他心里又生出難過的情緒,覺得這都是貧窮造成的,如果家境富裕,能像城市里的那些有錢人家一樣,小時候能多喝點牛奶、吃點鈣片什么的,身體變得壯實了,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問題和煩惱了。
四
周末,孫勝一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抽著兩塊錢一包的都寶牌香煙,煙霧裊裊上升,他盯著墻角的蜘蛛網(wǎng),想著怎么樣才能變得有錢。手機突然響了,孫良打來的。
孫良比他小幾歲,初中畢業(yè)就來北京打工了。他自學高中課程,跟著工程師跑前跑后,在工地上打雜,后來學會了測量和預算,跑出來單干,托關系在一家工程技術監(jiān)管部門掛了個名,到處請吃請喝,送禮拉關系,承包工程。幾十萬上百萬的活兒包下來,轉(zhuǎn)手能從中掙個幾萬十幾萬。不過花錢也猛,不然那活兒也輪不到他來包。孫良買了輛二手桑塔納,過年時風光地開到家里去了,進村時把車喇叭按得震天響。村里人都知道孫良成了大老板,覺得他了不起,同時又為他的父親感到惋惜。頭幾年他父親中風沒能及時看,在家里躺了兩年又得了一些別的病,家里沒錢看,他不想連累家里,便喝藥走了。那件事情讓他覺得,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錢就沒有命,有了錢,腰桿子硬氣了,人才能活得有底氣。
孫良開車來找孫勝一,同來的還有孫勝一的堂哥孫青山。孫青山比孫勝一大十歲,十八歲結婚,十九歲就當了父親。他是個能人,練過武術,當過廚師,干過剪縫,煮過燒雞,賣過豬羊肉,當過包工頭。雖說什么都能干,但到頭來還是什么都沒能干成。不僅錢沒有賺下,在外面還欠了錢。他當包工頭的時候被人給騙了,十多萬就像一陣風說沒就吹得沒有影兒了。跟著孫青山干活的都是十里八鄉(xiāng)的親朋好友,大家理解他被騙了,但大家跟的是他,他們累死累活干了一年,他怎么著也得拿出些錢來給大家一個交代。大家都是拖家?guī)Э诘?,都是需要錢救命或把窮日子過下去的,誰都不容易。孫青山?jīng)]辦法,只好把多年來積攢的準備蓋房子的錢拿出來發(fā)給大家。發(fā)了還不夠,只好又借貸了一些才完事。孫青山?jīng)]有了錢,媳婦天天給他臉色看,兩個人動不動就吵架,日子過得不安生。孫青山當時想死的心都有,如果不是考慮兩個孩子,說不定他就真狠心去了。孫勝一與孫良跟著孫青山一起練過武術,孫青山算是大師兄,因此得知他來到北京,幾個人就決定在一起聚聚,喝喝酒,各自談談對國內(nèi)國際一些大人物大事件的看法,談談各自對首都北京的新奇感受。
孫青山的臉色烏青,孫勝一覺得是抽煙抽的,這讓他想起孫青山的父親、他的大爺孫知福。孫知福早些年是個煙鬼,人又黑又瘦,后來得了肺病和喉炎,整天咳,喘氣都困難。村醫(yī)說再不把煙給掐了說不定能抽成肺癌。孫知福把煙掐了沒兩年,一個又黑又瘦的人變得又白又胖。孫知福的變化也與他脫離了莊稼地和鄉(xiāng)村的一些繁瑣事情,來到了北京看大門有關。在北京雖說最初一個月只有三百塊錢,可他落了個清閑。再說他兒女都成家立業(yè)了,也沒心操了,該變個模樣了。
當初孫良來北京找工作,是孫知福給找的活。孫知福雖說是個看大門的,可在北京混得不錯。他有高小文化,能寫會算,懂人情世故,會說話辦事。沒來北京打工前,村里的婚喪嫁娶都離不了他。孫勝一也抽煙,看著孫青山一支接一支地抽,還是有種擔心。孫勝一說,大哥你少抽一點,你看你的臉都抽青了。孫青山說,煙他娘的真不是個好玩意兒,我也不想抽它。孫勝一說,那就少抽點啊。孫青山把煙丟到地上,用腳踩了踩說,中,少抽點。孫良是個大黑胖子,大腿比小姑娘的腰都粗,他不抽煙,他說,你們別看我胖,不是好胖,不信你掐掐看。孫勝一不相信,在孫良大腿上掐了一下,結果真有一個坑,半天平復不了。孫良說,貧血,有時候還會頭暈。孫勝一覺得不可思議,那么年輕,那么胖,看上去那么結實的孫良怎就會貧血了呢?
孫良開車回家那年,大年三十的夜里,孫良、孫青山、孫小軍,還有孫林他們聚在一起喝酒。他們各自說著在鄉(xiāng)下或在城里的工作和生活,用一句話概括,這年頭都他娘的缺錢,都不容易。怎么辦呢?要開動腦筋,認識到發(fā)展就是硬道理,要相信不管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老鼠是啥?是錢。Money。有了錢要啥有啥,啥事都解決了。但全中國全世界的人都想錢,錢也不是那么容易賺到的,因此要想賺、敢賺、會賺才行。一杯一杯的白酒,相互敬著,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
孫良說起自己在做的事業(yè),形象地比喻說,他現(xiàn)在承包工程就如同在打仗時的攻城掠地,特別需要個有勇有謀的好軍師,來幫自己拿主意,擺平一些事情。孫青山當時覺得自己可以勝任軍師一角,當即表態(tài),要跟孫良去北京一展身手。事實上他那時也出不成力氣了。做包工頭時在窯廠里干活,雖說他是頭,可也得干活。為了帶動別人,讓別人服氣,他要和別人比賽干得多干得好,結果他的腰給扭傷了。孫良也知道他那種情況,便說不讓他干體力活,答應每年給他八千塊,如果事業(yè)順利,賺得多的話還可以再多給他點,反正是自家兄弟,好說。
孫小軍和孫勝一都是村里走出來的大學生,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他們算是熬出頭來的。孫小軍比孫勝一大點,早年考大學時復讀了兩年課才考上。孫小軍畢業(yè)后去深圳一家翻譯公司上班,經(jīng)常與一些外國人打交道,又在開放的沿海城市,有了些見識,家里能讓他看得上的人不多。孫小軍和孫勝一小時候關系比較好的是孫林,三個人以前經(jīng)常在一起玩。孫林小小年紀就想著怎么發(fā)家致富,初中沒畢業(yè)就不上了,在自家地里種菜,在院子里養(yǎng)兔子,一天到晚總有干不完的活。孫小軍和孫勝一放學后經(jīng)常跟在他身后,一邊聽他吹牛,一邊幫他干些活。那時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都在夢想著做成一番事業(yè)。孫勝一想成為一名作家,孫小軍想考上大學改變命運,孫林想成為企業(yè)家,改變家鄉(xiāng)貧困落后的面貌。
孫林家里特別窮,他有三個弟弟,當時光吃飯就把家里給吃得揭不開鍋了。每年冬天,他們連身保暖的衣服都沒有,一個個凍得鼻涕往下掉。手和腳被凍得紅腫得像饅頭,天稍一變暖手腳就開裂流出膿水,看著讓人難過。孫林一心想改變家庭狀況,十八歲那年去了東北,在東北大森林里鋸了兩年樹,還與一個善良的姑娘相愛了。姑娘家里不同意,他們也不想讓女兒嫁到外地去。孫林想偷偷帶姑娘走,結果被人發(fā)現(xiàn)打了一頓。后來他去山西挖過煤,瓦斯爆炸,死了幾個工友,他也差點死在幾百米深的地下。外頭不好混,他回家后又訂閱了《農(nóng)業(yè)知識》,開始養(yǎng)雞,偏偏雞都生病死了。他欠了錢,又南下廣州打工。孫林在一家皮蛋廠打工,認識了一個湖北女孩,帶回家結了婚,他們一起在家里辦了個皮蛋加工廠。再后來孫林又開了腐竹廠和養(yǎng)豬廠,事業(yè)做了起來。吃過苦受過罪,走南闖北又長了見識,那時孫林也參透了人情冷暖,明白了該怎么活才能活出個樣子來,于是他變了。他到處跑關系拉攏人,結果順利當選村里的支部書記,有了權力。
孫林的三個兄弟都在外面打工,老二拉油賺了錢,老三老四跟著干,也都賺到了錢,各自有了車。他們蓋上了漂亮的房子,先后也結了婚。十來年時間,他們一家人在村子里再也沒有人敢小瞧了。孫林在酒桌上說,現(xiàn)在外姓人誰還敢小瞧咱們孫家人了,就是借給他們個膽子,也不敢了。怎么說呢,我現(xiàn)在怎么著也算是個國家干部、企業(yè)家了,不是吹牛,咱黑道白道都有人,你們放心在外面干,家里頭有我,你們盡管放心。孫勝一看著夸夸其談的孫林感到有些不舒服。孫林不再是他印象中積極上進、一心想帶動父老鄉(xiāng)親發(fā)家致富,有理想有追求的孫林了。孫小軍也瞧不上孫林,覺得他變得世故了,不講道理了,竟然還認識了黑道中的人。不過他對孫林還是表示了理解,因為他不變就當不了村支書,廠子就很難辦下去,他們孫家這一支人在村子里就有可能被人比下去,被人欺負。
那時就連孫勝一對孫小軍的印象也不像小時候那么好了。因為他曾跟孫小軍借過五百塊錢,有兩年沒有還上。在深圳收入不錯,買了房子和車子的他有好幾次提起要他還錢的事,后來還生氣地說,要是他實在困難,他就不要了。
孫勝一覺得孫小軍看人的眼光是居高臨下的,說話的聲調(diào)總帶著一種說教的意味,好像別人都該聽他的,他就代表真理。例如在寫作這件事上,孫小軍就認為寫不出什么名堂,成名是那么容易的嗎?文學品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看?不過,在一干人中,孫勝一和孫小軍還算是最能談得來的,因為他們都被別人羨慕嫉妒著。不過,因為他們都沒有去考公務員,當上官,離家也遠,也并不被家里的人重視。如果能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成為當官的,他們才算是村里人的驕傲,他們才有可能對村子的人有價值。但他們不過是在大城市里打工賺錢而已,與鄉(xiāng)親們發(fā)家致富沒有多大關系,這便也是一種沒出息了。
想到少年時候的單純,看著孫林現(xiàn)在的模樣,孫勝一和孫小軍也不再想對孫林再說什么知心的話了。例如給他提個醒,希望他為人處世還是低調(diào)點,不要那么喜歡吹牛顯能,那樣的話早晚會有吃虧的那一天。孫勝一聽說了,孫林為了保住自己村支書的位子,和鎮(zhèn)上的一些領導拉上了關系。為了鎮(zhèn)壓不服管理的村民,他和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成為了兄弟,有事沒事地在一起喝酒。為了避稅和把廠子順利辦下去,他和縣里的稅務部門與環(huán)境保部門的負責人也成了朋友。為了擴大自己的勢力,他還和十多個有頭有臉的朋友結成了仁兄弟,成天開著輛車四處跑,收購大豆,推銷廠子里生產(chǎn)的腐竹,自然,也會涉及強買強賣,做些違法亂紀的事情。
孫勝一想讓孫良開車去大爺孫知福那兒看看。他來北京有些時間了,還沒有去大爺?shù)膹S子里看過,這太不應該了。
五
孫勝一坐上孫良的車,一個鐘頭就到了一個大鐵門前,孫良不停按車喇叭,想讓孫知福來開大門。孫青山說,你他娘的別按了,還想讓你大爺他親自出來為咱開門啊,怎么還沒大沒小的。孫青山說了孫良,自己下車去開門,這時孫知福也從里面走出來了。孫青山說,爹,勝一過來看你來了。孫勝一看見大爺,也從車里走了下來,高興地說,大爺你胖了、白了。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了。孫知福也笑著說,變了,現(xiàn)在沒事兒了也該胖了啊,白倒是沒白,這輩子也變不白了。孫勝一笑著說,大爺你咋說起普通話來了。孫知福說,我沒事兒的時候廠里廠外的人都愛來我這兒嘮嘮,我說家鄉(xiāng)話他們聽不清,只好說普通話,說多了就說順溜了,改不過來了。我給你大娘打電話,你大娘就罵我。我說我說慣了普通話,改不過來了。你大娘就說我,才去了幾年北京,還知道自己姓啥不?我們半個月不通一次電話,通電話就斗嘴,我看還是在北京清閑。
孫勝一笑著,隨著孫知福走進工廠大門,大門旁邊是一間房子,里面有張床、幾條板凳、一臺電視機。桌子上還放著幾份報紙。孫勝一身上感到一陣涼爽,一抬頭看到了空調(diào)。孫勝一笑著說,大爺你混得不錯啊,還裝上空調(diào)了。孫良停好了車走進來說,大爺混得比咱們都強,廠子里的領導對他那是相當重視,差點沒任命他當副廠長,安裝個空調(diào)算啥呢。孫知福說,你們還真別說,我再年輕一點說不定真能當上副廠長。我年輕時趕上的年景不好,那時候還沒改革開放,還沒有那么多機會?,F(xiàn)在改革開放,人們的思路活了,有了那么多機會,你有什么想法,只要肯干、能干、敢干,都能干成。
中午時,孫知福買來一條魚、一只雞,說要做飯吃。孫青山做飯的手藝好,活兒讓他攬了去。孫知福和孫勝一一起說話,說到孫勝一父親的傷,孫知福說,我怎么都沒想到你父親會出這么大的事,他是我的弟弟,本來我該回家一趟去看看,可是廠子里離不開人。前兩天我還給你爹打了個電話,聽說也好得差不多了。這回出事落了一個好,他出不了力了,胖起來了。孫勝一點頭說,是胖了,不能干活,力氣在身子里出不來,人就胖了。孫知福又說,你啥時候能變胖一點呢,你看你瘦的,咱們家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你以后沒事兒就過來,大爺我給你做飯吃。孫勝一應承著說,好,中。
孫勝一也說了自己來北京后的情況,說自己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放棄了收入高的工作,現(xiàn)在一家雜志社的編輯部工作,可以接觸一些寫作的作家朋友,有利于自己的發(fā)展。孫知福覺得他很有想法,他說,寫作可不是一般人能會的,你看我每天讀書看報,人家寫得可真是好,真有思想見識、理論水平。我現(xiàn)在聽你的談吐,是比頭幾年強多了。你就好好干吧,有困難給你大爺說,我雖說沒大本事,可在北京也認識幾個人,經(jīng)濟上有什么困難你就開口,再說咱家不是還有你兄弟孫良、你大哥青山嗎?你們機會趕得好,隨便混一混都會比我們老一輩強?,F(xiàn)在的困難都是暫時的,挺一挺過去了就好過了。要說難,在家鄉(xiāng)難,在城里更難,但是咱難得有理想有追求,難得有盼頭,有出息啊。
孫勝一談起自己過年回家的感受,也說起了孫林、孫小軍,說起世道人心的變化。孫知福說,國家在改革開放中激變,人也在這種潮流中變化,不變不行。大家都怕窮,怕被人看不起,都想方設法要過好自己的日子。雖說在這種變化過程中人與人之間不再那么親密友善,多了一些磕磕絆絆和勾心斗角,不過還是應該看到,大家的生活水平、生活質(zhì)量一天天地提高了,不再為吃的穿的發(fā)愁了。孫勝一覺得大爺在北京這幾年沒有白待,成天和人聊天看報,思想境界也有了,因此他不停地點頭稱是。孫知福說到最后,認為孫勝一該找個對象了。他認為男人干事業(yè)必須得有一個好的家庭做支撐。這個家的組成不一定是最理想的,但一定要安穩(wěn)。安穩(wěn)的家庭也讓人心里穩(wěn)當,能踏實地做事業(yè)。孫勝一覺得大爺說得有道理。晚上吃過晚飯,又聊了一會兒,孫良和孫青山就把他送了回去。
六
孫勝一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越想越覺得自己仍然在愛著馬麗,放不下馬麗,因此決定給她打個電話。馬麗的電話換了,但孫勝一知道她家里的座機,通過座機問到了她的新手機號。
接通電話,孫勝一對馬麗說,馬麗,請你給我說實話,你在廣州有男朋友了嗎?馬麗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沒有。孫勝一說,那你對我還有感情嗎?馬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孫勝一說,我想對你說的是,我忘不了你。我們也都該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芤黄鹉亍qR麗說,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孫勝一沉默片刻說,我對你實話實說吧,我現(xiàn)在每個月工資只有一千二百塊。我的確還在寫文章,也在不斷地發(fā)表,漸漸也得到了文學界的承認,但稿費也還是賺不了多少。不過,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還在找出版,估計出版了也賺不到多少錢。馬麗說,我還可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廣州到了深圳。我給我高中同學林蓉做事,我們正準備拿下一個國外化妝品品牌的國內(nèi)總代理。孫勝一說,要不你來北京吧,政治文化經(jīng)濟的首都,多好啊。馬麗說,我覺得還是這邊好,這兒是特區(qū)啊,更有發(fā)展前景。孫勝一說,分開這么久了,我真的沒法忘記你。馬麗說,我知道,我也一樣。不過,雖說我賺了點錢,但都給家里還賬了,還是一無所有。你的情況也不好,我們繼續(xù)在一起,兩個窮人又走到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孫勝一說,如果你還愛著我,就來北京吧,要不讓我去南方找你。只要肯努力,相信我們將來都會好的。馬麗想了想說,我得了膽結石,得動手術,我爸有胃病,我媽血壓高。孫勝一聽著馬麗的話,心里一陣隱隱地痛。他想了想說,我的情況也不好,我父親的腿折了,花了六千多,也不能干活了,得養(yǎng)著,將來還得做手術,也得需要錢。我母親二十多年的癬病還沒有看好,我自己的手也骨折過。馬麗說,既然我們的情況都不好,再走到一起不是更不好了嗎?你還是找個條件好的女孩吧。孫勝一說,誰的條件好呢?條件好的會看上我?如果你還相信我,就來北京吧。馬麗說,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我們得實際一點。孫勝一說,我們所需要的是愛、是力量,有了這兩樣東西我們就什么都不怕了,膽結石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們想辦法掙錢治啊。馬麗說,這兩年我也一直在想,說實話我也想過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嫁了,可是自己做不到那樣。孫勝一心里又是一陣隱痛,難過地說,馬麗,我愛你,希望和你在一起。馬麗說,我最近還查出了有肝炎,這是富貴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錢,還會傳染,難道你不怕嗎?孫勝一難過得淚水都流了下來,他幾乎是哽咽著說,我不怕,讓我也得肝炎好了,我們一起得就不再傳染了。馬麗說,你真不后悔?孫勝一說,我不后悔,絕不后悔,因為我愛你。馬麗感動了,說,我也愛你,心里一直有你。
一個月后,馬麗出差來到北京。孫勝一去火車站接她,兩個人一見面就跑向?qū)Ψ?,彼此緊緊抱在一起。孫勝一在抱著馬麗的時候,感到心里充滿了力量。不過,兩個人在北京親密地過了兩天后,馬麗還是要回深圳。走的時候她說,真難以想象,你竟然在那么小的房子里寫作,要不你還是來深圳吧,至少同樣的價錢租的房子會漂亮一點。孫勝一點頭說,我會認真考慮一下。馬麗說,你知道嗎?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個傻瓜,不過我愛你,永遠都愛你。實話對你說吧,我沒有得膽結石,也沒有得肝炎,我是為了試探你才那么說的,你會原諒我嗎?孫勝一吻了馬麗說,這樣不是更好嗎?你走吧,等有機會我去深圳找你。馬麗說,雖說我愛你,但我給你半年時間,如果你不來深圳,我們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孫勝一說,好,我現(xiàn)在就答應你,半年之內(nèi),我會去深圳找你。
馬麗走后,孫勝一叫來李一山,說起想要辭職去深圳發(fā)展的事。他說,我想過了,北京雖然很好,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可再好我所愛的人也不在這兒。我女朋友馬麗說,深圳是個移民城市,大家都是從五湖四海來的,不欺生排外,又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說不定到了那邊能找個不錯的工作,賺得更多。李一山點著頭說,聽說那邊女多男少,男女比例失調(diào),不知是不是這樣。孫勝一說,是啊,馬麗說過,尤其是在工廠里,六比一的比例。咱們工資太少了,要不你也干脆和我一起辭職,去闖蕩一番吧?,F(xiàn)在想一想,我們沒有必要繼續(xù)待在這個單位,一個月才一千多塊錢,生活都不夠,再說我們寫作也需要游歷,從北方到南方,說不定會給你更多的靈感,讓你寫出更好的作品。李一山笑了笑說,你去深圳為的是女朋友,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孫勝一說,你不是說深圳男女比例失調(diào)嗎?那兒應該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說不定還會有喜歡寫作的。李一山嘆了口氣說,有朋友給我介紹女朋友,一聽我是個寫作的,眼里就放射出質(zhì)疑的光,說文學能當飯吃嗎?寫作能發(fā)財嗎?你說可不可笑?你說是她們可笑還是我可笑?孫勝一笑了笑說,都可笑,也都不可笑。我相信你在將來一切都會有的,你看你是有福相的啊,耳垂那么厚實。李一山說,但愿吧。我不能因為當下社會上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對作家有偏見就否認自己是個作家。我們是有價值的,在這個越來越鮮有人喜歡文學的年代,越來越迷信金錢與物質(zhì)的社會上,我們顯得尤為可貴。孫勝一點點頭說,是啊,是啊,可惜沒有多少人能認識到我們的可貴。你想我為什么會選擇一個月一千二百塊錢的工作,不就是因為愛好文學嗎?如果我換份工作,怎么著一個月也得四千左右吧。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雖然現(xiàn)實的問題會嚴峻地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yōu)榱松娉员M苦頭,但我們卻在向圣人孔子的徒弟顏回學習,吃簡單的食物,住在簡陋的出租房里,忍受著清苦的生活,也不敢其志,這算是一種修為。李一山說,是的,我們是比一般的人要有志氣,因此我相信,將來我們都會成就一番偉業(yè)。孫勝一說,說得好,我們一起去深圳吧,我們可以在生命中建立一種北方與南方的地理關系,說不定會有利于我們的創(chuàng)作。雖然我們不被人關注,但我覺得,我們在蕓蕓眾生中是少數(shù)。我希望你到了深圳遇到欣賞你、愿意和你一起生活的女孩。真的,我相信到了深圳以后,肯定有人喜歡上你。在南方,美女如過江之鯽啊,即便是她們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喜歡有錢有勢的男人,但總有些家境不差、自己什么都不缺的女孩喜歡文學吧。李一山說,現(xiàn)在女孩子都太勢利了,我對她們幾乎都失望了。孫勝一說,還是要相信愛情,上個月我和馬麗通電話時,她說自己情況不好,得了膽結石和肝炎,那時我的心里真的很難受,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愛著她,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管她怎么樣我都不想放棄她。結果她走之前才告訴我,她是在試探我,什么事都沒有。說真的,我當時都被自己的表現(xiàn)給感動了。李一山說,說得好,相信愛情,相信自己。我也跟你去深圳算了,希望我們在南方有一個新的開始,將來能過上擁有香車寶馬、蘭草美人、不缺少物質(zhì)、精神也同樣富有的詩意生活。
七
三個月后,孫勝一和李一山一起辭職,他們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子,離開了北京,乘上了開往深圳的綠皮火車。哐當哐當向前行駛的火車上坐在一起,默默看著鐵道兩邊的山川和原野,詩意村落和大大小小的城市,想象那許多人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忙忙碌碌奔著各自的前程,過著各自的日子,他們感到一種久違的可以自由飛翔的快樂。
第二天,火車到了深圳,馬麗和她的朋友、漂亮且富有的化妝品公司老板林蓉,一起用車把我們接到一家高檔賓館。晚上,我們在西餐廳用餐,吃過飯又一起去KTV唱歌。李一山雖然個頭不高,長相也一般,卻有副好嗓子,歌唱得聲情并茂,頗具感染力。林蓉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她也知道,李一山是名牌大學畢業(yè),還是位文化人,只讀過高中的她覺得,如果要找個男人結婚的話,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當天孫勝一和馬麗住在一起,李一山為了省錢,在一處城中村租了間一室一廳的房子。
那時的馬麗在商場負責經(jīng)營林蓉為她租來的一個化妝品鋪位,除去要交給林蓉的那份錢,每個月都有不少進賬。孫勝一不久也找了一份在企業(yè)編輯內(nèi)刊的工作,每個月三千塊錢,比起在北京收入翻了一倍還多。手上有了一些錢,孫勝一買了兩身好看的衣服,在外面吃飯時也不再那么心疼錢了。他與馬麗的關系,比起以前在上大學時也好了許多。李一山在一家網(wǎng)絡公司做編輯,半年后成了林蓉的正式男友。林蓉希望他能幫自己打理公司的事,李一山便辭職幫她打理化妝品公司里一些雜事,每個月也能領到不少工資。林蓉還為李一山在駕校報了名,說等他考到了駕證,可以考慮為他買一輛車。兩年后馬麗成立了自己的化妝品公司,賺了更多的錢。孫勝一因為工作出色,工資也提升到每個月四千塊錢。他每個月給家里寄一千塊,錢還是有多余的。他見李一山開上了車,自己也考了駕證,為將來買車做打算。那時的孫勝一和李一山投入到深圳這個大都市的工作和生活中,又享受著讓他們感到身心愉快的愛情,每一天倒也充實。只是在寫作方面,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勤奮,尤其是李一山,幾乎放棄了寫作。
孫勝一與馬麗領了結婚證,兩個人首付了一套房子。當時房子還不算太貴,一平方米也不過六千元左右,一百平方米也不過六十來萬。
裝修好房子,兩個人選了良辰吉日,把雙方的父母請到深圳,擺了婚宴,結了婚。孫勝一的父母在深圳住了半個月,那段時間他也了解了一些家里的事。孫林和妻子離了婚,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和縣城里的一個女孩結了婚,有了孩子。孫林的大弟和二弟因為倒賣地溝油被抓,為了減刑托人找關系花了不少錢。三弟開車出了車禍,人救活了,卻成了個廢人。媳婦見男人不中用,借口出去打工,跟了別人。孫良在北京的事業(yè)還比較順利,有了更多的錢,換了輛奔馳,還在村子里蓋上了三層小樓。他在北京找了個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處著,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孫良對孫青山也挺大方的,給了他不少錢。孫青山有了錢在北京找了個開理發(fā)店的離異女人,兩個人產(chǎn)生了感情,他回到家里提出要與妻子離婚,結果妻子一氣之下上吊死了。
孫勝一根據(jù)家鄉(xiāng)的一些人和事,寫了兩篇小說,都順利地發(fā)表了,有一篇還被選刊選用了一下,引起了一些反響。
孫勝一和馬麗婚后不久,李一山和林蓉也領了證,擇了良辰吉日結了婚。他們住進了別墅,李一山沾了林蓉的光,開上了一輛深綠色的陸虎。雖說是好朋友,林蓉的成功還是讓馬麗心里產(chǎn)生一種嫉妒,從婚宴上回來時也因為喝了一些酒,她忍不住對孫勝一說了林蓉在廣州和深圳的打拼史。
林蓉高中還沒有畢業(yè)就南下來到廣州,頭幾年在工廠做過普工,在商場賣過貨,在公司當過文員,總之打過許多種工,吃過各種苦。她的包和手機被人搶過,感情上也被人騙過,后來她給一個香港富商當了情人,得了一筆錢,這才慢慢發(fā)展起來。馬麗臉上帶著不屑地說,你不要看林蓉和李一山住上了別墅、開上了名車,成為了有頭有臉的有錢人,那是有代價的,我要是像她那樣,也能讓你住上別墅,開上名車。孫勝一說了馬麗,認為她不應該跟自己說林蓉過去的事,因為不管怎么樣,林蓉是把她當成好朋友,對她是有恩的。林蓉肯定不希望除馬麗之外的人知道她的過去,而李一山又是自己的好朋友,他知道了林蓉的過去該不該告訴李一山呢?馬麗說,你傻啊,我不是喝多了心里存不住話才告訴了你嗎?你是誰,是我的老公啊。你要相信我,我將來肯定讓你住上別墅的,我會比她更成功。孫勝一不說話,但是在心里,他覺得馬麗變了。
八
孫勝一和李一山在結婚后都有一種從精神上和心理上屬于一個女人的不自由。李一山說,以前我在與林蓉戀愛和同居時還不太覺得,結婚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墜入了世俗的生活,活成了一個沒有追求的人。我成為大作家的夢想重新在他的心中彰顯,創(chuàng)作需要新鮮的感情,可他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去跟誰談戀愛,因此只好去一些夜總會找女孩子唱歌聊天,聊得投機了也會帶出來尋些刺激。平靜下來之后,我仍然會感到人生沒有意義。我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感到現(xiàn)實生活讓我不知不覺間變得碎裂,變成風中的沙塵,在歲月中不斷地消失,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孫勝一贊同地說,我也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了,在這個日漸膨脹的大都市中,我們的精神之花日漸枯萎,我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虛無,我有時也真想放棄一切,重新回到北京,或者去流浪。李一山說,是啊,可是,我能放棄現(xiàn)在的錦食玉食、名車豪宅和花不盡的錢嗎?有時我也想,寫作真的那么重要嗎?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再說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世界名著,我何必再苦苦躋身到那些名作家的行列?孫勝一點頭說,是啊,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只是,如果改變了初心,放棄了理想,那終究不是我們想要的人生。不過,我也確實在不知不覺間淡化了曾經(jīng)一再強調(diào)的寫作的意義,我現(xiàn)在給自己的定位是先活好,想寫就寫,寫到哪兒算哪兒。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沒出息的。
李一山說,是啊,當寫作不再是我們的理想和追求,我們生活得再好,等于是廢了。我想寫作,我感到自己需要寫作來拯救自己。我經(jīng)常會感到過去的天空中有著隱藏的閃電雷鳴,那些是我本該捕捉的句子啊,可是我現(xiàn)在無力獲得靈感。我變俗了,順從了生活,被現(xiàn)實的糖衣炮彈給擊中了,靈魂的翅膀也受傷了,飛不起來了。這段時間我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想法,我想離婚,一個人孤單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擁有自由,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和誰談戀愛就愛一場,不愛了就離開。
孫勝一搖搖頭說,我理解,你想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得像一股風,吹過這蒼茫人世,活得自由奔放!我也想這樣,但是這等于是我們要背叛我們選擇的愛與生活,我們可以這樣嗎?
李一山說,事實上一切皆如浮云,全世界對于某個人來說也不過是他內(nèi)心的世界。如果我們決定那樣去活,并沒有誰真正能擋得住我們,是不是這樣?
孫勝一說,是啊,是我們擋住了自己,我們還有一些善良與愛讓我們不忍心舍棄,甚至一再說服自己沒有理由舍棄。不過,我還是要勸你安心和林蓉好好生活,如果你想安心寫作,可以不用管你們公司里的任何事情,可以找一個安靜的沒人打擾的地方寫作啊。
李一山說,事實上我已經(jīng)不再,也不想再愛她了,我說不上為什么。也許我和她是兩種人。她是生活化的、物質(zhì)化的,她追求的是金錢的滿盈,我不一樣,我渴望過著內(nèi)心的生活、精神的純粹、寫作上的成就。孫勝一覺得李一山說到自己心里去了。
馬麗相當有賺錢意識,深圳這個大都市很適合她那種積極進取、一心想把事業(yè)做大賺更多錢的人。她一步步把自己的公司做大,賺了錢又開始投資房產(chǎn),整個人都融入到了賺錢的事業(yè)當中,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半時間飛到全國各地。那時的她不斷獲得事業(yè)上的成功,她與孫勝一的感情生活在她看來已經(jīng)不再那么重要了。那時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孫勝一去做內(nèi)刊編輯,每個月拿幾千塊的死工資。孫勝一只需要負責給租他們房子或商鋪的人打打電話,收收房租,有空寫寫文章就可以了。
那時的孫勝一也有了車,最初他想要一輛和李一山一樣的陸虎,但馬麗認為居家的他不需要好車彰顯身份,還是應該底調(diào)一點。再說她還不斷地在做投資,沒有那么多閑錢用來消費。孫勝一對馬麗開始有了不滿,覺得她整個人就為了賺錢活著,沒有考慮他的感受。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有理想的文學青年,甘愿放下文學在家里為她洗衣做飯伺候她,怎么就配不上一輛好車了?另外,結婚幾年后馬麗忙著賺錢,顧不上和他要孩子,也讓他覺得馬麗的心思沒在自己身上。孫勝一也曾提出過要為在鄉(xiāng)下的父母蓋一棟小樓房,因為那時比他還小的孫良在村子蓋了樓,村子里的人有了攀比的對象,他的父母也想蓋樓顯擺一下,在通電話時多次說起過。孫勝一向馬麗提出這個想法,立馬遭到了否決。馬麗認為在他們家那個破地方投資幾十萬蓋棟小樓沒有升值空間,等于是把錢白扔在那兒了。孫勝一想讓他的父母在村子里有臉面,不想讓人家看低了,堅持想在家蓋樓。馬麗板著臉說,你讀了那么多書,怎么思想境界還不如個農(nóng)民?農(nóng)民打工有了錢還想在城里買房子呢!我不同意在你老家蓋樓,你可以考慮把父母接到深圳來,我給他們一套房子,讓他們?nèi)プ。瑳]事了像那些城里的老頭老太太一樣,去公園里走走行不行啊,何必一定要待在鄉(xiāng)下那種地方?孫勝一說,家里頭還有地,近年來國家也不讓交公糧了,種地甚至還有補貼,我父母舍不得把地丟了啊。再說他們來到城市里,生活也不見得適應啊,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和一些親戚朋友還在鄉(xiāng)下,他們怎么能不管不顧去過自己的生活呢?馬麗說,我看你就是沒出息,國家補貼能補幾個錢?現(xiàn)在物價那么高,補的那些錢能干什么?那些親戚朋友就那么重要嗎?這年頭只要有錢,誰離了誰不能過啊。孫勝一生氣地說,你的心里就只有錢,我們都沒出息,就你有出息!馬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我不想跟你吵,我還得出去陪客戶打麻將,晚上可能不回來了,你不用等我了。
孫勝一心里郁悶,便給李一山打了個電話,約他見面。見面時李一山帶了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女孩叫菊兒,清秀可人,年輕漂亮得讓他心生妒忌。他覺得自己活到三十多歲只有馬麗一個女人,有點兒虧了,他應該像李一山那樣去不斷嘗試一下新鮮的感情,和陌生的女孩子建立一種親密的關系,讓那顆枯淡無味的心變得有點聲色和味道。正想著,他妹妹孫蘭打來電話,說要給他借錢。
孫蘭結婚后一直在西安生活,那時她的工資雖說比以前翻了幾倍,但也就兩千多。她的愛人因為要照顧生病的父母和帶孩子,一直沒有出去工作,因此家里的日子靠那點工資過得捉襟見肘。以前馬麗曾想過讓孫蘭來深圳幫她,說一個月給她開八千塊錢,年終還有分紅。孫蘭想來,但她的愛人不同意。孫蘭知道哥哥有錢,但平時也從來沒伸手要過。以前打電話她總?cè)滩蛔Ω绺绨l(fā)牢騷,說男人不爭氣,男人兄弟三個,都有工作,能賺錢,偏讓他來照顧老人,耽誤了賺錢。結婚那么多年,他們連套房子都買不起。說到傷心處,還會哭上一陣子,讓孫勝一心里也煩惱不安。孫勝一說要給妹妹錢,讓她買套房子。頭幾年在西安首付一套房子也不過幾十萬塊,馬麗認為買房子會升值,也同意借給她,但妹妹又說,她男人不會同意借錢買房。
這次妹妹打電話,是因為她婆婆得了病,看病需要十多萬,三兄弟一人幾萬,可她家拿不出來這個錢。她不想管這個事,又不忍心看著男人難過。孫勝一聽說了情況,便一口答應說,沒問題,你別為這事鬧心了,這兩天就可以把錢打過去。掛了妹妹的電話,孫勝一就出去給馬麗打了個電話,簡要說了情況,希望馬麗表態(tài)。馬麗正在打麻將,顯得特別不高興,她說,她婆婆生病用得著她開口借錢?她男人干什么吃去了,怎么不自己想想辦法?孫勝一說,我妹妹和妹夫是一家人,妹妹給我們開口借錢是解決家里的事,不也算是很正常嗎?馬麗不耐煩,她說,我正在打麻將,跟你說不清楚,到時見面再說。孫勝一還想要說什么,馬麗卻掛了電話。
第二天,馬麗回來后還是讓財務給孫蘭打了錢,但臉色特別難看。孫勝一覺得她不通人情,把錢看得太重。隨著她的事業(yè)發(fā)展得越來越好,她就越來越不太把他當回事了。既然她不把自己當回事,自己也應該有些變化了。
九
可最先發(fā)生變化的是李一山和林蓉。李一山和林蓉離婚了。
林蓉提出離婚,是因為她看到李一山帶著一個女人手牽手在逛商場,她便跟蹤了他,發(fā)現(xiàn)他與那個女人一起去開房。林蓉用手機拍了照,提出與李一山離婚。李一山那時也想從婚姻中走出來,讓自己獲得自由,也同意了離婚。李一山一直開的那輛車也歸了他,又分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現(xiàn)金也分了些,節(jié)儉用的話,足夠他生活幾年的。拿到離婚證后,李一山對林蓉說了聲對不起,心里有些難過,眼睛紅了。林蓉看著他說,沒關系,只不過是你被我看到了、發(fā)現(xiàn)了,如果沒有的話,也許我仍然會和你繼續(xù)下去。以后我們各自保重。李一山說,我是愛你的,一直愛,但我更適合過單身的生活,希望你越來越好,能找到自己真正合適的人。兩個人分開后當天晚上,李一山把孫勝一約了出來,兩個人一起默默地喝酒,聊了他與林蓉分手的事。孫勝一想到馬麗對自己說過的,林蓉曾經(jīng)給人當過情人的事,想了想,安慰他說,也好,這樣你自由了。其實有時候吧,我也想要和馬麗離婚,她一心在事業(yè)上,想著自己的成功,到現(xiàn)在仍然不同意和我要孩子,我都不知道她心里現(xiàn)在還有沒有我。
李一山帶著孫勝一去釣魚。李一山帶著菊兒,菊兒又約了個女老鄉(xiāng)過來,二十一二歲的年紀,身材苗條,面頰粉嫩,鳳眼黛眉,小嘴紅艷艷的,說話的聲音也好聽。菊兒開玩笑地對孫勝一說,我的好姐妹,剛來深圳沒多久,介紹給你認識,請你幫她留心在文化圈里找個男朋友啊,她可喜歡看書了。孫勝一看著那個女孩有些心動,便問,叫什么名字?菊兒說,姓于,叫非非。孫勝一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哦,于非非,不錯,這個名字不錯。于非非甜甜地笑著,坐上了孫勝一的車。孫勝一跟著李一山的車,到了釣魚場。釣魚時,李一山對孫勝一說,你該有變化,不然很快就要老了,落后了,被時代給淘汰了。你現(xiàn)在也算是經(jīng)濟自由,可比起精彩的深圳,你活得一點都算不上精彩。孫勝一也想要活得精彩一些,因此在看著于非非時,也動心了。釣魚的地方還有住處,李一山早就訂好了房。李一山和菊兒住,孫勝一和于非非住。兩間房子緊挨著,可以串門,各自在房外面的釣魚臺釣魚,相互說話也聽得見。李一山來時就沒打算讓孫勝一回去,因此多帶了個女孩子來。孫勝一想了想,最后決定給馬麗發(fā)條短信,說自己晚上不回去了,要和李一山一起釣魚。那一晚,一個年輕女孩讓他有了新的體驗,他覺得自己重新年輕了起來,有了混沌的激情和力量,那種有些盲目的感受讓他認為自己不該再繼續(xù)那樣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了。
孫勝一隱約感到會出問題,最終還是陷進去了。
大約兩個月后,馬麗看到于非非給孫勝一發(fā)的曖昧短信,找人跟蹤了孫勝一,查到他的房號,當場把孫勝一和于非非捉奸在床。那一刻,孫勝一感到自己和馬麗走到頭了。來到深圳之后,孫勝一有了新的工作、新的朋友,和馬麗結了婚,又有了車子、房子,甚至也算是成了富有的人。他不再是多年前在北京時吃不好穿不好,在花錢上斤斤計較的他了。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那種變化主要是因為他經(jīng)濟生活上的變化所決定的。那時三十出頭的他仍然顯得很年輕,比起以前還多了一份成熟和穩(wěn)重。他穿著體面的衣服,言談舉止得體,平時開著車去,走到什么地方也不再是以前那種窮酸模樣了。他仍然會寫寫文章,在報刊上發(fā)一發(fā),后來還出版了多年前寫的那部長篇小說,出版了兩部小說集,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為了一名至少在當?shù)剡€算知名的作家。
不過,那時的他對于通過寫作獲得大的成就已不再抱有幻想,覺得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多年來,他親眼看到深圳的許多地方蓋起了高樓大廈,沒有路的地方有了路,沒有橋的地方有了橋,漂亮的小汽車越來越多,城市的人口越來越密集。他親眼看到地下通了地鐵,舊樓房改造翻新,城市綠化搞得越來越漂亮。一個個漂亮的花園小區(qū),一個個富麗堂皇的大型商場,或星級酒店閃耀在這個年輕的城市,讓每個初來深圳的人都會感覺到,在這兒每天都有奇跡發(fā)生,這兒就是個傳奇。那種被觀見被感受到的變化,使孫勝一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
馬麗說,沒有什么好說的,離吧,你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這些錢都是我辛苦賺來的,沒有你什么份兒。從民政局走出來,孫勝一的名下只有一輛舊車,卡上的錢也不過幾萬塊。孫勝一想到在鄉(xiāng)下的父母,想要爭取一套房子,因此也對馬麗說了,說她名下有那么多套房子,他名下的唯一一套房子沒有必要再轉(zhuǎn)給她了吧?馬麗哼了一聲說,你要搞清楚,那是我賺的錢買的,這幾年一直都是我在養(yǎng)著你,你也好意思這么說?
孫勝一想給馬麗說理,想跟她吵上一架,最終覺得自己是愛著馬麗的,是他對不起她,理虧了,便沒有再多說什么。
十
孫勝一和馬麗離婚后幾乎一無所有,于非非自然也不會跟著他了,走之前還以各種理由向他要了一筆費用。孫勝一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也不想多說,卡上還有些錢,便取了給她,打發(fā)她走了。
他租了房子,手頭上幾乎就沒有剩下錢了。恰恰是在那個時候,他的大爺、已經(jīng)七十多歲、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的孫知福打來電話,要他出幾萬塊錢。孫知福說,孫良發(fā)達了,打算為他的父親立碑,他立碑的話,他的爺爺和老爺爺那一輩人也得立。他那一家人要立碑,孫勝一這邊的也得立。雖說孫良有很多錢,可以出所有的錢,但這個錢不能讓他一個人出。家里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在外頭混好的每人出些錢,熱鬧一下,也好顯示一下他們在外面干出了成績,愿意為家族做點事情。如果有錢,這是件光榮的事,但孫勝一離婚后幾乎一無所有。盡管沒了錢,他的大爺開了口,卻也不好當即拒絕。
掛了電話,他便打電話問父母,父母那時還不知道孫勝一和馬麗離了婚,覺得他出些錢是應該的,也都贊同。孫勝一想了想,掛了電話,又給在深圳的孫小軍打了個電話,想聽聽他的意思。孫小軍的意思是,他還是個打工的,雖說在深圳有了車子和房子,但他不是老板,出不起這個錢。孫勝一掛了孫小軍的電話,又給堂哥孫青山打。那時孫青山和相好的也早散了伙,一個人賺錢支撐著一個上了高中一個在讀大學的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孫青山說,這個錢你得出,因為咱們家只有你是個大學生,而且老婆還是個大老板,家里最有錢。說了一會兒,孫勝一又掛了電話,想了想,又給孫林打了個電話。孫林在電話里說,我聽說你在深圳有了十多套房子,你老婆是上市公司的大股東,身價都上億了,你是該多出點啊,你多出也好顯示一下你比他們都強。孫勝一想了想說,我也沒有多少錢,實在不行,我就出一萬吧。孫林說,你不在家不知道,咱農(nóng)村的事不好弄。我的廠子倒閉了,別人欠我的錢跑了,我欠別人的沒錢還,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出了些問題,你能不能……孫勝一打斷他的話,想了想,還是把和馬麗離婚、自己一無所有的事說了出來。孫林說,你是傻了吧,她那么多資產(chǎn),你怎么就同意凈身出戶了?不是我說你,你真是沒有腦子!要不這樣吧,我找?guī)讉€黑道上的人來深圳嚇一嚇她,讓她再出點錢給你。孫勝一說,千萬別,不用了。我實在沒辦法了才給你說了實話,你先別給我家里人說,我娘她身體不好,錢的事你再想想辦法吧,我真是沒能力借給你了。
掛了電話,孫勝一喝了口水,心里難受,休息了一會兒便又給李一山打了個電話,約他晚上在一個大排檔見面,喝喝酒,打算先從他那兒借上些錢,給家里打過去。見面后才知道,李一山也和菊兒分手了。李一山笑著說,現(xiàn)在我們都自由了,都回到了從前。你怎么就答應凈身出戶了,馬麗也真夠絕的,十幾套房子一套都不給你,可真行。孫勝一說,錢確實都是她自己賺的,我也不想沾她什么光。李一山說,什么都是她賺的,那可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啊。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孫勝一說,算了,是我做錯了事。我打算找份工作,一步步來——你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錢,過段時間我還你。李一山說,我房子賣出去了,現(xiàn)在就剩下一輛車了,還是個消費品。我一直沒告訴你,我賣房子是為了還賭債,幾個月前我去澳門賭,輸了,現(xiàn)在還欠著朋友的一些錢呢,再過幾個月說不定得考慮賣車了。
孫勝一突然就笑了,李一山看著他笑,也笑了。兩個人笑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但好像又都理解了對方為什么笑。那一晚,他們都放開了喝,喝著喝著,喝大了,孫勝一想到他仍然愛著的馬麗,想到仍然在家鄉(xiāng)受罪的父母和在深圳變得一無所有的自己,突然難過了,接著就哭了,嗚嗚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一山拍著他的肩膀說,停,停,別人看著我們呢,一個大老爺們哭什么?別哭了,多丟人啊。孫勝一停住了哭,用手背抹了抹眼淚,說,好了,現(xiàn)在咱們都一無所有了,為一無所有干杯吧。李一山舉起杯說,一無所有的感覺好啊,自由了,喝光了。讓我們掙脫物欲橫流的磁力,繼續(xù)追求詩意的人生。只要我們好好寫,還有希望。孫勝一舉起杯,喝下那杯酒,放下酒杯,感到手腕有些脹痛,他用左手搖著右手,手腕發(fā)出咯巴咯巴的聲響。那從身體里發(fā)出的聲響提醒著他,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要努力有一個新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