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
一
谷雨前后,連日落水,天像被捅了鈍刀子,雨下得水柱般大。鹽工們既唉聲嘆氣這鬼天氣,也樂意逮著個正當(dāng)名頭不用摸黑出工。收鹽是在夜半三更進(jìn)行的,有個把鹽工到那點(diǎn)就會自然醒,瞇著惺忪睡眼爬起,晃悠悠地套上一條寬松橡筋褲——褲腿被挽起老高,一長一短地吊在半拉子膝蓋處,折痕的紋理很深,像是從未順直過的樣子。迷糊中哐啷一聲拉開大門,眼看跟前雨嘩嘩作響,便又哐啷一聲大力合上?;氐轿堇?,褲也不脫下,倒頭便睡,一睡便是天大亮。連日落水可是最讓鹽工們無奈且光火的事兒,幾個人承包二百畝鹽田,一年下來可是要向政府交好幾萬元錢的。如是大太陽外加吹的西南風(fēng),半畝田一天能出三四噸鹽。可在鹽城,曬鹽的好天氣也只在六七月份。那幾個月里,有鹽花收是尋常事兒,鹽花可是鹽中極品。據(jù)說,鹽花是不作交易的寶貝,鹽工們藏放屋中,儼然金銀首飾那樣金貴,說是留待嫁娶時送給親家的大禮。哪家娃子要是壞了心眼,偷嘗之,便是要被大人敲了腦殼子,罵一聲“抵你個死食隆吃到鹽針變啞巴”。大人嘴里說的鹽針是壞鹽,結(jié)成針樣結(jié)晶,往往沉淀于水底,是吃不得的。大人專唬娃子說誰要是吃到鹽針就要被針神奶奶給縫了嘴兒,三日內(nèi)作聲不得。娃們不想變成啞巴,便不敢再打屋角里那白花花的鹽花的主意。
鹽城有個城字,其實(shí)是個鎮(zhèn),不過是巴掌大的旮旯地兒。有七個工區(qū),劃為多方鹽田,說是鹽鎮(zhèn)更為妥帖些。但鄉(xiāng)里鄉(xiāng)外人愣是鹽城鹽城地叫,叫的人神氣,答的人也響呼,時日一久,便自以為真是個城似的。鹽城有近千鹽工,退休了三成,剩余的眼巴巴地等著改制。只因做鹽苦累,六個人收一畝鹽田要近四個時辰,從三更天到天亮堂,把鹽耙成堆,裝擔(dān),運(yùn)往鹽倉。每擔(dān)重有百十來斤,幾個時辰忙下來,鹽工們拿旱煙的手像篩糠一樣發(fā)抖。做了幾十年鹽工,連個毛孔都能擰出鹽巴來,錢沒多賺,倒是落下了一身瑣碎毛病。鹽工們的希望沒落空,如今真趕上了征地,兩萬多畝鹽田說收就收。鹽工高興起來,使勁蹦跶幾下,也沒缺個心少個肺的,心底卻忽然空落起來,被抽去了一點(diǎn)兒什么似的。
二
鹽城里只有雁雁最不興鹽田被征。雁雁是當(dāng)真熱愛藍(lán)天白云,大太陽天的,姑娘家都在屋里躲日頭,可她盡往曬得火辣的鹽田跑,看見有鹽花浮上來,就隨手撈上一把,往嘴里塞進(jìn)一兩粒,咸到口水汩汩冒出來。鹽工們倒也由著她高興,每回看見她,都笑道:雁妮子來咯。雁雁有著古銅色的皮膚,高顴骨,挺直的鼻梁,眼珠子很黑,牙齒很白,笑起來,那嘴兒就咧到了腮幫根子。用二笙的話來說就是,雁雁你咋看都不像本地人哩,像是一個馬來人。每回二笙這么說,雁雁就把大眼睛瞇成一彎鉤月,笑嘻嘻地問她太奶當(dāng)年可有洋鬼子打進(jìn)過鹽城來。太奶聽出了雁雁的不懷好意,敲一把她的腦殼子,說小小年紀(jì)沒個正經(jīng)的。雁雁就脆脆亮亮地笑了開來。二笙是省城人,從幾百公里外來到鹽城,就是沖這些鹽田而來。因著之前他在一個攝影展上見過一幅作品,叫《天空之鏡》,拍的便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鹽田。鹽田被劃分為大小不一的方塊,蓄滿海水,如一面面鏡子。令他驚艷的是,那倒映在鹽田里的世界,竟比真實(shí)的世界更為純凈逼真。二笙每日都去跟拍鹽工們干活兒——引海水,濾鹵水,推耙趕水,曬鹽,收鹽。只是征地在即,大多鹽田已近荒廢,任由一種叫黑翅長腳鷸的鳥兒在田間撒起野兒。二笙也拍雁雁,拍雁雁拾掇院子,給魚塘引入海水,從井里抽水澆菜。雁雁也不阻攔,由著他拍,只限他在客棧里才這般放肆,在外頭可是不許的。
雁雁是鹽城人,在外頭讀過幾年大學(xué),學(xué)的是藝術(shù)。客棧里隨處可見一些她雕刻的小物件——海龜、海馬、老虎魚、珠蚌、彈蝦、鱟……雁雁大學(xué)畢業(yè)后,好幾個城市走了一遭,幾年后便回到了鹽城,說還是覺得這兒好。她在靠海的堤壩邊上租了六畝地,兩畝蓋了平房,圈起院子,取名雁雁客棧,余下四畝做成個大塘。別的人家也有塘,用來養(yǎng)鬼頭蝦,一種顏色暗黑、丑丑的蝦。年后下苗,四個月便能收成。有外鄉(xiāng)人來收貨,能估價到二十元錢一斤。雁雁給大塘裝上引水設(shè)備,儲滿了海水,卻不下苗,空著,看著更像個客棧專用咸水湖。每逢有外地游客帶娃過來,吵著嚷著要看魚蝦什么的,她就拿一長柄網(wǎng)兜,走去塘邊,變戲法似的,一會兒工夫就撈上一只大水母。水母放進(jìn)一個木桶里,再倒入海水,給娃娃們觀賞。雁雁是不允許客人戳那些水母的,只給看半個時辰,說是有毒哩,便又放回了塘里。
時日一久,二笙也摸清了雁雁的一些喜好,知道她愛在四更出門,上鹽田看鹽工收鹽。二笙跟去過幾回。鹽工里有一個年輕的,叫洪坤,引水曬鹽,拖網(wǎng)趕海,制作工具,捉山雞打蟲蛇,樣樣了得,這海里陸上都屬一等一的好手。洪坤祖上姓龍,大家族,世代皆是曬鹽人。據(jù)說,當(dāng)年往朝廷里進(jìn)貢白鹽便是他龍家人的專屬。只是那年代這姓龍可是大忌,硬給改了“洪”姓。在鹽城,洪家可是有號召力的,鄉(xiāng)親們世代尊稱洪家當(dāng)家的那位為爺,一路喊下來,現(xiàn)今就輪到了阿坤的阿爸當(dāng)上了“洪爺”。雁雁喜歡阿坤,從看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四米長胳膊粗的鹽耙在阿坤手里似根靈活的小樹枝,他一蹲一起間,挑起二百多斤的海鹽健步如飛。阿坤身材健碩修長,黑黝黝的腰背在月光底下閃出絲綢般的光澤。雁雁是個活潑人,只有看向阿坤時,目光如月光一樣沉靜、皓白。
天微微亮?xí)r,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鹽便被悉數(shù)收回了鹽倉。鹽倉就在離鹽田不遠(yuǎn)的路邊,是一間青磚平房。四壁密封,沒留窗眼,地面鋪著木板,白鹽像土坡一樣堆在上面,高過了人頭。倉庫沒有門,只用八塊長條木板挨個卡進(jìn)兩側(cè)墻中間的溝槽里,直到把門洞給封死。待一切做妥當(dāng),阿坤擰開倉庫邊上的水龍頭,彎下身子,嘩嘩地對著身體沖淡。雁雁朝他走去,也不走近,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停下,趁他抬頭望見她的當(dāng)兒,朝他揮了揮手。鹽工們都瞧見了雁雁,有的擂一拳阿坤,有的大聲咳嗽。阿坤靦腆起來,整個把臉淹沒在水注里,再張開嘴,盛滿水,喉嚨咯咯作響,然后大力地朝地面吐去。
鹽工陸續(xù)散去。天也逐漸大亮了。
三
鹽城人都喜歡阿坤,他性子憨直,樂施好助,長得也俊,是姑子姨婆們稱贊和姑娘們芳心暗許的對象。可偏雁雁的太奶不歡喜他,說他雖身體強(qiáng)壯,骨頭卻不硬。雁雁笑笑問太奶,骨頭怎樣才算硬?太奶吧嗒著她那把烏漆麻黑的水煙筒,也不作答,說你以后便是要知道的。雁雁不高興太奶這樣說阿坤,便回嘴,那叫純樸,這種品格現(xiàn)在稀罕得緊,城里姑娘可寶貝了去。太奶像沒聽著,倚門檻上又睡了過去。近百歲的人了,逐漸老成了一只老海龜,行動遲緩,腰背駝成了峰。有時坐門檻兒上一動不動地好幾個時辰,讓人覺得隨時都會雙腳一蹬離開人世似的。有時又腿腳利索地行走在沙灘上,十個腳趾頭有力地抓進(jìn)沙里,走出深淺不一的兩條直線。太奶一頓飯能吃一大海碗飯,牙不好,卻偏愛夾生的米飯,說是有嚼頭。偶爾還貪杯,小魚小蝦花生米的都能小酌一杯。于是大伙兒又覺得她是鹽城里最不可能死去的那一個。娃娃們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她,仿佛她就是一只活鬼,而背地里,又偷偷地喊她垃圾奶。只因太奶好揀垃圾,每日都往海灘里跑,揀回的垃圾大多是塑料制品,也有好些是洋垃圾。太奶說,鹽城的海都快成垃圾場了,海那邊也不知是什么國,洋垃圾都往這邊漂,這洋人的素質(zhì)也沒見得有多好,垃圾丟得比我們中國人還歡哩。雁雁不讓太奶往海灘深處走,說是她腿腳慢,漲潮時,海水一個鐘頭便能起來五十厘米,太奶跑不過海水。太奶就咯咯地笑,說你太奶我吃鹽比你吃米還多,這鹽城的水期我熟悉得就跟我那幾根手指頭一樣哩。雁雁不放心,就讓大黃跟著太奶。大黃是一條老狗,平日呆客棧里垂頭喪氣的模樣,可只要太奶一出門,它就倍兒精神地緊跟其后。
許是受了太奶的影響,雁雁也越來越愛往海灘里跑,每日瞅準(zhǔn)了退潮的那幾個時辰進(jìn)去,越跑越遠(yuǎn)。有時拎著個大蛇皮袋,回來的時候,里面裝滿了垃圾。二笙不曉得雁雁怎會對揀垃圾這般感興致,仿佛她不是去揀的垃圾,而是去會的情人。二笙表示他也想去拍那片海灘,雁雁總嚇唬他說這片海野著呢,說漲就漲的,海水四面八方地圍來,哪天怕是你拍迷糊了,就會被吃掉哩。二笙自然是不服氣,難道他一個大老爺們都搞不定那片海?于是他有事沒事往趕?;貋淼娜硕牙镌?,套近乎。一日,二笙向漁民買回了一張潮汐表。他正對著那張表皺眉比劃時,被太奶瞅見了。太奶識字,鹽城里她那輩分的老人家只有她能認(rèn)字,往來客棧的人,帶不走的書本她都要看上好幾回。這會兒,她馬步半蹲,把腰彎成了九十度,看著二笙的潮汐表,咯咯笑道,我閉眼都能算出屬幾眼指(流水),你還要花幾文雞(幾塊錢)去買張破紙?
雁雁說太奶,您最近老推算錯眼指,還是得依了這表趕海我才安心。
太奶露出頗為驕傲的神色說,這海親我哩,我年輕那會兒都不掐不算,隨便往那海里跑幾個時辰,大幾十年過去了也沒遇過個事。
二笙討好地說,太奶您那是藝高人膽大,這海對著您可就不敢撒野了。
太奶便呵呵地笑,高興起來,一個勁兒地說那是那是,還靠近二笙,悄悄地咬起了耳朵,說,要讓海親你,那可是有秘訣的。
二笙問什么秘訣?
喊海呀——喊過海就不蝦你(欺負(fù)你的意思)了,就可以入灘哩。太奶咭咭地笑,完了又補(bǔ)上一句,讓雁雁帶你去。
四
雁雁是在子時帶二笙去喊海的。鹽城有個說法,說這片海野,得喊,喊多了它便不欺生了。二笙問雁雁咋個喊法。雁雁說你就當(dāng)那海是人,與它說話,或唱歌,海有靈性,你說的它都曉得。二笙問說點(diǎn)啥好?雁雁說隨便。二笙說隨便那也得有東西才能隨便??炊蠟殡y的表情,雁雁說,那就喊你的名字吧。
鹽城的海離雁雁的客棧不過二里路,穿過一片鹽田和一個壺形堤壩入口,便是了。那海水也是稀奇,甭管哪樣漲,就是漫不到堤壩的入口處。那入口長得像把壺嘴,潮水再泛濫的那會兒,也只是往沙灘上撲騰幾下就歇了去,徒留一溜圈的泡沫。雁雁和二笙到時,海水正嘩嘩地往上漲,除了入口那旮旯地方是干燥的,兩側(cè)的海水都已漫上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堤壩。
二笙清了清嗓子,提起一口氣,干巴巴地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雁雁白他一眼,說你這是哪家沒見過世面的閨女,這樣扭捏,喊海就得用力喊,喊得越遠(yuǎn)越大聲越好。說罷,雙手圍攏嘴邊,脆生生地喊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喊畢,歇上兩秒,又自個響亮地回應(yīng)了一聲——在。
二笙說,喊海就喊海,海聽見了便是,何以還要答應(yīng)一聲。
雁雁說,那法子是太奶教的,說是喊了名字魂兒就會跟了聲走,你得應(yīng)答一聲,魂兒才又悠轉(zhuǎn)回頭。
二笙問,不回頭會怎樣?
雁雁說,不回頭,魂兒便會一直隨了聲去,直到遇上熟悉人事,醒悟過來,才能回轉(zhuǎn)哩。
雁雁喊出去的聲音清脆圓潤,悠遠(yuǎn)綿長。二笙心里暗暗叫好,于是又學(xué)著她的樣子喊了幾回,一回比一回放得開。心底也是好一陣舒暢,渾身通泰活絡(luò)起來。
喊過海后,趕海一事自然提上了日程。二笙沒有太奶和雁雁的本領(lǐng),掐指一算就能得知哪個時辰屬幾眼指,他只有老實(shí)琢磨起那張潮汐表,雁雁說水位下到兩米就可以出發(fā)了。
那日,正值當(dāng)午,白晃晃的太陽比往時更大了幾許。海灘退出十公里以外,沙灘上留下了層層疊疊山巒一樣的波紋,從眼底無限地往前延伸。鹽城的沙子細(xì)且白,被太陽烤得好生炙熱,能撫熟雞蛋。原先還是蓬松的,一腳踏入,就埋沒其中,越往里走,沙面越是平實(shí),只留下淺淺的印,比方才容易行走多了。雁雁在前頭走著,戴頂疍家帽。帽用竹篾做成,帽檐下垂五厘米,帽頂呈六角形,裝有四耳帽帶,系緊帽帶后,任風(fēng)再大,也不易吹落。雁雁穿身疍家女服飾,海風(fēng)在耳邊隆隆地吹,鼓起了她的闊腿褲,腰身越發(fā)顯得苗條。二笙在離雁雁一個身位的后方緊跟著。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身邊好幾輛摩托車駛過,二笙問雁雁那些是什么人,他們往海里開做啥?雁雁說那些是漁民,封海了,船出不去,只能在淺海里下網(wǎng)。每日趕海一回,沙地濕軟打滑,開摩托一個時辰只能下海十來公里。以前拉一天網(wǎng)有千把元錢收成,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能有個幾百元錢算是造化。但要掐對時機(jī),漲潮時跑不過就挨淹。二笙問可曾有人被淹過。雁雁笑笑說,做海人機(jī)靈如沙箭魚,熟悉這片海就如自家船頭,你在家里頭可有迷路的說法?
前面有一小撥人經(jīng)過,看裝束像是外地人,拎著桶與網(wǎng)兜等物件。雁雁說這是最受客人歡迎的一種玩法,本地人管它叫探泊,就是漁家提前在淺海域圍網(wǎng),待退潮,便帶客人去起網(wǎng),一網(wǎng)無論收成幾多都按伍百到八百元錢來計(jì)算。雁雁目送他們遠(yuǎn)去,皺眉說道,現(xiàn)在可捕撈的東西是越來越少,可游客仍興致不減,一撥接連一撥地來。二笙說那也不賴,漁民可以增加收入。雁雁說也好也不好,看一眼二笙,沉吟道,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
雁雁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西頭無人的海灘走去。走了約摸一刻鐘,前方開始出現(xiàn)大片枯死發(fā)黑的樹骨,它們以各種妖嬈的姿態(tài)盛開在沙灘上。樹干凹凸不平,走近細(xì)看,上面吸滿了牡蠣模樣的東西。雁雁說那是“藤壺”,一種寄生螺。二笙用腳輕踩樹干,便啪地脆掉。再往前走,伸出地面的樹干越發(fā)密集、高大、茂盛,卷曲著互相纏繞,長成各種形狀,許多高過了人頭。卻盡是褐白色的枝干,不見有一片綠葉子。
二笙問雁雁這是什么樹,雁雁說這一帶全是紅樹林。二笙不止一次見過紅樹林,知道那是一種喜鹽植物,生長在淺海。只是,這是他頭一回看見光禿得只剩枝干的紅樹林。雁雁說,昨日你吃的欖錢便是這紅樹林的果實(shí)。二笙想起那一個個指甲大的青褐色的扁扁的小果實(shí),和車螺炒成一海碗,再放點(diǎn)辣子、幾斷蔥、兩滴醋,倒是鮮美可口得很,那是他以前不曾吃過的好東西。
眼前紅樹林枯萎的面積大得觸目驚心。二笙問還有活的嗎?雁雁嗯了一聲,帶著二笙繼續(xù)往深處走去。二笙聽見前方傳來狗叫聲,聽見雁雁喊一聲太奶,定睛一看,太奶正一路踮著小腳走過來。太奶穿一身寬松的青藍(lán)色短袖上衫,黑色寬腿褲,光著腳。雖是一把年紀(jì)了,太奶仍留有一條長辮。留辮是疍家傳統(tǒng),是為了落水時便于提辮救護(hù),現(xiàn)在老一輩人大多還保留此習(xí)慣。太奶花白的頭顱低到胸口處,不用戴帽也曬不著臉,沙地上的陰影猶如倆人般的大。太奶走得氣喘吁吁,有點(diǎn)兒著急的樣子。雙手還捧著一個白色物體,是只白鷺。還沒走近,太奶便嚷嚷著說,撿了只雀,折了腳,帶回來養(yǎng)養(yǎng)。太奶管白鷺叫雀、燕叫雀、鷸也叫雀,凡是鳥類都叫雀。太奶嘴上說著,腳下也沒停,一路攆著就往回趕。
倆人目送太奶走遠(yuǎn),繼續(xù)往前走。這邊的沙地明顯濕潤起來,地表密集地長出手指長的褐色枝芽。雁雁再三叮囑二笙不能踩踏,說那是紅樹林的氣根,踩壞便難活了。眼前的綠也逐漸豐茂,互相纏繞成一大片矮矮的綠云,太陽透過樹梢,在底下投出一朵朵白色光斑。雁雁靈巧的身軀鉆了進(jìn)去,在綠云下飛快地穿行,不時回頭提醒二笙繞行的路線,仿佛那是個迷宮。二笙要側(cè)著身體,把背彎下很低才能行走。待腰酸脹了,直一直,會碰到樹干,驚起三五只白鷺。二笙舉起相機(jī)想拍,被雁雁輕聲阻攔。雁雁說,不拍也罷,若是照片傳出去,怕是會招惹來許多人。這里有一千多只白鷺,我可不想毀了它們的竇(窩的意思)哩。雁雁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蛇皮袋,開始撕扯纏繞在樹枝上的塑料袋。紅的,黃的,橙的,綠的。她說,漲潮時,這片紅樹林會被淹沒,海里的垃圾全往這林子里推,海水退去后,垃圾也沒帶走,全留在了林子里??炊仙嫡局麌u了一聲,努了努嘴,二笙便自覺地踮起腳尖,把纏在樹枝高處的塑料袋給扯了下來。
五
雁雁外出的當(dāng)兒,阿坤送來了一斤鹽花和一網(wǎng)兜沙蟹。太奶喜歡吃沙蟹汁,正是用這種小沙蟹打碎曬干混了鹽巴泡制而成,搗不爛的汁水里還時常能看見沙蟹的胳膊大腿什么的。太奶牙不好,卻是嚼得歡,一小碟沙蟹汁可以下一大碗粥的,連生黃瓜和酸芒果也是蘸著吃得分外甜。阿坤便隔三差五地送,明眼人都曉得這是在討老太太的歡心呢。一網(wǎng)兜沙蟹嘩嘩地倒進(jìn)面盆里,太奶當(dāng)是聽不見,只噘起嘴兒嘖嘖有聲地逗救回的那只“雀”。沙蟹是剛捉回來的,沒洗凈,渾身還攪和著泥沙,在面盆里嘩啦嘩啦地爬動。阿坤百無聊賴地拿手電筒一下一下地晃著它們。一照,它們就一動不動,一個個抬起漆黑的小眼神茫然地瞅著前方。滅了燈,就又嘩啦嘩啦徒勞地爬動起來。鹽城人都曉得,抓捕沙蟹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手電筒,這強(qiáng)光一打下去,跑得再快的沙蟹也會來一個急剎車。
每回去看望雁雁,阿坤照例會帶一些小物件——一束珊瑚、斤把鹽花、一袋欖錢、一抓沙蟲、小兜蟶子。每回雁雁都會留阿坤吃一會兒茶,下幾塊煎堆。而這會兒雁雁不在,阿坤便神不守舍起來,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眼看著太奶逗“雀”,心卻飛了個沒影兒。太奶正伺候那只救回的白鷺下食,白鷺一條黑色脛骨上被紗布纏了個結(jié)實(shí),太奶用兩根手指頭捏住一只指甲大的沙蟹,喂給白鷺??砂槻皇翘蹋缓眠@一口,任太奶怎么哄,它就是不吃。這只白鷺長得也是俊俏,通體雪白,腦門上有兩根狹長而柔軟的矛狀羽,似兩根辮子,只是胸前的蓑羽沾了斑斑血跡。太奶又拿來魚蝦哄它,可它依然不哼不唧的。太奶心急,像小孩兒一樣發(fā)起了脾氣,嘴里罵罵咧咧說道,好心不好報(bào),好報(bào)燒爛灶,要不是我,你還卡在鐵網(wǎng)里動彈不得哩,真真不識好人心。見它還一副死倔著的模樣,便又放柔了聲音哄——乖,吃一口,吃了傷才好得快,才有力氣飛噢。來,吃一口,吃了就送你回家哩。
阿坤眼看太奶逗趣正歡,無意搭理他,只好悻悻離去。一條腿兒才剛跨出門檻,老太太的聲音就從后頭慢悠悠傳來——阿坤你歲數(shù)幾何,成親了沒?阿坤一呆,今兒這太奶莫不是老糊涂了,他往來這屋里也有大半年了,他的家勢情況與心思全鹽城人都曉得,難道這鬼精老太沒看出來?一時又拎不清太奶是何用意,只好老實(shí)作答,我到農(nóng)歷九月便是二十有七了,尚未娶親哩。說完,摸摸腦殼呵呵地笑。
太奶語氣淡淡地說,你們洪家人的親事可不比尋常人吶,可是大事,你相中的你阿媽未必相中,你阿媽相中的洪爺又未必相中,討個新媳婦進(jìn)門得一大家子全相順了眼才過關(guān)。
阿坤只當(dāng)太奶有著那層意思才這般發(fā)話,便上前一步,樂呵呵地說,我阿爸阿媽都?xì)g喜著雁雁哩。
太奶說,要是你阿爸阿媽不歡喜雁雁,你便是不娶了是么?
阿坤一愣,作答不得,臉紅紅地杵于一旁,干搓起手心,心忖,太奶這是唱的哪出戲呀?
碰巧,這會兒雁雁與二笙回到屋里頭,太奶方才與阿坤講的話被雁雁聽了個大概。知道太奶是故意逮阿坤的難堪,便對老太太扮一鬼臉,鼻子哼哼地說大蝦細(xì)(大欺負(fù)小),食黃泥。把拖鞋踢掉,光著腳丫走到井口邊上,招手叫阿坤過去,讓他幫抽水。又無端想起太奶的話,便學(xué)著太奶的語氣問,若是你阿爸阿媽突然不歡喜我了,你會怎樣?阿坤覺得今兒這祖孫倆怎的就這么不講理呀,這認(rèn)準(zhǔn)了的事,還能吹不成?只是雁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臉色慢慢地沉重起來。
太奶這會兒也不與雀說話了,念叨起一首童謠:
月亮亮,摑炮上,炮上響,摑捏養(yǎng),捏養(yǎng)眼瞇瞇,摑石碑,石碑眼紅紅,摑大蟲,大蟲尾拖拖,摑鸚哥,鸚哥跌落地,撿文錢,買禾鐮,禾鐮利,割坡地,坡地香,賣辣姜,辣姜辣,賣床笪,點(diǎn)腳跺達(dá),磨刀殺賊,天花開開,地花殺殺,去到江邊捉只大王八,磊路燒香磊路殺……
這是鹽城留傳下來的一種游戲,太奶那年代的青年都能玩得溜,三五個人能玩,兩個人也能玩。明著游戲,暗地里若是偷偷和哪家姑娘對上了眼,就故意地輸給對方,一來二去,心都敞亮開了咯。
六
芒種過后,雨水少了起來,天干物燥的,荒廢的鹽田裂開了一道道溝壑。今兒一大早,鹽城罕見地落了場大雨,不過一盞茶工夫,鹽田間便蓄滿了水,如一面面光潔的鏡子,往日曬鹽的好光景又回來了似的。巳時一到,鑼鼓齊鳴,原來是征地動土的好日子到了。一時間,鹽工們?nèi)@狹窄的田間跑。原先還呆在鹽田里的那幾只黑翅長腳鷸,隨著人聲越來越喧沸,便也撲騰幾下飛遠(yuǎn)了。鹽城從未這般熱鬧過,廣播里歌聲朗朗,大紅氣球飄上天空,哪家娶新婦也沒這樣氣派與洋氣過。也難怪,娶親只是一家的喜事,而這征地改建嘛,可是整個鹽城的好事吶。
二笙看見雁雁慢悠悠地走出客棧,穿身潔白的衣裳,似顆晶瑩剔透的海晶鹽,只是這身打扮可把二笙著實(shí)嚇了一跳。雁雁上身是一件白色紗狀抹胸,裸露出線條姣好的肩膀與胳膊,下面是長及腳踝的同色半透紗裙,里面的光溜長腿清晰可見。雁雁趿起白色人字拖,裊裊娜娜地往遠(yuǎn)處走去,舉手投足間露出曼妙風(fēng)情。二笙倒吸一口氣,這身裝扮如何了得,在鹽城可是出格的大事啊。雁雁左手拿一個白色面具,右手執(zhí)一魚竿,去到離人群三十米開外的地方,停下,戴上面具,把魚竿甩進(jìn)鹽田里。魚竿是沒有鉤的,雁雁卻認(rèn)真地盯著,一動不動地做著釣魚的樣子。二笙雖是不解,也不好過問,只一個勁兒地各種角度拍著雁雁。雁雁也不阻攔,神情淡定地任由他拍。那廂的鑼鼓聲漸漸歇停下來,人群開始往這廂轉(zhuǎn)移。鹽工們哪見過雁雁這架勢,好奇得不行,都圍著看,評頭論足地好生熱鬧。年長的不敢明著看,偷偷地瞄上幾眼便一個勁兒地?fù)u頭,仿佛雁雁做了多傷風(fēng)敗俗的事兒。年輕的鹽工眼珠子倒是活絡(luò)得緊,把雁雁上下左右都看了個遍,不時發(fā)出浪浪的笑。一開始,也還忌諱旁邊木頭一樣杵著的阿坤,到了后頭,嬉鬧勁兒上來了,便敞開了說笑。洪爺也來了,一看,眼前那行為荒唐的人兒不正是雁雁是誰?一張黑臉拉得老長了去。旁邊的老鹽工和洪爺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說了些什么,不時發(fā)出一聲長嘆。洪爺不發(fā)一言,臉色愈發(fā)鐵青。
阿坤原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臉紅一陣黑一陣的,后來經(jīng)不住旁人的說三道四,便三兩步搶到雁雁身旁,壓低了嗓門,語氣略帶責(zé)備,問雁雁在做什么,趕緊回去。雁雁只淡淡地回應(yīng)一聲,說待我做完這場藝術(shù),便回。阿坤伸手捉住雁雁手臂,說我不理你什么藝術(shù),現(xiàn)在就得回。雁雁一用力,掙脫了阿坤的手。人群里那些好事之人,怪笑著起了哄。阿坤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上過不去,只好硬著頭皮使起了倔,又一把捉住雁雁手臂,打算先拖回去再說。外頭這臉面丟不起,只要回到了屋里,任打任罵也不要緊??裳阊阃蝗荒樕焕洌瑒C冽的眸子看向阿坤,也不言語,硬生生地把阿坤的手給看松了去。阿坤尷尬,丟下一句“布路”(丟人現(xiàn)眼的意思),便拂袖而去。雁雁整理一下衣裳與面具,繼續(xù)釣她的無鉤之魚。雨后的太陽性子猛烈,曬得皮膚火辣辣生疼,雁雁一動不動,保持著這個姿勢將近一個鐘頭。經(jīng)不住這烈日的折磨,當(dāng)人群覺得再也看不出個名堂來時,便逐漸散了去。
二笙繼續(xù)拍著雁雁,地上的雁雁,天空之鏡里的雁雁。地面上有的,天空之鏡里全有——藍(lán)天,白云,鹽倉,人兒,黑翅長腳鷸,鹽角草……
雁雁突然幽幽地開了口,說這是她最后一次來了,明天開始就要施工了,所有的鹽田都將消失。她問二笙,這鏡子里的世界與這現(xiàn)實(shí)世界,哪兒不一樣?
二笙不知該如何回答。
雁雁說,這鏡子里的世界,更為純粹,讓人不自覺地心生虔誠。知道怎樣才算虔誠嗎?
二笙搖搖頭。
雁雁說,對我而言,無欲無求的堅(jiān)信與堅(jiān)守便是虔誠了。
二笙看雁雁一副清冷嚴(yán)肅的模樣,本想問她今日里的表現(xiàn)是哪個意思,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當(dāng)天夜里阿坤就過來了,也沒與太奶打招呼,風(fēng)一陣似地刮進(jìn)了里屋。見到雁雁便唉聲嘆氣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雁雁與往常一樣細(xì)細(xì)勻勻地泡她的竹殼茶,也不說話。阿坤不吃茶,木頭墩子一樣氣呼呼地干坐著,眼看雁雁比他還倔,便咳嗽兩下,緩和一下臉色,甕聲甕氣地開了口,說為著那事情,他阿爸回家就發(fā)了火,他是偷偷過來尋雁雁的。
雁雁看他一眼,淡淡說道,那你還來做什?便又低頭擺弄起茶具。茶具是坭興陶做成的,去年在省城淘來,壺身上刻了秀秀的蘭。這會兒,雁雁用手指輕撫壺身凹凸的紋理,出了神兒。
阿坤琢磨著語氣往下說,我不曉得你做的是哪門子藝術(shù),你上過大學(xué),接受的是開放思想,時髦的衣著與行為在城市里頭時興,可這里是鹽城,不似城里那般開明哩。
太奶一邊在旁邊搗鼓著沙蟹汁,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倆說話,這會兒便插了一嘴,鹽城咋的了,我年輕那會兒鹽城開放得緊,太太小姐們穿的旗袍,衩兒可開上了天吶。
阿坤嘟噥著反駁一句,太奶,您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太奶嘴皮子利索,說猴年馬月又怎了,難不成還越活越回去了。
雁雁見不得兩人拌嘴皮子,干脆往明里挑,那現(xiàn)在是要恁子做(怎么做的意思)?說罷淡淡定定地看著阿坤。
見雁雁這般直接,阿坤反倒扭捏起來,先前準(zhǔn)備好的詞兒失去了底氣,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過一些時日,待阿爸氣消,此事過去了我再過來。
若是氣不消呢?雁雁問。
阿坤怔住,這個他倒還沒想過。
屋里好一陣安靜,忽又聽見太奶在院里和那雀說起話來,你個小祖宗啊再不食飯我明兒就送了你走,怎就這般的硬氣呢。接著就又嘖嘖嘖、唧唧唧、咯咯咯、啰啰啰地逗趣起來,話說,那到底是雀是雞還是狗呀?
七
第二日午后,鹽城的天空潑了墨一樣的黑,偏是不肯落一滴水。外頭如昨兒一樣的熱鬧,幾臺高大錚亮的推土機(jī)在鑼鼓聲中威風(fēng)地開了進(jìn)來。天上偶爾打一聲雷,也分不清是雷還是那鼓。雁雁也不出門,不陰不陽地接待著外來的客人。這兩萬畝鹽田聽說賣給了一個廣東來的老板,準(zhǔn)備建一個戲水樂園什么的。往頭來的人一多,雁雁客棧得了好處是自然的事,可雁雁看著不大歡喜的樣子。二笙也沒立即回到城里,這么些時日住下來,也習(xí)慣了鹽城的慢節(jié)奏。與雁雁相處時日久了,見慣她往日的活潑,如今她像換了個人似的,看得二笙心里也堵得慌。待雁雁又一聲嘆息不自覺地從口中冒出時,二笙再也顧不得許多,拉住她的手,撒腿兒就往海邊跑去。雁雁回過神來,想掙脫,無奈二笙勁頭大得很,硬是拽著她一路跑到了海邊長壩上。
二笙說,你喊,喊出來就舒坦了。
雁雁惡狠狠地一甩手,說我喊什么?有什么好喊?
喊你想說的、想罵的、覺得委屈的,喊出來就痛快了。
這又有什么好委屈的,食得咸魚抵得渴,我早料到的。
知道你還做?二笙雖沒把雁雁昨日的行為看成洪水猛獸,卻也頗為不解。
雁雁睨了二笙一眼,說你也別憋著掖著,有啥想問的就問。
二笙一時間也不知從何問起,聳聳肩,撓撓頭皮,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昨日里穿得真好看,只是,只是,……找不準(zhǔn)詞兒,又撓了撓頭皮。
雁雁淡淡一笑,說我還沒裸體呢,這算得了什么?
二笙一聽大驚,瞪大了眼睛瞅著雁雁,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認(rèn)識的那個雁雁。
雁雁說,身體代表欲望,魚竿無鉤,我用肉欲做餌,引起大家的關(guān)注。每個人心底都有不同的欲望,面對欲望,人們無力抵抗,愿者上釣。
二笙問,選昨日征地動土的時候表演,有著什么特殊含義嗎?
征地不正是個最大的誘餌嗎?可大家看見與聲討的只是我的身體。雁雁輕笑起來。
為何戴著面具?
雁雁看向前方漆黑的海面,說,我們都在欲望中迷失了自己,忘記了自己是誰,可以是你、是他、或她。最終,我們都活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人,或者一個令自己心生怨恨的人。
二笙沉吟著說,雁雁你不適合生活在這里。
雁雁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不停地行走,在走了那么多地方后,還是選擇回到了家鄉(xiāng)。原以為這里才是我最想呆的地方,可是現(xiàn)在,連這塊最純粹的天空之境也消失了。昨日的一場行為藝術(shù),你說是聲討也好、警醒也罷,不過是徒勞的抗議罷了。不管怎樣,我以自己的方式記住了這片美麗的天空之鏡,就夠了。
二笙說,你是雁,得往更寬闊的天地飛呢。
兩人正說著話兒,海水嘩嘩地漲了起來,方才還在百米外的浪頭,一下就卷到了腳下的堤壩。幾個趕海回來的婆子心有余悸,說今兒個海水犯渾了,幾十年沒見著漲得這么猛的水,跑得慢一點(diǎn)兒的就挨收米部(奪命)了。雁雁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變,顧不得二笙,便往家里一路小跑?;氐轿堇?,四處尋找,喊幾聲太奶,不見應(yīng)答。雁雁思緒凌亂,努力穩(wěn)住,只依稀記得太奶午后掐了手指,說眼指合適,傍晚要送雀回家。再看院里那只白鷺,已不見蹤影。
雁雁慌得六神無主,一路喊著太奶,朝海邊飛奔而去。海水愈漲愈高,浪頭輕拍堤壩,旋即碎成一片,打濕了雁雁的腳踝。雁雁雙手圍攏嘴邊,向著紅樹林的方向,高呼數(shù)聲太奶。聲音直穿云層,遠(yuǎn)處的藍(lán)墨天空劃過一道銀色閃電,兩條水柱如巨龍從海面卷起,直通天上,持續(xù)了一盞茶時間。
旁邊趕?;貋淼膫z婆子雙膝一彎,跪下就拜,說鹽城十年沒見龍擺尾了,祥瑞啊。
雁雁仍一聲接連一聲地喊著太奶,后來更是直接喊起了“陳水英”——那是太奶的名字,疍家人喜歡起名兒帶個水字,說是合命。一時間,各處陸續(xù)傳來喊“陳水英”的聲音,此起彼伏。一隊(duì)人馬急匆匆地往這海邊趕,手電筒把黑夜照成了大白晝,阿坤、洪爺也在里頭。洪爺沉穩(wěn)的聲音指揮著隊(duì)伍往各處尋去。阿坤和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一頭扎進(jìn)海里,如幾條大鰻蛇,朝紅樹林的方向快速游去。
雁雁潮紅著眼睛,向著紅樹林的方向翹首張望。一只白鷺劃過天空,朝這邊飛來,幾度盤旋,發(fā)出嬰兒哭泣般的呱呱低叫聲。
雷雨滂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