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有十五六年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了。埋他的那堆黃土前的柳樹都已經(jīng)很粗了。我每每想起我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
我記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歲的當兒,讀小學(xué)。學(xué)校在鎮(zhèn)上的一個老廟里,距家二里多路。那時候,每年的春節(jié)之前,父親都會千方百計存下幾塊錢,換成一沓兒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枕下的葦席下面,待到過年,再一人一張地發(fā)給他的兒女和正月來走親戚的孩娃們??墒悄且荒?,父親要給大家發(fā)錢時,那幾十上百張一毛的票兒卻沒有幾張了。
那一年,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葦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兒。那一年,我還發(fā)現(xiàn)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賣的芝麻燒餅也同樣是一個一毛錢。我上學(xué)時總是從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張,在路上買一個燒餅吃。偶爾膽大,抽上兩張,放學(xué)時再買一個燒餅吃。
那一年,從初一到初五,父親沒有給我臉色,更沒有打我和罵我,他待我如往年無二,讓我高高興興過完了一個春節(jié)??傻搅顺趿?,父親問我偷錢沒有。我說沒有,父親便厲聲讓我跪下了。又問我偷錢沒有,我說沒有,父親在我臉上打了一記耳光,再問我偷錢沒有,仍說沒有,父親又朝我臉上打了一記耳光。記不得父親總共打了我多少耳光,只記得我的臉又熱又痛,實在不能忍了,我才說那錢確是我偷的。說我偷了錢,都買燒餅吃掉了。然后,父親就不再說啥兒,把他的頭扭到一邊去。我不知道他扭到一邊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們。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歲之前,我和幾個同學(xué)到人家地里偷黃瓜。僅僅因為偷黃瓜,父親也許不會打我,至少不會那樣痛打我。主要是因為我們偷了黃瓜,其中還有人偷了人家那一季賣黃瓜的錢。人家挨個兒地找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家里去,說吃了的黃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錢是人家一年的口糧哩,不把錢還給人家,人家一家就無法過日子。
父親也許認定那錢是我偷的,畢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之后,父親把大門閂了,讓我跪在院落的一塊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頓后,才問我偷了人家的錢沒有。因為我真的沒偷,我就說真的沒有偷,父親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臉上痛打,直打得他沒有力氣了,氣喘吁吁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著我。那一次,我的臉腫了,腫得和暄虛的土地一樣。因為心里委屈,晚飯沒吃,我便早早地上床去。上床也就睡著了。睡到半夜,父親卻把我搖醒,好像求我一樣問:“你真的沒拿人家的錢?”我朝父親點了一下頭。然后,父親就拿手在我臉上輕輕摸了摸,又把他的臉扭到一邊,去看著窗外??匆粫核统鋈チ耍谠郝淅?,孤零零地坐在一張凳子上,望著天空,讓夜露潮潤著,直到我又睡了一覺起床小解,父親還在那兒靜靜地坐著。
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坐在那兒想了啥。30年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父親到底想了啥呢。
第三次,父親是最應(yīng)該打我的,應(yīng)該把我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墒歉赣H沒打我。那時我已經(jīng)過了十歲,也許已經(jīng)十幾歲了,到鄉(xiāng)公所里去玩耍,看見一個鄉(xiāng)干部屋里的窗臺上,放著一個精美鋁盒的刮臉刀,我便把手從窗縫伸進去,把那刮臉刀盒拿出來,回去對我父親說,我在路上拾了一個刮臉刀。
父親問:“在哪兒?”
我說:“就在鄉(xiāng)公所的大門口。”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單純素潔的鄉(xiāng)村孩子。到后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朝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里的小鏡刮臉時,心里就特別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禮物一樣。我不知道為啥,我從來沒有為那一次真正的偷竊后悔過,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那個被偷的國家干部是什么模樣。又過了多年之后,我當兵回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在刮臉,心里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將上來。我對父親說:“這刮臉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來我給你捎一個新的吧?!备赣H說:“不用,還好哩,結(jié)實呢,我死了這刀架也還用不壞?!?/p>
聽到這兒,我有些想掉淚,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我把臉扭到一邊去,竟那么巧地看見我家墻上糊的舊《河南日報》上,刊載著1981年2期《百花園》雜志的目錄,那期目錄上有我的一篇小說題目,叫《領(lǐng)補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訴父親說,我的小說發(fā)表了,還是頭題呢,家里界墻糊的報紙上,正有我的名字呢。父親便把刮一半的臉扭過來,望著我的手在報紙上指的那一點。
兩年多后,我的父親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親收拾他用過的東西時,我看見那個鋁盒刮臉刀靜靜地放在我家的窗臺上,鋁盒在锃光發(fā)亮地閃耀著,而窗臺斜對面的界墻上,那登了《百花園》目錄的我的名字下面,卻被許多的手指指點點按出了很大一團黑色的污漬兒,差不多連“閻連科”三個字都不太明顯了。
(摘自花城出版社《土黃與草青》,西米繪圖)