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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樸之女回憶:從香港北上解放區(qū)

2020-04-29 08:37:47張國男
讀書文摘 2020年2期
關鍵詞:王健憲兵解放區(qū)

張國男

父親被暗殺后,我們一家昆明—上?!愀壑g的輾轉

1946年,蔣介石撕毀政協(xié)決議,發(fā)動了內(nèi)戰(zhàn),國內(nèi)政治形勢日趨險惡。父親李公樸和聞一多伯伯于當年7月相繼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暗殺。當時昆明形勢非常危險,而母親悲痛欲絕,身體極度虛弱,我又不滿15歲,弟弟才13歲。我們少不更事,不會應對,全家陷入困境。在這種特殊時刻,協(xié)助父親創(chuàng)辦北門書屋和北門出版社的王健毅然決定留下來照顧我們。

當時抗戰(zhàn)結束近一年,西南聯(lián)大很多人紛紛復原回上海、南京、北平等地。王健和我母親張曼筠商量,決定讓我們回到父親抗戰(zhàn)前工作生活過的上海。這年8月,他先安排我們坐運輸機回到上海,之后把北門書屋的工作收尾完成后也來到上海。

經(jīng)父親的老朋友、救國會老難友沈鈞儒先生的介紹,我和弟弟得以進入上海法學院附屬中學讀書,我讀高一,弟弟讀初三。1947年,蔣管區(qū)政治經(jīng)濟日益腐敗,物價高漲,民不聊生。5月4日,上海學生為紀念五四運動舉行游行示威,提出“要飯吃、要和平、要自由”,運動迅速擴展到全國各大城市。5月20日,上海和其他各地聯(lián)合一致行動,舉行了轟轟烈烈的學生示威大游行,公開提出了“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口號。我和弟弟經(jīng)常白天上街義賣學生編寫的小報,晚上去上海法學院聽學聯(lián)組織的形勢分析報告會,還參加了由學聯(lián)組織的請愿團,到上海市政府門前靜坐請愿?!拔宥枴边\動中,我克服學校的干擾,參加了上海法學院的游行隊伍,跟著師兄師姐們一路高呼口號,散發(fā)傳單,向市民宣傳內(nèi)戰(zhàn)禍國殃民的道理。

因為參加這些活動,學校以“不受教導,滋生事端”為由,勒令我轉學,實際上是將我開除了。與此同時,國共兩黨之外的中間派中國民主同盟因為堅持全國政治協(xié)商決議,被國民黨反動派宣布為“非法團體”,勒令解散。母親是民盟盟員,受到了特務的監(jiān)視。我是個被開除的學生,其他中學也絕不會再收留我。在上海,我們?nèi)以俅蜗萑肜Ь场?/p>

恰在此時,救國會領袖沈鈞儒準備在香港恢復民主同盟,因此,母親與王健商量后,決定全家轉移香港。

隨著政治形勢的發(fā)展,我們決定從香港去解放區(qū)

到香港后,經(jīng)王健牽線搭橋,我們和中共地下黨取得了聯(lián)系。一年多后,國內(nèi)形勢發(fā)生了根本變化。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布“五一口號”,號召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及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各民主黨派、人民團體、社會賢達紛紛響應。我們?nèi)以俅翁岢龅浇夥艆^(qū)的要求 (1946年剛到上海時曾提出過,鑒于當時的形勢,組織上沒有同意),這次組織上同意了。香港中共地下黨負責人潘漢年和連貫決定由王健護送我們?nèi)液土硗庖恍┰敢馊ソ夥艆^(qū)的進步人士的家屬一起到解放區(qū)。

王健是我父親的老部下、老同事,1942年起與父親一起共事,父親十分信任和看重他。他白天和父親一起工作,晚上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們早已視他為家人。王健家住天津,弟、妹都是地下黨員,這次去解放區(qū),他可以利用自身的有利條件,打通從香港走海路到天津、通過封鎖線再到石家莊解放區(qū)的路線。如果走這條路線順利,他就可以回香港再帶走一批人去解放區(qū),這樣比從香港走海路到東北解放區(qū)要節(jié)省得多。護送民主人士到解放區(qū),這通常是中共隱蔽戰(zhàn)線秘密交通員的任務,中共交給王健來完成,可以看出中共黨組織對他的政治覺悟、應對和組織能力的信任。

1948年10月25日,我和弟弟在東江游擊隊創(chuàng)辦的香港培僑中學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校園。王健根據(jù)潘漢年和連貫的指示,帶領8人,在香港秘密登上“湖南號”貨輪北上。這8人是:鄒韜奮的夫人沈粹縝和女兒鄒嘉驪、薩空了的女兒苦茶和苦荼、張沖之女張潛、我母親張曼筠和我及小弟國友。很有意思的是,我們這6個孩子都相差一歲??嗖枳畲?0歲,其次張潛19歲,嘉驪18歲,我17歲,苦荼16歲,國友15歲。當時王健32歲,我們自然都稱他為大哥。

26日,我們在家收拾行李。王健告訴我們,凡是不能通過天津關卡的物品,特別是文字的東西都不許帶。留下的幾大箱,他都送到九龍的生活書店轉交給黃洛峰代管。27日中午,大家都上了“湖南號”。王健給每人都租了一個帆布床,安插放在裝貨的船倉里。28日早晨8點多,船開始移動了。船開到鯉魚門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說了一聲:“再會吧!香港?!?/p>

風浪逐漸增大,船倉里的人陸續(xù)都躺在了床上。入夜風浪更大,無法安睡。29日清晨,唯一不暈船的王健給我們打水洗漱,把早餐送到每人面前,但多數(shù)人都不吃不喝又躺了一天。30日下午,風浪逐漸平息,大家像冬眠的動物一樣蘇醒過來。我們幾個孩子玩得很高興,王健大哥則警覺地坐在一旁望風,不停地提醒我們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上船以前,我們這一行9人被王健分成四組,他反復叮囑我們:大家是在船上萍水相逢的,可以交談,但不要太親熱,不談過去,不談將來,只談眼前。他還規(guī)定,見了熟人不準打招呼,因為我們的熟人都像我們一樣要去解放區(qū),彼此冷淡,互不見怪。

王健按照中共黨組織的要求,給每個人都起了化名,編造了新的身份,并要求大家務必記住自己的化名和身份,千萬不能講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31日那天,從船上水手那里傳出消息說:“沈陽丟了,平津也丟了?!痹谀莻€年月,對一座城市的“得”與“丟”表現(xiàn)了不同的立場,大家對這個突然來的消息半信半疑,又驚又喜。王健分析時局的變化,馬上考慮到這只船是否能進天津,是否能進塘沽,會不會中途返航?這一切都要等船到了仁川后才能弄清楚。

船上一些客人聽說我們要去天津、北平都很奇怪,他們說有錢人都向南逃了,你們在這個時候還往北方跑,不能理解。王健統(tǒng)一口徑,教我們編了一套話應付過去。我們真實的心情和打算,他們怎么能理解呢!

11月2日下午,船到了仁川,不能進港,只能停在港外。王健用望遠鏡觀察了岸上朝鮮的房屋建筑以及男女服飾。船停后,自由上下的是美國人,他們坐舢板來來往往,儼然是朝鮮的太上皇,而中國人就算有護照的,上岸后還要監(jiān)察后才能放行。

漢城離仁川很近,交通很方便,來回時間也足夠用,我們真想上去看看南朝鮮的京城。王健找了周圍不少人了解情況,得知交通雖然方便,但是人為的麻煩太多,而且情況不明,語言不通,出點事端會因小失大。慎重起見,他勸大家打消上岸的念頭。

11月5日,船上的貨物都卸完了,天津“丟了”的消息也被證明是不確切的。下午5點,船開始起航,直奔天津。11月6日,船過黑水洋,風浪特別大,大家都像得了重病似的躺在床上被搖來搖去。有一個水手,老是鬼鬼祟祟地繞在苦茶、苦荼周圍,問她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和其他人是什么關系。

11月7日,船過了煙臺就快到天津港了。下午5點,船到了大沽口便停泊下來,上來一批海關人員,他們東看看西看看,開始進行檢查。在王健的策劃安排下,我們擺上牌桌,打起麻將,有意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看。海關的人剛到我們船艙時,我們還有點擔心,后來他們卻站在旁邊蠻有興趣地觀戰(zhàn),還不時指手畫腳。

進入國統(tǒng)區(qū)天津后的驚險時刻

11月8日陰天,下著小雪,緊張驚險的日子開始了。貨輪駛入國統(tǒng)區(qū),進入了老虎口。王健一早醒來,想起還沒檢查張潛的箱子,便立刻打開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些本子上都寫了真實姓名,他一本本地仔細涂掉,8點多船開了,大家再一次檢查行李,然后捆綁起來。王健對我們又重復了一遍:我和母親、弟弟都裝作商人的家屬回天津,住址是王健一個商人朋友鐘先生家里;鄒師母和嘉驪是去北平投親的;苦茶、苦荼兩姐妹是上北平念書;王健是送張潛去北平念書。我們各家人從現(xiàn)在起盡量少接觸,見了面只點點頭,裝著不熟悉的樣子,因為大沽口上來不少生人,大概都是有任務的。

天突然冷起來,天津用雪花來迎接我們,大家都把最厚的衣服穿上了。船到塘沽碼頭掉了個頭,停泊在河中心。王健拼命地在找他好久沒見面的來接我們的鐘先生。

這時,警備司令部的警憲人員到了,岸上一片騷動。一個憲兵小頭目跑上船來大肆咆哮,命令甲板上的乘客下艙,一時情勢異常嚴峻,空氣極度緊張。這時上來一位穿著皮衣的憲兵,看來是這里管制碼頭的頭目。他命令碼頭工人馬上撤掉走梯跳板,然后叫華人買辦把乘客的名單拿出來檢查。

王健這時不顧一切地擠到工作人員堆里,他看見小頭目手里一張條子上寫有六個字:“馬×倫李公樸”,旁邊蓋了個圖章,刻的小字看不清楚。馬字下面那個字寫得很模糊,根本不像個“敘”字,第六個字筆畫寫得很粗,一看就知道是“樸”字之誤??戳艘院螅踅∫磺卸济靼琢?。

王健回到船艙里,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跟我們說了幾句話,又跑上甲板,看到船上船下有警憲荷槍把守,只有外國人與船上買辦自由走動。一個小時以后,憲兵們下到艙里來了,領頭的手里拿著一些登記表格,開頭就叫“李小蘭”,這是我的化名。接著叫“李沈瑛”“李西孟”,這分別是鄒師母和周穎 (另一批去解放區(qū)的人) 的化名。憲兵先盤問我的身份與來歷,我毫不慌張,答復得很流利。我母親接著說:“我是她的母親,回北方是為了探親,為了家務事?!睉棻鴨柼旖虻牡刂?,母親按照王健叮囑的把住在英租界的商人鐘先生的地址告訴了他們,領頭的寫了下來,之后便讓我們?nèi)松霞装迳先ァ?/p>

憲兵又接著盤問鄒師母,可能是因為她化名姓李,所以盤問得比較詳細。王健大哥的化名是天津時代的學名,他又有天津的“國民身份證”,問兩句很快就放行了。

憲兵讓我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到甲板上,女憲兵開始搜我們的身和檢查行李,看得非常仔細,連一張紙片都不放過。突然,他們看見我母親箱子里有一個大的相框,里面沒有照片,就把相框的夾層打開了,抽出了一張我父親的底片,問我是誰。我一時緊張得不知怎么回答,就說我不知道,你問我母親吧!母親回答說是公公。又問叫什么名字,我母親說叫“李仁?!薄,F(xiàn)在想起來都后怕,因為我弟弟的化名是“李仁杰”,哪有孫子的名字和祖父的名字差一個字的,像兄弟排行。幸虧底片上看不出年齡,只看見大胡子,像個老人。是我父親標志性的長胡須幫我們過了這個鬼門關,也說明這些特務對我父親和家里的情況一點也不了解。

下船后,王健見到了鐘先生,并把我們介紹給他,讓鐘先生帶我們一家三口和張潛回他的家??嗖琛⒖噍焙袜u師母、嘉驪則去了天津的“裕中飯店”。在飯店里,鄒師母告訴王健,女憲兵曾經(jīng)問她認不認識李公樸夫人。王健把他看到憲兵手里名單的情況告訴了鄒師母,這就更加證實,這次他們要搜查的對象就是我母親了!并且這其中還有一段插曲??嗖琛⒖噍毕麓瑫r,在船上就糾纏她們的那個穿皮衣的憲兵繼續(xù)死纏爛打,把她們送進了“裕中飯店”,王健為保護兩姐妹,帶著鄒師母和嘉驪也住進了“裕中飯店”。在飯店里,那個憲兵曾跟苦茶說,他是稽查處代處長,“湖南號”船上有兩個重要的“奸匪”沒有抓到,讓他們在仁川登陸了。這其中一個“奸匪”,定是指我的母親。

在“裕中飯店”住了一晚,鄒師母和嘉驪去了北平,住在鄒韜奮先生的妹妹家里??嗖韬涂噍苯忝迷谕踅〉陌才畔?,住進了她們父親一個朋友的家中,順利擺脫掉了憲兵的糾纏。

晚上,王健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沈鈞儒的女兒沈譜,報告我們平安到達天津,并告知新的通信地址(在香港我們同沈老住在一棟房子里);另一封寫給香港的翁立中 (薩空了的化名),報告我們上岸的情況。信用的都是一些隱晦語言,并囑咐下一批要來的人應該注意些什么。為安全起見,信中有時必須用反面的意思作暗示,還得讓對方一看就懂,所以措辭是很難的。

在天津為進解放區(qū)做準備

11月11日,王健帶著我們從鐘先生家搬出來,住進一處更安全的處所。在當天,有一位陌生青年人找到他,說是北平鄒太太介紹來的,他立即明白了。那人先說了鄒師母到北平以后的情況,然后詳告他去解放區(qū)的路線、應準備的事項和化裝所需的服裝。王健向他詳細了解了解放區(qū)各方面的情況,以及為應對各種突發(fā)情況所需做的準備。他們談了許久,最后商定王健后天去北平,把大家的照片帶去先辦理“國民身份證”。

11月13日,王健和苦茶、苦荼一起登上了開往北平的火車。到了北平鄒師母住處,見到了那位曾來天津和他接頭的年輕人 (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暫且稱呼他S君)。S君與大家一起商談了通過封鎖線的事,讓大家盡量少帶東西,人能過去是最重要的。

王健回到天津后,一個陌生商人打扮的人 (L君) 來找他,說是來自新華村,是嚴先生 (潘漢年和連貫的代號) 叫他來的,王健一聽就明白是香港的關系。

和L君溝通情況后,為了能順利過關,王健便領著我們集中全力做去解放區(qū)的各種準備:他請他妹妹給我們準備了一些舊被子、舊衣服,以便我們能化好裝順利通過封鎖線;苦茶、苦荼不跟我們一批走,而是隨另外四個男士走,他們其中有生活書店的人,便于照顧姐妹倆;鄒師母因嘉驪身體的原因,暫時不走,看看情況再說。

11月20日,一切都準備好了。S君把大家的身份證 (這些證件做得像真的,就是認真檢查也找不出漏洞) 和介紹信、匯票給了王健。接著大家把手表、鋼筆等不像鄉(xiāng)下人用的東西都交給王健托人留存,以后再帶進解放區(qū)。香港嚴先生介紹來的L君則把我們的行李都取走,約好明天一早天津西站見面。

沖過封鎖線

11月21日是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在華北宣布戒嚴令的第一天,我們一行五人為了奔向光明,將不惜冒著危險,沖過封鎖線,進入解放區(qū)。

一大早天還沒亮,大家就起來忙著整理、化裝。王健大哥穿著破長衫,帶著瓜皮帽,真像一個破了產(chǎn)的商人,大家都說他的裝化得最好。我和張潛的裝扮也還可以,像做生意人家的閨女。小弟穿了一套新棉褲棉襖,像個地主少爺。母親則戴了一頂舊式婦女的帽子,手拿一個煙袋鍋子,有點不倫不類,最要命的是她走起路來完全不像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大哥給每個人都分了一些錢,防備萬一走散了,個人可以應付一時。

我們終于上了火車。下午1點多,火車到了終點站陳官屯。津浦路在這里斷頭,再往前走就是解放區(qū)了,我們開始興奮起來。下車時,全車人就像逃警報似的,爭先恐后地往檢查站口跑。

檢查站口也是一道難過的關。L君跑在最前面,他是送我們進解放區(qū)的地下交通員。王健事先已叮囑大家,此后一切聽L君安排。到了檢查站口,只見憲兵警察喝五斥六地維持秩序,讓男女分別排成兩排。王健大哥讓我和張潛保護好我母親,他拉著小弟排男隊去了。憲兵搜查的目的主要是看這些人是否夾帶解放區(qū)缺乏的一些物品,如紙張、堿面等。

我們幾個人到最后總算順利通過了,但憲兵的丑惡嘴臉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手拿皮鞭,大肆咆哮,鞭子不停地在抽人,皮鞭聲和謾罵聲充斥四面八方:“天生奴隸!”“誰要再擠,他媽的,誰就是八路!”“誰喊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給我站出來!”“打的就是你!”……后來王健向我們談起抗戰(zhàn)初期在日軍的刺刀下經(jīng)過南京下關車站時的情景,感嘆地說:不同的時代,同一個場面!

之后我們坐上一輛馬車,直奔閘口。閘口是陰陽界的分界線,分界線里面是國統(tǒng)區(qū),線外是個三不管地帶,國民黨不管,共產(chǎn)黨在這里也沒設防。人們說,過了這里的鬼門關就可以轉生了。

兩個多小時后,我們順利到達閘口。閘口是一片荒野,沒有房子,沒有設備,兩旁是鐵絲網(wǎng),中間有條路,所有旅客都要通過這個口子接受檢查。人并不擁擠,空氣也緩和了一點。這里的檢查仍比較嚴格,主要是扣下不能通過的東西和貨物,就地賣給與他們狼狽為奸的商人。逃避檢查的人,抓回來就是一頓毒打。我們一點也不怕,很快就檢查完了。大家通過后,L君囑咐我們危險并沒有過去,因為我們進入了三不管的真空地帶,國民黨經(jīng)常無法無天往來搶劫,大家還是少說話,盡快向前趕路,走出這個危險地帶。

我們繼續(xù)向前趕路。跟我們同乘一輛馬車的兩人,一個商人模樣,一個學生模樣,他們大罵國民黨政府如何黑暗、如何民不聊生,兩人聊了一路。

到了羅店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所幸一路并沒有遇見土匪(我們算幸運的,后來聽說過閘口跟我們一起出發(fā)但走其他路線的人遇上了土匪)。但王健大哥勸大家聽L君的,往前多走幾里再休息,因為這里晚上常有國民黨搶糧的討伐隊騷擾。我們繼續(xù)前行,在清河莊休息了一夜,雖然大家身心俱疲,但精神都異常興奮,因為我們所在的地方已經(jīng)是向往已久的解放區(qū)了,這里不會再有精神上的威脅和政治上的壓迫,我們心頭充滿了無限的欣慰。

初到解放區(qū)

11月23日,我們到達滄縣。王健領著我們隨L君走進一條胡同干凈的四合院,我們把所有行李放在廂房,小勤務員忙著打水沖茶。大家都抖去身上的塵土,頓時覺得渾身輕松。

L君介紹我們認識了一位張科長與劉秘書,他們熱情誠懇地接待我們,問我們路上的情況,并告訴我們這兩天的新聞,我們感覺像是到了家里見到了親人一樣。午飯時,飯菜非常豐富,有魚有肉,待如上賓。母親經(jīng)過一路顛簸,身體異常疲憊,但這時也感覺好多了。我們吃得也很香,一路操勞的王健大哥吃了兩大碗米飯,他現(xiàn)在終于可以放心了,不用再為大家的安全操心。下午,大家都十分好奇地閱讀起解放區(qū)的報紙,又到街上買了一些日用品。晚飯后,聽無線電廣播,聽到很多令人振奮的消息。王健同張科長談了很久,我猜一定是在匯報他一路完成任務的經(jīng)過和安排我們今后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起來,L君囑咐我們盡量少出去,因為這個地方接近敵占區(qū),居民復雜,特務很多,尤其是王健大哥將來可能還要返回國統(tǒng)區(qū),不能暴露。下午小勤務員送來灰色布軍棉襖讓我們換了裝,穿上軍裝的王健大哥一下子變得威武了很多。

王健決定明天我們就離開滄縣繼續(xù)前進,張科長派了一位通訊員送我們走。我們深深感謝一路護衛(wèi)的L君同志,他不久就要返回天津。大哥托他告訴S君,我們已經(jīng)安全到達,請他放心。

11月25日一大早,我們又出發(fā)了,組織上派來T同志護送我們。一路寒風凜凜,我們都縮成一團,但還是有說有笑。下午到了泊鎮(zhèn),我們一下車就打聽苦茶、苦荼姐妹的下落,不知她們是否一路平安。這里的總負責人告訴王健,楚圖南先生也在這里。王健馬上去見了楚老,告訴他我們都來了,楚老很高興。負責人還告訴我們,吳晗一個月前去了中共中央所在地,和我們同船的周穎前兩天也經(jīng)過此地。這里的同志還告訴我們,平津周圍的軍事部署都準備好了,只看這邊的軍事情報收集的進度,一旦完成,立即進攻,平津解放指日可待。那天晚上,大家都高興得不想睡覺。

第二天,王健帶我們又換了輛馬車出發(fā)了。天氣很暖和,加上苦茶、苦荼的加入,前進著的馬車像個熱鬧的俱樂部。我們一直沿著津浦鐵路向南走,鐵路已被破壞,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在搶修。

11月28日,我們到達德州。德州的市面很大,我們穿過了幾條街才找到接頭的地方。王健大哥表示今晚就乘火車去石家莊。

在石家莊開始新生活

石家莊是我們這次由香港冒險旅行的最終目的地。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夜行,我們于11月29日清晨到達石家莊。這里的路燈亮亮的,沒有戒嚴,郊區(qū)看不到堡壘,到處是一片太平景象。陪我們來的同志雇車帶我們?nèi)チ私宇^的地方,我們的新生活即將從這里開始。

華北人民政府交際處是專門接待民主人士的地方,接待我們的是一位申處長及其愛人。勤務員為我們住的房間生上了火爐。申處長告訴了我們許多解放軍勝利的消息與國民黨的內(nèi)部新聞,還說,估計一兩個月就可以拿下北平、天津,我們聽了真是備感欣喜。

當晚是民主劇場公演 《赤葉河》 的最后一天,交際處同志為我們訂了票,并陪我們?nèi)タ磳W生包場。我們剛從香港和國統(tǒng)區(qū)來到解放區(qū),很快就被學生們無憂無慮的愉快氣氛所感染。這個劇的故事很像 《白毛女》,很有教育意義,演得比香港上演的 《白毛女》 要好得多。大家也能理解,在香港那個環(huán)境和條件下,能演出那樣的劇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

第二天早晨,楚圖南先生來到交際處,說他不久就去位于西柏坡的中共中央,希望王健能去民盟小組參加籌備新政協(xié)的工作。關于我們幾個孩子的安排,下午交際處副處長也來找我們談了,他建議我們?nèi)トA北大學第一部政治班學習。接著,又有 《讀書生活》 雜志的倪先生和歐陽先生來看望母親和我們,三聯(lián)書店也來了好幾個人。他們告訴王健,門市房子找到了,下個月石家莊三聯(lián)書店就要正式開店營業(yè)了。大家都感到,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要有足夠新的思想準備,破除舊的東西,加強學習,樹立新的觀念。

在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所在地李家莊,母親也度過了非常愉快的一段時光,在這里她見到了很多昔日的老朋友,如沙可夫、蕭三、周巍峙等人。她尤其記得有一天中共領導人來看望他們這些民主人士時的情景。那是1949年1月15日,所有來解放區(qū)的民主人士都聚集在李家莊,她記得當時有胡愈之夫婦、吳晗夫婦、田漢夫婦、翦伯贊、韓兆愕、楚圖南、周作人、劉清揚等。晚飯后7點多鐘,周恩來、鄧穎超來了,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李維漢等領導同志也來了,沈鈞儒的女兒沈譜、香港的連貫也都來了。毛主席的老師符定一在年輕夫人的攙扶下,也走了進來。周恩來副主席給大家作了形勢報告,詳細地分析了敵我軍事力量的對比。談到12點多,吃完了夜宵,繼續(xù)聽周副主席的報告。他談到了召開新政協(xié)、成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以及新政府的經(jīng)濟、文化、教育、外交、稅收等政策問題,征求大家的意見,很多人發(fā)了言。散會的時候,已經(jīng)快凌晨4點了。

母親還被邀請參加北平解放后三八節(jié)時召開的全國婦女代表大會,她將作為昆明市代表出席。就是在那天晚飯后,宦鄉(xiāng)把起草的民主人士響應毛主席“和平談判八項條件”的電文讀給大家聽,征求意見修改后,發(fā)給了在沈陽的沈鈞儒、郭沫若等人。這就是后來由55位民主人士聯(lián)名簽署的《我們對于時局的意見》聲明。

1948年12月下旬,根據(jù)解放戰(zhàn)爭的進度,組織決定王健暫時不回香港,留在中共中央社會部工作,準備參加接收天津。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母親張曼筠和王健在3月底隨中共中央進駐北平。母親住在中南海游泳池旁邊的房子里,1949年9月21日作為婦女代表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王健按照組織安排,于當年4月作為沈鈞儒的秘書到沈老處上班,5月4日作為救國會的青年代表參加了中華全國青年第一次代表大會,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我于1949年3月在華北大學結業(yè)后,被批準為中共預備黨員,弟弟則要求南下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分配在第四野戰(zhàn)軍政治部工作。我、苦茶、苦荼后又轉華北大學第二部外語系俄文班學習,1949年4月隨華北大學遷北平后轉入俄文專修學校。

(選自《縱橫》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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