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樹生在一個園林公司上班,工作是種樹。說種樹,其實也挖樹。確切地說,是種了又挖,挖了又種。所以,別怕沒活干,干不完的活。有時候,剛剛種了,樹還沒落根,又得挖了重種,小葉榕換了大葉榕。不久,也許又換了木瓜榕。剛去那會兒,樹生很不解,向老李發(fā)牢騷說:
“媽的,這不是種樹,是折騰人?!?/p>
老李干得久,熟這個經,打了兩聲哈哈說:
“不這樣折騰,我們喝西北風?老板喝西北風?”
樹生敲了幾下頭,敲得嘣嘣響,嘿嘿地笑了。
沒完沒了地種了又挖,沒完沒了地挖了又種,時間很快過去了,每發(fā)一次工資,給黑妮寄四百塊后,樹生就去銀行把錢存了,然后回來拍著屁股兜里的存折對老李說:
“半垛子墻有了?!?/p>
“兩栓窗有了?!?/p>
“瓦有了?!?/p>
“石灰有了?!?/p>
“沙有了?!?/p>
這些年,樹生的心思全花在這上面,種樹的時候算,挖樹的時候算,吃飯的時候算,甚至連睡覺的時間也在算。當然,隨著存款數字的不斷攀升,樹生的方案也進行了好幾次調整,比如在原來的方案里,粉刷墻是要用石灰的,窗子是用薄膜蒙的,結婚用的床是木架床,喜煙用10塊錢一包的白沙煙等等,后來都改了,粉刷墻改用涂料,窗子改裝玻璃,結婚用的床改席夢思,喜煙改用25 塊錢一包的芙蓉王。還添加了新內容,如在娘和奶奶的墳前各立一塊石碑、在槐樹蔸的四周砌一道花壇、買一面三尺徑的牛皮大鼓。對于花壇和牛皮大鼓這兩項,樹生特別得意,對老李說:
“砌個花壇,那樹就更氣派了,比城里的樹還氣派……”
老李打斷他說:“你還要豎個牌子,上面寫著,誰敢踏入,罰款十塊。你以后不用干活就發(fā)財了,貓在那里,看到誰進去就逮著罰款。我說你狗日的,到城里才幾天啊,別的沒學到,就學了城里人的奸。”
樹生讓老李逗得嘿嘿地笑:“我可沒想到豎牌子,那是你想的,是你奸,你才是城里人?!?/p>
樹生微瞇了眼睛,繼續(xù)說:
“每天吃了晚飯,我就在槐樹下架了鼓,敲一通。我敲給黑妮聽,敲給娘聽,敲給奶奶聽,敲給槐樹聽?!?/p>
老李被樹生的樣子嚇壞了,他摸了摸樹生的額頭說:
“你沒發(fā)燒吧?”
樹生說:“老李,樹真的能聽懂。在家里的時候,我就經常打鼓給樹聽,樹聽得懂。黑妮給樹說話,樹也聽得懂。但城里的樹聽不懂,我試過很多次,給它們打鼓,給它們說話,它們都聽不懂?!?/p>
老李撇了撇嘴說:“它們講白話的,你哪里聽得懂?”
樹生像彈簧一樣蹦了起來說:“對對對,它們是講白話的,聽不懂?!?/p>
說著向一棵樹走出,老李朝樹生的背影啐了一口痰,輕聲罵道:
“樹腦殼?!?/p>
老李罵樹生是樹腦殼,還真罵對了。
樹生老家禾坪右手邊有棵老槐,有籮筐那么粗的干,舉著傘一樣的枝枝葉葉。他娘生他的那天,坐在槐樹下洗一大腳盆衣服,剛洗半腳盆,就發(fā)作了。奶奶抱著孫子笑呵呵地說:
“槐樹下生的,就叫樹生吧?!?/p>
樹生在槐樹下學會了爬、學會了走,后來又學會了爬樹,爬到枝尖上抓蟬摘莢果。每到仲夏,蝴蝶一樣的槐花開了,黃中夾白,香氣飄得遠遠的。在槐樹下,奶奶教會了樹生唱《槐花調》:
屋前一棵槐花樹,
腳踏槐樹枝,手抓槐樹椏。
爹媽問我望什么?
我答槐花幾時開
險些漏出望郎來——
娘也很喜歡唱這個調。夏天的晚上,娘兒倆躺在槐樹下的竹床上乘涼,她會和樹生一起唱。娘唱得比奶奶好聽,奶奶掉牙了,漏風,嘶嘶的,娘就不,她唱得水水甜甜的,像槐葉縫里的勾勾月,又像后山里的泉水。但后來,娘卻不讓他唱了,只要他唱,她就握了栗鑿過來,怒怒的樣子盯著他:
“打死你這個下流胚子。”
樹生知道娘不會真打自己,但他還是裝著很怕的樣子躲到奶奶的懷里。奶奶張了手臂像老鳥張了翅膀似地攔住娘,嘴巴里卻說:
“你打你打,打死了算了,又不是我身上屙的血??此貋碓趺凑夷悖俊?/p>
爹在一百幾十里遠的一個煤礦上班。他不是常?;貋?,有時候兩個月一次,有時候三個月一次。每一次爹回來,家里就像過年一樣,娘把被子漿得硬硬的。被子里有太陽的味道。但這一次,爹有半年沒回家了。
娘不時朝槐樹下的籬笆口張望,輕輕地理了理額前的頭發(fā),回過頭來時,眼睛就有些紅了。她從奶奶懷里接過樹生,她的手由硬硬的栗鑿變成了軟軟的棉花,一邊輕輕地擦著樹生臉上的臟污,一邊問:
“你想爹不?”
“想?!?/p>
娘的眼淚就下來了:“你白想了?!?/p>
奶奶就在那邊說:“秀英,不要說這樣的話,他工作忙?!?/p>
娘的眼睛眨了眨,咬了一下嘴唇說:
“是的,他忙,忙得老娘、堂客和兒子都不要了?!?/p>
說完了,娘就走開了,又去忙去了。娘永遠也忙不完,田里土里的事。奶奶張了嘴要喊娘,沒喊出來,她久久地看著娘的背影,最后也落了一顆淚,忽然緊緊地抱了樹生說:“那個畜生野了。”
“哪個畜生?”
奶奶說:“你爹?!?/p>
樹生六歲那年,娘在槐樹上吊了頸。娘是黃昏時吊的頸,剛放了牛回來,手里提著牛繩。奶奶在伙房里弄飯,樹生在槐樹下撿槐莢。娘說:“你去關了雞籠門。”
樹生關了雞籠門回來,娘直直地掛在槐樹上,吐出長長的舌頭。
樹生喊奶奶:“娘上樹了?!?/p>
奶奶大聲說:“這么晚了不怕摔下來?樹生爹搭信來了,明天回,叫他摘吧?!?/p>
半年后,爹又娶了一個女人進門了。
奶奶教了樹生另一首《槐花調》:
親娘殺雞留雞腿,
后娘殺雞留雞腸。
我把雞腸掛在槐樹上,
抱著槐樹哭親娘。
那一天,樹生正在槐樹下唱著,后娘過來了,眼睛里有兩把刀:
“唱得真好,再唱一遍?!?/p>
奶奶正挑了一擔水上碼頭,一急,摔了一跤,兩桶水全潑在身上,落湯雞一樣,骨碌著爬起來,大聲喊:
“樹伢崽,樹伢崽——”
后娘舞著一把大掃把擋住奶奶:“都是你這個老不死的教壞的。老娘今天先打死你這個老不死的,再打死那個小不死的?!?/p>
說著,就把樹生用一根繩子綁在槐樹上。綁繩就是樹生親娘吊頸的那根牛繩。綁好了,她拿一根趕雞的楠竹丫,沒頭沒腦地朝樹生亂打,直打得那柄楠竹丫剩下光桿桿。奶奶幾次要撲過來,都被后娘推到地上。當天晚上,奶奶喝農藥死了。死的時候,背靠槐樹,七竅流血。
樹生讀四年級的那年,爹上班的煤礦倒閉了,灰溜溜回了老家,每個月只能拿一百五十塊錢的生活費。因為落了一身病,又干不得體力活,家計一下子窮了。一天早上,樹生正要去上學,爹把他喊?。?/p>
“你反正是豬腦子,不是讀書的料,今天起,你不讀了?!?/p>
樹生本來就不喜歡讀書,聽了這話,高興地把書包一扔,扔到槐樹梢頭里,一路跑出去了。后娘看見了,眉頭緊了緊,鼻子里哼了一聲。爹大聲地把樹生喊回來,厲聲叫他跪下,反舉著掃把說:
“你張狂什么?不叫你讀書,是叫你賺錢,好好供弟弟讀。不聽話,老子打斷你的腿。”
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弟弟也大學畢業(yè)了。這些年,只要是能賺錢的事,樹生都干過。雖然長得黑黑實實的,其實樹生的心竅通靈,手也特別巧,瓦工木工活,沒參師,卻比參了師的還做得好。他最有名的是兩樣:一是篾工;二是打鼓。
做篾活,樹生不僅會破,能把一根三丈長、碗口粗的楠竹破成綢帶一樣的細篾;而且還會打,籮筐、撮箕、曬墊、菜籮,樣樣皆通。他做的東西經用,能用好幾年。更絕的是,他還能打涼席,比女人還里手,只見他雙手嘩嘩嘩的,雪一樣白的席子就打成了。女人一天打一床,他兩天能打三床,還能在席子中間打“萬、福、喜”字。
做篾活是樹生的工作的話,打鼓就是他的興趣愛好了。村里有個樂器班子,鑼鼓鈸鐃四樣,誰家喜憂二事,都會請過去敲敲打打。好些年,樹生就像樂器班子的尾巴跟在后面。有次,中間停會兒,打鼓的上茅廁,打鑼的對樹生說:
“光看有鬼用?試一板?!?/p>
樹生心癢癢的,但手不敢動,打鈸的說:
“好角色讓個后來娘耽誤了。不怕,樹生,試一板?!?/p>
樹生不怕了,接了鼓,鼓槌往鼓邊敲了一下,微閉了眼,然后就敲開了,打的是“三星”,踩了花的。打鼓的只屙了半截屎,提了褲子出來,看清了是誰后說:
“樹生打的鼓比破的篾還好。”
一手好篾、一手好鼓使樹生在家里贏得了一個好名聲,有人開始給他說媒了,后娘卻攔了:
“不急,家里還有千斤重的擔子呢?!?/p>
等家里千斤重的擔子快卸了,樹生的年紀卻一天天大了。村里的黃腳后生一個個結婚了,每一次婚禮,他都要去打鼓,鼓點很有點沉郁,細心人聽見了說:
“樹生想堂客了。”
想堂客了的樹生在破篾、打鼓之余就多了一門事,種樹。屋前屋后,全種滿了。屋前種的是果樹,桃樹、李樹、橘樹、板栗樹;屋后種的是雜木,杉樹、松樹、梓樹、楮樹。剛開始種著玩的意思,成活率不高,種下去不久就死了,他要的就是手頭有活做,不閑,樹死了,身子卻活了。后來,他就會種了,樹不死了。
原來,樹生是抽時間種樹的。那時候,他破篾、打鼓的事多,挺忙。越到后來,時間就不用抽了,有大把的時間種樹了。原因是,不知道哪一天開始,破篾的活閑了,打鼓的活也閑了。破篾的活閑了是村里人出去打工了,不種田不種土,竹器用不著了;要命的是,也不睡涼席了,睡一種叫做麻將席的席子,重要的程序機器代勞了。打鼓的活閑了不是村里不辦喜憂二事,是辦喜憂二事的時候不請樂器班子,也不是不請樂器班子,是不請原來那個樂器班子,請洋樂隊。
從挺忙到挺閑的這個過程,奔三十歲的樹生又像回到了母親吊頸、奶奶喝農藥死了的那段歲月,孤獨而絕望,唯有種樹,他能得到快樂。在清晨的露水里,在落日的余暉里,他守著他的樹,像一個將軍守著一列列士兵,驕傲而滿足。有時候,他就坐在樹底下用手指作槌用膝蓋作鼓為他的樹打鼓。他聽到了樹的叫好。
還有一個人為樹生的鼓聲叫好,同村的寡婦黑妮。
黑妮名字黑,其實長得挺俊俏。長得俊俏,命卻不好。她男人本是好家當,一根獨苗,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批發(fā)部,生意挺好的。她嫁入的第二年,批發(fā)店遭了火,公公燒死了。第二年,婆婆打豬草讓毒蛇咬了又死了。后來幾年剛把這兩個窟窿補上,男人卻得了肝癌,還是晚期,到處治了一通,治不好,也蹬腿了。人死了,欠的賬卻要還的,家具讓人抬了、五畜讓人抱了。黑妮也是勇敢的,偏偏不回娘家,搭了兩間茅棚和十歲的兒子住,她橫了心,誰也不嫁。
原來也有人對樹生說過跟黑妮合了房的話,他堵了,自從上了三十歲的坎,他把堂客的工夫花在種樹上。
一天黃昏,樹生正在屋后種樹,確切地說,正坐在樹下以指作槌以膝作鼓給樹打鼓。打完了,樹生看見了黑妮。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來的。樹生有點慌。黑妮笑了,說:“樹生,打鼓?。俊?/p>
樹生搔了搔頭,眼睛看著遠方,對岸的山頭有火燒云,燦燦燒著。
黑妮說:“你好久沒打鼓了。你在我家打了三次,哦,不,四次。你打得很好?!?/p>
樹生收回了目光,笑了笑說:
“是的,好久沒打了?,F在不興這個了,打給樹聽。”
黑妮說:“樹聽得懂的。我就常常給樹說話,樹也聽得懂?!?/p>
樹生看了黑妮一眼,黑妮正轉過臉在看那片火燒云。
黑妮是來請樹生幫她織籮筐、撮箕和曬墊的。現在,很多人舉家舉戶外出打工了,田沒人種了,荒了,她揀了十幾畝種。她笑著對樹生說:“我問過了,你也好幾年沒做篾活了,手沒生吧?”
“沒生。”
樹生幫黑妮做了三天篾活,他用了最好的手藝。那三天,黑妮一直幫他打下手。那三天,他們說了很多話,比兩個人加起來說的三年還多。那三天,樹生覺得很幸福?;钭鐾炅耍詈竽穷D晚飯,黑妮殺了一只雞,又買了一壺酒。樹生平時蠻能喝的,但那天喝了幾杯就覺得頭有點暈。頭有點暈了的樹生本來有蠻多話說,但礙著黑妮的兒子在邊上,不能多說,只能多喝酒。吃完了,樹生要走了,黑妮說:
“我送你一下?!?/p>
樹生沒阻攔。剛走出籬笆口,樹生再也憋不住了,說:
“黑妮,我得為你分擔點?!?/p>
黑妮低了頭,笑著說:
“樹生,你喝多了。”
“我沒喝多。別人說話吐的是口水,我樹生說話吐的是鐵釘。”
黑妮說:“我有千斤重的擔子?!?/p>
“萬斤重的擔子我也不怕。”
樹生他們種樹的這條路是本市花重金打造的一條林蔭大道。很多年前,這個城的馬路邊本來有很多大樹,全砍了,光禿禿的全剩了樓房。憑著這一點,這個城市獲得了活力城市的稱號?,F在,綠化城市的評比又開始了,所以又開始種樹了,這條林蔭大道是個代表作。根據規(guī)劃,五年內,本市要建五條這樣的林蔭大道,縱貫整座城的東南西北中,報紙、電視上早已經鋪天蓋地地說了,詞賊美:讓我們的城市在樹蔭下呼吸。
聽說,為了采購古樹,市里專門成立一個辦公室負責這事,到處搜。擱在路邊的那些合抱粗的大古樹,都是各個地方買回來的,品種很多,樟樹、椿樹、桂樹、臘樹,還有很多樹生叫不出名字的樹。
有一次,老李對樹生說:
“你家里不是有棵槐樹嗎?賣這里來嘛,聽說一棵能賣幾千呢,多的上萬。反正一棵爛樹,長在你們那里也不值錢。”
“十萬塊錢也不賣?!睒渖鷼獾卣f。
老李無意中的這句話讓樹生心驚肉跳,只要有樹運來了,就跑去看。還好,沒有他家的槐樹。因為黑妮的事,樹生跟爹徹底地鬧翻了,出來后沒給爹打過電話。但為了樹的事,樹生給爹打了個電話,口氣很沖,就是賣屋也不能賣那棵樹。
“否則,你是知道我脾氣的。”說完這句,樹生重重地摁了電話。
樹生十四歲那年,后娘要砍那槐樹,說樹擋了曬谷子。爹答應了,請了人來砍。樹生拿了一斧頭守在樹下說:
“誰敢砍樹,我就砍他?!?/p>
爹氣得跳起來,用扁擔打樹生,打斷了一根扁擔,但樹生仍是那句話。
電話是打了,但樹生晚上睡不著了,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別人挖那棵槐樹,挖得鮮血淋淋的。沒辦法,樹生只好辭工,老李氣得大罵:
“你發(fā)什么神經?不是說好了年底回的嗎?怕大風吹了你的那個什么黑妮白妮去了?五千塊錢年終獎,也不要了?蓋花壇還買牛皮大鼓的錢呢?”
“都不要了?!?/p>
坐了一天一夜的車,這天一早,樹生到了鎮(zhèn)上。天氣有點冷了,屋頂上、樹枝上、枯草上蒙了一層霜。鎮(zhèn)上卻是熱的,鬧哄哄的市聲,像煮的一鍋粥。樹生跺了幾下腳,走到一個賣白粒丸的攤子上,要了一大碗。幾年沒吃這東西了,真好吃,從嗓子眼到屁眼,全暖乎了;想到一時三刻就可以看到黑妮了,從屁眼到嗓子眼,又暖乎了一遍。
不用一時三刻,就在眼下,樹生看到了黑妮。
樹生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是黑妮。樹生幾乎喊出聲來。但他看到黑妮和一個男人手挽著手,聲音就隨著一顆白粒丸滑下喉嚨。一會兒,那顆白粒丸又從喉嚨下哽上來,鉆出嘴,掉到地上,滴溜溜地轉。
黑妮和一個熟人在說話。熟人說:“哇,黑妮,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今天還在這里逛什么?”
黑妮用肘撞了一下旁邊的男人說:“他啊,毛毛躁躁,不會買東西?!?/p>
黑妮和那個男人笑笑嘻嘻地到那邊去了。地上那顆白粒丸不轉了。樹生揉了揉眼睛,覺得這一切是真的。那么一會兒,樹生有點想哭。但樹生沒哭,他又要了一碗白粒丸。
樹生的第二碗白粒丸使那個賣白粒丸的大嬸覺得不跟樹生說幾句話就太對不起樹生了,她低下身子在樹生的耳邊說:
“那個女人是個寡婦,知道不?她又要結婚了,知道不?她跟一個篾匠好過,知道不?那篾匠出去打工了,寄了幾年錢,說好今年回家結婚的,知道不?”
樹生說:“我知道。”
“你知道?”
樹生笑著說:“你說了我就知道了?!?/p>
大嬸也笑著說:“小伙子說話真有趣。”
有人來買白粒丸了,大嬸走過去,利索地煮好了白粒丸。那人是大嬸的一個老顧客,大嬸把剛才說給樹生聽的關于黑妮的事又對那人說。那人聽完了,放下筷子說:
“這有什么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龔家灣那棵槐樹。不是有人來買古樹嗎?看中了那棵槐樹。前天說好了,放了定錢,說昨天來挖。你說怪不怪?昨天來挖,那樹卻死了?!?/p>
樹生走過去對大嬸和那人說:“一點也不怪,因為槐樹聽不懂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