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語婷

陰 天

她養(yǎng)的花花草草在這間逼仄的房子里都活不長久。一個白色四層架子的最上面，一盆綠蘿低垂著黃黑相間的葉子，輕飄飄地擱置在那兒，大概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她已記不清這是第幾個瀕臨死亡或已經(jīng)死去的植物?？蛷d里常青藤的五角樹葉也從柔軟的嫩綠色變成一個堅硬的黑色標(biāo)本，發(fā)出沙沙的脆響。幾盆多肉植物從干癟的泥里開始暴露出根莖來。對此，除了更多時候漠然地看著和偶爾胡亂地澆一盆子水，她沒有想過認(rèn)真去營救它們。直到最后一片葉子腐朽并從枝椏上掉落下來，她才把這些光禿禿的盆從房間里移出去。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接二連三地養(yǎng)植物。她也不知道這些植物到底是因干枯而死還是被水淹死的。在她辦公室的左邊和右邊正好是兩名副主任的房間。一間墻上以鸞翔鳳翥的筆法寫著：萬物生長靠太陽，另一間則美女簪花式地寫著：雨露滋養(yǎng)禾苗壯。她剛搬進房子和買來花草時會在百度上提問：怎么養(yǎng)常青藤、怎么養(yǎng)海棠、白掌怎樣澆水、紅掌怎么澆水、多肉植物怎么養(yǎng)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大致的答案都是離不開陽光與水。這時，她就想起那兩間辦公室墻上的書法作品，多么意味深長。

有關(guān)陽光雨露的問題，這也不能完全責(zé)怪她。這是一間建筑面積只有47 平方米的房子，《房屋所有權(quán)證》上的實際面積只有32平方米。兩年前，她和丈夫在房價瘋漲時慌忙買下了這間有些發(fā)舊的二手房。唯一的優(yōu)點是在市中心，生活便利，離她上班的地方近。一室一廳，面朝北方，沒有陽臺。嬌滴滴的植物來到這里后迅速黯然，失去了生機。她想起來的時候，給它們灌溉一大片人工雨露。有時索性半個月或更久也不會理睬。都說綠蘿啊、多肉啊、仙人掌是最好養(yǎng)的植物了，可她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它們生命力的頑強。

除了照顧花草，她對一個人的生活也沒有太得心應(yīng)手。丈夫一年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外出差，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呆在她身邊的時間不超過三天。結(jié)婚兩年半了。她常會覺得自己和深居簡出的單身者并無區(qū)別。工作朝九晚五按部就班，一個人一日三餐。她常年背著一只深灰色皮質(zhì)軟塌的包，在單位和家兩點一線之間來回。這只包灰頭土臉，并不好看，她只覺得它簡便實用，更是懶得去隨衣服色彩樣式的變化，去更換不同的包和心情。

她的心情大多是一樣的。即使是周末不上班的日子，一個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她那兒都是陰天。她甚至討厭遇見周末的太陽。窗外的好天氣和朋友圈里的熱鬧出行，都加劇了她一個人在這座城市的孤獨與頹廢。窗簾拉上，明晃晃的白天被偽裝成夜晚的樣子，她在床上又躺了一天。一種不用動腦筋的游戲已經(jīng)闖過了4000 關(guān)。餓了就點美團外賣，她打開上一個訂單，直接點再來一單。她懶得再去想吃什么。

“當(dāng)一個女人不再關(guān)心自己的體重，或許她已經(jīng)墮落了。”刷微博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她感到了一陣悲哀。這幾年，她的確胖了不少。研究生畢業(yè)，她順利考進了一家省級直屬事業(yè)單位，不久后她與在一起多年的男友結(jié)婚了。一切都好似漸漸落入了安穩(wěn)與平靜。在這樣的日復(fù)一日里，她忘卻了纖細曼妙的身體，還有其他很多事。

她覺得自己又重新鮮活起來，是從每一次丈夫回來前的那個下午開始的。這時，她把房間的窗簾拉開，明亮的光線使得小屋四處的灰塵騰空而起。她拿出吸塵器把遍地的灰塵和頭發(fā)吸進一個橢圓形的容器里。很快，容器被填滿了。她終于想起走進廚房，把一周前或更久前泡面的碗和沖泡牛奶的幾個杯子洗干凈。沙發(fā)上橫七豎八倒下的娃娃，又重新整齊地站立成一排迎接男主人的回家。

她在等待丈夫的歸來，好比房間里這些不說話的植物在等待一場及時雨。

多 云

打掃完房間，她走到樓下的家樂福去買這幾天在家做飯的各種食材。明天就是周末了，她的心情變得明快起來。此刻，她像一個無憂無慮的主婦，愉悅而認(rèn)真地挑選著豬里脊、牛毛肚、雞胸肉、土豆、花菜、黃瓜、胡蘿卜、西紅柿等等。她提著滿滿的一口袋，把早已空蕩蕩的冰箱再次塞滿。

他喜歡吃火鍋。在他每次回來的周五晚上，他們一邊吃著麻辣而滾燙的牛油火鍋，一邊看他喜歡的懷舊電影?！稛o間道》一二三部她都記不得陪著他看了第幾遍了。未來兩天計劃的菜單還是砂鍋米線、咖喱飯，還有他最愛吃的椒鹽土豆。她不是一個會做飯的人，但這幾道菜由于常做的緣故，已成了她的拿手菜。她喜歡自己穿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她從前幾周的昏然中復(fù)蘇，感到這一切充滿生活的氣息。這時，他也會走進廚房，從背后抱住她，貼著她的臉夸她可愛又能干，然后幫著她洗凈還混著泥的小蔥、香菜以及壓碎蒜泥。

這天，一直到晚上八點，他才拖著重重的行李箱回到家。他在川西南小涼山山脈中部的一個地方負責(zé)水電移民安置工作。她有一次出差路過那兒，山高水闊，路面崎嶇，還沒有通高鐵和高速路。一般他吃過午飯后出發(fā)，先坐汽車到峨眉，然后再從峨眉坐高鐵回到成都。正常時候，他會在下午五六點鐘到家。

今天在路上堵車了三個多小時，他滿臉疲倦地說道。

今天吃火鍋。帶著一絲安慰并期待的心情，她說。

在等待的幾個小時里，她把將要放進鍋里燙煮的食物一一切片并精心擺好。他看著一桌子還沒下鍋的生菜說，你餓了快吃。昨晚陪業(yè)主吃飯酒喝多了，今天在車?yán)镉謵灹撕芫?，還很難受。

她記不得一個人吃火鍋是網(wǎng)上流傳孤獨排行中的哪一個等級了。此刻她一個人吃著，覺得這回買的毛肚一點兒也不好吃，又辣又硬，難以下咽。

他打開電視機，遙控器上下左右翻看了一圈卻不知道看什么。他不喜歡現(xiàn)在的綜藝節(jié)目，九十年代的港片已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他隨意點開了一部剛上映不久的新電影。沒過一會兒，一陣輕微的呼嚕聲傳來。

短暫而難得的相聚，卻沒有換來他們小別勝新婚的身與心的交流。這次回來，他的手機成了熱線電話，響個不停。他說最近當(dāng)?shù)卣蜆I(yè)主都在加大推進這個項目，周末還得加班寫報告，太累了。他對她說，我們今天不做飯了，出去吃。

為什么上個周末還是陽光燦爛，這個周末就蒙上多云天氣里一層灰。她看著頭頂?shù)奶炜帐涞叵?。他們走在一條早已爛熟于心的路上，街道兩旁的行道樹在初夏時節(jié)又綠了。他們走到繁華的春熙路，在科甲巷的良木緣咖啡又點了一份雙人套餐。周末人流如織，四周都是聚會的人們。他們倆像兩只落單的螞蟻，遷移來到這座并不屬于他們的城市，好似和其他人并無交集。

他們在研一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相遇。已經(jīng)第六個年頭了。浪漫的雙人套餐變成了孤單的雙人派對。他們倆面對面坐著，凝視的只是各自手心里的一部手機。他們安靜地坐在那里，像是來聽別人的故事和熱鬧。他們過去總有說不完的話，可此刻卻變得有些無話找話。她發(fā)現(xiàn)生活越來越像自己不喜歡喝的美式咖啡：沒有鮮奶油，沒有牛奶，也沒有摩卡的巧克力醬，單調(diào)而發(fā)苦。

這時，遠在杭州的表姐在微信上發(fā)來一段視頻，嘟嘟已經(jīng)會背唐詩了。表姐只比她大三個月，她的孩子已經(jīng)快滿三歲了。

“《樂游原》怎么背的呀？”

“不會背。”

“你會背的呀，向晚意不適……”

“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编洁接弥赡鄣穆曇簟⒓涌斓恼Z速，一股腦兒地背出來了。

她反復(fù)看了這個視頻好幾遍。她喜歡孩子。那些稚嫩的聲音、無瑕的臉龐、天使一樣的笑容，讓她在這幾十秒的時光里，感到了生活的甜度。

她想，也許有一個孩子，會改變眼前的一切。

大 雨

還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對于生孩子的事情，她從未放在心上。時間在女人的路徑里走起來像是凌波微步，一晃眼，她今年三十歲了。她有些無法接受，還包括右邊臉頰猝不及防爬起來的一道法令紋。忽然之間，她就變得惶恐和焦慮起來。

丈夫又去項目上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難以入睡。她拿出手機，找來了很多和懷孕生孩子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看了又看。第二天她起了一個大早，去附近的一家醫(yī)院做了一個全面檢查。她拿到報告，顯示各項指標(biāo)都很正常。她放下心來——現(xiàn)在可以安心安排這件人生大事了。

她對生活又有了一份新的期待。她認(rèn)真地勾起手指想著一個還未在子宮里安家的寶寶，在未來的哪一月降臨呢。她在網(wǎng)上看到有一種排卵試紙，能準(zhǔn)確地檢測出排卵的具體日期，增加受孕的幾率。她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女人的奧秘：原來每個月只有一天是排卵日，由一側(cè)的卵巢只能產(chǎn)生一個卵子。一個女人一生大約排出四百個卵子……

她從月經(jīng)走后的第五天開始檢測。4 月26 日下午兩點，她記得這個神圣的時刻。她看見那張小小的試紙上出現(xiàn)了深淺度一致、兩道粉紅色的線。她感到了身體的萬分奇妙，而這兩條線和電視劇里那些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懷孕的情節(jié)線重疊起來。她迫不及待地給他打電話，仿佛是在提前慶祝他們即將迎來的小生命。

2019 年4 月26 日，星期五，風(fēng)和日麗，時間合適。她想讓他這個周末回一趟家。甚至是此刻，立刻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與她擁抱、纏綿。

他對她說，院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了，這個周末實在走不開。

她眼睜睜地看著兩道一致的深紅色變成一深一淺，第二天晚上她再次測時，只剩一條沒有故事的粉紅色。她的心再次落入了灰暗。

聽說懷孕前還要去看牙醫(yī)。她的牙齒一小瓣一小瓣，疼痛了無數(shù)次，也已修補了無數(shù)次。大名鼎鼎的華西口腔肯定短時間內(nèi)掛不上號。她聽同事說，有一家的私立診所還不錯。

五月的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掉轉(zhuǎn)頭，還是決定去看看牙齒，雖然這幾年那種撕扯神經(jīng)的疼痛沒有發(fā)生。

牙醫(yī)診所在騾馬市附近。據(jù)說騾馬市一帶原是成都官府衙門最集中的地區(qū)之一，還有古色古香的書店、中西合璧的建筑、極富特色的美食，是老成都的繁華之地。這家私立診所有一點遺風(fēng)余韻和更新式的富麗堂皇。

她走進里面，和人聲喧鬧、混合著類似福爾馬林味道的醫(yī)院完全不同。護士們都穿著橘色的衣服，說話的聲音輕柔地像在云朵里。

在了解她的需求后，護士說，介意我們給您安排了一位外籍醫(yī)生嗎？

她立刻想到的是一名男性，比她要白很多的皮膚，金發(fā)碧眼的模樣。

護士帶她穿過靜謐的拱形走廊，來到一個小房間里，見到的卻是一名女性，比她還要黑很多的皮膚，黑色的頭發(fā)和眼睛。護士介紹道，這是來自印度的婉麗醫(yī)生。

護士又帶著她去拍了一個全口的牙片。她的牙齒情況確實很糟糕。它們在看不見的深處潰敗。婉麗能說一些簡單的中文。她拿筆指著牙片說，這顆不好，這顆不好，這顆也不好。

最后的結(jié)論是兩顆淺表面的齲洞可以直接補上，而上門牙右邊的第三顆要根管治療。

那時她還不知道所謂的根管治療，就是要把牙髓神經(jīng)剿滅，讓它們失去疼痛的知覺。她后來想起來萬分后悔，真是沒必要去遭受這一場罪。這一顆此前并未疼痛的牙，說不定早已自己走失了神經(jīng)。

躺在房間的椅子上，她看見印度醫(yī)生拿出像針腳一樣的儀器，向她的牙齒深處猛烈地攻擊。

不到一周，那顆經(jīng)過“治療”的牙開始劇烈疼痛。

她再次去診所，又拍了一次牙片。她看見護士和婉麗的臉上都寫著欲語而未語的陰沉。

婉麗說，等我一會兒。然后她拿著牙片出去了。

婉麗只是去了隔壁。她清楚地聽見隔壁的對話。一位女醫(yī)生用中文對婉麗說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兩害相較取其輕?！?/p>

但是她還不知道什么是害，什么又是輕。她還躺在椅子上，把張大的嘴慢慢閉合。她的心在未知的恐懼里，比她的牙還要疼痛。等婉麗和護士都回來時，她們兩人再次以遺憾的神情看著她，而她則以委屈又還懷有一點期待的表情看著她們。

護士終于開口，她指著牙片說，你看，這顆牙齒的牙根是彎曲的，導(dǎo)致斷針在里面了。

她欲哭無淚。她問，這算醫(yī)療事故嗎？護士搖搖頭表示否定。

可明明事先是拍了牙片的呀。如果牙根彎曲有風(fēng)險，就不應(yīng)該考慮這樣的治療。她對著印度來的醫(yī)生婉麗說。

她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印度醫(yī)生無奈地看著她，用不流暢的中文說，你沒有保護好自己的牙齒。

最后是最不好的結(jié)果，那顆牙被拔除了，考慮到離門牙的位置較近，為了不影響美觀。另一位牙醫(yī)說可以即刻種植。種植牙的周期將長達半年，期間還要照兩次頭部CT。她記得收藏的備孕知識里，其中一條是說在經(jīng)過X 線照射以后至少3 個月才能懷孕。這樣前后加起來，又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計劃這一年生孩子的事又泡湯了。

她只身躺在手術(shù)臺上。一盞熾熱而刺眼的光源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被一塊布遮擋住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眼眶里充盈著淚水，她的心大雨如注。她明白，拔掉的不只是一顆牙，也是自己對未來日子的期待與希望。

暴 雨

六月，端午節(jié)的小假期，他們計劃出去散散心。

去泰國清邁，這是她突然決定的。朋友圈正好有人發(fā)了一條“粽情清邁，北城玫瑰”的廣告。在此之前，她對清邁一無所知。她看到圖片的介紹后，才知道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有許多古老的寺廟。

她把圖片發(fā)給丈夫，他看后表示不想去，他想去島嶼，看陽光和海灘。

可當(dāng)他拿出手機查詢了幾個海島的天氣之后，他同意了。天氣預(yù)報說，那幾天普吉島、沙美島、蘇梅島、皮皮群島、甲米島，還包括其他的島嶼都將有暴雨來襲。

泰國北部山區(qū)的清邁將是陽光普照。

她開始期待和規(guī)劃這次旅程。她在馬蜂窩和小紅書上察看各種攻略。她發(fā)現(xiàn)上面的內(nèi)容零零散散又眼花繚亂，她決定出門去書店找找看。一石激起千層浪。傍晚時分，她在家里試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后，最后換上了一條顏色明麗、幾乎不常穿的長裙。她重新把灰蒙蒙的臉洗干凈，涂上了比她的臉要慘白很多的粉底液，再往眼眶處抹上珊瑚紅的眼影。三年前買的睫毛膏還沒有完全干掉。她用還是會顫抖的手畫上幾條蒼蠅腿。

終于，她換上一個淡藍色的小包，走在夏天的風(fēng)里，迎面有一種久違的美好。

出發(fā)前的幾個晚上，她有些激動地睡不著覺。睜著眼閉著眼，忙碌的腦電波都在勾畫行程。她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記下他們將要去游玩的景點，并想象每一處出現(xiàn)時讓他們?nèi)杠S的樣子。她想，那三天要穿哪件衣服呢，是穿裙子還是短褲呢，是白色配藍色好看還是白色和黑色的經(jīng)典搭配呢。這一幕的場景，很像他們約定第一次見面的前一晚。

他們從不同的地方趕到雙流機場。昨天在電話里，兩人為買電話卡的事有些爭吵。

在機場自助值機時，當(dāng)她選擇家庭值機后，卻發(fā)現(xiàn)無法添加他的信息。工作人員建議說，你們分開值機試一試。原來他一個人在頭等艙。她不明白付的是同樣的錢，怎么兩個人的位置相隔這么遠、這么大。

她看出了他的臉上還垂掛著昨晚的一絲不愉快。她賭氣又嬌嗔地說，我要坐你的頭等艙。

他淡淡地回答了一聲，嗯。

飛機上的頭等艙服務(wù)，是從落座的那一刻開始的。美麗的空中小姐，步履輕盈地走到身邊，用無比甜美溫柔的聲音問道，您好。請問您需要喝點什么呢。我們?yōu)槟鷾?zhǔn)備了綠茶、紅茶、氣泡水、蘇打水、果汁、牛奶、咖啡。

她要了一杯湖藍色的氣泡水。

這是她第一次坐頭等艙。她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飛機上的晚餐這么好吃。空姐又春風(fēng)般地走到跟前，把原本質(zhì)樸的桌面鋪上了白色的餐巾布，把發(fā)出明晃晃光亮的刀、釵放在上面。不一會兒，端上來的是一份像日料一樣小巧而精致的晚餐。

美麗的空中小姐輕輕地放下身后藍色的布幔。

她忽而想起一部叫《雪國列車》的電影。一列開往新世界的列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那剛被放下的布幔也意味著是一扇不能被看見和不能被逾越的等級之門。

她想，這是一個秘密，如同雪國列車的秘密一樣。她決定不告訴他。

飛機落地，她站立起來，等后面的人拖著行李逐一走出艙門，她留在原本屬于他的位置上等他。她決心以釋懷的微笑來消解此前的不愉快和迎接即將開始的美麗旅程。

等他慢慢走近時，他回應(yīng)式地對她抿嘴一笑，但有些生硬。她想說一些悅耳的話，一時也堵塞了。她的臉也很快僵硬了，和他僵硬的笑如出一轍。

兩人各自拿著自己的行李箱，一聲不吭，一前一后，往一個陌生的地方走去。

到出海關(guān)的地方，把他們嚇了一跳。密密實實的人海，都是在排隊落地簽，已看不見哪里是頭、哪里是尾。他們被環(huán)抱在四面八方而來的人群中間，悶熱炙烤，流汗焦躁。

出門前，她說要帶箱子，而他說背書包。此時，她覺得后背像燃起來一團火，又像被一盆水澆濕透了。她開始責(zé)怪他。他不說話。她繼續(xù)說。他開始用一把刀子似的鋒利眼神看著她。她忘了說出那一句加重的話。刀子向她劈過來時，她的淚珠就從眼眶里滾下來了。

清邁時間比北京時間晚整整一個小時。他們下午三點趕去機場，經(jīng)歷了飛機延誤和無比漫長的排隊后，當(dāng)她再看手機時已是凌晨兩點?；氐骄频?，來不及哭泣和悲傷，她就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按照攻略，他們要去的第一個景點是清邁古城。他們搭了一輛紅色的“雙條車”，復(fù)古得像坐在一輛敞篷的小型貨車上。她確定自己對司機準(zhǔn)確表達了目的地“清邁古城”。可當(dāng)司機把他們放在一片彩色的居民房子附近，她始終覺得不對，不是這里。

她記得看別人分享的照片，是一片紅磚的城墻，還有一大群鴿子。對，叫塔佩門。

他打開百度地圖。他們暴露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他的臉上懸浮著大顆的汗珠，他的衣服已濕透了一大片。當(dāng)他們走到塔佩門前，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剛剛一直都在古城的里面。

他們現(xiàn)在站在城的外邊。他濕噠噠地看著她，顯然他不想再走進去，去看那些錯過的古老寺廟。頭頂?shù)陌兹昭婊鹫蛩麄兇怪币苿印?/p>

原計劃一個上午的古城漫步意外地早早結(jié)束。

瓦洛洛市場在古城外的東北角。攻略里說，這是一個原汁原味的當(dāng)?shù)丶?，體驗當(dāng)?shù)厝说纳畋厝?。他們穿過混合著雞鴨魚腥味的一條街，一路所見，都是破舊的房子、臟亂的道路。這個龐大而原始的批發(fā)市場又與他們的想象相去甚遠。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偶然看見了攻略里面提到的網(wǎng)紅恐龍油條，而她看上去不過是一只扭曲的壁虎。

他說得沒錯，這是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中國小城鎮(zhèn)。她在心里略微苦笑了一下，然后安慰他說，破舊也有意義。他完全不能理解文科女生的思維，對于他而言，破舊就是破舊，毫無意義可言。

其實她何嘗也沒有這樣想呢。只是也安慰自己罷了。遠處的是風(fēng)景，別人那兒是風(fēng)景，當(dāng)自己貼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不過爾爾。

兩人在馬路邊發(fā)呆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回酒店。一個下午便睡過去了。

她發(fā)現(xiàn)，世界依舊孤單，還是只有他們兩人。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吃飯、睡覺和閑逛。

明顯她執(zhí)意要來的地方讓他大失所望。晚上，兩人終于爆發(fā)了。把白天或者昨日，或者前幾日，再或者之前的日子里所有的委屈和不滿，暴風(fēng)雨般地氣勢如虹地爭吵開去。

吵了好一陣，兩人背對而臥。

她漸漸平靜下來。她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爭吵完后過不了多久，轉(zhuǎn)過身來抱住她。

可他睡著了，連綿起伏的呼聲在一個沒有車水馬龍之聲的夜晚特別清晰。

她獨自走到陽臺外，發(fā)現(xiàn)夜晚比白天要冗長。她聽了一首歌，是一個叫“刺猬”的樂隊的《火車》：

黑色的不是夜晚，是漫長的孤單

看腳下一片黑暗，望頭頂星光璀璨

萬物皆可盼，唯真愛最短暫

逝去的永不復(fù)返，世守恒而今倍還

搖旗吶喊的熱情，攜光陰漸遠去

她突然也想起了二十歲那年看的那本有關(guān)搖滾和青春的書，春樹的《北京娃娃》。整整十年過去了，萬丈激情的日子也一去不復(fù)返。那時的她充滿了生氣和力量，她不甘心在一個地方被動生活。現(xiàn)在，她被自己固定在了一個地方，原地等待。

六月的風(fēng)涼涼地吹拂，她看見黑色的夜晚被遠處五彩斑斕的燈照耀著，好像一道彩虹。

也許暴雨過后會有彩虹的。她不愿再這樣想。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好笑，很像《等待戈多》里面的那個人。此時，她心底浮現(xiàn)了若干年前寫下的一個句子：

我在希望，我的希望都會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