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毛
同學(xué)聚會進行到一半,唐寧的心里已是五味雜陳。旁邊那桌上,張永儼然成為中心人物,不斷有人過去與他碰杯寒暄。盡管有純潔的同窗情誼做基礎(chǔ),但大家畢竟走出校門多年,難免被這俗世浸染。
“嘖嘖,誰能想到,當(dāng)年不起眼的張永,現(xiàn)在竟成了咱班發(fā)展最好的人。”唐寧正埋頭喝湯,坐在旁邊的林琳湊過來感慨。唐寧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尷尬地笑笑。
“你后悔嗎?當(dāng)年,他可追了你很久呢?”林琳壞笑著問。唐寧無奈,只能放下手里的羹匙,長吐一口氣,說:“我都是孩兒他媽了,后悔什么啊?”
她盡力表現(xiàn)得更坦然一些,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情緒波瀾??墒?,那份拿捏瞞得過神經(jīng)大條的林琳,卻騙不了自己。
這時,唐寧感覺有人拍她的肩膀,回頭看,是張永。此刻,他端著酒杯,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唐寧這一回頭,整個會場陷入安靜。好像有一柱光追過來,把他倆變成舞臺的中心,所有人都饒有興趣地等著,看當(dāng)年有故事的兩個人如何上演重逢戲碼。
“老同學(xué),這些年過得還好吧?”張永笑著問。
“喔……”未等唐寧回話,便有人帶頭起哄。
唐寧胡亂地應(yīng)答。過去,在他面前,她一直高高在上,可不知為什么,如今竟無法自如。
聚會結(jié)束后,在酒店門口——張永的那輛帕拉梅拉前面,唐寧拒絕了他送她回家的請求。她感覺自己幾乎是逃進了出租車里,過了幾個路口才放下心里的那點自卑。
為什么自卑?是因為老了、丑了嗎?不是,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過得沒那么好。
到家時,兒子已經(jīng)入睡。周錚見唐寧進屋,抽了抽鼻子,淡淡地問了句:“你喝酒了?”
唐寧一邊換鞋一邊應(yīng)著:“同學(xué)聚會,怎么可能一點不喝?”
她心里有點煩,一句話都不想說。周錚放下手里的遙控器,說:“那我給你榨點芹菜汁,一會兒你該頭疼了?!?/p>
周錚端著杯子再次走進來的時候,唐寧感覺到他有心事。
果不其然。唐寧剛喝了一口,周錚便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單位效益不太好,下個月要全員降薪?!?/p>
唐寧的心,慢慢往下沉:“嗯,然后呢?”
“咱們還是先別買車了,我有通勤、你坐地鐵,也挺方便的。另外,換房子的事再等等。咱們以后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孩子越來越大,老人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以后……”
后面的話,唐寧一句都沒聽進去。一眼望到死的絕望,滿腔對現(xiàn)實的無奈,以及因同學(xué)會而起的情緒波動,雜糅到一起,讓她感到特別的厭倦。
她是在周錚對未來的規(guī)劃和焦慮中,睡著的。
第二天早上,三個鬧鐘都沒叫醒唐寧,導(dǎo)致她上班遲到了半個小時,除了被扣當(dāng)月獎金,還看了一上午上司的冷臉。午休時,心里郁悶的唐寧躲進樓梯間給周錚打電話發(fā)泄:“你早上走的時候怎么不叫醒我,害我遲到了!”
周錚說:“看你睡得太香了,沒忍心,遲到就遲到吧,大不了扣點錢!”
唐寧忽然就失去了繼續(xù)談下去的耐心,“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她靠在墻壁上,恨時光不能倒流。
是的,她有點后悔。其實,很早以前她就后悔過,后悔自己當(dāng)年年少無知,有情飲水飽。那次同學(xué)聚會,那個翻身得意的追求者只是一根導(dǎo)火索,在此之前,她已變得脆弱而敏感,因為平淡的日子磨蝕了她太久。
多年前,唐寧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神。追她的人,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但她全都拒絕了,最后選了工作中認識的周錚。
這些年,唐寧斷斷續(xù)續(xù)地從不同的朋友那里聽說了那些追求者的現(xiàn)狀。
那個當(dāng)時滿口夢想、看起來特別不靠譜的設(shè)計系男生,創(chuàng)業(yè)成功了;那個年年拿獎學(xué)金、天天把“我媽說”掛在嘴邊的鳳凰男,仕途順利;那個每天吃喝玩樂、毫無上進心的富二代,沒有敗光家底,已經(jīng)接手家族生意,成為知名企業(yè)家;那個甜言蜜語不斷、讓人感覺靠不住的男生,如今娶妻生子,不改寵妻本性;那個帥得掉渣、讓人特別沒有安全感的“小鮮肉”,如今已成儒雅大叔,結(jié)婚以后沒劈腿也沒出軌……
比較一番,唐寧悲催地發(fā)現(xiàn),她完美地避開了各種潛力股,選了最平凡的周錚,平凡到受夠了擠地鐵、想買輛代步車的計劃,都能因一次降薪而擱置。
唐寧并不想成為男人的附屬,否則,她可以走很多捷徑。這些年,她和周錚在一起辛苦打拼,一點一點滿足欲望、改善生活,感到無比快樂和充實。只是,她低估了現(xiàn)實和婚姻,原來充滿如此多的無奈。
最終,周錚降薪百分之三十。他本來賺得就沒唐寧多,這下更是矮了一截。唐寧感覺,自降薪后,周錚看她的眼神里,多多少少帶著些討好。這讓她更煩躁,她再要強、再獨立,也渴望有一副肩膀,最后卻成了全家的依靠。
周五,唐寧不想周末去加班,便把沒完成的工作帶回家。她穿著細高跟鞋、剪裁合體的工作裝,再抱著一大摞文件夾,擠地鐵時別提多難受。地鐵里的人實在太多了,唐寧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上去。等到站的時候,她卻擠不出來,還是身后的人幫忙,才把她推出來。
可是,她出來了,她的一只鞋卻丟了。
地鐵緩緩啟動的時候,車廂里的哄笑仍未停止。還有一個人高聲叫著:“你去下一站等著,我把鞋給你扔出去!”此言一出,又引發(fā)更強烈的哄笑。其實,大家是善意的,那種笑,是一種對都市生活壓力的共情和感同身受的調(diào)侃。
但是,唐寧感覺扎心了。
晚高峰時段,地鐵里人來人往,唐寧畫著精致的淡妝,穿著筆挺的工作裝,抱著一大摞文件夾,單腳站在一個角落里,哭得不能自已。
周錚過了很久才趕過來。他工作的地方在郊區(qū),道路又堵得嚴重。他還要先去接孩子,把孩子安頓到老人那里。所以,等周錚滿頭大汗地出現(xiàn)時,唐寧已經(jīng)哭完了,他只能看見妻子的滿面蒼涼。
周錚給唐寧帶了雙運動鞋,還有一套休閑裝?!芭履阌X得穿工作裝配運動鞋丑,所以給你帶了一套衣服,你去衛(wèi)生間里換吧?!?/p>
唐寧沒有那個心情,她已經(jīng)出了那么大的丑,甚至看見有人舉起了手機拍小視頻,說不定明天她會上熱搜,然后被所有曾經(jīng)的追求者看到。說不定,他們還會把她的圖片放大,對身邊的人說:“瞧,這個女人,當(dāng)初我死活都追不到,結(jié)果現(xiàn)在過得這樣慘!”
跟這些比起來,穿運動鞋配工作裝的丑,又算什么。
周錚不傻,自然感受得到唐寧的氣惱,也不吭聲,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他是自責(zé)的。結(jié)婚這些年,唐寧從來沒有把自己過去多么受人追捧掛在嘴邊上,在周錚面前,她不屑把這些舊事當(dāng)資本來證明什么。這些事,都是周錚從唐寧的朋友那里聽到的,所以,他更想對她好。
半個月后是唐寧生日,周錚不聲不響地買了一輛車,但只是價值八萬塊錢的經(jīng)濟型代步工具。他把鑰匙交到唐寧手里時,內(nèi)心是極度忐忑的。
“你不是說,暫時不買車了嗎?”唐寧問。
“當(dāng)時只是怕我降薪影響咱家的生活質(zhì)量,所以才不準備買車。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買車更影響生活質(zhì)量。所以折中一下,買輛便宜點的,你先湊合開。”
唐寧把鑰匙揣兜里,沒吭聲,繼續(xù)掄炒勺。眼見著油熱了,她灑了一把蔥花、蒜片和姜末,反手淋了圈醬油,滋啦滋啦的爆鍋聲淹沒了周錚的話音,香味很快竄出來。唐寧把雞塊和土豆塊倒進去翻炒,幾個來回后,添水,蓋鍋,周遭終于恢復(fù)了安靜。
“你對這車還喜歡嗎?”周錚擺碗筷的時候又問了句。
唐寧正在拌黃瓜,夾起一塊丟進嘴里嘗了嘗,說話聲比咬黃瓜聲還脆,說:“喜歡,怎么不喜歡,總比擠地鐵強,我是再也不想擠飛一只鞋了!”
說完,唐寧“噗”的一聲笑出來,再見周錚扶著眼鏡腿的呆樣子,更是笑彎了腰。
周錚不知道,自打結(jié)婚以來,有無數(shù)個時刻,驕傲的唐寧都想服輸,而后嚎出那句話:“當(dāng)年那么多人追我,我怎么就選了你?”但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所以一直沒說出口。
因為當(dāng)初,她只敢在周錚面前表現(xiàn)出對物質(zhì)生活的向往,只有周錚能用欣賞的眼光看她轟轟烈烈地去追逐好東西。而且,周錚總會說:“咱們一起努力?!彼龔牟桓以趧e人面前提這些,因為在那些人眼里,美女配物質(zhì),就像虛榮配浮華,真實是有罪的。
反正,當(dāng)年沒嫁,自有沒嫁的理由;當(dāng)年嫁他,自有嫁他的原因。只是日子過著過著,人們便只記得沒得到的那些好,怠于把得到的當(dāng)成寶??烧f到底,萬千繁華眼前過,唯有懂得留人心。在唐寧心里,周錚,就是懂她又能讓她安心做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